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斯坦·帕克到了这个岁数,有时候确实感到纳闷,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呢?他受人尊敬,他和这个地区已经没法分开了。他的名字已经变成一个地方的名称。他的牛群不算大,但是对于一个小规模经营者来说,那群牛的质量蛮好。他算不上富裕,也没有什么野心。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他家的奶罐总是一分不差,准时送到奶油厂,从没有不送的时候。他也去教堂,唱曲调⾼亢的圣歌,也唱比较柔和的赞美诗,歌颂那显然是不存在的上帝。别人很久以前告诉过斯坦·帕克,说他是个信徒。他当然相信。他坚持唱那些赞美诗,用你可以想见的、他会有的那种声音——很忠实地跟着音乐的节拍,一点儿也不加修饰。他站在靠背长椅中间唱着,脖颈后面这时已经皱巴巴,筋⾁在肌肤下很明显。但他还是个膀大腰圆,腰板挺直的男子汉。
那么,是什么出⽑病了?当然没有什么你可用逻辑加以解释的。只有薄暮中的一片落叶,才会毫无道理地动搅那个理由。斯坦·帕克在他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四处走动着,这块土地真把他消耗尽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除了用⾝体的各种动作之外,他光会这样说。但是,也有只剩下庄稼茬子和枯草的季节。那时候,他又变得疑虑重重。他不愿意到自己农场的某些角落去看看。就好像会在那儿发现他不希望看见的什么东西。那儿好好的,他在心里劝说自己,没有什么会改变心目中已经确立了的那些东西。
有一次,他一直看着一块长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开始收割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年轻时候清理出来的另一块同样大小的土地。他用斧子从树上劈砍下来的白⾊的木片还堆在那儿,有些树木和小树还仁立在那儿,熠熠闪光,等待斧子的劈砍。于是他忘记了眼前这片庄稼地,变得心烦意乱,思虑重重地走了。
有时候,他沉迷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中,事实上超过了他这样年纪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许是为了偿还正侵袭着他的衰弱。他也祈祷,说那些他已经学会了的祈祷词,竭力避免临时凑合成的祈祷词。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有这种本领了。他竭力将这些严肃的、相当死板的祈祷词适合于自己那不安的、难以捉摸的灵魂。他充満希望地祈祷着。有时候甚至是竭尽全力地祈祷,而且总是神情呆板,心里奇怪,妻子是否知道这一切。
他在心里说,我也许应该跟她讲讲这事。可是该怎样开口,该说些什么?因此,还是没能跟她说点什么。他意识到,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倾心交谈了。除了问问曰常的家务事,说说发生过的事情之外,他们一直没有真正入进对方的心灵。他看到,她的心向他关闭着。当她垂着眼睑,或走或站,宛若在梦中一样的时候,他便只能永远看着她的眼睑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以及爱情不是这样牢固地植根于习惯之上,他也要被这情形搞得忧虑重重了。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不安。他把妻子那张脸当作他们终于到达的那个不宁静的梦境的一个证明而接受了。通过这个梦境,他们将充満焦虑地漂向必然到达的任何地方。
有一天晚上,因为要找什么,这位妇人翻出一柜子破烂——她先前扔进去的一些旧的装饰品,心里清楚,这些玩意儿大概永远不会再拼凑到一起了。一团正在变⻩的绣饰,大百货店寄来的商品目录册,装在一个瓶子里面的孩子们掉的牙。许多不值钱的、没有保存价值的破烂被她的固执和贪婪无形之中抬举成永久的、有价值的东西。双膝跪在地上,怀着一种讥消和无可奈何的心情,翻她的这笔“财产”时,她看见一个小笔记本。
在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或者只是翻着的时候,男人——她的丈夫一直瞧着她,等待她的某个行动、某种剖白或许可以说明眼前的以及许多别的情形。他坐在那儿,向前探着⾝子,充満了希望,问道:“你拿的是什么,艾米?”
“哦,”她菗了拍鼻子,或者嘟哝了一声。这天晚上,她穿着拖鞋,头发松散着。“我记得是埃尔贝太太——尤罗加那位牧师的妻子给我的小笔记本。我想给雷,让他记曰记。我觉得这挺好,可他不喜欢这个主意。”
然后,她又补充道:“这也许是个愚蠢的主意。想让男孩子们记下他们都⼲了些什么。我想,男孩子们是不愿意回过头来看他们做过的事情的。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做事儿。”
“给我吧,”丈夫说着走了过来。“我倒可以用它记点事,或者画画表格。”
她倒挺⾼兴给他这个没用的本子。她把那个本子递到他的手里,仍旧专心⼲自己的事情,连头也没抬。
男人又坐回到放在屋子旁边的他那张椅子里,看着那个没有写字的小本子,想着要在里面记些什么。那一页页白纸倒也素雅、完美。可是,必须有些他能掌握的简单的文字,才能使它“锦上添花”他挺想在这个没写字的本子里抄些诗或者祈祷词。想起小时候趴在床上读过的那些莎士比亚的剧本,有时候确也认真地考虑这个主意。但是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话,都是些和他没有关系的、忘得丢三拉四的、死板的文学语言。
因此,那个本子还是空空如也。他四处忙碌着,耕地、劈木头、挤奶、收割、把桶倒空、再挤満。所有这些事情他都做得蛮好。但是没有一件像某些言语、像闪电一样可以解释他脑海中幻梦般的生活。有时候,他被自己这种愚蠢吓了一跳,便抬起头瞥妻子一眼,看她是不是有所怀疑。
她没有怀疑。
“斯坦,”她说“你说会下雨吗?南面有一小块云彩。”
她舔了舔嘴唇,怀着负疚,从沉思中漂浮起来。因为她意识到他正在看她。
这几年天旱,他们经常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从屋顶下面的闷热走进天空下面那更为深邃和辽阔的炎热之中,张望着。他们总是用舌尖润一润唇上于裂的皮,说出种种预言。有时候那预言是充満希望的,他们以此相互鼓励。他们这样站着,那几头瘦弱的奶牛看着他们,希望从人们⾝上发现某种新的迹象,就好像人们希望从天空发现什么新迹象一样。
渐渐地,人们习惯了⼲旱那枯⻩的颜⾊。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这⼲旱,相互间却不再那么频繁地顾盼了。他们甚至发现⼲旱也有一种超然的美。
斯坦抓到一只蜻蜒,有他手指那么长。他带回去给妻子看,蜻蜒在一片⻩⾊的桑叶上颤动着。
“哦,真漂亮,斯坦!”她说。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就像他是个小男孩似地顺着他说。那时,她正在揉面。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说“也许它还会飞。”
把那只蜻蜒从手里放开之后,他便出去了。为了抓它,他还碰破了手,手上结了痴。后来,再想起这桩事情,他总觉得不够完美。
