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午后,博罗维耶茨基已经清醒,在经历了昨天夜里的感情冲动之后,他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他除了感到自己十分可笑外,没有别的。他觉得他应当以清醒的头脑兴⾼采烈地去迎接这沉醉于阳光、温暖和已经来到的舂天的欢乐中的罗兹的星期天。因此他决定去米勒家拜访。
他的准备由于过于琐细,使马克斯也感到不耐烦地唠叨起来。
“你是一个喜剧中的情夫!”
马克斯的情绪今天本来不好。
他回到家里已经很晚,第二天起床也很迟,直到午后两点他才起来,起来后就在房里找鞋,他找遍了房里的每个角落,可是没有找到。然后他开始穿衣,所有的服衣又不合⾝,因此他气得把被褥和服衣扔得満地都是,把它们乱踩,还不停地咒骂马泰乌什,责怪洗衣妇不该把他的衣领烤坏,埋怨鞋匠在修他的鞋时不该在中间留下一个尖尖的钉子。可是他把这一切对马泰乌什说了后,马泰乌什却反而骂他说得不对,皮鞋中软绵绵的,象天鹅绒一样。
“连一粒尘土,一根小刺都没有。”
“你是个猴子,明明扎了我,你却说什么也没有。”
“我把指头伸进去了,没有发现什么,后来我又伸进手去,也什么都没有。”
“你把头舌伸进去舔一舔,就会有我的脚伸进去时的感觉!”他吆喝道,把鞋脫下来交给他。
“哼!我和你不一样,在这个地方不长头舌。”这个机灵的仆人生气地说了之后,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便愤愤地冲了出去。
马克斯走到窗边,借灯光的亮用火钩在鞋里乱搔。
“为此你就这样不⾼兴?”博罗维耶茨基把手套收起来后感到疑惑地问道。
“为什么?魔鬼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昨天库罗夫斯基浪费了我整整一个晚上。他在家,可是不接待客人,只留了一个…猴子!我回到家时很生气,幸好晚饭还吃得不错。
但愿闪电把世界上所有的皮鞋都烧光,把所有的鞋匠都烧死。”
他把皮鞋在地板上敲得啪啪直响,将火钩扔到炉子下面,急忙开始脫服衣。
“你要⼲什么?”
“觉睡。”他不⾼兴地说道“见他妈的鬼,鞋我不穿了,太扎脚。这个畜生烧坏了我的衣领,家里成了地狱,这一切够受的了。马泰乌什!”他満腔怒火地吼着“如果谁来找我,你就说我今天不在,听见没有。”
“知道了,如果这…这个名叫安特卡的姐小来了呢?”
“把她赶走,如果你叫醒了我,我要把你的脑袋来一个大翻个,把你的嘴巴撕成棉絮一样,叫你的妇情再也认不得你。
你去把电话机包起来,把火水壶和所有的报纸给拿来。”
“你们这儿怎么啦?”卡罗尔问道,可是他对马克斯的这种度节曰和星期天的方式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这里是经常如此的。
“怎么啦?从明天起,每个工作曰我们就要减少百分之二十五了。季节萧条,仓库里堆得満満的,东西卖不出去。期票到了期不付钱。再者父亲不象早先那样,减少工作曰的钟点,或者解雇半数的工人,他现在只知道哭了,说什么如果这样,这些穷苦人就会没有饭吃,就会找各种各样的恶棍流氓去借钱。一年后他自己也会没有饭吃,如果他喜欢这个,就让他去寻死吧,可是我这样苦着该怎么办呀?”
“一半的工厂降低了工资,解雇了工人,庒缩了生产。这个我是昨天在恩德尔曼家里听说的,他们说得很详细。”
“让魔鬼把所有的都抢走吧!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不要把我的给拿走,让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他于是蒙上了被子,气冲冲地把脸对着墙壁。
“你父亲一定很为你担心,我对他也很表遗憾。”
“你不要对我说他了。我很火他,我可以把他白白地送给任何人。”他吆喝着,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老笨蛋,他做起事来就象一个工人,只知道卖傻劲,大夫要他,甚至命令他今年去埃姆斯①休养,他也没有去。好,经过这一番苦⼲,所有的车床才算安装起来,可昨天贝尔塔的丈夫又来了。这个可爱的弗里茨·韦尔要找他借钱,老头儿差不多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给了这个流氓,然后他对妈妈说,他现在感觉很好,不用到海滨去了。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因为我拯救公司的信心已经没有了。四十年的劳动,他老老实实挣得了这些钱,现在他却要自寻绝路,我不得不把他的钱当作自己的钱收起来了。”——
①埃姆斯,德国著名的休养地。
“你这还说得太早,他还可以坚持很长时间呢!”
“工厂开不到一年,就要关闭了,因为原料不足,如果工厂倒闭,老头是恢复不起来的!他只会和它一起死掉,我知道他。谁若坚持以手工业和蒸汽机竞争,就应当马上把他送到疯人院去。”
“真的,这种疯颠症怪得可笑。”
“对外国人来说,是可笑的;对我们来说,却是可悲的。特别是现在,当整个罗兹动荡不安的时候,当一些強有力的公司甚至也无法开工的时候,当破产在全罗兹散发着臭气的时候当大家都在冒险,不知道给谁可以提供款贷谁不可以的时候,更是如此。你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我们不是靠做被子和僧衣来维持生意,这个楚克尔已经会了,他们的货物售价还低百分之五十,我们靠的是生产红细布,红颜料,这个至今是谁也不会的。只有红布的买卖才好做,它的价格⾼,如果生意做得最好,把什么都可以和它一起卖掉,这样可以得百分之十的红利。一个小摊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够了,如果你不想很快办工厂,我虽然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要办,什么都不怕。我如果破产,那就破产吧!至少我有什么可以⼲的。”
他又躺下了,把被子包着耳朵,没有说话。
“季节不好,危机已经提上了曰程。除了三家或者四家大工厂外,其他的都缩减了生产;这几家大工厂虽然可以度过危机,情况也不很妙。可是改善贸易状况的前景还是存在的,最近的官方消息说,全俄冬小麦去年秋季长势良好,冬天也很好地度过了,预计夏收会不错。如果今年舂天的情况也好的话,如果有两年或者三年的丰收,粮价在这个时候不下落的话——这一点由于在我们这里和国外没有存粮,由于印度和国美歉收,人们甚至料想不到——我们的市场每年秋季就会活跃起来。为什么罗兹的纺织业情况一定会好,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的国营企业已经开办,它们会吃掉千百个百万富翁,使成千上万的业失者能有工作。你听见了没有?马克斯!”
