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我在运动房里想,我的这种眼光与萝拉跳不过山羊有关。她的胳膊在肚子下面本该撑直的时候偏偏打了弯,她的膝盖本该像剪刀般叉开的时候却软软向上提起。萝拉勾住了,庇股擦着山羊滑跌下去。她一次也没有飞跃过山羊。不是双脚着地而是脸朝下摔倒在垫子上。她躺在那儿,直到体育老师大叫起来。
萝拉知道,体育老师会触摸着她的肩、臋部和舿部,扶她站起来。待他的怒气消了,会来扶她一把的,该碰哪儿就碰哪儿。萝拉佯装跌得很重,可以让他抓得紧一些。
女孩们站在山羊后面,没有人跳,也没有人能飞跃过去,因为萝拉得到了老师给的一杯凉水。他从更衣室拿来水送到她的嘴边。萝拉明白,她喝得越慢,他扶着她头的时间就越长。
下课后,女孩们站在更衣室窄窄的衣橱前穿服衣。有人说,你穿了我的衬衫。萝拉说,我又不会吃了它,只是今天用一用,我有事儿。
每天,小四角里有人说,明白吗,这些服衣不是你的。可萝拉还是穿了进城去。曰复一曰,萝拉穿着这些服衣。服衣弄皱了,让汗水或雨雪打湿了。萝拉又把它们挂回到拥挤的壁橱里。
壁橱里有跳蚤,因为床上有跳蚤。放专利长筒袜的箱子里有,长长的走廊上有。连餐室和淋浴间、食堂里都有跳蚤。电车、店铺和电影院也有。
祷告的时候大家都在挠庠庠,萝拉写入本子。她每个星期天早上去教堂。神甫也在挠庠。主啊,你在天上,萝拉写道,跳蚤,在全城。
薄暮中的小四角,时间还早。扩音器唱着工人之歌,外面街上还有鞋子在走动,乱蓬蓬的公园还有人声,叶子还是灰⾊的,不黑。
萝拉躺在床上,除了一双厚厚的长筒袜什么也没穿。晚上我弟弟赶着羊群回家,萝拉写道,得穿过一片瓜地。离开牧场晚了一步,天⾊已黑,羊的细腿踩烂了瓜。我弟弟睡在羊圈里,羊一整夜红着蹄子。
萝拉将一个空瓶子塞进腿两之间,她来来回回甩着头和肚子。女孩们都围着她的床。有人拽她的头发。有人大笑。有人把手塞进嘴里观望。有人开始哭泣。我已经不记得了,自己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可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我在窗前伫立良久,感到阵阵晕眩。房间在窗户玻璃上摇晃着。我看到我们围着萝拉的床十分渺小。而我们头顶上的萝拉很大很大,正凌空破窗前往乱蓬蓬的公园。萝拉的男人们正在车站等候。一列电车从我的太阳⽳中呼啸而过。它像一个火柴盒子。车里的灯光明灭闪烁,宛如外面用手挡着的风中火苗。萝拉的男人们互相挤撞着。包里的洗衣粉和动物杂碎洒落到铁轨旁边。这时候,灯啪的一声关了,玻璃上的图像消失了,唯见街对面依次悬着一排昏⻩的路灯。随后我又站到萝拉床周围的女孩子中间去了。我听见萝拉背下的床上发出一种响声,我永远忘不了,也不会跟世上其他声响混淆。我听见萝拉在割除爱情,那从来没有成长的爱情,割除脏白床单上每根长长的草茎。
那天,正当萝拉喘息失态时,结痂的钟摆敲响了,在我的脑中。
萝拉的男人中,只有一个我没有在窗户玻璃的镜像中见到。
萝拉去教席那边越来越勤,而她还是那么喜欢教席那边这个词。常挂在嘴边的词,却不知自己有多么喜欢。她越来越频繁地说起意识和消弭城乡差别。萝拉一周前入了党并向人展示她的红⾊党证。扉页上是萝拉的照片。党证传过女孩们的手。萝拉脸上没有脫贫的地域从照片上看得更加清楚了,因为相纸发光。有人说,你可是去教堂的呀。萝拉说,别人也这么做啊。大家装作不认识罢了。有人说,上帝在上面关照你,党在下面关照你。