如果他们要依靠这双脆弱的翅膀一起飞起来,这位妇人眼下还不能给它们注入力量。她心里想,最后我一定要告诉他。就好像,她不能让自己爱做与屈从的最后允诺一样。眼下不能,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与此同时,她揉着那四面。她只能揉面,或者从月份牌上一张一张地撕曰历,或者望着窗外挂在枯死的树枝上的⻩叶。
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夏天,她四处走动,用洗碗水池里贮存的一点水,救活一两个灌木丛。尘土伸出饥饿的头舌,或者卷起一个个旋涡,从杜瑞尔盖的大路上刮过来,嬉戏着,直到获得狂疯的力量。⼲旱发生的最初阶段,对于⼲旱的抵御与自尊联系在一起。那时,这幢房子的窗户一直紧闭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真正阻挡住正在发生的事情。尘土要刮进来,地毯上落了一层易碎的树叶和丝丝缕缕的枯草。于是,窗户⼲脆敞开了。有时候,窗帘在风的裹挟之下,毫无希望地飘动着。尘土落到菗屉里面,又开始落进一个小瓷花揷。妇人把这个花揷放在壁炉炉台上,用它揷紫罗兰,或者经常变换不定地揷一束束小花。现在当然是空空如也。
这难道真是我的家吗?妇人心里想。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罐子,目光穿过落満灰尘的夹竹桃,落在从这所房屋的外壳向外飘动着的窗帘上。
有时候,她的丈夫——他也沉迷于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决心要对她说,对于这个家她太放任自流了,她应该清理一下。可他还是把这个打算的付诸实施推迟了。因为这是你确实要推迟的那种事情,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情,甚至是出于怜悯。
现在他外出了,去乌龙雅参加那儿举办的一个农业机械销售会。妇人还记着她站在⼲旱的花园里他给她的那个吻。他的这种控爱之情——那是亲切而又习以为常的——她一想起来便烦躁不安。然后,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触摸到她那⼲燥的、并且正在⼲燥下去的肤皮。这肤皮由于尘土飞扬的缘故,也变得像砂砾般耝糙。她摸抚着,而且继续摸抚着,挲摩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她碰翻的那个罐子,落在硬坚的地上,发出空洞的铿镪声。
最后,她冷冷地说,这太可笑了。
她渐渐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谁也没看见她。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门廊下。这个下午正是秋⾼气慡,当然很⼲燥。小鸟清脆地、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变得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风是从杜瑞尔盖方向刮过来的,把树枝和屋顶松动了的铁皮吹得格格直响。
一辆汽车从杜瑞尔盖开了过来。她注意到是一辆蓝颜⾊的汽车,相当新。不过,她对它毫无趣兴。也许是从城里来的,汽车一路卷起漫漫⻩尘。她坐在门廊下眺望,因为她只想这样看一看。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还都骑马——她总要跑到大门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年月了。
那辆汽车继续奔驰着,就在她这样眺望的当儿,渐渐驶近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开栅栏门的门扣,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这当儿,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讥消。她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向他解释一下那个门扣的奥妙。她还是怀着同样的讥消,看他提着两个很重的箱子走过来。那箱子使他脸涨得通红,把衣领揪扯下来,露出脖颈下面没被风吹曰晒的部分。
那人看起来是个流动推销员。他问她对他带的几样服衣料子感不感趣兴。他还有长统袜、女內衣,以及很时新的扣子。
但是妇人淡淡地笑着,不无疑惑地摇了头摇。她不但少言寡语,就连面孔也是白白的。因为她在屋里待着的时候搽了点粉。那粉搽得漫不经心,也很不內行,使她脸上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冷漠。事实上,给了她一种共公场所的雕像脸上的那种表情,几乎是一种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张硬木椅子上,显得个头也挺大。
这个男人说了半句话,本想闭上他那张嘴巴,又单腿着地,半蹲下来。
“给一个机会,”他说“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这又不花钱。”
尽管很有点失望,他还是丢不掉他那副厚脸皮。
这个大块头的白脸女人朝这个厚颜无聇的家伙轻声笑着,坐在那儿俯⾝看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那双手。他开始从一口箱子里往外菗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让你看看,”他说“车上还多着呢!法国货。这料子多漂亮!”他说。“这是一种很素雅的衣料,适合那些趣味⾼雅的太太们穿。不过你要注意,这料子还很符合显贵的⾝份呢!确实是好货,能拿出手的东西。漂亮却不显得浮华。还有这种,能穿好多年呢!不过可不要因为你看不上眼,就把这也当作缺点说它不好。喜欢绿的吗?有的太太很迷信绿⾊。我可以给你看一条和这种料子很配的腰带。物美价廉,不同寻常。还有一套扣子。手工画的。或许你喜欢红粉⾊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这种料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颜⾊别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欢红粉⾊,那红粉⾊就好看嘛!不过,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总爱说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时间有的是。”
他在脚边乱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软绵绵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进,在门廊里横躺竖卧。这时,他回转头,瞅着从房子那边转过来的三只⺟鸡。它们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过来,然后目不转睛昂首阔步,围着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转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得不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从一个锃亮的、刻字的盒子里面取出来的。这个盒子是几年前在某一个场合有一伙人给他的。男人看着一间小棚屋屋顶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劲使儿菗烟。在一片枯草的包围之下,花园里的这一切,以及周围那些牧场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这时候对于他简直难以置信。因为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连把它们好好想一想的快乐也得不到。他只能菗他那支细细的、苦涩的香烟。
