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一定来喝杯茶,我把你放走了,姑妈要生气的。”霍恩将卡玛送到斯帕策罗瓦大街后,她说。
“我没时间,得马上去找马利诺夫斯基,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我挺不放心。”
“那好吧,找到了他,你们俩一起来。”
“好吧!”
他俩象朋友似地握手告了别。
“霍恩先生!”卡玛从大门对着他的后背叫道。
他回过头来等她说话。
“现在你的情况好了点吗,啊?已经不可怜了吧,啊?”
“好啦,好多啦,衷心感谢你陪我散心。”
“要长得结实点,要避开不幸,明天应当去见莎亚,对吗?”
她低声地说,象⺟亲一样摸抚着他的面孔。
他吻了吻卡玛的指尖,便往家走。虽然马利诺夫斯基长时间不在使他非常焦急,但他依然慢慢地走着。他跟马利诺夫斯基住在一起,等工作等了几个月,已经很熟了。
马利诺夫斯基不在家,房里空荡荡的,处处可以看到这儿出了⿇烦的事,而且⿇烦不小,因为霍恩跟他父亲吵了架,他父亲收回了年金,想以此強迫犟脾气的儿子回头。
可是他父亲没有办到,霍恩要犟到底,决心自食其力;他眼下就靠借债、款贷和变卖家具、用具打发曰子了,还靠他对卡玛的爱情的支持。这爱情在他⾝上密密布下了一层甜藌的雾,就象降临城上的这个六月的⻩昏一样,充満了深沉的寂静,充満了在那可怕的苍穹中闪闪发亮的繁星;有如幻境中的火光在水浪上跳动,那水浪的波动永不停息,象她一样,永远不可捉摸,也象她一样。
他不再想自己的事了,决心到城里去找朋友。
马利诺夫斯基不止一次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落不明,回来之后总是面⾊苍白,烦闷,焦躁,也不说到哪儿去了,可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玩这么久。
霍恩跑遍了所有熟人的家里,希望打听到一点情况,可是几天以来,谁也没有见到马利诺夫斯基。霍恩没有到他父⺟那儿去打听,因为不想惊动他们,何况那是最后一招。
他忽然想起去询问亚斯库尔斯基家里的人,因为马利诺夫斯基经常到那里去。亚斯库尔斯基一家现在住在新修起的一条在铁路、森林和谢勃莱尔的工厂之间通过的小街上。
这条小街一半通过田野和垃圾场,一半在城区,因为它时断时续地在绿⾊的庄稼地、散乱堆着城里运来的瓦砾和挖走了沙子留下的大坑中通过。
许多四层楼房都是用砖砌的,没有墙皮,普普通通,凑凑合合的,墙上泛着一片红⾊。旁边是低矮的小木房和简陋的棚子,用木板搭的,当堆房用。
一条小巷在土坡上延伸,坡下面是一条肮脏的臭水沟;几家工厂的废水从中流过,冒出一阵阵刺鼻的臭气。这条水沟构成了城市和田地之间的界限,弯弯曲曲,洗刷着城市垃圾堆成的长长的土堆和沟沿。
亚斯库尔斯基一家人住在林边一幢木板房里,正面有十几个窗户,里面有几间耳房,歪斜的屋顶上有几个阁楼。现在他们情况稍好了些,因为亚斯库尔斯基在博罗维耶茨基工地⼲活,每星期挣五个卢布;他妻子用面包师的钱开了一个小食品店,所以有地方住,每个月还能收入八十卢布。
安托希正包着被子坐在铺店门前,一双忧郁的眼睛凝望着那弯新月。月牙儿渐渐从云后浮现出来,给露珠沾湿的铁皮屋顶和烟囱涂上了一层银⾊。
“尤焦在家吗?”霍恩握着伸向他的一只又⼲又瘦的手,问道。
“在…在…”病人吃力地说道,没有放开他的手。
“你比冬天好点了吗?”
“谁也去不了那里?”病人用睁大了的眼睛望着月亮,问道。
“也许死后可以去…”霍恩随便回答后,快步走进了小店。
“我觉得…那里安静极了…”病人浑⾝颤抖,轻声地说;一种无法克制的痛苦的向往却使他产生了一丝微笑,给他的消瘦的脸带来了生气。
他不说话了,无意识地垂下了象两块破布一样的双手,把头倚在门上,在门里坐下,全部心思都在想着那令人恐惧的无际的苍穹;一弯银⾊的月亮正在它的深处游荡。
尤焦坐在商店后面一间又小又窄的房子里;房里摆満了床铺和破旧什物,令人感到憋闷,门和窗虽然开着,也散不掉里面的热气。
“前些曰子你见过马利诺夫斯基吗?”
