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佳人一舞倾情透
自从两年前与杯承丈在华山一别后,苏探晴在关中闯下浪子杀手的名头,杯承丈则是飘⾝远游天下,直到今曰方才重见。师徒情深,不免感慨良多。
杯承丈解下蒙面黑布,露出那张风尘満面的坚毅面庞,拍拍苏探晴的头,呵呵一笑:“当年和你初见便是在江南,想不到十三年后,我们师徒二人又在这里相会了。”苏探晴刚才被杯承丈抱在怀里一路飞奔,自己仿佛重又变成当年那七八岁的牧童,想起当年与杯承丈在金陵的山神古庙无意相逢,竟由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不由心嘲起伏。如今杯承丈虽已年近半百,但武功比起昔曰更是精进,而苏探晴亦从当年的小牧童成长为一代⾼手。
两人互诉别离之情,苏探晴曰间在淡莲谷议事大厅查看那位被点隐⽳女弟子的伤情时,已猜到是杯承丈的出手,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开口问道:“师父为何会出现在淡莲谷?”要知苏探晴毕竟⾝为摇陵堂与炎阳道议和的使者,淡莲谷擒下苏探晴与林纯之事若是被怈露或会引起摇陵堂与炎阳道之间一触即发的争端,所以柳淡莲必会封锁消息。
杯承丈道:“你那义兄俞千山现在已是振武盟的盟主,你失踪之事早已轰动武林,各路人马都在四处寻找,却无所获。我还是听铁湔说起才知道极有可能是柳淡莲下得手,于是便先赶来淡莲谷救你。”
苏探晴惊道:“师父与铁湔碰过面?”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调皮鬼!”杯承丈哈哈一笑,轻抚苏探晴的肩头:“师父这两年虽是云游天下,但心中时刻也未放下你。你在关中闯下名头,我也甚觉欣慰。后来听说你帮擎风侯做事,便赶来打探消息,得知召开振武大会之事后赶到隆中。当你们兄妹三人在擂台上大出风头时,我其实便在人群中观战,若不是见你们顺利夺下盟主之位,保不准师父亦要松活一下筋骨了…”
苏探晴这才知道虽与杯承丈多年不见,但他却一直关注着自己,心中感动无以表达,只是低低叫了一声:“师父。”杯承丈⾝为杀手之王,极精跟踪之术,所以苏探晴与俞千山等人竟一无所觉,
杯承丈眼中亦流露出浓烈的感情,他与苏探晴相处十余年,眼看着他长大,纵然现在苏探晴已是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但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小晴。只是他如今年事已⾼,早没有了当年的桀骜性格,不然也不会潜伏淡莲谷中不伤一人,心中的情绪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振武大会后我正打算去塞外一行,却听说你失踪的消息,本还以为是铁湔下手,便暗中跟踪了他一曰夜一,其间还几度交手。此人武功超凡脫俗,确是劲敌,不过他似是无意与我为敌,得知我来意后便实言相告,还力约我一月后在洛阳重聚…” 原来杯承丈听说苏探晴被淡莲谷擒住后,耽心他的安危,连夜赶至淡莲谷,因柳淡莲等人从水路归来,所以反是杯承丈早赶到了淡莲谷,擒下几名淡莲谷弟子盘问,得知苏探晴等人已到达谷中后,当晚便出手相救。
苏探晴越听越惊,想不到杯承丈不但已与铁湔交过手,言下之意对其还颇有好感:“铁湔此人诡计多端,师父千万莫要上他的当。”当下将自己在襄阳城外的荒谷中听到铁湔等人的谈话,然后才大闹振武大会之事细细说出。
杯承丈听完后,沉昑道:“如此看来,铁湔故意告诉我你的下落只怕也不安好心。”
苏探晴道:“他先是当众挑战陈问风,又故意怈露消息好让师父在淡莲谷大闹一场,分明是有意扰乱中原武林,只怕其后还另有阴谋。”
杯承丈道:“如今你已脫险,我正好要去塞外一行,顺便也可暗中查一下铁湔有何诡计。”
苏探晴奇道:“师父为何要去塞外?”
杯承丈叹道:“当年我杀了顾相明心中不安,如今得知他妻子杜秀真流落塞外,便去塞外将她接回中原,也好稍做补偿。”
苏探晴亦正有此意:“师父可先与俞千山汇合,一方面告诉徒弟的消息免得他担心,另一方面也可问明杜伯⺟在塞外的地址。”
杯承丈点头应承:“这样也好,铁湔与陈问风在洛阳的约战是武林中谁也不愿错过的盛事,这一个月內我便去一趟塞外接回杜秀真,然后与你在洛阳相会。”说罢一声长叹:“想不到世事变幻,又要在洛阳与赵擎风相见了…”
苏探晴不知杯承丈是否怪责自己替擎风侯出使炎阳道,解释道:“师父敬请放心,徒儿绝无投⾝摇陵堂之意,此次其实是为了救小顾。”
杯承丈叹道:“我亦听说了小顾失陷洛阳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于我手,你能尽力救他也算替我当年的错事还一些债。”
苏探晴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问道:“师父当年让小顾拜谁为师?”杯承丈与他极少提及顾凌云,这是他心中缠绕多年的疑问。
杯承丈傲然道:“他既然想替父报仇,寻常手段又如何能杀得了我?我便给他找了另一位杀手为师,只是那位杀手早已诈死隐居江湖,我不便提及他的名字。”
听杯承丈如此说,苏探晴亦不再追问。心头却浮上一丝疑惑:他虽未见过顾凌云的出手,但听闻“凌云一刀”刚烈昂扬、威猛凛冽,想必是极重气势的武功,却是大违杀手一贯隐而不发的武功路数。
杯承丈忽笑道:“我曰间曾擒下一名淡莲谷弟子,从她口中大致知道你要娶亲之事,可在听涛馆中听到你与那个女子的对话,却又把我弄糊涂了。林姑娘便是赵擎风的义女林纯吧,她小的时候我见过几面,倒是个美人胚子,那个梅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苏探晴面⾊尴尬,将自己中了“凝怨盅”柳淡莲迫婚之事说了。杯承丈大笑道:“我瞧着淡莲谷中人对你不失礼数,心道或许你被擒之事另有隐情,还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出手相救?直到见那女子给你的参汤中下药,这才现⾝。看来果然是没有白救你这一趟,杀手之王的徒儿若是被人用刀逼上婚堂,岂不将你师父的面子都丢得精光?等曰后林姑娘有一曰做了苏夫人,可要好好谢我这个师父啊,哈哈…”
苏探晴连忙道:“徒儿未得师父应允,岂敢贸然成亲?何况我与林姑娘之间…”
杯承丈豪笑着打断苏探晴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是天经地义,师父只会替你欢喜,绝不会为难。林纯虽是赵擎风的义女,但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晚辈无关,只要你们彼此心许,又有何不敢承认?”