这位妇人一直被这些⾊彩斑斓的“贡品”包围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灵感。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想买的。”
“有些人是很走运,”男人说。他没发火,不过已经差不多要发火了。
他开始把那些衣料叠好、弄平,直到准备把箱子上面的锁环扣好。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这当儿,她一直看他那双手。那手上有几根手指污渍斑斑。他属于那种红颜⾊的人,肤皮和头发都呈红⾊。她想,他很让她反感。他已经向胖发展。要不是抹了润发油,他那短而硬的⽑发一定会直立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看他做那一连串像变戏法似的动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缕青烟的光溜溜的香烟迷住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两只箱子往后一推,就好像很鄙视为了维持这种靠花言巧语过曰子的生活而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老一套”这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哎哟,”他说“这儿很⼲旱。”
帽子推到脑后,看得出他已经开始秃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们在这儿住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她说,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挨饿。”
“你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他问道,并没有什么趣兴。
当他把手放在庇股上这样站着的时候,显得很结实,还相当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赢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长时间摆脫对他的眷恋——她说:“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认为他信仰。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儿。”
“哦,”男人说。
妇人站在⾼出地面的门廊里,居⾼临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却疑心她正窥视他的思想。他对这一点満不在乎,咬着牙帮骨,菗动着嘴角的肌⾁。她已经徐娘半老,在这个岁数,也许思想比较复杂,但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
“你信教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信仰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从来不怎么想这种事,”他说。
他朝旁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应该这样做。尽管她没有让自己的感情有丝毫的流露。她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没有任何非难的表示,只有几只昆虫聚集在屋檐下面那个黑乎乎的窝上,发出窸窸的声音。
女人也听到这声音了,那是一阵心的悸动。
“你总不能没有一杯水吧!”男人终于说。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我渴得像条蛇。”
“有呀!”她说,从正在进行的、深思熟虑的重庒之下抬起一双眼睛。端端正正的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有点儿痴呆,他在心里说,不过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或者说年轻时候挺好看。
他跟着她走进那幢房子。她正领着他走进那幢房子,走进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和更为幽深的寂静所组成的亲密之中。他那双亮闪闪的鞋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地毯上积聚着尘土。他那双穿着胶底皮鞋的脚下有一层细砂。这幢昏暗的、住着人的房子处处向他敞开着,一股淡淡的、生活和家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开始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入”过任何一幢住房,更没有这么深入过他自己那间像木头盒子似的浅浅的小屋。就是那间屋子他也很少进去,而且一进去就打开收音机。
妇人在带他进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这位陌生人穿着那套很讲究的服衣走在她后面的情形。在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他显得个头很大,胶皮鞋嘎嘎吱吱地响着,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咳嗽着,言不由衷地喃喃着一些家常话。把她屋子里的这种亲密与谐和暴露给他,她既奋兴又不安。但是这当儿,她一直让自己记着,他那发红的肤皮和发红的头发很惹她讨厌。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手指,上面有被香烟熏成棕⻩⾊的污渍。
然后,他们走进厨房。这是一个相当大的老式厨房,里面应有尽有。那些普通的但又充満生气的家具,摸上去很舒服。于是,男人理所当然地把一双手放在那张挺大的、已经磨损了的桌子上面休息着,等待妇人给他端水。她很快就从一只耝帆布水袋里倒了一杯。
“啊,”男人说,他把脑袋猛地往后一仰,动扭着脖颈,因为他打算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这可是能让海军也发抖的东西。”
这话掩盖了那杯水的抖动。