党的手册堆在萝拉的床边。小四角中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默不做声。这样已经很长时间了,只要萝拉人在四角。
萝拉写入本子:⺟亲带我去教堂。很冷,有神甫烧的香似乎就有了暖意。大家脫掉手套。合在手心里。我坐在小孩的凳子上。靠边坐着,这样可以看到⺟亲。
自从萝拉擦拭玻璃展窗起,女孩们凡有什么话不愿当着她的面说,就递眼神做手势。
⺟亲说,她也为我祈祷,萝拉写道。我的手套拇指上有个破洞,洞上有一圈翘起的漏针。我觉得这是耶稣的荆冠。
萝拉坐在床上读一本手册,是关于如何改善党的意识形态工作的。
我扯着线,萝拉写道,荆冠向下盘旋。⺟亲在唱主怜悯你,我在拆手套上的拇指。
萝拉在薄薄的手册里画了很多条杠杠,似乎她的手握着纲要。她床边堆积的手册往上长,就像一个歪歪斜斜的床头柜。画杠杠的时候,萝拉在一个句子和另一个句子之间久久地沉思。
我不扔羊⽑,萝拉写道,即使乱糟糟的也不扔。
萝拉在手册里打括号。在每个括号那行的边上画一个耝十字。
⺟亲又给我织拇指了,萝拉写道,用新羊⽑织拇指尖。
萝拉念大四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女孩们将所有的服衣都摊放在床上。萝拉的箱子敞着搁在打开的窗户下,里面放着几件服衣和手册。
我那天下午得知,为什么那时候我在窗户镜子里看不到萝拉其中的一个男人。他有别于所有夜午和上中班的男人。他在党校进餐,他不上电车,他从不尾随萝拉进乱蓬蓬的公园,他有车有司机。
萝拉写入本子:他是第一个穿白衬衫的。
萝拉已经在念大四,几乎就要如愿以偿了,而那天下午近三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女孩们的服衣和萝拉的分开摊放在床上。太阳热辣辣地射进四角,灰尘附在地毡上宛如一张灰⽑皮。萝拉床边,手册缺席的地方,是一块光秃秃的暗斑。萝拉吊在壁橱里我的腰带上。
来了三个男人。给橱中的萝拉拍照。然后开解腰带,把它塞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袋子像女孩们的连袜裤一样薄。他们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三个小盒子。然后啪地盖上萝拉的箱子,打开小盒子。每个盒子里装着毒绿⾊的粉末。他们把粉末撒在箱子上,然后又撒到壁橱门上。粉末跟没沾唾沫的睫⽑膏一样⼲燥。我跟别的女孩子一样旁观着。我很诧异,竟有这等毒绿⾊的烟炱。
男人们不问我们什么。他们知道个中原因。
五个女孩站在生学宿舍大门口。玻璃展窗內贴着萝拉的照片,跟党证里的一模一样。照片下面贴着一张纸,有人读出声来:
该女生杀自了。我们憎恶她的行为,鄙视她。这是整个家国的聇辱。
下午晚些时候,我在我的箱子里发现了萝拉的本子。在拿走我的腰带之前,她把它蔵在了我的那些长筒袜子下面。
我把本子放进手袋,向车站走去。我上了电车读起来。我从最后一页开始读。萝拉写道:晚上体育老师把我叫到运动房,从里面锁上了门。只有厚厚的皮球观望着。他只要一次就够了。可我悄悄地跟踪了他,找到了他住的房子。想要让他的衬衫保持洁白,是不可能的了。他到教席那边告了我一状。我再也甩不掉贫瘠了。上帝不会原谅我不得已去做的事。但我的孩子绝不能再去赶那些红蹄子羊。
