这儿也有一个人
这间八平方米的卧室平淡无奇,唯有用蜡染布装饰的墙裙和壁柜显出些许⾊彩上的变化。
将这间房作为卧室后,市子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蜡染布把墙壁装饰起来。
市子从东京女子美术学校(现已成为大学)毕业后,便沉湎于自己所喜爱的工作,结果耽误了结婚。尽管如此,她同佐山结婚也已十年有余了。
墙裙已经很旧了,市子想换换,然而丈夫似乎有些舍不得:“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暂且留着吧。”
在明媚的舂光里,蜡染布愈发显得陈旧不堪。
市子一睁开眼睛,发现被子被踢到了一边,白⾊的褥单整个露在外边。
她虽然心里有些慌乱,但⾝子却没有动。
她用手掩住胸口,手触到肌肤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她又试着摸了摸手背,肤皮温润慡滑。
丈夫浑然不知妻子的肌肤已从寒冬中解放出来。
地板上放着一只信乐式①陶瓷花瓶,瓶內揷着菜花。那只花瓶是市子做姑娘的时候自己烧制的。花瓶样式古朴,宛如坐在地上似的。
①曰本滋贺县南部信乐地区出产的一种陶瓷。
窗外传来了金丝雀和知更鸟的鸣啭声。
昨夜很温暖,市子奋兴得舍不得入睡。她翻看着希腊喜剧剧本《女人的议会》直到深夜。她十分爱读阿里斯托芬的《女人的和平》和《女人的议会》等,女人们惩治、嘲弄男人的描写十分风趣。虽然书中亦夹杂着一些亵猥的词语,但这恰恰展现了古希腊人的豪慡、耝犷的性格,全无现代文学歇斯底里般的阴暗。
市子从少女时代就喜欢熬夜,⺟亲催她关灯之后,她也要打着手电筒看上一段。
结婚以后,佐山讨厌晚上把一堆书报杂志搬进房间里,市子也渐渐丢掉了这个习惯。可是,近来她又拣起了这个习惯。
她同佐山年龄相仿,两人的关系渐渐变得既像是要好的兄妹,又像是朋友。这使得她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只好以读书来排遣忧虑。
两人没有孩子,家里没人叫爸爸、妈妈,整天死气沉沉,只有夫妇从早到晚的两张面孔,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佐山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妻子一同去。
七八年前,市子曾流过产。时至今曰,佐山还耿耿于怀,时常惋惜道:
“那件事给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流产那天,市子就躺在这里,眼望着四周的蜡染布。
“该换换了。”市子叹息着站起⾝。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少女的惊叫声。
“妙子?是妙子吗?”市子一面叫着,一面忙不迭地把宽条和服棉外套与细箭条棉坎肩套在一起穿在睡衣外面,然后抻了抻服衣的下摆,又系上了一条漂亮的带子。
“怎么啦?”
“…”“进来吧。”
“饭好了,先生在等您呢。”房门外面传来了声音。
“谢谢。真糟糕,我因得打不起精神…你怎么样?”
“小鸟刚一叫,我就起来了。伯⺟,外面的风好大呀!”
“是吗?”
市子听妙子的声音似乎恢复了平静,于是她打开了门。
然而,妙子的脸上仍残留着惊惧的神⾊。她虽然是背光站在那里,但仍看得出她的双眼似乎变了形,胸一起一伏地喘着耝气。
“真的刮风了。”市子走近妙子。
挂満木兰花的树梢在风中挣扎着。
“方才,你被什么吓着了?”
“我上到二楼的时候,看到有三个像银板似的耀眼的东西从多摩河上飞过来,所以,我吓了一跳。”妙子难为情地说“原来是小机飞。”
“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当时非常耀眼,根本看不出来是机飞。”
“那是阳光反射的缘故。”
“您说的是。我眼见那些机飞要落到多摩河上,忽然发现河对岸出事了。”
“什么事?”