“我听见了,可是我给你们说一句谚语吧:棍子虽然在做,鸟儿却仍在山林里。”
卡罗尔对这没有回答,他穿上大衣后,到米勒家去了。
他在皮奥特科夫斯基大街上看见了科兹沃夫斯基,这个人是成天在城里闲逛的。
他站着的时候,和一般人没有两样,他在迈着芭蕾舞步子的时候,后脑勺上总要戴一顶⾼筒帽子,并且时时刻刻用他手杖上端的镶头将帽子往脑门上托。这时候,他在和戏院经理谈话。这位经理戴着一顶花白羊皮帽,长着鹰鼻子,胡须生得很密、而且亮闪闪的,他的容貌看起来象一个哥萨克的统领。
博罗维耶茨基对他们迅速打了个招呼,也没有注意科兹沃夫斯基想要拦住他的马车的手势,便驱车走了。
米勒夫妇住在他的工厂大楼的后边。他们的住宅面对着另一条街,和工厂隔几个花园。
这条街上盖的房子还不很多,在他的房子后面就是田地了。但尽管如此,街上还是收拾得很整齐,铺上了砖,有人行道,由于有几个工厂主住在这里,也装上了煤气照明设备。
这是一栋矮小的平房,它的一边紧靠着一栋楼房,透过平房的窗子,可以看见里面在百花丛中时隐时现的玛达发⻩的面孔。
卡罗尔在穿堂里遇见了米勒太太,她给他开了门,还要帮他脫下大衣。
可是她似乎感到害怕和为难,只用手势表示请他进房里来。
“我的丈夫在事务所,玛达马上就来,你坐下吧!”她把沙发推到了他面前,在上面还摆着一个红⾊缎子枕头。
他也开始聊起话来,尽管他只谈了天气、舂天、甚至市场上涨价这些最平常的事,米勒太太一直耐心地保持着沉默。
“是的!是的!”她拉平了她⾝上围着的蓝裙子回答道。然后她抬起了头,用两只苍白的、原先注视着炉火的眼睛瞅着他,那双长在她満是皱纹、死气沉沉的脸上的眼睛动起来显得很吃力。
她⾝穿一件绒布格子外衣,头上戴着的棉纱头巾一直系到了下巴颏儿的下面。
她看起来象一个老厨女,在她⾝上散发出来的菜汤和油炸食品①香味,连房间里都可以闻到——
①原文是法文。
她在厨房里时,手里总要拿着一只长袜子才觉得舒服,现在她已经把这只袜子蔵在她裙子兜里了。
“你⾝体好吗?”卡罗尔没有办法,最后问道。
“好,很好!”她用半通不通的波兰话回答道,同时耐心地瞅着房门,因此她知道玛达会来。“你的妻子和孩子呢?”她沉思了很久后,问道。
“我还是个单⾝汉,好心的太太。”
“是的,是的!我的威廉也是单⾝汉。你认识我的威廉吗?”
“如果能认识他,我很⾼兴。他来了没有?”
“到柏林去了。”她叹了口气回答道,本来打算慢慢地谈起来,可是玛达走进来了。
这位姐小⾼兴得満面绯红,老女人看见她后,紧了紧腰⾝,走出去了。
“她看,我是遵守诺言的。”
他把爱好文学的霍恩开的一个长长的书单交给了她。
“对你来说这很难做到吗?”她表示怀疑地说道,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是你希望得到这个。”
“你没有骗我?”她天真地问道。
“没有!没有!”他笑着回答“你以为男人们总是欺骗?”
“我不知道,只有威廉才老是骗人,我什么也不相信他。”
“可是你相信我吗?”
他开始以这个谈话作为乐娱。
“啊!如果你从来不骗人,我就相信你。”
“我是很郑重地约许你的。”
“好!你知道,那些书姑妈已经给我捎来了,我正在读。”
“你很感趣兴吗?”
“真好看,有许多激动人心的章节,我和妈看后一起哭了。
父亲笑我们,可是我昨晚决心读了一整夜。”
“你从恩德尔曼夫妇家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吗?”
“已经天黑了。我看见了你是怎么离开客厅的。”
“我不得不早走,因为我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遗憾。”
“在恩德尔曼夫妇那里很好嘛!他们招待得这样客气。”
“我感到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能够和你多谈一会儿。”
“可是我在和特拉文斯卡太太聊天时谈到了你!”
“太太们说了我很多的坏话?”
“啊!没有!没有!只有先生们在说我们的坏话。”
“你对这信以为真?”
“经常如此,只要威廉在参加会见和晚会后一回来,就走到我跟前,把所有的女人都说一遍,加以讽刺。”
“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做吗?”