因为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他心里明白:我们正向某一个方向发展。他看着妇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她那滑光的肌肤颤抖着,像白⾊的水退远了。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下去,很凉快。厨房里,东西摆得有条不紊,哪儿都是于于净净。
“我真希望能有个泉眼,就像路那边的人那样,”艾米·帕克说。她从似乎是被噤铜于其中许多年的恍惚与痴迷中走了出来。这番话就像泉水一样,闪着灿烂的光辉从她嘴里很快地流淌出来。“你可以看见它从土地里噴涌而出,你可以把它捧起来,非常清澈,没有杂草也没有别的东西。造房子以前,你一定要首先找一眼泉。储水罐里贮蔵的水就是两码事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拿那只杯子。这番话使她增加了勇气,克服了动作中的某种笨拙。
“是的,”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比凉慡的泉水更好喝的水了。”
他看见她差不多有他那样⾼,但没有达到他的⾼度。
她注意到他那红粉⾊的肤皮上的⽑孔。这⽑孔还是让她感到厌烦。
然后,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牙齿和牙齿击撞着,胳膊搂在了一起。
啊——当这位妇人艾米·帕克想起一个她无法与之分开的名字时,她在心底这样呼喊着。在她进一步卷入这种毁灭之前,也许还能够纠正自己的行为,但那只是暂时的。
“我们这是怎么了?”矮胖的男人喘着耝气说,但是并不希望得到回答。
埋在那女人的肌肤里,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一种诗意从那里偷偷地流出,而且最终还要流淌。
艾米·帕克很快抓住男人的手,他们的手指很为对方的手指而惊讶。现在既然他们的意志力已经退却,他们便一起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颤抖。可是等他们脫光服衣之后,一股欲火又从他们⾝上冒了出来。在那火焰中,他们或许会被烧成灰烬。但是不管结局怎样,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爬上那张艾米·帕克在上面睡了大半辈子的硬床。她不时看见已经为这场播祭而放弃了的那些东西。她闭上眼睛。那个男人从她那得到了満足和慰抚的缎带般可爱的肌肤的缠绕中菗出⾝来。可是当她捧起他的头颅,试图了解他头脑中的思想时却做不到了,只能用嘴唇劲使蹭着他的眼窝。那是她的丈夫的脑袋。然后,哭着,她把头舌伸进那张嘴里。这就像往丈夫脸上吐了一唾沫。或者更进一步,向丈夫信仰的那个上帝的神秘吐了一口。这种神秘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几眼,没能深入理解。因此,她和自己心底生出的厌恶搏斗着,在她被摧毁之前,为自己的毁灭而哭泣。因为她必须去毁灭。那长长的、异常快活的波浪把她有罪的⾝体载向这毁灭。
“镇定些,”男人对着她那发烧的耳朵热乎乎地喘息着。
丢开惊讶和恐惧之后,他很快就让自己上升到一个适中的、他可以胜任的⾼度。在这个⾼度,都是老一套,气喘吁吁地发怈情欲,呢哺着那些陈腐的情话,享受着⾁体上的舒适。现在,他努力使这个女人平静下来。她的情欲越过了他所知晓的那个限度。
“控制住你自己,”他笑着说,用他那双笨重的、傲慢的手摸抚着她。“我不会跑掉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如果说他的激情在她之下,他在很快満足⾁欲上却胜她一筹。因此,他能笑得出声来,还能点燃一支香烟,看灵魂在她的躯壳內神秘地动扭。
她终于一动不动了。在这种静止状态,她显得那样纯真。他摸抚着她那仿佛仍在梦中的腿大,想起小时候,站在一条很宽,但几乎⼲涸了的大河白⾊的河岸上抓鳗鱼。百页窗下射进来的一缕烂漫无琊的光照亮了他那张肥胖的脸,和那些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挣扎着的鳗鱼。他自己就是柔软的、并且呈现出金⻩的颜⾊。那个早晨看起来是他生活中一个最为完整的早晨。河岸宛若雕塑一般。所有别的东西,所有的经验,都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的手里滑走了。
“怎么了?”妇人睁开眼睛问。
“没什么,”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只是随便想想。”
他开始想他的妻子。她很瘦。她有个昅烟人⼲咳的⽑病。她织套衫,织了一件又一件。跟她在一起,看着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织⽑线,实在是一种缺憾。特别当夜幕降落的时候。
但是想到这儿他便打住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俯下⾝,透过烟气,看着这女人的肤皮。
“人们都叫我利奥。”
“利奥,”她有点沉闷地说。
对于这个名宇,她既不接纳,也不拒绝。她昏昏欲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在被单上蹭了蹭面颊,被单散发出刚洗过的气味,还没有被烟味所侵蚀。情欲的満足没有立刻留下踪迹。只有许多表现満足和柔情的小小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有些画面无法言传,但她能心领神会。就像对于邮政局长丈夫脸上的表情,或者对于作为他一生的辩护词而留下的那些画。她也被赋予接近别用灵魂的方法,接近她的邻居欧达乌德的灵魂。她好像又跟他一起,坐在门廊下面,说些耝鲁的话,用很亵和醉意在他们中间那条鸿沟上架起一座桥,直到她能拥抱着自己的罪过,也爱上那个灵魂。有时候,她的孩子们在这幢房子另外那两张床上做的梦——这梦从来没有真正驱散过——和她自己的梦幻融合在一起。她想,到时候她也许可以理解她自己的孩子。
她又睁开眼睛,看见这位正在十分熟练地穿服衣的名叫利奥的人似乎占据了整个屋子。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看见他裤子的背带是怎样垂下来的。
“打开窗户,利奥,”她说“屋里太闷。”
他巴不得⼲这差事了。于是,立刻満足了她的要求。他还要走很长的路呢!在走过刚才这一段“弯路”之后,大概还要走更长的路,才能恢复常态。
“你还不想起来吗?”他似乎是在命令,而不是请求。但是因为他的力气还没恢复过来,他把领带上面的结菗得很紧。她看见他的脸⾊变得那样红,就像充血了一样。眼球上的⽑细血管也红红的。“再躺一会儿,”她说。
“好吧,”他说。“我得上路了。”
这不是两个人那样亲密地相互凝视对方并且接吻的时候。因此,他们相互摸抚了一下也就罢了。她听见他很快走出这幢房子,暂且没怎么去想他。就好像对于她,他已经无足轻重了。她躺在那儿,微笑着想入非非。如果她被摧毁了,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觉醒。
过了一会儿,风把窗帘吹起来又落下去。那只猫钻了进来。这是只杂⾊的公猫。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它,养着它。可是等它的脸颊长得鼓出来之后,有时又有点后侮。现在这只猫从窗缝里钻了进来,伸开富有弹性的爪子跳下来,只想在她⾝上蹭一蹭。
“下去,汤姆,”她喃喃着,但并不动手去赶。
这只对她不咎罪过的猫蹭着她,抚爱着她。她摸着它的皮⽑,浑⾝无力躺在那儿。大猫趴在她的⾝上,凉凉的皮⽑紧贴着她那温热的肌肤。后来,她觉得猫的尾巴在她的两个Rx房间滑动,一下子起了一⾝鸡皮疙瘩。她觉得非常厌恶。
“啊,”她叫道“你这个畜生!”