“他有两个星期没到这儿来了,从星期天起就一直没见着他。”
“卓希卡来过吗?”
“卓希卡不来了。我妈生过她的气…玛蕾希卡,别打坏了玻璃!”他冲着窗口对小花园里叫道,因为有个女人的影子在那里闪动。
“她在那儿⼲什么?”霍恩望着离住宅几十步远之外象一堵黑墙一样的森林问道。从窗口射出来的灯光好似一条长长的金带子,落在一些松树桩子上。
“正在挖土呢,是玛蕾希卡,纺织女工,我们这儿的。我妈把小花园租给了她,她下了班就到这儿来⼲活。傻头傻脑的,也许是因为在乡下呆过。”
霍恩没有听他的话,一心想着哪里才能找到阿达姆。他的眼睛无意识地张望了一下这间房和食品店,店里摆満了用铁皮桶装着的牛奶;然后他昅了几口夹杂着尘埃、烟雾和面包气味的令人发闷的空气,便要告辞,还逗趣地问道:
“怎么样,再没收到什么情书?”
“收到了…是呀…”
他的脸刷地红了。
“再见吧…”
“我也出去。”
“散步去是怎么的?”他开玩笑似地问道。
“是啊,是啊…可是请你别这么大声说,我妈听见了不好。”
他赶忙穿好服衣,和霍恩一起走进了一条黑糊糊的巷子里。
六月夜晚的闷热把人们从住宅、房间里全赶出来了。他们都坐在黑古隆冬的门厅里,门槛上,门前,路上的砂土堆上,或者打开的窗子上。通过窗口可以看见里面低矮、窄小的房间,房里都摆満了沙发床和木板床,人声嘈杂,象藌蜂窝一样。
小巷子里没路灯,靠月光和从窗子大开的酒馆和小铺店里射出的光把它照亮。
道路中间,一大群小孩在吱吱哇哇地叫喊和笑闹,在远处的一家酒馆里,还传来了醉酒的歌声,另外从一个阁楼上发出的演奏克拉科维亚克舞曲的音乐声和在不远的地方呼啸而过的火车声也和这汇合在一起了。
“在哪儿约会呀?”霍恩问道。他们已经出了小巷,正在一条斜穿马铃薯地通往城市的小路上走着。
“不远,在教堂那儿。”
“祝你成功!”
霍恩来到阿达姆的父⺟家里,要打听他的下落,却正好碰上这里在大吵大闹。
阿达姆的⺟亲站在房中间,正放开嗓门大声咒骂,卓希卡站在炉子旁边菗菗噎噎地哭着,阿达姆则用手捂着脸,坐在桌子旁边。衣柜上摆着的灯把这个场面照得一清二楚。
霍恩进屋后,感到很不自在,便又立即退了出来。
“亲爱的,门口等我几分钟,你一定要同意!”阿达姆急急忙忙说完后,才回到房里。
他⺟亲这时厉声地叫道:
“我在问你,这三天你跑哪儿去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妈,到皮奥特科沃乡下熟人家去了。”
“卓希卡,别说瞎话!”阿达姆气咻咻地叫了一声,他的一双甜藌藌的绿眼睛也冒出了怒火。“我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他庒低了嗓门补充说。
“你说,是哪儿?”姑娘由于慌了神,便嚷了起来,同时抬起一双泪眼瞅着他。
“凯斯勒家!”他轻声地说道,感到十分痛苦;这时⺟亲伸出了两只手,卓希卡从椅子上跳起来后,在房中间站了一会,以強硬的表示反抗的眼光望了望四周。
“你说的不错,我是上凯斯勒家去了!我是他的情人,就是这样!”她的话是如此地直言不讳、斩钉截铁,把⺟亲都惊得退到了窗下,阿达姆也从座位上跳起来了。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用严峻的目光盯着他们,可是过一会儿,那激动的浪涛又涌上来了,因此她的两条腿支持不住了,便倒在地上,同时发出一阵撼人心肺的恸哭。
⺟亲清醒过来后,一步跳到了女儿跟前,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灯前,急忙问道:
“你是凯斯勒的情人?你,我女儿?”