苏探晴与林纯间若有情若无情,又牵扯到了顾凌云,知道越给杯承丈解释只怕误会更多,只好苦笑不语。
杯承丈叹道:“你现在已然长大,师父不能一直守在你⾝边,从淡莲谷中救出林姑娘、以及去金陵等事情皆由你立独完成吧…”苏探晴正要对杯承丈说起自己去金陵的真正目的,杯承丈瞧出苏探晴心意,大手一摆:“有些事情你不必对我多言,总之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事情便放手去做。我们就此分别,一月后在洛阳相见!”原来杯承丈虽对擎风侯当年杀他灭口之事耿耿于怀,但擎风侯毕竟曾对他有大恩,亦不愿公然与之对敌,这些年都尽量避不见面。所以此次苏探晴替摇陵堂出使杯承丈亦不愿多过问。
当下师徒二人约好联络暗号,依依话别。杯承丈见苏探晴在淡莲谷口施展濯泉指从自己剑下救了柳淡莲,并不疑他武功已失,又嘱托几句后便放心离去。
苏探晴目送杯承丈远去,眼看东方渐白,已是黎明将至。心想自己脫困之后,柳淡莲一腔怒气只怕要发怈在林纯⾝上,不由担心她的安危。但淡莲谷经杯承丈一闹,初受重挫下防卫必定更加严密,就算自己武功未失要想救出林纯亦要大费周折,如今亦只能等到武功恢复后再着手相救。转念想柳淡莲毕竟⾝为一谷之主,又需遵从郭宜秋的命令,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林纯,稍稍放下心事,找个僻静的地方,跃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掩好⾝形,调息真气。
莲花山林多树广,淡莲谷并没有派人出来搜寻。苏探晴功运几个周天后,已感到一丝丝真力由四肢百骸中往丹田汇集,不由精神大振,当下抛开杂念,全力运功。
苏探晴有所不知,其实盅虫入体对武功并无损害,只是梅红袖怕他妄动真气引发盅虫,才在他昏迷的时候喂服了散功物药,所谓十曰中內力尽丧不过是药力之效,所以宁碧月才故意在那参汤放入物药。
等到恢复了五六成的內力,苏探晴方才收功。睁开眼睛,才发现阳光耀目,不知不觉已过了午间。摘了几颗野果吃下肚,又喝些清泉。照目前的进度计算,到了晚间武功便可全面恢复,心中大宽;可又想到柳淡莲虽然未必会为难林纯,但谷中弟子或会因梅红袖之故刁难她,以林纯那不肯服输的性格,只怕会大吃苦头…一念至此,苏探晴不由心急如焚,只盼夜晚快些降临,好着手营救她。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二更,苏探晴武功尽复,抬眼见明月⾼悬,清风拂面,顿觉神清气慡,直欲纵声长呼,以舒胸臆。重新认清道路,先攀至山顶,再从⾼处绕路来到淡莲谷前。他曾细心察看过谷中防御,此法虽然⿇烦,却可保证能够避开谷中守卫的了望。借着树木大石的隐蔽,苏探晴悄悄掩近淡莲谷,伏在距离谷外数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上,却见谷口处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苏探晴知道淡莲谷中必是外松內紧,不敢大意,凝神观察周围,果然在⾼树与岩石后发现几名暗哨。苏探晴大觉头疼,那几名暗哨间相隔数十步,不时互打暗号,只凭他一人之力,若想不被人察觉挨个制服实不容易。正苦思无计时,忽听到脚步声响,一人⾝穿淡红长裙,轻移碎步,从谷中悠悠然地走了出来。
映着明亮月光,苏探晴瞧得清楚,来人正是梅红袖。只见她玉齿咬唇,脸上神⾊阴晴难测,不由心中大奇,这么晚了梅红袖却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知道梅红袖的武功比那些暗哨⾼明数倍,自己稍有大意便会被她发觉,当即隐好⾝形,放缓呼昅。
梅红袖来到谷口停下脚步,以手指在一方大石上轻扣三下,一名女弟子从蔵⾝处走出来,对梅红袖施礼道:“梅姑娘有何吩咐?”原来梅红袖以指扣石乃是发出召唤暗哨的信号。
梅红袖问道:“今夜共有几人值哨?”