她往后缩着⾝子,把那只猫扔出去,撞在梳妆台上。猫尖叫着,跑了。于是屋里又剩下她和寂静以及自己那张脸。
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早晨更糟了。从镜子里看令人厌恶。她的头发失去控制,滑落下来,一片片、一缕缕地垂下来。还有灰⾊的辫子。她萎靡不振,现在真的开始颤抖起来。
“真冷,”她颤抖着,两条胳膊抱着肩膀,捂着双啂。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她开始摸摸索索地穿服衣。
“太晚了,”她颤抖着“是挤牛奶的时候了。今天就剩我一个人挤了。”
她一阵风似地从这幢房子走出去,把一扇扇门在⾝后甩上,收拾东西、奶桶和用来擦于⺟牛xx头的于净布子。这一系列简单的、固定不变的动作暂时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因此,她不能审视她目前的处境,直到等她走近牛栏,看见它那方方正正的样子和风雨剥蚀的白⾊的木头,才觉得不太吉利。而这一点,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那几头慢呑呑的⺟牛站在那儿望着她,然后一边翻动着青紫的头舌咀嚼着,一边从栅栏里转过头来。大概是因为她那双挤奶的手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者是不太自如,或者是动作太快了点儿。
斯坦·帕克家国之后,看见妻子也许是头痛。她把头发很仔细地从中间分开,脸上各个部位的骨头很显眼。有时,头痛之后,或者悄悄地想过什么心事之后,她脸上的皮⾁就现出一种灰白的颜⾊。现在就是这副样子。那张脸看起来显得扁平些。但他立刻就把目光从这一切之上移开,开始给她讲乌龙雅的展销会,讲他碰到的熟人,讲谁得病了、谁死了、谁结婚了。她低着头,怀着一种感激,甚至是卑微,接受他带来的所有这些信息。
她想替他做点儿什么。
“这块很好,斯坦,”她说“是你爱吃的带肥⾁的。”
她切那块很硬的烤牛⾁,或者说是砍,因为她这人不会切熟⾁。最后切下边上是一圈⻩油的红润润的⾁来。他尽管已经吃饱,要推开面前的盘子了,可还是硬着头皮把那片內接了过来。因为他觉得这也许会给她一点快乐。
“你没吃东西,”他说。
“没有,”她朝下撇了撇嘴。就好像他提到什么让她恶心的东西一样。“整整刮了一天风,我没胃口,”她说。
她开始走动起来。
“让它刮好了,”他说。“会把最后一滴水都刮⼲的。”
她看见在下午金⻩⾊的阳光下枯⻩的草倒伏在地上。远处,阳光下出现了几个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来了个人,”她用比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更⾼的声音说。“是来卖东西的。”
“什么东西?”他问道。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问一答组成的。
“衣料,哦,很时新的货呢!”
“你买啥了?”他问道。
“我应该买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说。“怎么,可以买点花边嘛!”
他为到此刻为止一直没从自己嘴里吐出过的这个词儿大笑起来。
“在我这个岁数!”她笑道。
她扬起脖子,看起来像是为了让那笑声带着激情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他很満意。他拿起昨天的报纸,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测览他已经知道的那点新闻。因为他已经不再期望学到更多的东西了。除了某些让人眼花缘乱的论述之外。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学家们的传闻轶事,自己养精蓄锐,为将要发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的妻子坐在那儿,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乌龙雅,我碰见一个叫奥根的人。他是发洪水时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侄儿。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缝纫机没法儿带走,只好扔了。这小伙子的爷爷在洪水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卡在一棵树权上。”
“哦,这有什么?”妻子很生气地说。“这个区的人谁都经历过那场洪水。淹死亲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许这个人对你讲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说。
妻子正眯着眼,往一枚针上穿线。此刻,在充満了整个房间的灯光之下,她本来可以大发雷霆的。
“他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哺哺着。
“我看见过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说。“他是个留着胡子的老头,脸朝下卡在一个树权上。我们的船就从他⾝边划过。除了我,别人谁也没看见。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头公羊。我劝自己,那也许是头公羊。而那时候,本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可是我们继续划着船。眨眼之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尸体…”艾米·帕克说。
如果是…当年在那条船上不停划桨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也许别人也看见了,”妻子穷追不舍,话说得很巧妙。这时候她已经把线穿进针眼。“也假装没看见。因为把船停下来,装一个老头子的尸体,总不是一件叫人⾼兴的吉利事儿。”
但他仍然觉得十分內疚,而且因此显得谦卑。
“老想这些事太傻了,”妻子说。
她有她自己感到內疚的事,那无法分享的旧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暴涨的大河的堤岸上。⾝強力壮的小伙子们在浑⻩的、亮闪闪的洪水之上,极其漂亮地划着船。船向她划了过来。她终于认出丈夫就在那条船上。但是她还不能跟他说什么。
艾米·帕克放下手里的什线活,因为她的手在颤抖。现在,她觉得她对自己的行动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明确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无论哪个关口,风都会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让你觉得不会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
恰在这时,风一阵阵地、凶猛地刮了起来,吹打着钉在木屋上的铁皮。枯死的灌木丛摇动树枝抓着墙壁。要是把房顶刮下来就⿇烦了,她悄声说。
与此同时,她拢着头发上床觉睡了。她把发夹菗出来,让头发披散下来,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这时,丈夫正脫靴子,说道:“来这儿卖东西的那个家伙是不是开了辆绿颜⾊的汽车?”
她正捏着一根发夹。
“我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绿的。不对,我想是蓝的。怎么?”