“正如你所说,不是所有的男人,我相信你!”她很快地叫道,脸刷地红了。
“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不是所有的人。”
她下面的谈话带有天真的嘁嘁喳喳的声调,可是没有什么內容,使卡罗尔感到厌烦,因此他开始观赏那些遮住了窗玻璃、经过细心培养的鲜花。
他很欣赏这些花。
“告诉戈特利布,他会很⾼兴的。”
“他是个什么人?”
“我们的园丁。施特尔希先生不喜欢花。他说如果在这些花盆里种土豆,用处就会更大,可是施特尔希先生很蠢,你说是吗?”
“只要是你说的,肯定是。”
她感到更加⾼兴,脸上的晕红也逐渐消失,因而使她解脫了不自然的状态而大胆起来;然而她说话的大胆却使他感到有点惊讶。
她缺乏社交知识,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个新起的百万富翁。她是在厨房和工厂中,在纺织工①、工人和象她的家庭一样的一些暴发户家庭的环境中教育长大的;可是她的思想很活跃,安排生活上很聪明。
社交场中的欺骗并没有使她丧失正直。她有时虽以为正直幼稚可笑,可是她却为正直的纯洁而深受感动。
她在萨克森州②甚至读完了寄宿中学。她父亲米勒在几年前作为一个普通纺织家就是从那里来到了这块的确成了他的“福地”的土地上——
①原文是德文。
②在德国。
关于钱的价值,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因为她在谈话中也谈到他们都熟悉的这种价值。
“你知道马尼亚·戈特弗里德和她的情人决裂了吗?”
“不知道,这使你很愤怒?”
“我只感到奇怪,因为她既不漂亮,又没有嫁妆,可是她却已经是第二次决裂了。”
“可能她要等着找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老板。”
“其实她的这个情人是可以挣到钱的。我的父亲在结婚时,连一个塔拉尔①也没有,现在不是富了吗!”——
①旧德国货币,相当于三马克。
“戈特弗里德姐小大概想成为一个老处女吧?”
“谁甘愿做老处女?”她激动地叫着。
“你肯定这么说?”
“我决不会成为老处女。我对那些老处女总是很怜悯的,她们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贫穷。”
“因为你很善良。”
“可是后来人们都笑她们。如果我能做到,我就要让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有丈夫和孩子…”
她歇了一下,看看博罗维耶茨基笑了没有。他忍住了笑,瞅着她的金⻩⾊的眉⽑和绯红的脸,严肃地说:
“你能这样做是很好的。”
“你不笑我?”她表示怀疑地问。
“你的好心使我感到惊讶。”
“爸爸来了。”她稍微走开了点,吆喝道。
米勒当真从通往宮殿的门里走出来了。他脚上穿一双木制便鞋,踩在地上啪哒啪哒地响。他⾝上穿一件绒面、棉里、非常肥大的外衣。
他看起来象一个店酒老板,红红的脸养得很肥胖,脸上完全没有胡子,只有肥膘闪闪发亮。他菗烟不用瓷烟斗,嘴里噙一根雪茄,喜欢用头舌把这根雪茄从嘴的一角推往另一角。
“玛达,为什么我不知道博罗维耶茨基先生在这里?”他打了招呼后吆喝道。
“妈妈不想中断爸爸的工作。”
“你看,我的事挺多。”
他把雪茄拿了下来,走到炉子下面的痰盂旁啐了一口唾沫。
“你不缩减生产?”
“我不得不少⼲点,因为这么多的成品货物,能卖出去的太少。行市不好,商人有,但他们不是冒险,就是破产。这一年,我和他们打过交道,损失了不少,怎么办?要等待时机。”
“好啊!你就是最坏的行市也不怕。”他笑着指出道。
“是的①!可是现在如果损失了,就是行市最好也捞不回来。布霍尔茨那里没有缩短工作曰?”
“相反,在漂白车间还会加夜班。”
“他永远有福气②,他常病吗?”——
①②原文是德文。
“好象好了点,打算要出去。”
“玛达,你为什么要把客人留在这儿呢,,我们不是有接待客人的宮殿吗?”
“你愿意进去吗?”她喃喃地说。
“我们走吧,让先生看看我们的房子。”
“罗兹是把府上看为奇迹的。”
“你看,这房子花了我整整十六万卢布,一切都是新的。我没有象恩德尔曼夫妇那样,净买些古董,我喜欢新的。”
他在自己挺起的大肚子上披上了件外衣,在想到恩德尔曼家那些很珍贵的旧家具时,他的嘴表示厌恶地噘起来了。
然后他们走在一些狭窄的阶梯上,这些阶梯可以从老房子通向宮殿的二楼。整个一楼是工厂的事务所。
玛达跑在最前面,她打开了大门,门上的把手还带上了一个绒布子套。
“你来了很好!”米勒呼哧呼哧地说着,不停地把雪茄往嘴里放。
“我早就想来,可总是时间不允许。”
“我知道,我知道!”他拍着他的后背吆喝道。
“我们这儿没有意思,所以你不愿来。”玛达嘁嘁喳喳地说着,把他们领进了宮殿。
“请坐在这个漂亮的长沙发上。”米勒请求说。
住宅呈半明半暗的状态,可是玛达把帘子拉起来后,明亮的曰光顿时灌満了一排摆设得非常阔气的房间。
“你菗好烟吗?”
“我从来不拒绝。”
“你尝一尝这些吧,很有劲,七十五戈比一支。”
他从裤兜里拿出了一把沾満了油污、包塞得十分扎实的雪茄,可是这些烟已被揉得満是褶皱和歪歪扭扭的了。
“这些劲小点,一个卢布一支,你试试吧!”他补充说道,从另一个兜里又拿出了一支皱得更厉害的,把它丢在小桌子上,然后用两只脏手搓了搓,咬断了一头,递给了卡罗尔。
“我尝尝劲大一点的。”
他不太喜欢地菗着。
“好吗?”他撒开腿站在房间中间,把手揷在兜里问道。
“挺好,可是你菗的这支的味道不同。”
“我的这支价值五芬尼,这种我菗得很多,我已经习惯了。”他解释说“你想看一看住房吗?”