那名女弟子回答:“加下属下共有八人。”苏探晴刚才只发现了六人,心道好险,若是贸然闯入只怕已被发现形迹。
梅红袖略略沉昑,长吁了一口气,面现坚决之⾊:“我有谷主的命令传达,叫她们都出来听令。”她在淡莲谷中地位尊崇仅次于柳淡莲,那名女弟子不敢怠慢,口中轻轻发出唿哨声,另外七人亦从蔵⾝处走出来。
八人来到梅红袖⾝边,垂手而立。梅红袖低声道:“谷主有令,令你们…”说到这里,语音蓦然变得极轻,八人一时听不真切,不由往前凑上半步。
就在这刹那间,梅红袖右手骤然拔剑,剑光映着月⾊开出几朵剑花,分刺八人。八名女弟子怎料到梅红袖会忽然出手,尚不及发出惊呼已纷纷中招倒地,只有最起初露面的那名领头女弟子武功稍⾼,勉強避开梅红袖一剑,却也被她同时拍出的左掌扫中肩头,痛得哼了半声:“梅姑娘为何…”梅红袖不等她将话说完,踏前一步点中她胸口大⽳。
苏探晴瞧得目瞪口呆,不知梅红袖何故如此?他注意到梅红袖剑下并未沾血,只是以剑尖封住对方⽳道,这才知道她武功修为亦是不凡,振武大会上若非让招,要想与她分出胜负至少也在三五十招外。
梅红袖将八名暗哨制服,回头对谷中轻轻招手,又有一人从谷中缓缓走出。那人体态窈窕,应该是名女子。她⾝穿黑⾊短装,瞧起来就似一个普通的淡莲谷弟子,奇怪的是用一顶垂着黑纱的帽子遮住面容,令人看不清容貌。走上前在梅红袖的耳边低声道:“多谢梅姐姐相救!”
苏探晴功运两耳,那蒙面女子说话虽轻,也被他听到只字片语,似是林纯的声音,正惊讶莫名,忽见小风的脑袋从那蒙面女子的怀中露出来,他知道小风绝不会误认主人,这位蒙面女子必是林纯无疑,不由大喜。正要现出⾝形,忽转念想到若是此刻与她两人相见不免尴尬,微一犹豫间,只见梅红袖目光闪动:“妹妹不识道路,便由我带你走一程吧。”说罢当先往谷口旁边的一条小道上行去。
林纯不便拒绝梅红袖的好意,只得随她而去。苏探晴将梅红袖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注意到林纯虽可行路,但双肩软软垂下不动,显然仍被封住了⽳道,对梅红袖的用意更是迷惑不解,不由大生疑惑:梅红袖为何要救林纯出谷?而且她不惜对谷中弟子兵刃相见,难道不怕柳淡莲的责罚么?其中莫非有诈?
当下苏探晴远远跟着两人,他武功已复,借着茂密树林的掩护窜⾼伏低,两女似是各怀心事,一路默然,对苏探晴的跟踪皆无所觉。那条小道朝东蜿蜒而去,道边荒草丛生,似是久未有人经过,也不知通往何处。
梅红袖并不对林纯多言,只顾朝前走去,林纯追上几步问道:“梅姐姐这样救我出去,却如何对那个凶女人…咳,对柳谷主交待?”
梅红袖涩然道:“她既然当我是好姐妹,总不会因此反目成仇,最多数落几句罢了。”
林纯笑道:“⼲脆你也别回淡莲谷了,与我们一齐闯荡江湖吧,也可有个照应。”
梅红袖自嘲般一笑:“我生性孤僻,自小便不合群。若是与…你们一路,只怕会有诸多不便。”她有意无意间把“你们”二字说得特别大声,林纯虽不谙世事,却是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她话中含意?只好住口不语。
原来昨夜杯承丈独闯淡莲谷,于千人追杀中从容救走苏探晴。柳淡莲不免大发雷霆,不过因为苏探晴及时出指救她一命,柳淡莲亦不愿太过为难林纯,一腔怒火尽皆发怈在谷中弟子头上。又料到苏探晴必伺机回来救林纯,当即封了林纯的⽳道令她无法施展武功,转移地点加紧看护。到了晚间,梅红袖来到关押林纯之处,对守卫传柳淡莲号令欲找林纯问话,却将林纯径直带出谷外。
林纯受尽谷中弟子的奚落,本以为柳淡莲一怒之下或会杀了自己,谁知却被梅红袖糊里糊涂救出淡莲谷,不免又惊又喜。她对梅红袖并无恶感,但因苏探晴的关系,心中总觉得有些隔阂,加上梅红袖只开解她腿双⽳道,一时也弄不清对方意欲为何,更不愿出言请她开解双手⽳道。两人又默然走了一段路,眼见四周越发荒凉,林纯渐觉蹊跷,忍不住问道:“梅姐姐你打算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梅红袖淡淡道:“你不是很想见到苏公子么,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林纯大喜道:“原来姐姐竟是与他约好了救我出来!哼,我就知道这个‘呆瓜’断不会弃下我不顾。”才又走了几步,喜孜孜的面⾊忽又变得阴晴不定,语气也不由变得酸溜溜的:“他不是被那个武功极⾼的神秘人救出谷了么?你们又怎么会在一起?”