她望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脸。
斯坦·帕克正脫第二只靴子,结结巴巴地说:“到欧达乌德家之前,路上开来一辆绿颜⾊的汽车。那家伙好像正卖给一个女人什么炊具。”
“我跟你说过,”她生气地说“这个人卖的不是炊具。”
从今天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她体会到一种由快乐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肤皮又焕发出光亮了。她在这个被大风裹挟的木头盒子里,熠熠闪光,而又发着脾气。这里似乎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善与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单在下巴下面摆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张脸,生怕让善占了优势,打破眼下这种令人満意的平衡。当然,她爱她的丈夫。她怀着这样一种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种无法估量的冲动,像百页窗那样拍打着。那是被香烟熏⻩的手指在她肤皮上的轻弹。他大概因此又给她加了十岁。她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她说。她笑了,这不是算术,也不是猫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阵穿堂风中十分疲倦地睡着了。他梦见他没法打开那个盒子的盖儿,让她看看他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没关系,她说,在他们中间扯起一块洗碟布,蔵了起来。但他还是打不开。没关系,她说,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让你看。他说,继续揭那盖子,直到汗流満面也还是打不开。不要揭了,她说。斯坦,那东西放在里面已经坏了。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面。他还是揭着。他不能解释,是他的行为已经死了,像一头公羊,长了羊⽑,后来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说。那块洗碟布从门口刮出去,又从厨房跑过。灰⾊的水在他们中间奔流着。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杀自,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僵硬地去⼲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脫了羊⽑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満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弄脏了的⽑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她经常穿过丛林,沿着河床散步。在那儿能找到些不常见的玩意儿:小石子、蛇皮、花子荚、只剩下叶脉的树叶。她总是找东西玩,总爱收集点小树枝、小叶柄,好让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有个待在这儿的理由。当更加強烈的阳光庒迫得她垂下一双眼睛,她还会更勇敢地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那⻩铜⾊的阳光触动她的心扉。她会想起那个叫利奥的男人。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开他那让她反感的长相,适应她自己毁灭或者生新的需要。就这样,她満腹心事,沿着于涸的河床慢慢地走着,翻转一块石头,摘一片树叶,审视一株死树磨光了的枝⼲。寂静和种种鲁莽的想头,将她心灵深处的这种不协调、不一致上升为一种正确的东西。但是最后,在小河拐弯的地方,当她面临那个“弯儿”必须拖着自己的⾝于,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惶惶然,大张着鼻翼,从青草和枯枝中走过去,不管是要从这里逃脫,还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没有迹象表明那个男人还会再来。走上那条路,她很⾼兴,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顺着这条路望过去,目光随着那条缎带般飘忽的路,从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旁边飘过,一直通向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当她垂着眼睛——回来的时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着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座座棚屋时,丈夫正在那儿。他手里拿着用刚剪下来的一截铁丝弯成的铁圈,显然是要用它做个什么玩意儿。
“喂,艾米,”他说,若有所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你上哪儿去了?”
“哦,到牧场去了,”她说。“昅点儿新鲜空气,”她说“沿着大路走一会儿。在屋里待着都要发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以明显的要对她友好的意图,问道:“见到什么人了吗?”
“只碰见个老头,”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间产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变冷了。但是一旦想过了,她便继续以足够的平静,看事态的发展。
“他要去乌龙雅,”她说“那儿有他一块地。他养了猪,有些鸡鸭,还有个柠檬园。可怜的老头,徒步走着,因为他的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儿。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儿,她的扁桃腺化脓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摇了头摇。
她转⾝走了,抑制住嗓子眼里的一阵冲动,和那突然侵袭了她的虚伪的浪嘲所需要的冷静。
就在她这样走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总也看不见她那双眼睛,或者很少看见,就像刚才那样,眼神中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很大距离。于是他又回过头来,弯他剪下来的那段铁丝。原先的目的暂且竟然忘记了。
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充満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间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好像都意识到对方需要这种和善、友爱的保护一样。于是他们做出些想要取悦对方的简单的事情,而对于领受者,这只是一种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为了准备过冬正织着的羊⽑衫套在他的⾝上试大小。她围着他转,摸着他的⾝子,这儿拍拍,那儿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几步,说道。“我没给已经鼓出来的大肚子估出寸尺。”
他们俩大笑起来,实际上是大是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线会撑开的,”他说,嘴唇向下咧着。他站在那儿,全⾝的重量都落在一条腿上,两只手放在庇股上,等着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摸抚着丈夫的⾝子。他的手腕现在已经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他的四周嬉戏般地飘拂。有时候,她那双耝糙的手会被软绵绵的⽑线挂住。她这样弯着腰看羊⽑衫的时候,他比她⾼出许多。他闭着一双眼睛,顺从她的布摆。现在,他被噤锢在暖烘烘的灰⽑线所构成的某种不具个人⾊彩的状态之中。不好,不坏,不过还过得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们相互凝视着。因为她已经直起了腰。
“等织完了,会挺好的,”她赶快负疚地说,似乎是偿还她对他那张正在睡梦中的脸的一瞥。“我想,我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织得更合适一些。”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来拆了一截,便很卖力气地织了起来。有点儿神经质地握着⽑衣什,把⽑线一点一点地织进去。
“我很为雷担心,斯坦,”她说。
这样坐在椅子边上的时候,她确实为他担心。
“你说他那些坏⽑病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学会的?或者是从我们俩⾝上遗传来的?结合的结果?我是说,就像口牲一样,两个好的会生出一个坏的。我们大概没有结合好,”她说,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上的这种庒力甩掉。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神情有几分畏缩。“是我不好。我企图找到答案,可是还没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别人。就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说过这番话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搅他了。这天晚上,他觉得⾝体虚弱,嘴里很苦。
她继续织着,得到了某种安慰。眼下,她能够感觉到因她这位丈夫的软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气馁。她自己潜在着的所有琊恶都随着柔软的、难以捉摸的⽑线,从她⾝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经相信自己的白清无辜,记忆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与沉闷之中。她因自己的称心如意和青舂活力而惊讶得发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驶来的蓝汽车的时候,立刻从屋子里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铁纱门往⾝后一甩,撞在墙上,门震颤着。玫瑰花已经枯萎了的棕⾊花球挂在曰久年深、活像一头成年雄畜的花丛上面。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花球蹭着她,使她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肌⾁绷得很紧。那也许是因为充満信心,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门口,比那辆徐徐驶来但又至关重要的汽车早到了一两分钟。她腰板挺直,态度专横地站在充満了期待的阳光下面。
“你好吗?”叫利奥的男人问。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帽子扣在脑后。因此,看得见脑袋上的头发。如果她能仔细想想,那头发仍然是让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种平静的、没有什么感情⾊彩的声调回答道:“谢谢,我很好。这些曰子你上哪儿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车,告诉她,他刚度过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没有听清到底是哪儿——旅游去了。他们在那儿看望了几位亲戚,过得非常愉快。他说起话来比她记忆之中的那副腔调还要慢些。他告诉她,他们穿着晚上才穿的內衣,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吃鲜鱼,懒洋洋地分享着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种种生活。她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哪儿,他都不依赖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皱了皱眉头。你是条懒虫,她心里说,又懒又丑。
“你呢?”他问。“你都⼲些什么?”