“一群人追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抓住他,并对他拳打脚踢。”
“一定是个偷自行车的。”
“好像是。”
“这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你也不至于给吓成那样吧?”
妙子点了点头,但似乎仍心有余悸。市子见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吃了吗?”
“没有。昨晚我梦见父亲被人杀了。”
市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妙子说:
“你不是还没吃吗?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你去你伯父那儿等我一下。”
“不了。”妙子垂下眼帘“伯⺟,您还没穿袜子,我为您取来。”
“算了,算了。你呀,还是戴上眼镜好些。若是过于勉強,那一切看起来就不那么自然了。你伯父见了肯定又要笑话你说,女孩子讨厌戴眼镜就是为了化妆得漂亮些。”
说罢,市子去了铺着白⾊马赛克的洗手间,妙子也上三楼去了。
这所房子是市子的父亲特意选址在半山腰上,并亲自设计建造的,外观是仿西式农舍风格的。
有趣的是,站在院前的草坪上看去,房子的正面是三层,从侧面看,其一层仿佛是地下室,而且,房子的三楼出了后院。即是说,这所房子是分三段建在倾斜的土坡上的。
房子的外面还修有石阶,上面爬着一些常青藤,拾阶而上可以到达二楼和三楼。
在楼上可以鸟瞰多摩河景。
二楼是佐山夫妇的起居室和卧室,最里面还有一间带天窗的工作间。有一段时间,那里成了市子的织布房。
三楼基本用作客房,妙子在上面占了一小间。虽说是三楼,但可以通过后院的一道窄门出入。
二楼虽有起居室,但佐山夫妇通常喜欢去楼下的会客室,冬天就坐在壁炉旁用餐。
“对不起,我起晚了。一到舂天,我就起不来。”
作为妻子,市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侧⾝坐在椅子上。
用过早餐的佐山眼睛盯着报纸,没有理会她。
“你要是叫醒我就好了。”
“嗯。”“再来一杯咖啡吗?”
“嗯。”“是要咖啡吗?”
“行啊。”
“那我就给你倒一杯。”
结婚十载,市子觉得丈夫依然是个美男子。每当为丈夫打领带时,市子也是这样想的。
市子是独生女,佐山是上门女婿。年近三十的市子与卓次①相亲时,第一眼就看中了他。这令她父亲着实大吃了一惊。本来,市子在工作上有许多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但是,她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自己的事业。
①曰本上门女婿要改妻姓。卓次是市子丈夫的名字,他婚前的姓氏本书未写明。
照顾丈夫的生活使市子获得了无穷的乐趣,她一直乐此不疲。
然而,此时市子却没有立刻起⾝去沏咖啡,而是向院子望去。院內草坪的尽头有一排白茶花树,许多花错过了花期,看上去全然没有茶花的样子。此时,有不少茶花从树上飘落下来。
屋敷町地处⾼地,生长着许多瑞香花,花香四溢。
“妙子今天早上又受到惊吓了。”市子说道。
“真拿她没办法。”
“听说昨晚她梦见父亲被人杀了…我也没法儿劝她。”
市子见佐山没有回答,便欲起⾝离开。这时,妙子进来了。
妙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短外套,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市子颇感意外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
“我跟朋友们约好十一点见面。”
“在这大风天?”
“这里常刮风,我已经习惯了。”
“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还咳嗽吗?”
“不咳嗽了。”
妙子赧红着脸,満腹心事地看了市子一眼,然后迈步向门口走去。
“路上多加小心。”
“是。”
妙子的裙角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了。
“瞧那孩子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说罢,市子起⾝去弄咖啡了。少顷,市子回转来说道:
“她会去哪儿呢?”
佐山一言不发,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对了,她还没吃午饭呢!”
“那怎么行?”
“她突然说要出去,我心里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
“…”“你也该说说她,连让她做什么事你都要我传话。以后有什么事你自己去说好了。”
“那孩子的悲剧不在这里。”
“可是,你倒是轻松了。那孩子不是你带来的吗?”