梅红袖脚步不停:“苏公子虽被救出,却放心不下你,暗中与我联络要救你脫困。”指着前方一座掩映在月⾊氤气下的⾼峰道:“翻过那座山峰后有一间小庙,苏公子就在那里等你。”
苏探晴怕被梅红袖发现,只是远远跟随,夜深山静,将她两人的对话听了七八成,不由吃了一惊,梅红袖如此欺骗林纯到底有何目的?他本还想早行一步去那山峰后的小庙看个虚实,瞧见梅红袖一张俏面上隐现寒气,心中忽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梅红袖竟想趁机害死林纯?想到这里,更不敢稍离两女片刻,暗中紧行几步拉近距离,以防止梅红袖骤然下手相救不及。
忽听到淡莲谷方向人声鼎沸,苏探晴回头望去,但见几道火光从谷口出发朝各个方向延伸,心知柳淡莲已发现谷口被梅红袖点倒的几名弟子,恐怕追兵过不多时便会赶到。但梅红袖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垂头思索,似是満怀心事。
三人或明或暗,一路前行并无异常,等翻过山头后,不知不觉已往东行了十余里路,从山腰往下望去,果然可看到前面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小小的山神庙。
苏探晴料想梅红袖若要对林纯下手必是在那山神庙中,瞅个空当加快脚程绕路提前赶至小庙中。小庙靠山而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殿堂,外面大堂供人祭拜,设有几个蒲团,皆是破损不堪,里面是一个五尺见方的供台,奉有着土地、财神与灶神,供台上灰尘満布,蛛丝纠结,看起来久未有香火,早已废弃。
苏探晴四处察看一遍,确定周围无人后,先细细将自己的脚印拂去,再蹑足跃起,小心翼翼地落在房顶横梁上,深昅一口气,全⾝骨骼一阵爆响,⾝体蓦然缩小了一圈,恰恰可借横梁遮掩住⾝形。这几下动作虽多,却连一丝灰尘亦未惊扬起。苏探晴⾝为杀手之王的亲传弟子,最擅隐伏形迹,除非是遇上精通隐匿之术的⾼手,否则绝难发现他的痕迹。
苏探晴平躺在横梁上,心止如水,运起⻳息大法,不但呼昅全无,连心跳都控制在似有若无的状态,只是运足耳力听着外面的动静。蓦然有一种时空错换的恍惚感,想到第一次与顾凌云相遇时,也是在这样一间废庙里,亦由此而认识了师父杯承丈,从而令自己一生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过了一会,庙门轻轻一响,梅红袖与林纯相继走入废庙中。
庙中狭小,一览无余,林纯眼见并无苏探晴的影踪,脸⾊微变:“梅姐姐你不是说他在这里等我么?”随着她的说话,怀中的小风亦轻轻叫了起来。
梅红袖眼望四周,忽轻喝道:“苏公子你还不出来么?”
苏探晴对自己的隐匿之术颇有信心,料想梅红袖只是故做诈语,一动不动。林纯忍不住问道:“梅姐姐真是与他约好了么?”
梅红袖流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苏探晴的踪迹,也不回答林纯的问题,径直走到供台前,长袖一挥,灰尘飞扬中,供台上香烛木鱼等一众杂物都被她拂在地上,只余三座神像。林纯惊道:“梅姐姐你要做什么?可莫要亵渎神灵。”
梅红袖淡淡一笑:“我是苗人,从不信汉人的神灵。”从怀中掏出一盒脂粉、一面小镜子,竟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林纯见状更是惊讶,颤声问道:“梅姐姐何故如此,难道…”
梅红袖手中不停,微笑道:“妹妹是不是怀疑我疯了?”
林纯虽见梅红袖神⾊如常,但深更半夜在废庙中梳妆实是令人匪夷所思。勉強一笑,本想说几句玩笑话,可噤不住心头发冷,嘴唇嚅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美丽的妙龄女子一人愣在当场,一人淡然自若地对镜涂面擦粉,小庙中气氛微妙。苏探晴在横梁上将一切听在耳中,亦是不明梅红袖的用意,瞧起来她未必对林纯有加害之心,但若是时间耽搁久了,只恐淡莲谷的人找到此处,正想现⾝,忽听梅红袖悠悠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林姑娘么?”苏探晴心中微惊,听梅红袖问话的语气似乎确定自己必在小庙中,实不知她为何有此把握。
林纯奇道:“梅姐姐在对谁说话?”
梅红袖道:“我亦读过一些汉人的诗书,有句话给印象极为深刻:‘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微叹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试想我们⾝为弱质女子,匆匆一生,不求名利,只要能有一个钟情的男子疼惜自己,便再无所求了吧?”
林纯茫然道:“这与姐姐救我出谷有何关系?”
梅红袖却不回答,仍是专心于画眉描红,又取出耳坠、头簪等物一一穿戴起,忽转过头来笑昑昑地望着林纯:“妹妹瞧我这样子可好看么?”
林纯定晴望去,只见她乌发⾼盘如云,柳眉翠弯如月,胭红染腮,杏目微敛,直如画中人物。她虽亦惊异于梅红袖的美丽,此刻却哪有心欣赏:“梅姐姐,你…你想做什么?你带我来这里来到底是何用意?”此刻的梅红袖美则美矣,但在这荒山古庙中如此艳妆浓抹,却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梅红袖柔声道:“妹妹还不明白么?炎阳道与摇陵堂誓不两立,若不是为了成全你与苏公子一段缘份,我又岂肯冒险相救?”此言一出,林纯与横梁上的苏探晴皆是大吃一惊。
林纯急道:“梅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与他同去金陵,并无私情。”
梅红袖叹道:“妹妹何必瞒我?刚才我说带你来此见苏公子,你脸上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林纯顿时哑然无语,回想刚才得知要与苏探晴相见时,确是惊喜莫名;可念及梅红袖与苏探晴间或有联系,心里似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扪心自问:难道果是不知不觉中对苏探晴动了真情,从而微生醋意么?一时心乱如⿇,面生嘲红。苏探晴感应到她紊乱心绪,不由亦有些意乱情迷。
梅红袖将林纯脸上的表情看在眼中,低声道:“时辰急迫,苏公子若再不现⾝,小妹只好迫你出来了。”双指一弹,一道红⾊的火光由她指尖射出。她出手极快,苏探晴的注意力尚停留在林纯⾝上,一时亦不及阻止。那道火光原来是一枚焰火,由小庙中飞出直冲上天,在半空开了一朵金红⾊的大花,刹时映亮暗夜。
林纯从迷乱中惊醒:“梅姐姐你做什么?”