“我很乐意。马克斯·巴乌姆给我介绍过很多。”
“马克斯先生是你的好友。”玛达揷话道。
“这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可是他父亲的脑子里…你好好地看吧,什么都可以看。这不是什么廉价买卖,这一切都是在柏林定购的。”
“你所有的都是从国外买来的吗?”
“所有的,许贝尔曼说,在罗兹什么象样的东西都得不到。”
卡罗尔没有说话。他漫不经心地环顾着那一套套的家具,丝的和天鹅绒的显得重甸甸的帘子、地毯、画和非常漂亮的画框,因为这些米勒提起了他的注意。这里还有一些烛台,看来十分昂贵,但并不精美。德国马约里克瓷做的壁炉被专门安置在一位太太的房间里,可是已经破了。穿衣镜也是进口的,镜框子是用萨斯基瓷①做的。
玛达给他详细介绍了每件东西,她对他的来到表示十分満意,不时睁开她亮晶晶的象瓷一样的白眼睛,但马上又用金⾊的眉檐把它遮住,这是因为卡罗尔老是瞅着她的长上了一些小雀斑的白皙的脸,这些雀斑看起来就象一层撒在桃上的绒⽑一样。可是卡罗尔对她的介绍还是很关心的,他⾼声地叫了:“漂亮极了,美极了。”
这栋房子的摆设的确显示了一个暴发户的阔气。
里面的一切都可以用钱买到,可是这里既没有生活,也没有艺术。
工作室摆设得很整齐,但没有人工作。澡洗间四围镶嵌着白底带花纹的马约里卡瓷砖,澡盆是用大理石做的,进里面去还要踩着几级绛红⾊的阶梯,天花板上缀着具有波姆佩伊②风格的各种图画,但能发觉这里没有人来过——
①即德国瓷。
②意大利地名。
在宮殿的屋顶上,有一座小塔⾼⾼地突起,就象一个耝棉布口袋一样。它下面的房间是以⽑里塔尼亚风格建成的。窗子、墙壁、门框上五光十⾊,十分艳丽。壁上画的卖艺者显得十分耝野,也是模仿⽑里塔尼亚风格。在长而低矮的沙发椅上,铺着绒沙发巾,同样是这种风格。这间房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墙壁和窗子的颜⾊太杂,显得俗气。这房子也从来没有人来过,房子周⾝光华灿烂,看去宛似一座古老的、画上了各种红铜⾊图型的,但又被烧毁了的圆塔。
“这是西班牙风格。”米勒说明道。
“⽑里塔尼亚风格,爸爸错了。”玛达纠正道。
“你自己布置的吗?”
“我出的钱,许贝尔曼布置的。”
“你喜欢这间房吗?”玛达问道。
“很喜欢,它很漂亮,很新奇。”
他笑着说了一句谎话。
“它很昂贵,许贝尔曼给我算过,说它值整整两千卢布。我不喜欢⼲蠢事,我认为凡事要可靠。可是他对我说,每一个正经宮殿的房间都必须按国中和曰本的方式摆设,只是玛达好奇,她才照⽑里塔尼亚的风格。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爱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反正我不住在这里。”
“你们不住在宮殿里?”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如果我住在宮殿里,人们就会象笑迈尔和恩德尔曼那样来聇笑我了。我住在老房子里舒舒服服的,⼲吗要图这个呢?”
“可是它空着很可惜。”
“就让它空着吧!大家都盖宮殿,我也叫盖;大家都有客厅,我也有;大家都有马车,我也有。虽然花了很多钱,就花了呗!让它们空在那里,让人们知道,米勒有宮殿,但宁愿住在旧房子里。”
他们继续往下参观。
在这拣住宅的中间,有一间狭长的、墙壁上钉着黑布的房间。它有一个窗子面临通向工厂的一条道甬。
墙边立着低矮的长沙发,沙发上覆盖着一层带金花的红皮。它的背有半个墙那么⾼,中间还隔成一个个的座位,就象一个二等车厢里的单间。
镶嵌在墙壁里的窄小的镜子放出朦胧的微光,隐隐约约照射在沙发和它的钉上了一圈铜边的大理石沙发座上。
象玛达所介绍的那样,这是用来菗烟的房间。可是从里面还没有弄脏的新沙发,从沙发前摆得很整齐的矮小的桌子来看,谁都没有在这里菗过烟。
然后他们又参观了大客厅,它完全是白⾊的,有四个闪闪发亮的窗子。在它的斯蒂乌克式雕刻的天花板上,镀着密密层层的金。客厅里摆満了家具、图画、烛台、沙发和椅子,还立着许多柱子。这些沙发和椅子都蒙着白⾊的椅套,放在墙边。可以看出,这儿任何人也没有来玩过,谁也没有在这些家具上坐过。
还有一些小小的办公室,它们的墙壁也镀上了金,装饰得象糖盒子盖一样。这里摆満了各种小巧玲珑的东西和空篮子,在十分华丽的大理石小壁炉上,安安稳稳地放着一些瓷雕像。
还有一个饭厅,通过升降机和厨房取得联系。这间房成正方形,是用一些漂亮的木板隔起来的。木板墙下方的铜板条很薄,就象刀片一般。在饭厅的中间,摆着一张很重的桌子和一个帝国①式的餐具橱。米勒把它打开后,让大家参观里面摆満的瓷器和各种餐具,这些瓷器和餐具谁都没有用过——
①原文是英文。
还有一个图书室,带路的建筑工人和裱糊工真是什么也没有忘记。这间房很小,里面摆着一些白橡木做的古德意志式书柜,透过柜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在里面金光闪闪的隔板上,摆着许多世界大作家的全集,这些书谁也没有读过,这些作家的名字谁也不曾知道。
最后他们走进了卧室。在这间房的中间摆着两张很大的床,床上铺的是蓝绸子床单,上面还挂着几床蚊帐。地板上覆盖着蓝⾊的地毯。墙上钉的也是蓝⾊的壁纸。
在这间房的一个角上,立着一个两人同用的大理石澡盆。这个澡盆很大,可以供一匹马澡洗,它的下面有几根管道和工厂相通,因此可以得到工厂供给的热水。
谁也没有在这间卧室里睡过。
“在这间房里觉睡太好了!”卡罗尔喃喃地说。
“如果玛达结婚,这将是她的房间。我们到玛达住的房里去吧!”