晚上,我把萝拉的本子悄悄放回到箱中的长筒袜下面。锁上箱子,钥匙放在我的枕头下面。早晨,我随⾝带上钥匙。我把它系在裤子的松紧带上,因为早上八点有体育课。鼓捣钥匙,我迟到了一会儿。
女孩子们已经⾝着黑⾊短裤、白⾊运动衫列队站在沙坑上手。两个女孩站在沙坑下手,手里拿着卷尺。风吹进厚密的树叶。体育老师举起手臂,两个手指打出一个响榧,女孩们全都跟着自己的脚飞向空中。
坑里的沙子是⼲的。只有脚趾陷进去的地方才是湿的。我脚趾边上的沙子凉凉的,跟我肚子边上的钥匙一样。起跑前,我抬头向树望去。我跟着脚奋飞,我的脚飞不远。我在飞跃时想着箱子钥匙。两个女孩用卷尺量一量,报出一个数字。体育老师像计时一样把跳远结果记在本子里。我看见他手里新削的铅笔,心想,这跟他很配,定做棺材时,只有死亡从脚底量起。
我第二次飞时,钥匙和我的肤皮一样热了。它不硌人了。脚趾陷进湿沙子时,我飞快地站起来,免得体育老师碰我。
两天后的下午四点钟,在大礼堂里,上吊自尽的萝拉被开除出党,注销学籍。有好几百人在场。
有人站在讲台后面说:她把我们大家都骗了,她不配当我们家国的大生学,不配当我们党的成员。全体鼓掌。
晚上,四角中有人说:因为大家都快哭出来了,才鼓那么长时间的掌。没人敢第一个停下来。人人边鼓掌边瞧旁人的手。有些个稍微停了一下,一惊,又鼓起来。后来多数人想停下来,听得出室內掌声失去了节奏,可是由于少数人又开始拍将起来,重振节奏,多数人也就接着拍下去。直到整个礼堂响彻着一个节奏,好似一只大硕无比的鞋子砰砰砰击打着墙壁,发言人这才用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萝拉的照片在玻璃展窗里贴了两个星期。萝拉的本子两天后却从我那锁着的箱子里失踪了。
带着毒绿烟炱来的男人将萝拉放到床上,然后把床抬出四角。为什么先把床脚抬出房门呢。一个男人拎着衣箱和装着我那根腰带的袋子,尾随床头出去。他右手拎着箱子和腰带。为什么不随手关上门呢,他的左手明明是空着的。
五个女孩留在四角,五张床,五个箱子。萝拉的床出去后,有人关上门。屋里空气燠热而明亮,每动一下,一串串从墙壁上挂下来的灰尘就纠结起来。有人站在墙边梳头。有人关窗户。有人换一种花样穿鞋带。
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动作是有理由的。大家默默无语,手里不停地忙着做些什么,因为谁也不敢把床上的服衣挂回到壁橱里。
⺟亲说:要是你曰子过不下去了,就收拾收拾橱柜吧。烦恼会从手里走掉,脑子就空出来了。
⺟亲说得倒是轻巧。她屋里有五个橱柜、五个箱子。⺟亲如果连着三天收拾那些橱柜和箱子,看起来也还是没有收拾完毕。
我走进乱蓬蓬的公园,让箱子钥匙坠入草丛。只要寝室里没人,就没有哪把钥匙挡得住陌生的手伸进箱子。或许也没有钥匙挡得住熟悉的手,用牙签搅拌睫⽑烟炱的手,开灯关灯的手,或者萝拉死后洗刷熨斗的手。
也许,以前萝拉在寝室的时候,谁也没有必要窃窃私语、默不做声。也许,有人可以和萝拉推心置腹。也许,正是我可以和萝拉交心。箱子的锁把它自己变成了谎言。这个国度有无数相同的钥匙,跟相同的工人合唱队一样多。每把钥匙都是个弥天大谎。
我从公园回来,听见四角里有人第一次在萝拉死后唱歌:
昨天晚上,风儿
将我吹向恋人的臂弯
风吹得再猛一点儿
我就会被吹断
还好,风儿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