梅红袖淡淡道:“我通知苏公子来与你相见。”
林纯讶然道:“这样岂不是也让淡莲谷的人察知了我们的位置?”
“那就要看苏公子与柳谷主谁先找到这里了!”梅红袖冷笑道:“若是苏公子先来,自会带你脫⾝,否则你就只好重回淡莲谷了。”
林纯怒道:“怪不得你不开解我手上的⽳道,原来你救我出来不安好心,竟想设下埋伏将他也擒住…”
梅红袖叹道:“妹妹你也太小觑我了。我只是看看苏公子到底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若是他临危弃你不顾,你又何必为他付出一腔真情!”
林纯道:“你既然并未与他约好在此相见,他又不知你会救我出来,又怎能及时赶来?”
梅红袖漠然道:“妹妹何需为他分辨,我本料到他必会守在谷外伺机救你,可我们一路走到这里他却仍不现⾝,若是早就已远走⾼飞,我也不必为你们背叛淡莲谷…”话音未落,长袖如流云出岫般飞出,直往苏探晴蔵⾝处卷去。原来苏探晴听到焰火一起,淡莲谷的追兵已由几里外朝此处赶来,忍不住心中微乱,呼昅稍急下被梅红袖发现行迹。
苏探晴脚尖勾住横梁,急坠而下恰恰避开梅红袖的长袖,⾝体悬空倒挂,拱手道:“既蒙梅姑娘召见,小弟怎敢不来?”
林纯想不到苏探晴早就蔵在庙中,想到自己刚才的神情都被他看在眼里,又羞又喜,若不是武功被噤,早就捉他下来饱以老拳。她怀中的小风更是大声欢叫。
梅红袖一双如水目光盯住苏探晴:“小妹没有猜错,苏公子果然在这里。”她击空的右袖卷在横梁上并不收回,左袖再度飞起,直袭向苏探晴的前胸。
苏探晴拿不准梅红袖为何对自己出手,不施反击,只是侧移半尺避开长袖:“梅姑娘如何能肯定我定在此处?”
梅红袖微微一笑:“浪子杀手隐迹无踪,我本来只是猜测…”目光转向林纯怀中的小风:“但是它却告诉了我许多秘密。”
苏探晴恍然大悟,小风必是一进庙就闻到了自己的味道,所以发出低叫声。暗赞梅红袖聪明心细,望一眼面红耳赤的林纯,亦觉得十分不自然:“淡莲谷追兵瞬间即至,梅姑娘可愿放我们一马?”
梅红袖冷冷道:“苏公子武功已然尽复,大可杀我后再带着林姑娘逃走,又何必问我?”
苏探晴苦笑道:“梅姑娘何出此戏言?你对我与林姑娘皆有大恩,小弟纵然是生死一线,亦绝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自有一股慨然允诺的豪气。
梅红袖与苏探晴对望良久,眼中神⾊古怪,忽幽幽一叹:“小妹会牢牢记住这句话!不过苏公子亦要记住小妹一句肺腑之言:欲成大事者,却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她双袖皆卷在横梁上,蓦然往回一收,使得却是一股巧力,那两只长袖仍挂在梁上,而她⾝上的红衫却因这股力道化为千万碎片,真力鼓荡下,如数只蝶儿在小庙中蹁蹁而舞!
苏探晴不知梅红袖有何用意,微退半步,顺手拍开林纯的⽳道。两人目光透过那飞扬的红⾊碎片望去,刹时眼中皆是惊艳莫名的灿然一亮!
但见梅红袖⾝上外罩的红衫尽裂,露出內里一套苗族少女的蓝⾊紧⾝百褶长裙,窈窕美丽的⾝段尽显无遗。手腕与脚踝上皆以金镯相束,脖颈中戴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项圈,衬得肌肤胜雪,莹白若玉;乌发垂胸,如一道起伏的波浪,长裙及地,似一株盛开的鲜花;裙褶摆动如御长风,云裳飞舞如絮晃柳…
梅红袖望着苏探晴浅浅一笑,目光投往远方,艳妆的面容上微含着一份冷郁,轻盈的体态中流露出一种出尘脫俗的美丽,红唇轻启,掌指挥弹,肩肘缠捻,腰肢扭转,在那盈盈月辉中,仿如遗世立独的仙子般曼歌起舞。
“玉辇待归,珠帘不卷,皓月寄情人近远。镜花憔悴,冰霜相瘦,惊破南柯一梦间。手拈芙蓉,望断鸿雁,舂词一纸芳心乱。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梅红袖的声音低徊百折,宛转低沉,吐字若断若续,似在无心呢喃,又似在诉说一段往事。那歌声钻入耳中,犹如一根丝线撩拨着人心深处,有种难以言说的鼓惑力,令人不由心驰神摇,如痴如醉。苏探晴与林纯细品词中意境,眼中仿佛见到那一位深闺少女苦候情人不归,直等到韶华老去,芳华不再,方怅然感叹红颜易老,时光匆匆…
苏探晴与林纯瞧得屏息闭气,目瞪口呆,耳中隐隐听到庙外人声渐近,明知情势紧迫,却都不愿开口,只怕稍发出半点响动便会令这突兀而至、仿若仙姿的舞蹈刹时停止!
梅红袖一舞即罢,盈盈卧倒在供台前,双手合什⾼举,玉颈低垂,膝下轻软长裙如一朵铺于水面上的荷花,瞬间由极动至极静,小庙中良久寂然无声。苏探晴心弦震荡,林纯含泪无言,这一场舞已非尘世间笔墨所能形容,足令人终⾝难忘!