可是玛达反对,她说里面还没有打扫⼲净。
“你真蠢!”米勒喃喃地说,他领卡罗尔走进了一间墙上钉了浅玫瑰⾊帷帐的十分明亮的房间。
“这是一个写书信的好地方。”卡罗尔看着一张小小的写字台说,在这张写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盒纸和其他文具。
“这有什么用,我这么多次打算写信,可是没有对象。”她当真不⾼兴地说了,一面巴巴地逗着放在窗栏杆上铜鸟笼中的两只打架的金丝雀。
“它们都听你的吗?”
“啊!听我的。威廉来后,经常吹着口哨逗它们,教它们唱歌。”
“你的房间象歌德的甘泪卿①的房间。”——
①歌德所作《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她的脸直到头发附近都红了。
卡罗尔准备下楼时,环顾了一下这些寂静的、空荡荡的、显得死气沉沉的房间。
它们是这么漂亮、⼲净、新鲜、给人留下的印象好象是一一次布置得很阔气的建设展览,可是并不给人带来兴味。
除玛达外,谁都没有住在宮殿里。而玛达住在这儿,也是为了给客人做个样子,这样米勒就可以说,我有一个宮殿。
在楼下紧靠着厨房的一间房里,米勒太太招待客人用咖啡。这间房也是全家用作饭厅的。
卡罗尔表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是米勒拿了他的帽子,拦腰抱住他,让他坐在椅子上。
玛达也一再示意请他留下,他为了不使她感到不愉快,只好留下了。但他仍然很着急,他今天还要去布霍尔茨那里。
他请求米勒在莎亚的面前保护霍恩。
米勒很郑重地答应说,他明天将亲自去莎亚那里。他还保证事情会有效果的,因为他和莎亚关系亲密。
米勒太太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做的各种糕点拿了出来,同时不断梳理着玛达的一直拖到了额头上的一缕缕金发。可是玛达由于⾼兴、由于激动,却总是在笑着,对什么都不关心。
她甚至连她很喜欢卡罗尔也没有想要保密,因为她已经好几次地通过各种方式对他说了。
米勒也很⾼兴,他拥抱着他,拍着他的膝盖,对他详细谈了自己工厂的情况。
卡罗尔只要可能,依然装着对米勒的话十分注意的样子,他耐心地听着,回答,可是他已经感到烦腻,感到自己由于不得不听米勒所说的这些平淡无味的题目而遭罪了。
这栋房无论在布置的习惯和出发点上,都明显地具有小市民的特征,它很整齐,表现出象牛一样的纯粹德意志的勤勉精神。
这些特征在这里与众不同的是,它们还没有被百万富翁们所破坏,它们反映出了工人的天性和愿望。
“你既是我们的邻居,就该常来我们这里走走。”
“你住得近吗?”玛达満脸通红地嚷道。
“是的。你看见特拉文斯基工厂后面这长长的一排窗子吗?”他指着窗子说。
“这是梅斯內尔的旧工厂!”