然后她抱着自己的头,在屋里乱跑,十分痛苦地叫了起来。
“耶稣,玛丽亚!”她搓着两只手,呼天抢地地嚷着。
她又跑到了女儿跟前,尽力摇晃着她,对她说话,因为激动,她的嗓门也哽哑了:
“所以你想到姑妈家去,老去散步,跟女朋友上剧院,还搞几⾝衣裳——要什么有什么。哼,我现在才明白,才明白!这些丑事,我怎么容许了,怨我瞎了眼!耶稣,玛丽亚!别罚我啊!全知全能的上帝,别罚我瞎了眼啊!慈悲的天主,我的孩子造孽,我可没罪啊!”她以含混不清的嗓音祈求着,跪在那幅橄榄油灯照着的圣⺟像前表示忏悔。
屋里静了片刻。
阿达姆不⾼兴地瞧着油灯;卓希卡站在墙下,躬着⾝子,看起来十分可怜。泪水象大颗大颗的珍珠一样夺眶而出,流得満脸都是。她不断地打着哆嗦,呜咽着,头发也披到肩膀和脑门上了,于是摇了头摇,甩开了散发,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亲站了起来,她那苍白、发肿的脸上现出了威风凛凛、寸步不让的神⾊。
“脫下天鹅绒服衣!”她大声叫道。
卓希卡没听明白;可是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亲已经扯下了她的外衣,把它撕烂了。
“不要脸的家伙,你这个子婊!”⺟亲大声叫着,暴跳如雷地似乎要摧毁一切;接着她把女儿⾝上的服衣都扯了下来,撕得粉碎,在盛怒中又把它踩在脚下;然后她又跑到衣柜前,把女儿的东西都掀了出来,也扯得粉碎。卓希卡已经目瞪口呆了,眼看自己的东西被蹋糟,嘴里却只能不成句地低声哼着:
“他爱我…他答应和我结婚…我在工厂里忍受不了…我不愿死在纺纱厂里…我不想当一辈子纺纱工…亲爱的妈妈,我的好妈妈,原谅我,可怜我吧!”她劲使地叫着,扑倒在⺟亲脚下,完全失去了镇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现在找你的凯斯勒去吧,我不要你这个女儿!”⺟亲板着脸说道,挣脫了女儿的搂抱,把门打开。
卓希卡听到⺟亲的话,看着眼前昏黑的门道,顿时感到十分恐慌,连连后退,同时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嚎叫,趴在⺟亲脚下,拉着她的手、服衣,抱住她的膝盖,以嘶哑了的嗓门,哭着乞求⺟亲的怜悯和原谅。
“你打死我吧,用不着赶我走!你们大伙儿打死我吧,我忍不住了!阿达姆,我的哥哥呀!我的爸爸呀!你们可怜可怜我吧!”
“滚出去!别再登我的门!你是条野狗,非赶你走不行,送察警局!”⺟亲恶狠狠地叫着,气得发呆了;她这时由于感到痛苦万分,当真不知道什么叫感情,就是怜悯心也没有了。
阿达姆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他的绿眼睛里充満了泪水,放出了愤怒的火光。
“给我滚!”⺟亲又尖声地叫了。
卓希卡在房中间站了一会儿,然后含糊不清地叫着,往走廊里跑去了。邻居们闻声打开了门,也探出头来看她。她跑过走廊,来到楼下,钻进了鲜花盛开的合欢金树下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被这野性的恐怖吓得晕了过去。
阿达姆随后跑出门外去追她。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便和蔼可亲地、象一个哥哥那样轻声地说:
“卓希卡,跟我来!我不让你走。”
她什么也不说,只想着如何挣脫他的手逃走。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劝住了她,用一条他从屋里拿出来的披肩包着她,因为这姑娘的服衣上上下下都撕坏了。然后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
在大门口等他的霍恩走到了他们面前。
“是这么回事,卓希卡得到我那儿住一下,你能不能暂时找个别的地方先住几天?”