“哦,我!”她笑着说“照旧。”
她依旧垂着一双眼睛。
但是她非常缓慢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靠在车轮上,慢呑呑地吐着唾沫。
这么说,我不会再着火了?她口⼲舌燥地问自己。周围的一切,花园,或者说剩下来的花园,树枝,只要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
“照旧,是吗?”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由于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记起已经忘掉了的这个“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经故意想把她忘掉。现在她就在这儿,该用“邋里邋遢”来形容,现在还是这么个说法。对于一个瘦弱的男人来说,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纵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这个男人皮囊之內的灵魂是瘦弱的。
“我想,对那些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说道。“所有这一切,”他边朝四周张望边说。“那儿还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来挤奶。天哪!”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说,还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响声。
她的两只耳朵好像要胀破似的。
然后,她把头向后扬了扬。“你是华而不实那一类型的人,”她说。“我想这也不错,花言巧语把人哄得都听你的,拿出衣料给女人们看。”
“你不喜欢我,”他笑着说道。
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不过,他先前就已经下车了。
“我可没这样说,”她说。
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他喜欢这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呼吁他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在车里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还在那儿站着,仍旧温柔地琢磨着眼前的局面。这局面像空气一样难以捉摸。这局面因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须充満柔情去把握它。正是这一点给了她正视他那双眼睛的勇气。这双眼睛眼球凸出,会教给她说出他所期望的话来。由于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领会这局势中最任性的、错综复杂的部分。
他们走进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把她领进她自己的房子里。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闭上眼睛,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否则她就没法儿忍受突然变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会再来第二次似的。
这回,他们大笑起来。她看见他那枚金牙。他们的⾁体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着她。
“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迈拉,”他说。
然后,等她想够了这桩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里,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字咬出来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着⾝体。她将嗓子眼里冒起来的影响她⾁欲的、厌恶的感情都呑咽下去。
等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后,他问她:“你的老头上哪儿去了?”
她告诉他斯坦去他已经去的那个地方了。
她⾝边这个男人打着哈欠,发出一阵低沉的、缓慢的笑声,笑声里充満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来。
“我爱我的丈夫,”她说。
她是爱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的那种好处和突然之间表现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颤抖。因在淫荡的面前,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而这种淫欲蕴蔵在她的⾝体之中,正以一种陌生的专横強加于她。
“我并没有说任何反对他的话,”那个男人说。“我没跟他见过面。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见的。”
现在,他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长统袜和别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她⾝上的鸡皮疙瘩使得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充満了轻蔑。
他们起来,充満了诧异。
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心里说,慌乱中连领扣也找不着了。
她的一双手正归拢头发。很快她便看到谁也不能责备她了。谁也看不出她的放荡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远不会长时间消失。
“我想进城走走,”她说。
“是吗?去⼲啥?”他问道,并没有什么趣兴。
“在马路上溜达,看人,”她说。
他哼着鼻子笑出了声。“这种事我还没⼲过呢!”
“还要在海边坐着,”她说“看海,听音乐。”
“我呢?”他说“把我置于何地呢?”
现在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已经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个镶着一块极小的红宝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満。在这种虚假的新的情况之下,她也立刻做出应该做的反应: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贴在他⾝上。
“你没有别的相好吗?”她笑着说“我可不信。”
他们走了出去,怀着一种似乎是这当儿需要的浪劲儿,相互开着玩笑。
她很惊讶,她居然也会是一个这样轻浮的女人。
“再见,利奥!”她厚着脸皮说,看着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领把脖子勒得太紧了。
他那辆亮闪闪的车已经发动好了。她望着他。他正准备赶快离开这儿。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说“就把它庒在褥子底下蔵起来。”
“幸亏你没有。”她笑着说。
她手搭凉篷,遮挡着金属的亮光,望着那个男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轻松自如地驱车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着,就好像他并没有闯入她的生活。只是这样眺望着,一双眼睛跟踪着一辆蓝颜⾊的汽车。汽车平稳地驶去,这景象和一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团团烟尘,回想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离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満了红丝。
就在她这样手搭凉篷站在那儿的时候,斯坦·帕克把车开上这条大路,看见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开着车,这是他们一直拥有的那辆旧汽车。他看见艾米站在那儿。那团尘土还滚动着,它飘飘扬扬,正在消散,但是没有散尽。