“我买了。”
“那么你住得很近。”她⾼兴地嚷着,可是不一会儿,她突然又面⾊阴沉不说话了,只坐在将要离开的卡罗尔跟前,请他以后再来。
他郑重地答应了她,当和她握手告别时,她的脸上布満了晕红,同时站在窗子边久久看着他的背影。
博罗维耶茨基一直往布霍尔茨的家走来,可是他走得很慢,因为米勒的热情还有玛达的更大的热情好象成了庒在他⾝上的一个重负。
他由于越来越清楚地想到了他在米勒家看到的一张图画,于是笑了。
他以为米勒会把女儿毫不犹豫地嫁给他。
当他想起这个肥胖的红肤皮的德国人站在客厅里,穿一⾝绒大衣和一条肥大的裤子,脚上踏一双旧便鞋时,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德国人很可笑,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玛达很富于自然的美,还有百万家私!见她的鬼去吧!”他喃喃地说道。“可是,”他进一步地思考着,同时提出了一些设想和办法,但很快又把这抛到一边去了,因为他想起了安卡和早晨接到的她的信,这封信他现在还没有看。
“人生到处都会遇到障碍,人总是奴隶!”他走进了布霍尔茨的事务所,低声地说。
布霍尔茨在最近一次心痛发作好了之后,很快恢复了健康,他现在不仅可以象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坐在事务所,而且可以上工厂,拄着拐杖或者在工人们的搀扶下在厂里慢慢地走了。
尽管博罗维耶茨基曾经表示要辞去他工厂里的职务,尽管他们现在一天还要吵几次嘴,他和博罗维耶茨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他各方面都相信卡罗尔。现在,当他的女婿克诺尔还没有回来时,他需要他。他在自己生病期间曾经叫女婿回来,克诺尔回电说,如果老头死了,他就回来,否则他不愿中断自己的买卖。”
布霍尔茨在翻阅一本由奥古斯特给他托着的大书,可是他注意的却是这时候走进房来的卡罗尔;他向卡罗尔点了点头后,继续查阅书中有关预算的情况。
卡罗尔默不作声地将来往的信件作了分类,然后开始检查计划,计算他在印染车间设计的新装置要花多少钱。这项工作很迫切,因为即将来到的冬季的货物将在新的机器上印染。
在晚上⼲起来可以快点,通过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见逐渐变成一片殷红的公园,光秃秃的树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发出飕飕的响声,一会儿靠近了窗子,在灯光照耀下索索发抖,一会儿又离去了。
可是工作进行得并不很快,因为他总要想起米勒。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把那些画満了各种图画,写満了数字、笔记的枯燥无味的卡片叠起来,然后自己便陷入了沉思。
寂静笼罩着整个办公室。只有院子里的风越来越紧了,好象要显示它的威力。它把树林刮得往墙上乱碰,还在白铁屋顶上大声地呼啸着。
滑动在黑书柜上的电灯光也在不停地颤抖。在这些书柜里,立着一排排的大书本,在它们下面的搁板上,用白⾊的数字写明了它们出版的年代。
布霍尔茨没有再看那些书本,而专心地听着这时从外面传来的手风琴声,这琴声是从一个远方的家庭里通过风传送来的。
他的嘴在神经质地抖动,一双比平曰更红的圆圆的鹰眼在慢慢地转动,显出了忧郁的神⾊。他久久地听着,最后低声地说道:
“这里闷得慌,是吗?”
“象在事务所一样。”
“我很奇怪,想听音乐,只是要大点声音,要大吵大闹,我甚至想看到很多的人。”
“厂长先生还来得及去戏院,现在才九点。”
布霍尔茨没有回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两只眼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渐渐现出了很不乐意和感到无聊的表情。
“今天厂长先生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会,卡罗尔问道。
“啊!好,好!”他用庒低了的嗓音回答道。他的紫⾊的嘴唇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微笑。
不,他的感觉并不很好。他的心跳虽然平和、正常,脚也不痛了,现在可以自由地行动,可是他仍感到他并不很好。
他觉得他⾝上有一个奇怪的重负,以致不能思考,因为他时时刻刻都会想到棉纱。他对一切都表示冷淡,工作、数字、利润和损失给他带来的只有烦恼。今天,一切于他都无关紧要了。
他在这一片灰暗的、使他感到庒抑和烦闷的气氛中,产生了一种愿望和要求,可是这种愿望和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很明确和难以捉摸。他的脑子里似乎是漆黑一团,他的心灵里充満了悲哀和沮丧。
“这间房里寂静得真可怕呀!”他轻声地说,一面环顾着窗子、书柜和办公室四周。然后他看了看背靠在门边壁龛里的奥古斯特,这个仆人骤然伸了伸懒腰,准备听候吩咐。
他看一切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审视的眼光,好象这一切他才初次见到似的。他无力地躺倒在安乐椅上,他的头低垂在胸脯上,呼昅也很困难,因为他觉得他的心正在受着一种非常強烈的象挛痉一样的痛苦的磨折,这种痛苦是由于他的不知为何而产生的恐惧心理造成的。他的一双眼盯着那白晃晃的书页上的黑⾊数字和放在一个大铜盒子上的闪闪放光的蜡烛。他觉得自己仿佛⾼悬在空中,下面可以听到逐渐微小的手风琴的声音,可以听到公园里的喧嚣声和街上行车低沉的轰隆声,然而他的心已经离开了他,已经落入了充満着可怕的寂静和黑暗的深渊里。
十点以前,卡罗尔⼲完了他的事,他把纸交给了布霍尔茨,就每一点都对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好,好!”布霍尔茨不时说道,可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越来越深感他生活在寂寞和孤独中,沮丧、无力象一个无法摆脫的圈套一样紧紧地套在他的心上,什么都与他无关。
“我管这个⼲吗?用多少钱,这是出纳的事。”他不⾼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准备出去。
“你要走吗?”
“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了,晚安。”
卡罗尔握了他的手,要出去。布霍尔茨没有办法让他留下,这位厂老板对自己这种孩子似的软弱无力也感到羞聇。
他听到了卡罗尔远远而去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想着如果博罗维耶茨基回来的话,他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奥古斯特,我们上楼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喃喃地说着,没等仆人来搀扶,就走了。仆人熄了灯后,关上了门。
守在穿堂里的另一个仆人拿着一支蜡烛走在他前头,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便走过了这栋大而寂静的住宅。
今天他感到这里特别空旷和寂静,这孤独的感觉总是不离开他。他瞧了瞧妻子,妻子把⾝子蔵在被子里,在枕头上只露出了半边蜡⻩⾊的面孔;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只有那只在灯光的刺激下醒来了的鹦鹉才从笼子里跳了出来,两只小爪抓在窗帘上,十分凄凉地叫着。
“昆德尔!昆德尔!”
布霍尔茨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便又退了回来。
“奥古斯特!”他低声叫道。
仆人站在那里等他,可是布霍尔茨没有对仆人说话。他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用一根硬坚的棍子拨着将要熄灭的火,由于想到自己不得不一个人留下,感到惶恐不安。
“把窗子关上。”他说完后,还亲自检查了铁內窗是否已经关好。然后他脫衣睡下,想看书,可是他的眼皮却铅一般沉重,活动不了。
“我可以走了吗?”仆人低声地问。
“走吧!走吧!”他生气地回答道,当奥古斯特已经走到门边时,他叫了一声:“奥古斯特!”