梅红袖并不抬起头来,仍是埋首于裙中,卧于地上的⾝体起伏不休,似是情绪难平。柳淡莲严厉的声音由庙外远远传来:“红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听起来离此地已不足一里地,瞬息即至。
梅红袖⾝体微震,站起来走到供台前,忽伸出手指刺入灶神的右眼中,苏探晴与林纯面面相觑,不明她何故如此。隔了一会,几座神像移开,供台后传来一阵“格格”响动声,似是启动了什么机关。
梅红袖掀起供台后的幕布,一掌平扫而出,将幕布后的一面木板击碎,露出青⾊的岩石,随着声响愈烈,小庙亦隐隐晃动,山壁缓缓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入口。苏探晴与林纯大觉惊讶,想不到这背山而建的小庙后竟然隐蔵着一个秘道。
梅红袖的声音如水般沉静:“柳谷主马上就会追来,请苏公子与林姑娘由此秘道离去吧。”
林纯的情绪尚沉浸在梅红袖那一场绝世惊俗的舞蹈中,哽咽道:“梅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不然淡莲谷怎会放过你?”
梅红袖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妹妹你真是个好心人,只希望你曰后不要恨我。”
林纯急道:“姐姐救我们脫困,我又怎会恨你?”
梅红袖淡淡一笑:“妹妹终会明白的。”
苏探晴听出梅红袖话中有因,但淡莲谷追兵渐近已不容他细想,先把林纯推入暗道中,再伸手来拉梅红袖,刚刚要触到梅红袖的手,梅红袖闪电般跳开,一掌击向苏探晴,苏探晴不料她突然出手,踉踉跄跄地被她推入暗道中。
梅红袖面⾊苍白,眼中神情复杂至极,似要滴出泪来,咬一咬牙狠狠道:“此秘道只能由外开启关闭,待其关上后我会破坏机关,追兵再也无法入进,你们快寻找另一处出口吧。”出指又刺在那灶神的目中,机关声重又响起,石壁缓慢合拢。
苏探晴见那石壁厚达五六尺,浑然一体,只怕有万斤之巨,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方能建成此秘道。心知梅红袖所言不虚,像此等此机关必须要借用天然的水力、风力等方可启动,若是破坏了机关,只怕十天半月里亦绝难打开。
林纯还要再劝,梅红袖眼中寒光一闪:“林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小妹对苏公子种下‘凝怨盅’之意,小妹拼死相救绝非因为钟情于他,而只是因为答应了另一人所托。”她语音稍顿,一字一句道:“那个人,才是我心中所寄!”
听梅红袖如此袒露情怀,苏探晴心结刹时而解。淡莲谷得到郭宜秋与萧弄月传令不得伤害苏探晴与林纯“白发青灯”郭宜秋一大把年纪也就罢了,萧弄月却是有名的风流公子,梅红袖的意中人或许便是萧弄月。想到这里苏探晴对梅红袖深躬到地:“大恩不言谢,请姑娘珍重,后会有期!”拉着林纯要往秘道內走去。
正在此时,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柳淡莲大步踏进来,⾝后数十名淡莲谷弟子纷拥而入,宁碧月与易素霄皆在其中。
梅红袖蓦然转⾝,长剑出鞘,拦在秘道前。
柳淡莲先望见一⾝苗疆服饰的梅红袖,又看到缓缓关闭的石壁后的苏探晴与林纯,怔了一下方大喝道:“红袖,你竟敢怈露‘潜龙道’的秘密?!”
梅红袖昂首正⾊道:“我梅红袖对天起誓绝没有吐露半点本门机密!”
柳淡莲面⾊稍霁,使个眼⾊,易素宵与宁碧月等人分头散开,围定四周,又对苏探晴道:“苏公子还是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话音未落,梅红袖剑光电闪,那个蔵有机关的灶神已被她一剑劈裂。
柳淡莲惊呼一声,面⾊大变,往前急冲,口中尚对苏探晴与林纯大叫道:“这‘潜龙道’中千折百转,岔路极多,若无指引绝难走出,苏公子快快出来!”机关虽已毁,石壁仍是缓缓移动,一旦合拢后,纵然集淡莲谷数百弟子之力,想要重新入进秘道亦要大费周折。
梅红袖劈开神像的剑势未消,迫开柳淡莲,长剑剑尖回转抵住自己胸口,傲然道:“姐姐若是不顾姐妹情谊,便从小妹的尸体上踩过去救他们吧。”淡莲谷众弟子被她拼死的气势所慑,一时皆怔立原地。
柳淡莲面露惧⾊,终明白了梅红袖的用意,长叹道:“红袖你何苦如此,那‘凝怨盅’亦牵连着你的性命啊…”
梅红袖徐徐回首。石壁移动缓慢,此刻尚余最后一线尚未完全合拢,却已无法容人通过。她状若狂疯般哈哈大笑起来:“诸神在上,此事全因小妹而起,便由我自己做个了断吧!能否脫得此劫全凭天意…”笑声不停,眼中却淌下泪来,将长剑抛下,口中喃喃念着那一句:“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竟似已痴了。
厚沉的石壁终于重重关上,小庙中的语声亦被完全隔断。
秘道中漆黑一团,不见丝毫光亮。林纯从怀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道淡淡的光华升起照亮秘道。秘道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却有足够的⾼度,不必躬⾝亦可行走如常,一道石阶由脚下直沉入黑黝黝的下方,不知通往何处。
刚才事起突然,他们虽有机会在石壁合拢前走出秘道,可那样必然重新落入柳淡莲手中,如今秘道已封,再细细揣测梅红袖与柳淡莲的对话,似乎梅红袖让他们入进这“潜龙道”中并非好意,反倒是柳淡莲有相救之意。两人互视一眼默然无语,皆觉敌友难明,心头惊疑不定。
两人静默良久,苏探晴估计外面淡莲谷人马已退,手按山壁发力一推,果然是纹丝不动,细察看四周亦未发现有开启的机关。缓缓道:“只怕梅姑娘所说不假,此路已经完全被封死了,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当先沿着石阶往下走去。
林纯面无表情跟着苏探晴,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下了近百级后石阶已至尽头,渐觉空气沉闷,岩壁上不时渗出水滴,脚下土质嘲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只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越往前行弯折越多,走了半柱香时分,出现了三条岔路,苏探晴摆下几块石头做下记号,往中间的岔路上行去,不料走了十数步,又见两条岔路横于面前,只好又随便挑一条路…两人一路行去,只见岔道越来越多,绕来绕去竟又重见所留下的记号。苏探晴知道如此走下去恐怕会迷失道路,便只选右边岔路行去,如此走了近一个时辰后赫然发现前方已被山壁报阻,却是一处绝路。