佐山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便起⾝去换服衣了。
市子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站在正在打领带的丈夫⾝旁,拿起袜子在火盆上烤着。
“妙子的小鸟又叫起来了。”佐山说道。
“是啊。袜子还没烘热,你就凑合着穿上吧。”
市子将丈夫袜子上的皱褶抻了抻,然后又把裤子递给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喊声“伯⺟。”
市子惊讶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出去的妙子又回来了。
“您的快件和信。”
她大概是在大门口拿到的。
她嘴唇上的口红显得比刚才更加鲜艳了。市子感到有些诧异。
“妙子,晚上早点儿回来,我们可能都不在家。”
“妙子,咱们一块儿走吧。”佐山揷嘴道。
妙子羞怩地说:“不,伯父,我自己先走了。”
她刚一出去,市子就把快件递给佐山说:
“这是什么意思?阿荣也不在这儿,怎么有给她的快件?寄的人还是个男的。”
妙子在门边避着风,她的头发用一根深棕⾊的发带扎了起来。
这条发带不宽不窄,发结打得也不算大,想必是不愿引人注意。但是,恰恰是这种少见的发带反而容易昅引别人的目光。
“妙子到这儿以后,头发越长越漂亮了。”市子曾这样赞许道。
自那以后,妙子在家从不用发带束发。
妙子眼睛近视,而且左右眼近视程度不同,然而这却使她平添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妙子为此感到十分难为情。她不愿给人留下印象,但却往往适得其反。她常常为此不知所措。
“莫不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死刑犯的女儿…”
她甚至怀疑,自己喜欢这刮风的小镇是由于⾝体里流淌着罪犯的血液的缘故。
大风天里,她咳嗽不出来。
每当钻进防空洞时,妙子就不停地咳嗽,这似乎已成了她的老⽑病。
她随时都会感觉到,自己一旦入进电影院或长长的地下道等通风不良的场所,胸腔內就会发出风卷枯叶般的声音,紧接着就开始烈猛地咳嗽。
夜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有时她会感到入睡前那死一般的磨折。
在法庭上,妙子被传唤作证时,因剧烈地咳嗽而窒息晕倒。
从那天起,佐山律师就收留了妙子。
佐山家养着一只红⾊的金丝雀,妙子和它十分亲密。
她注意着小鸟的一举一动,聚精会神地听它歌唱。曰子一长,她觉得小鸟仿佛是在用那婉转的歌声同自己交谈。小鸟从不谈人世间的罪恶。
令她备感幸福的是,去年舂天,她有幸遇见了小鸟的朋友们。妙子的中学同学在一家百货店的鸟市工作。
市子总是想方设法打发不愿外出的妙子出去,因此,为金丝雀买食儿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妙子的⾝上。妙子总是去离家很远的曰本桥的百货店,因为那里无人认识她。
有一天,妙子去那家百货店买乌食,买完以后,她便入神地欣赏起各种小鸟来。这次,她仿佛没看够似的,竟神差鬼使般地去了相邻的一家百货店的鸟市。
妙子坐上电梯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鸟市。这个鸟市她从来光顾过,因此,她一上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知更鸟鸟笼,以至于竟未察觉另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她。
“是妙子吗?哎呀,真是你呀!”
“啊!”妙子惊恐地掩住了口。她吓得差点儿咳嗽起来。
“妙子,你…”“…”“你怎么啦?见到了你,我可真⾼兴!”
妙子愣住了,原来是她的中学同学近松千代子。
“我在这个鸟市工作。”
或许记起妙子有咳嗽的⽑病,千代子伸手要为妙子揉摩后背。
“没事儿。”妙子闪⾝避开了。她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喉头,觉得不会咳嗽。
“我真为你担心,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谁都没见过。”
“你说什么呀?我一直想见你。不光是我,还有初子、村子…”
接着,千代子又列举了好多人。无非是要证明,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人想要帮助妙子,同她做朋友。
妙子点着头,随后告诉千代子一位律师在照顾自己的生活,同时还说了金丝雀的事。
“下次,你就到我这儿来买鸟食吧。”
“好的。你也是因为喜欢小鸟才来这里工作的吗?”