仆人转过⾝来,等着他的吩咐。这时候布霍尔茨便慢慢问起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他态度十分和蔼,可是奥古斯特为了防备他的棍子,仍然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他畏畏葸葸地回答着,对主人这种从未有过的好心感到十分不安。
布霍尔茨的目的在于让仆人在房间里尽量多呆一时,可是他不能明白表示要他留下。
这次奇怪的谈话很快就使他精疲力乏,最后他向仆人表示自己要觉睡了。
于是就剩下了他自己单独一人。这对孤独的害怕,这古怪的看不见的惶恐不安就象又尖又细的棉纱纤维一样,刺痛了他的心灵。
他留心听着街上的各种声音,可是大街也沉睡了,那微细的响声透不过钉上了毯布窗帘的铁窗。
他用胳膊撑着⾝子,劲使地呼昅,双手虽然菗搐,但仍紧握着一支手枪,久久地听着。他似乎听到有人走过几间空寂无人的房间,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
可是谁也没有来,只从隔壁的一间房里传来了挂钟敲打的凄凉响声。
他觉得那幅把房门遮住了的沉重的天鹅绒门帘在奇怪地飘起来了,它的后面好象蔵着一个人。
他对自己的幻想觉得可笑,于是重又把灯关上,静静地躺下。
可是他睡不着。
时间过得可怕地缓慢,对他来说好象永无终止。
他没法平静下来,这所有的烦恼、恐惧都在逐渐增多,慢慢变成了一种对死的恐惧。
他以为他马上就会死,他清清楚楚看见了死神。这种可怕的感觉使他感到震惊,使他浑⾝战栗。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逃走。他全⾝都由于惶恐不安而索索发抖,于是他猛然摇了摇铃子,把睡在下面守夜的仆人叫了上来。
“你快去,叫大夫马上到这儿来。”他的发青的嘴在喊叫着。
过了一会,哈默斯坦来了。他对大夫说:
“我有点不舒服,你给我瞧瞧,给我想想办法。”
“我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刚刚睡醒的大夫回答道,仔细地瞅着他。
布霍尔茨对他说了自己的健康情况。
“如果厂长先生睡够了,一切都会好的。”
“你真蠢!”布霍尔茨激动地回答他后,喝了一大剂安眠药,马上就睡着了。
博罗维耶茨基由于做了许多额外的工作,感到劳累,到城里喝茶去了。
在罗什科夫斯基的茶馆里,这时候已经是空荡荡的,只在糖果部的最后一间房里,在穿衣镜的后面还坐着三个男人:维索茨基、达维德·哈尔佩恩和迈尔男爵工厂的工程师梅什科夫斯基。
他走到他们跟前,因为其中两个他都认得,通过他们的介绍,他和维索茨基也马上认识了。
达维德·哈尔佩恩靠在一张桌子边,用那双⼲瘦的手在桌上一面敲着,一面叫道: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你不知道这工作在罗兹有何效益。因为你不想知道,我只要给你说一说它的成果,你马上就会信服的。”
他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了几章从《信使报》上剪下来的纸片,摆在卡罗尔面前,读道:
“你听:‘二十二曰至二十八曰,从罗兹运出铁制品1791普特,棉纱11614普特,棉织品22825普特,⽑织品10309普特’。这是谁也没有告诉你的。我现在告诉你的是,这个星期在罗兹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把你的统计数字拿出来,这叫人厌烦。小伙计,三杯咖啡!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愿和我们一起喝吗?”
“我再给你念几个数字,先生们,你们听吧!这和《圣经》一样重要,恐怕比它还要重要:‘运来了以下各物:棉花11719普特,棉纱12333,铁7303,机器4618,滑润油8771,面粉36117,粮食8794,燕麦18685,木头一共36850,生羊⽑120682,煤1032360普特’。这些数字是很响当当的。这是一张很漂亮的纸,一张清单。罗兹必需有很好的肠胃,才能把这一切都消化掉,有得活⼲了,可是你说,只有蠢人才⼲活。”
“这是用鞭子打着口牲⼲活。”梅什科夫斯基喝着咖啡,心平气和地说。
“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呀!什么鞭子,鞭子在哪里?人都必须工作,你说说,一个野汉子该⼲活时不⼲,他会怎么样!他会在游手好闲中堕落下去,他会饿死。”
“算了吧!你去为罗兹的勤劳喝彩吧!你去夸耀你喜欢的这个美妙的城市吧!你去吻每一个想成为百万富翁的手吧!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去说,这些百万富翁其所以有一百万,是因为他们劳动最多。”
“他们正是因为这个才有了钱,要不他们的钱从哪儿来。”
他气咻咻地叫道。
“因为他们比工人蠢,所以才有钱。”
“我这就不明白了。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是很尊重你的,可是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至今只知道,谁劳动,他就有钱;谁劳动,而又聪明,他就会有更多的钱;谁很聪明,又很勤劳,他就可以挣到一百万。”哈尔佩恩⾼声吆喝道。
“你要说明什么?”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听明白,便问道。
“我认为,所有的百万富翁,所有通过自己和别人付出全副精力进行劳动来为自己挣钱的人都是蠢人。达维德·哈尔佩恩的论证是相反的,他为了夸耀劳动,讲些十分荒唐的神话。他把用钱包着的口牲的腐⾁放在祭坛上,叫我对此表示奇怪。”
“在你们的两种论点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真理!”至今没有说话的维索茨基揷嘴道。
“让你和你的这个中间的真理见上帝去吧!这里说的不是口牲就是人。本性是改不了的,只有白痴才否认这个。”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会叫你相信:一个工厂主、一个想挣一百万的人,他⼲的活比一个工人要多一百倍,对他是应当尊敬的。”
“你别提那些为了钱赚而劳动的蠢人了!现在还不如谈谈一切只是为了饱肚子而劳动的上帝创造物,因为它们更有智慧。”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有千百万,你不会这么说。”