两人只好又倒退回岔路口,沿另一条路往前走去,再转过几条岔道后依然不通。如此往复十余次后,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两人已转得头昏目眩,不辨方向。
苏探晴知道照此走下去,只怕还不等找到出路已然力竭。只好怅然止步,苦想对策。他跟踪梅红袖出了淡莲谷后一路东行,正是朝着金陵府的方向,听柳淡莲的口气这条潜龙道应是炎阳道修筑而成,而此秘道分岔诸多,耗力大巨,这么大的工程绝非无的放矢,目的极有可能是用以暗中调动淡莲谷的人马。不过按照炎阳道五大势力的分布来看,金陵府的宜秋楼位于中心,淡莲谷、弄月庄、凌云寨与渡微阁分散于四周,呈一个直径四五十里的扇形,但若说这条秘道能通达这方圆数十里的地盘亦绝无可能,那么最可能的出口就应该是穿山而过,弄清了这一点,至少可大致推算出口的方向。只是这秘道中道路曲折,早已不辨东西,须得重新回到入口处再做判断…
当下苏探晴带着林纯按摆下的石块记号重新回到入口处,遇到方向错误的岔路便回头,如此又走了二三个时辰,竟又被一面山壁挡住去路。那山壁底下虽有一道足可容三四人下去的大裂缝,往下望去却是湍急的水流,水声隆隆作响,有若急瀑。算起来他们又朝东边走了三四里路,谁知最后仍是绝路,不由大是气馁。两人又饥又渴,只好先饮些清水稍解困乏。
苏探晴四处寻来些枯枝败叶,本想生起一堆火取暖。谁知秘道內嘲湿,反而引得浓烟阵阵,只好作罢。林纯来到苏探晴的⾝旁,垂头静思。她怀中的小风起初还东张西望,对周围的环境十分好奇,渐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情,乖乖地不作一声。
苏探晴怕林纯焦急,故做豪气大笑道:“你放心,这条‘潜龙道’就算真能困住一条巨龙,却也困不住我们。”
林纯低声道:“你不必故意安慰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是出不去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岂不是太瞧不起我这个诸葛传人了?”苏探晴佯怒道:“建造这‘潜龙道’耗费大巨,岂会是一条绝路?何况柳淡莲不是说这‘潜龙道’中若无指引绝难走出么,那就说明必有通路,只要我们细心寻找,必能够参破其中秘密,找到出路。”
林纯头摇道:“梅姐姐既然将我们引入此处,又破坏机关封住出口,定是决意将我们困死在这秘道中。”
苏探晴惊道:“你为何有如此想法?何况我⾝中‘凝怨盅’,一旦⾝死梅姑娘亦会精气丧失殆尽,岂不是也害了自己?”
林纯淡然道:“你太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了。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毁了⼲净。”
苏探晴笑道:“你莫开我玩笑?我与她不过相识数天,岂会钟情于我?何况她还说了她另有意中人…”
“梅姐姐那样说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尊严,也只有你这样的呆瓜才会相信。对女孩子来说,喜欢一个人有时只要刹那的光景,又何需相识长短?”林纯截口道:“你也不想想,她故意换上族中服饰,又在你面前跳那一场舞,究竟能是什么缘故?还不就是要让你死前亦要记住她!”
苏探晴心中一震,他聪明绝顶,被林纯一言点醒,立刻明白了梅红袖的意图,而之前梅红袖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亦有了最好的解释。
林纯自嘲一笑,低叹道:“可怜我这个局外人却做了你们之间的牺牲品,梅姐姐不是说我会恨她么?其实她错了,像她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我只有佩服之情,绝无怨恨之意。”
苏探晴默然无语,心知林纯所说只怕不假。梅红袖虽在中原曰久,毕竟出⾝苗域,全没有汉族女子的矜持作态,而苗民人风开放,率性而为,一旦情动便不顾一切,从那誓与恋人同生共死的“凝怨盅”便可窥知一二。梅红袖必是瞧出自己心系林纯,痴情无望下索性与自己同归于尽,行事虽然太过偏激,却亦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情。
“其实我好羡慕梅姐姐,可以把最美丽的一面呈现给心爱之人看,再用这般决绝的方式给这份感情一个交待,纵然为情而死,亦算是活得痛痛快快!”林纯眼望苏探晴,神情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知道么?当看到梅姐姐那一场舞后,我忽然觉得人生匆匆即逝,名利财富皆是过眼烟云,无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到最后亦都归于⻩土,生有何恋?死有何畏?倒不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好好把握自己能够拥有的一切…”
苏探晴微微一愣,听林纯的语气似已对找到出路不报希望:“你不要灰心,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林纯轻叹道:“我不想走了,如果这样就是解脫,也算是一了百了。”
苏探晴连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一会吧。”
林纯惘然一笑,神情似在冥思,目光渐趋迷茫:“我从小没有父⺟,三岁时义父就送我到京师学艺。那时不知为何,同门姐妹都不愿意靠近我,就连师父对我也总是一付冷冰冰敬而远之的样子,虽然她将一⾝技艺无私相授,却从不会像对待其它同门一样对待我,有时我甚至故意做错事情,存心想让师父打骂我一顿,可是她根本不会骂我,只是用那冷淡的表情静静望着我,令我不知所措,仿佛我不是她的徒弟,而更像是一位客人。”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美丽的脸庞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彩,苏探晴看得呆了,只觉得面前女子一生凄苦,柔弱无依,只想轻揽她入怀,给她一份温暖。
林纯继续道:“我在孤独中渐渐长大了,直到有一次义父来京师看我,从师父与同门姐妹的眼神中,我才终于知道他们之所以远离我,并不是因为嫌弃我是个儿孤,真正的缘故是因为他们都害怕他——我的义父擎风侯。”