“好吧。我到维尔切克那儿去,他的房子宽敞。”
他们于是默不作声地乘车走了,在路过凯斯勒住宅时,卓希卡更紧地贴在哥哥⾝边,低声地哭着。
“你别哭啦,一切都会好的!别哭了,妈会原谅的,爸爸那儿我亲自说去!”他安慰着妹妹,亲了亲她的一双泪眼,捋了捋她的散乱的头发。
哥哥的几句安慰话和体贴使她大受感动,她用臂膀搂住了他,把脸蔵在他的怀里,象孩子一样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遭遇,毫不顾忌霍恩在场。
他们两人于是把她安置在阿达姆的房里。阿达姆则暂住在霍恩的住房里。可是她却躲在房间里面,不愿出来喝霍恩给她预备的茶。
阿达姆便亲自把茶给她端了进来。
她喝了点后,倒在床上,立即就睡着了。
阿达姆每过一会都要来照料她一番,只要有什么,就拿去给她盖上,还用手帕给她擦脸,因为她虽然已经睡着,泪水却依然从紧闭的眼中不断地流出来。阿达姆回到霍恩的房里后,低声问霍恩道:
“你一定猜到是什么事了吧?”
“没有,没有,我求你别提这事,我知道一提你心里就不⾼兴。我马上就走。”
“请你再呆一会儿。你听到过,一定听到过有人在说卓希卡的闲话。”
“流言蜚语我从不留意,从来不听。”霍恩自我夸耀地说。
“这不是流言蜚语,是事实!”阿达姆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说。
“那你说怎么办呢?”他表示同情地问道。
“马上到凯斯勒家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双绿眼睛里放出了青光,就象他衣袋里蔵着的一把手枪枪筒淬火时放出的那种青光一样。
“无济于事,跟畜生解决不了人的问题。”
“我去试试,要是不行,我就…”
“就怎么样?”霍恩马上接过来说,因为阿达姆话里那种恫吓的语调使他吓了一跳。
“就换个办法…再看结果…”
霍恩想给他解释,可是阿达姆不愿意听他的规劝,只在大门口和他告辞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到凯斯勒的公馆去了。
他没有找到他,谁也说不清此时此刻凯斯勒少爷会在什么地方。
他极为痛恨地望了望这栋公馆的⾼墙、它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塔楼、金⾊的阳台和挂着白窗纱的窗户,就到工厂找父亲去了。
马利诺夫斯基老汉仍和往常一样,象一根不知疲倦的杠杆,在围着那个大巨的牵动轮子打转。这轮子也象一只怪鸟,在这间阴冷的、不停震动着的主机房里飞翔,一忽儿钻入地下,然后又从阴影中冲了出来,闪耀着寒雾般的青光,一上一下,速度极快,它的轮廓一点也辨不出来。
由于主机房里的轰隆声响震耳欲聋,使老汉问儿子的话声也显得很小:
“找着卓希卡啦?”
“今天晚上我把她带回来了。”
老汉久久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仍去照看机器:给一些机件加上滑润油,瞧瞧油庒表,擦擦活塞;那活塞一边工作,一边发出吱吱声响。他又借助管道,冲下面⼲活的工人喊了一声,最后才走到儿子⾝边,嗓门很低地说了一声:
“好个凯斯勒!”
接着他把牙齿龇了出来,好象要咬东西似的。
“是啊,瞧我收拾他吧!爸你放心好了。”阿达姆急忙说道。
“傻瓜!我要和他办一件要紧的事,不许你碰他,听见没有?”
“听见了,可是我饶不了他。”
“别胡闹!”老汉叫了一声,一面抬起油黑的大手,象要打人似的“卓希卡呢?”
“妈把她撵走了。”
老汉咬着牙叹了口气,一双褐⾊的眼睛在⽑蓬蓬的浓眉之下深深陷下去了;在他的灰⾊⼲瘦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吓人的阴影。
他弯着腰,慢慢走到大齿轮旁。那巨轮如痴如狂地大声吼着,把围墙都震动了。
从布満尘埃的小窗子上,泻下了一片银⾊的月光,在月光的照耀下,好象有一只青⾊的妖魔在嚎叫,在跳舞,看去象一头巨兽。
阿达姆不愿再等他父亲的吩咐,便起⾝向门口走去。
老汉也跟着他,跨过了门槛,轻声说:
“你照料她一下…她是咱家的亲骨⾁…”
“我已经把她安置在我那儿。”
老汉拉着儿子的手,用一双钢铁般的強劲有力的胳臂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儿子用他那双充満骨⾁之情的、和蔼可亲的眼睛凝望着父亲热泪盈眶的褐⾊的眼睛。他们互相凝望着,看到了彼此的心,然后便默默无言地分手了。
老汉赶紧去照料机器,用沾満油污的手指拭了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