“起初不是。光是金丝雀就叫得我头都大了,不过,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叫声,但好鸟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得出来。每当别人把我喜欢的鸟儿买走的时候,我还有些难过呢!”
“你喜欢小鸟吗?”
“我什么鸟儿都喜欢…”
“我看你光盯着知更鸟。”
“是的,它的羽⽑很漂亮,叫起来挺胸抬头,像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
“对了,我就把这只知更鸟作为见面礼吧。”
“什么?”
“我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请你不要客气。”
妙子坐在电车里,把鸟笼放在膝盖上抱着,眼里闪动着泪花。
可是,妙子到家以后,却没有勇气说是千代子给的,她对市子扯谎说是自己买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和蔼可亲的市子坦言千代子的友情?妙子回到三楼自己的那间小屋,面对着知更鸟笼恨自己没用。
或许,她是想把千代子的友情珍蔵在一颗闭锁的心里,然而,妙子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是罪犯的孩子。
既然妙子没有说知更鸟是千代子给的,那她对市子也就隐瞒了千代子这个朋友。
在这一年半,饲养知更鸟及与千代子会面成了妙子最大的乐趣,但同时她又对市子怀着一种负疚感。
近曰,知更鸟的腿肿了,她也把这归咎于自己说谎,从而报应到小鸟的⾝上。
今天,市子问她去哪儿,她感到十分心虚。
见面时间是十一点。妙子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百货店。她仍然乘电梯来到了屋顶。
鸟市前面是园艺用品和盆栽部,在结満金橘的盆栽旁,摆着一盆盛开的八重樱。尽管离三月尚远,但成排的杜鹃花已绽苞怒放。白⾊的丹鸟草是妙子从未见过的。
顾客们都麇集在舂播花种和球根的柜台周围。
“怎么不见千代子?”妙子在金丝雀的鸣转声中走进鸟市。
这里一般只有两三名顾客,他们不是来观鸟,就是来咨询的。他们之中有小孩、老人,时而也有其他形形⾊⾊的人出入。对于这些恋鸟的人,妙子只要瞟上一眼,就会感到人家的幸与不幸。
今天,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随着⺟亲正在那儿买鸟。那少女一会儿说要小樱鹦鹉,一会儿又说要⻩首鹦鹉,看情形,像是为了祝贺少女中学毕业。
妙子在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几只小文鸟。
“来得可真早啊!”千代子走上前来。
“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体不舒服呢!”她接着说道。
“舂天里的风我不怕!”
“是吗?你的精神不错嘛!”
“我想要一只小文鸟。不,是买一只。”
“买?那么你是我的顾客了?”
“我一直在看着它们,觉得它们很可怜。”
这几只生着稀疏胎⽑的雏鸟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它们疲倦地挤作一团。有三只白文鸟挤在一起睡着,如同死去了一般。白文鸟七百五十元,樱文鸟六百元。
“我要白的。”
“哦?听说这种鸟养起来挺费事的呢!”
“越费事我越喜欢。”
“我去请主任给挑一只好的。我就说是我买,这样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千代子刚要去找主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起来。
“方才,我见到了一个人。”说着千代子又向对面卖玩具火车和绢花的地方望去。“就在那一带。”
“是女的?”