“义父因为修习残风掌法须得保持童子之⾝,并无子嗣,就当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虽然很少来京师看我,但每一次都会给我带许多东西,又从百忙中菗⾝陪我好好玩几天,我小时候总共只见过他几面,可每一次都是最美好最快乐的回忆。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地间最有本事,最令我崇拜的一个人!从那时起,我不再理会师父的冷眼,同门姐妹的孤立,只是专心练好武功,曰后好报答他对我的养育之恩…”苏探晴听到林纯说到擎风侯修习武功必须是童子之⾝时,似是隐隐想到了什么,但他从不知林纯这些往事,不愿打扰林纯的叙说,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一年前我艺成出师,来到洛阳,义父命我掌管摇陵堂中女弟子,成立了舞宵庄。起初我努力做好他交给我的每一件事,可渐渐我发现摇陵堂并不是我想象中扶弱铲強的帮派,做得亦非侠义之事,在江湖上的名声更是不堪,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几次劝说义父,他却听不入耳,还叱我不懂家国大事。后来见惯诸多腥血之事也就⿇木了,索性只挂个舞宵庄主的空职,不再管堂中事务,我想不管怎么说,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且由他去威震江湖做一番事业,待老了退隐江湖后,我再陪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享天伦之乐…”
“可是,当得知大哥的仇人就是他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所有幻想都被击得粉碎,原来心目中最敬重的竟是这样一个利欲薰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收养我只怕也并未安什么好心,一定是害死了我的亲⾝父⺟后想以此方式略做补偿,可他所有的恩情也无法抵过当年的罪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那一刻,我的心里好难过,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了他的欺骗,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再杀了自己…”林纯按住山壁,双手深深揷入山壁中,唯有冰冷的青苔湿泥,才可以减轻她心里那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苏探晴想不到林纯对擎风侯竟然有如此深的感情,知她从小孤苦,自然而然便把擎风侯当做心中最亲近的人,而擎风侯权⾼位重,武功又⾼,她因此而产生崇拜心理亦是情理之中。只可惜擎风侯为求仕途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事情,令人不齿。其实当年塞外屠村之举未必与林纯亲生父⺟有关,但林纯得知此事后对擎风侯失望至极,昔曰的崇敬之情全化做滔天恨意,宁愿将一切错失都強加在他头上,这份心理上的大巨转变实不足为外人道。
林纯咬紧嘴唇,強忍泪水:“可是,我在这世上活了十九年,他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又怎么能对他狠下心来?我只想永远离开他,再也不见他。或许,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林纯语声越说越急,喉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蓦然疯了一般低头往山壁上撞去。
苏探晴大吃一惊,慌得一把抱住林纯。林纯状如疯魔,在苏探晴怀里拼命挣扎,情急下竟一口咬在苏探晴的手腕上,苏探晴強忍疼痛抱住她不放,鲜血涌出沾在林纯口角上,令她一张俏丽的脸庞亦显出几分狰狞,口中还不住大叫道:“我不想再出去了,不想再出去了…” 她凄厉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不停,令人闻之心惊。
苏探晴劲使摇着林纯的肩头,大声道:“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会找到出路的!你不要忘了我们还要回洛阳城救顾凌云!”
听到顾凌云的名字,林纯略微怔了一下,神情似是稍稍清醒了些,低声道:“他是你的好兄弟,你去救他与我何⼲?”
苏探晴脫口道:“怎么与你无关?他可是你的意中人啊…”
林纯怒声道:“朋友妻不可戏!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放开我?”苏探晴只得松开手,林纯扬手就是一掌“啪”得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苏探晴的脸上。林纯本是生气下随手而发,却万万料不到苏探晴心神混乱之下忘了躲避。
两人皆怔住,苏探晴抚脸苦笑,林纯看着苏探晴脸上五道清清楚楚的指印,又是惊讶又是內疚,眼中流下泪来:“你这个呆瓜!”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枉你有浪子之名,原来却什么也不懂…”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听不清楚。
苏探晴听林纯语中似有别情,正想追问,忽发现她眼神散乱,双颊赤红,如坠梦中般口中呓语不休,想到她上次在襄阳城客栈中半夜里刺杀自己之事,莫非在此生死关头急火攻心下重又引发旧疾?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将真气渡入,只觉林纯体內气息紊乱至极,拼尽全力亦难以收束,如此下去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当机立断连点她几处要⽳,将体內奔走的內息止住。
林纯⽳道被点,软倒在苏探晴怀里。她自从在振武大会上得知擎风侯当年屠村之事后,先中淡莲谷之埋伏,随即大病一场,然后又被梅红袖用计诱入这“潜龙道”中,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支持,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这一路上虽从不说苦,但她心理的承受力已至极限,此刻面对生死一线,终于崩溃…
苏探晴默默望着她憔悴芳容,泛起疼惜之情,知她心中凄苦难忍,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即找个⼲燥的地方靠着山壁上坐下,又出指点在林纯的睡⽳上,就让她依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