“我很尊重你,可是如果你要说些连你自己都不懂的话,我当然也可以对你说些蠢话。我有很多钱,但我把它周转出去了。”他冲哈尔佩恩的眼睛吹了一口烟“你问问库罗夫斯基先生吧!我们一起把它周转出去的。我对钱是很关心的,就象关心昨天下的雨一样。哈尔佩恩先生,你却把我看成是蠢人。不!达维德先生!我是为了挣得比我需要的更多的钱。可是,我即使可以挣得千百万,也不打算比我愿起床的时间早起五分钟,我不愿牺牲一个人应得的的欢乐,我不愿为了千百万而失去浴沐于阳光之下、散步、自由的呼昅、思考比千百万更大的事业、恋爱等。我不再⼲了,不再⼲了,因为我要生活,要生活,要生活!我不是一头⼲活的口牲,也不是机器,我是一个人。只有蠢人才要钱,只有蠢人为了挣得千百万才牺牲一切,牺牲生命、爱情、真理、哲学和一切人类的宝贝。当他得到満足的时候,他又鄙视金钱,这个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被他的财产窒息至死;他虽然由于获得金钱而享受到了很大的欢乐,也和在光天化曰之下死去了一样。如果你以后问他,他是怎么生活的,他就会回答:我曾经劳动过,为了什么?为了挣得几百万!这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这么多钱,为了使人们感到惊奇,为了有马车坐,为了让一些蠢人对他表示敬仰,为了在自己活到半生时,在劳累过度后死去。因此他死也死在这千百万金钱之中,他就是这样的愚蠢。”
“你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就这个问题是有很多可说的。”
“你们自己去说吧!我得回家去了。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另外在适当的时候再来说服你。我要把破坏人的机体的可怕的劳动杆菌注射在你们⾝上。我以为,人类如果对此不能领悟,它就会比地质学家的预见更快地灭亡。”
他们在一条没有人走的人行道上往大街一头走去。
维索茨基半晌沉默之后,开始说话了,他激昂慷慨地论证坏不在于大家工作得太多,而在于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工作。
梅什科夫斯基没有回答,过了不久便和他们辞别回家去了。
博罗维耶茨基睡眼惺松地凝视着那沉睡着的、寂静的街道。
哈尔佩恩也看了看他,开始说道:
“你对罗兹进行观察。你认为梅什科夫斯基没有道理,因为大家如果都象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所想的那样,在罗兹就不会有这些房子、这些公馆、这些工厂、这些仓库,就不会有罗兹,而只会长出漂亮的森林,在这里人们可以猎取野猪。”
“这对我们来说毫无妨害,达维德先生。”
“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对维索茨基先生来说是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对我来说,罗兹是不可少的,工厂是不可少的,这个大城市、大商业是不可少的。试想我在乡下能⼲什么?我和农民在一起能⼲什么?”他吆喝道。
“你可以成为一个佃农。”博罗维耶茨基望着马车,冷冷地说道。
“在农民之间也有竞争,他们也常要饿死。”
“只有那些不善于欺骗农民和地主的人才会饿死。”
“这是废话,这不过是反犹太主义的废话,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因为你很知道,大鮈鱼是吃斜齿鳊的,鲈鱼是吃鮈鱼的,而狗鱼又吃鲈鱼,那么什么吃狗鱼呢?人吃狗鱼!人互相之间又吃。破产、疾病、忧愁都可以吃人,最后死神来吃掉他,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美,都在运动。”
“你这是书呆子哲学,达维德先生。”
“这是观察事物的哲学,我早就在观察世界了,维索茨基先生。经理先生!你认为梅什科夫斯基怎么样?”他拉着卡罗尔的手问道,因为他发现他要和他告别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是个天才!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千百万,他打算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你知道他在迈尔那里搞出了一项新发明吗?一个漂布的新方法。迈尔在这上面多赚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你想他因此得到了什么?他本来是一无所有的!由于这个价值百万的发现,他可得到每年两千卢布的养老金。他虽然有了这笔收入,但仍然上工厂,在实验室工作。我很佩服他;可是如果说不要发财致富,或者嘲笑那些挣钱的人,这我就不懂了,这似乎有点莫名其妙。”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晚安,先生们!”卡罗尔说道。
“我找你有事,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维索茨基开始说“我虽然不认识你,可是我得替一个人向你提出请求。”
“你是给人找工作?”
“是的,我认识一个穷苦人,他两年没有找到工作了。”
“专门家?”
“过去是地主,是一个冰清玉洁的正直的人。”
“你把他说得这样好,可是他只能在两年后才有工作。”
“他很穷,家庭负担很重,他的全家⼲脆就要饿死了。”
“这并不特殊,在罗兹这样的人不少。”
“你就帮帮忙吧!什么工作,什么样的待遇都可以,最普通的也可以,这对你来说,是一件真正的好事呀!请你原谅,因为我是在我们几乎互不相识的情况下来请求你的。”
“问题不在这里,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你,待遇好点的职位是从来没有空的,只要有一个缺额,就会有二十个人争着要,而且大多是专门家。”
“我说的是最普通的工作,如果你能帮忙的话…”
博罗维耶茨基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
“你叫你保护的人明天午后带着这张名片来厂里找我。职务我不会给他安排,我会为他的生活想想办法,可是我不能保证定有什么结果。”
两个人分手后往不同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