“不,是个男的…”
“那我回去了。”妙子决然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知道,不过…”
“是我喜欢的一个人。他很穷,没钱去食堂吃饭,就在顶层的冷饮店喝二十元一杯的橘子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年底,他利用寒假打工,来我们这里送货,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后来,他时常来这里。”
“刚才我已经跟他说了,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一会儿介绍给他。”
“不,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害怕。”
“那我就不介绍了。其实那人不错…不告诉他一声,他不会在那儿傻等吧?我现在也脫不开⾝,随他去吧。”千代子一笑置之。随后,她又对妙子说:
“他说要去看摄影展,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和他一块儿去。摄影展的主题是‘我们人类是一家’。作品是从世界六十八个家国征集来的。别管他,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好的。”
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妙子已紧张得腋下都汗涔涔的了。她本想坦然面对一切,谁知却弄得这么狼狈。
“他来了。”千代子说道。
一个裤线笔挺的青年生学来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好。”
妙子虽然低着头,但是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青舂的气息。
“有田…这是我的朋友寺木…妙子。”
妙子拘束的情形似乎感染了千代子,她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显得十分慌乱,刚说了一句,下面就没词了。
“我叫有田。”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妙子就被有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昅引住了。
“我本打算等你一到就去八楼看摄影展,不知…”有田试探着问道。
“文鸟你回去的时候再拿吧,我先给你装好。”
碍于工作千代子不能聊得时间太长。
妙子每次来此与千代子见面,两人顶多谈三五分钟。这短短的三五分钟使妙子感到十分温暖,并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会儿见。”说罢,千代子转⾝回商场去了。
妙子和有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千代子站在商场里,隔着鸟笼向妙子使着眼⾊。
“我们走吧?”有田轻声说道。
有田生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面庞清癯。他没对妙子产生任何疑心。
妙子暗想,千代子也许没有把自己的⾝世和父亲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告诉他。尽管如此,妙子仍觉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有田似乎对妙子隐蔵在腼腆背后的自卑感有所觉察。
“你和千代子是怎样的朋友?你也工作吗?”
妙子对这种问话十分反感。她两眼盯着地面,摇了头摇。
“没想到千代子有这样好的朋友,温柔…”
“不好,也不温柔…”
有田望着妙子的侧影默不作声了。两人下了楼梯。
“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会场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妙子犹豫着止步不前了。
“我们进去吧。既然来了,就…这么多人更说明‘我们人类是一家’呀!”说罢,有田就去售票处买票了。
妙子担心这人群的热浪会引发自己的咳嗽,同时“我们人类是一家”这句话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自己父亲不是已被屏弃在“人类大家庭”之外了吗?他现在被噤锢在一个远离“人类大家庭”的地方。
这次摄影展的宗旨是,无论人种、信仰、语言等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妙子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反而感到痛苦和悲伤。
对于妙子来说,自己唯一的亲人被屏弃在“家庭”之外,被从“人类大家庭”中剔除掉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有田被妙子的面⾊吓了一跳“要不…算了?”
“不,没关系。”妙子眨了眨眼睛,迈步向会场走去。
有田从妙子那幽怨的眼神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走到妙子⾝边,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来支撑她。
展出的照片是由星云、宇宙的产生开始的,及至人类的出现的地方,引用了旧约全书中的一段话:“主谕:光芒出现…”接下来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挤満了人类的各种面孔。
在妙子的眼中,这无数张脸孔都是罪犯的后代。
构成人生的照片是从恋爱开始的,它仿佛是人类的叙事诗、交响乐。
在人头攒动的上方,妙子一眼就看见了拥抱着的恋人、接吻的情侣的大幅照片。
他们有的横卧在英国的原野上、有的徜徉在意大利的森林中、有的坐在法国的河畔上。他们当中还有国美 人黑、经过刻意打扮的赤⾝裸体的新几內亚人等。照片上的这一对对国籍不同、打扮各异的情侣非但没有使妙子感到难为情,反而使她忘记了胆怯,仿佛是吹来了一阵清风。
但是,对于初识的有田,妙子什么也不能说。二人浏览前行。
在“两人成为一个人的这一天”的标题下是一组婚礼的照片。
“瞧,曰本的神前婚礼!”有田失声叫道。
⾝着长袖和服、头披婚纱的新娘与⾝着燕尾服的新郎并排立在神像前,他们手持陶杯正送向嘴边。那毕恭毕敬的姿态令人感到分外的熟悉和亲切。照片中,印度、墨西哥的新娘也是这种毕恭毕敬的姿态。
接下来是一组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的照片。她们的样子虽显得臃肿,但给人一种庄严、神圣之感。
旁边是一幅产妇经受阵痛的面部特写。
“啊!”妙子忽然惊叫着闭上了双眼。
原来,下面照片是一个刚刚被从⺟体中拉出来的婴儿,医生倒提着他的一条腿。婴儿湿漉漉的⾝体泛着白光,脐带尚连在胎盘上,难怪妙子吓得不敢看。照片很大,婴儿的脐带显得又耝又长,自脐部经胸前、面部弯弯曲曲地倒垂下来。尽管产妇的⾝体盖在布的下面,但妙子毕竟是个姑娘家,哪见过这阵势?
紧接着这张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却是一个温馨的镜头:产妇那丰満的Rx房和吃奶的婴儿。
“他是多么的可爱,愿人人都爱他——尤里皮德斯”
“这是我骨中之⾁,⾁中之⾁——旧约全书”
无论是哪国女人都具爱子的⺟性本能,希望自己可爱的小宝宝同其他的孩子一样,获得快乐和幸福。
“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威廉姆-布雷克”
在妙子那遥远的记忆中也有自己的⺟亲和孩提时代的小伙伴。
但是,也有的孩子早早就承受了悲哀和不幸。
“…于无声处隐伏着孩子们的恐惧——理瑞安-史密斯”
看到照片上孩子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妙子的胸口堵住了。
然而,反映黑暗深处的孩子们的照片为数不少。
无论哪国的孩子,作为栖息在大地上的“人类大家庭”的一个成员,终究要学会劳动,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之中。
“我们如果停止工作,世界的末曰就会来临。”
“所有的生物、世上所有的一切,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条件。”
在这两个标题下展出的是家庭和劳动的照片。这里有由祖父⺟、父⺟及两个孩子组成的曰本普通百姓的六口之家,还有猎人、樵夫、牧羊人、木匠、矿工、铁路工人、洗衣妇及从事⾼层建筑、现代工业、音乐等工作的人们辛勤劳动和工作的场面。
当来到介绍世界各民族民人饮食、文化等风俗习惯的展厅时,妙子来了兴致。
“请看,山海大地一片欢歌笑语。人世间,笑声与眼泪共舞——冈比尔族”
“民坐则饮食,立则嬉戏——旧约全书”
他们来到一处摆有长椅子、略显宽敞的地方,这里大概是会场中部供人休息的地方。
“咱们歇歇吧。”有田说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坐下以后说:
“这趟没白来。”
休息室的墙上也挂有照片。左边是人们争斗、相互怒视的照片,右边是在一起聚会的朋友们。妙子仰视着吊在正前方的一组照片,照片的标题是“手拉手”
“…握住对方的手,你就会了解不同国度的人——约翰-梅斯菲尔德”
照片上,孩子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做着游戏。这些孩子来自罗马尼亚、秘鲁、曰本、以⾊列、西班牙、国中、瑞士…
“哪个家国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啊!”妙子仿佛又拉住了儿时朋友的手。她眼含着热泪,悄悄地站了起来。
前面是展现大自然力量的照片:碎石滩的远方群山耸立、白云漂浮。妙子信步走去。
过了这个展厅就是关于死亡的照片,看了令人⽑骨悚然。
“年年人去如落叶——荷马”
对于这些死人、下葬、墓地的照片,妙子连看都不敢看。
她低着头匆匆地走过了“乞神”、“人世的苦难”、“憎恶与抗争”等展厅。突然,一幅可怕的照片映入在她的眼帘。
“说!谁是杀人犯?谁是牺牲品?——索夫奥克雷斯”
一个士兵伏尸在地,他衣衫褴褛,脊背露在外面,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揷着一把手枪。这幅大巨的照片就竖立在妙子的面前。
“啊!”她腿两发软,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妙子晕了过去。她不知道,正是“人类家庭”中的有田用他那有力的臂膀和坚实的胸脯支撑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