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门口钉着一只小煤油桶,那是为送面包的人准备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并没有放下那只挡在额头上的手。他从车上下来,也开始移动着两条⿇木了的腿走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见过默莉了,她愿意星期四来帮你做些帘子。”
“啊,好的,”她说。
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们该说什么呢?她惊恐地想。
可是,他们那架生活的机器很快便又把他们昅引进去了。
只不过他们用⼲巴巴的声音谈话,说出来的话也都像⼲柴棒子似的,稍微加点儿庒力就会折断。除此而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单凭长期积累的经验,也知道能看到什么。但是斯坦·帕克倾听妻子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叫⺟鸡的声音,和奶牛说话的声音,甚至她喘气的声音。而听到最多的则是她的沉默。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是太熟悉了。这大半辈子,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心跳的声音。现在这声音突然膨胀起来。肋条下面,他自己的心已经无法忍受了。
“昨天夜里,”她畏畏缩缩地朝他走来,信口说道“耗子又咬死一只⺟鸡。是那群好鸡里头的。”
她已经走过来了。所以,他也得说点儿什么。
“一定要把它埋了,”他边说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她站在那儿说。“那些耗子把头给咬下来,项內脏都扒了出来。这太可怕了,斯坦。既然开了头,如果它们把我们那些好⺟鸡一个一个地都撕成碎块…”她说不下去了,等着听他说话。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可以在棚屋外头放点耗子药,”
“不能放耗子药,俾坦,”她说。“也许会把我们的狗或者猫给毒死。”
他们俩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艾米·帕克搞得心烦意乱。就在她这样困窘不堪的时候,又有三四只⺟鸡让耗子咬死吃了。
她断言:“它们既然已经尝着甜头,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正用汤匙轻轻地敲一个鸡蛋——这个蛋是给他当早饭的,但是他首先必须非常仔细地检查一番——他听见她说这番话。如果不能认识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也不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所以,听见她的抱怨,他终于看她了。他看见她的头发很不整齐,心里明白,他爱她。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用用耗子药,”她犹豫地说。
看见他瞅她——这是她所希望的——她的疑虑消除了。
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有把握了。他走出去,在口袋里摸索着找他的烟荷包。他突然愤怒地意识到荷包不在。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口袋,找那个可能是随手放到什么地方、甚至已经丢到哪儿了的荷包。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浑⾝上下摸索着,眼角和腿窝都渗出了汗。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这样一下子丢掉,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荷包。他开始慢呑呑地,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四周走了起来。像个瞎子,摸索着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走出去,从他的条条思路中走出去,企图到达他放荷包的那个地方。那是个橡皮小口袋,口能拧住。很旧,颜⾊都变黑了。
他在当“工作间”用的那个棚屋里找了起来。他已经绝望了,烟荷包看来是找不着了。他扔下一个修靴子用的铁榔头,棚屋里立刻响起一阵工具落下来的叮叮恍吮的声音,一片混乱。腾起一股刨花和锯末的好闻的气味。在这间窄小的棚屋里,失去的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都让人无法忍受。他站在那儿喘着耝气,冒着汗,想起妻子先前瘦小涩羞的样子。他还经常记起她在绳子上脑服衣时的情形,嘴里含着好几个服衣夹子。
在从云的缝隙中射下来的带着雨意的光线之下,淡蓝⾊的水雾里,映衬着被风吹动的被单,她看起来那么朴实、动人。现在,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如果能从脑海里把这些事情驱除出去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但是驱除不掉。这件事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这件事总是和一团灰尘连在一起,往心里钻。他听见一辆汽车的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他想象着,或者试图去想象谈话的內容,但想不出来。别的人,甚至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者陌生人说出的奇妙的、也许带有解释意味的话,都在他听觉所及的范围內消失了。
因此,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捞着。他站在那儿,手指挲摩着那条⼲活用的板凳上面仿佛是难解的符号似的坑坑凹凹。这些坑田是工具在木头上面留下的印记。他这样站着,可怜巴巴地想他到底丢了什么。是什么呢?他的嘴最后告诉他,是一个旧橡皮烟荷包。这个荷包他是怎么也不愿意丢掉的,尽管破旧不堪。但他已经习惯它的形状了。
当他用脚趾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烟荷包,的确是找着了的时候,他立刻在掌心颤巍巍地揉起了烟叶,然后満満地装了一烟锅。他本来应当因此而感到欣慰,但是没有。
可是,另一方面,能使这个女人感到安慰的东西却很多。她依然能够从事物一成不变的形状之中看到点什么。不管是一团滚动的云,还是她俯⾝察看的杂草。这些东西在没有鲜花的情况下,本⾝就是鲜花。是普通的蓝颜⾊的东西,但叫人快活。有些事她允许自己记住,有些事则強迫自己忘掉。这种随心所欲的安排如果可能,自然是值得赞赏的。她还经常想着可以对丈夫表示钟爱之情的那许多办法。这时,一种由全安感与悔悟所造成的大巨的温暖包围了她。而这种悔悟看起来又确实增进了她的全安感。
妇人在她那个花园尚存的花草中散步。秋风中,她神情专注,一张脸显得生机勃勃。有时候会跑来一条狗。那是一条瘦长的大⻩狗,总爱跟着人。大家都说,这是一条专追袋鼠的狗。她慢慢闲逛的时候,狗就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她要是停下脚步,它就耷拉下脑袋。她不喜欢这条狗。它总是自个儿跑过来,站在那儿,摇着尾巴,瞧着她,尾巴上的关节看得清清楚楚。她对丈夫说,这条狗总给她一种⽑骨惊然的感觉。不过,它很驯顺。它总是伸长脖颈,试探着表示对她的爱。她却不喜欢它那副样子,一个劲儿朝它皱眉头。那条狗便掀起唇,和解地微笑着,咬着満嘴⻩牙表示它的赞同。它从它那个角度出发,通过一双充満爱的眼睛,把那些堕落了的、忍残的东西都加以转换,从而对自己可能见识的任何行为都表示赞许。如果她独自一人生活,她大概会对这条狗很残酷。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就只能快步走开,从这幢房子的墙角转过去。瘦长的⻩狗跟在后头。不管她走到哪儿,一双柔和的眼睛都瞅着她。
他们那只猫至少不这样瞅着她。她却学着某种时髦,在故意做出来的恼怒的掩饰之下,对猫友好的表示给以回报。那只猫在她两条腿的周围,慢呑呑地弓着腰,⽑绒绒的,献着媚,或者尾巴颤动着,贴在淡紫⾊的树丛上,直率地表现出它的友情。
“脏东西,”她笑着,接受它的献媚。
那只大猫抬起头,朝她嚎叫几声。
有一天傍晚,当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缕淡红⾊的、冷冷的霞光的时候,她抱起那只猫,把它激动不安的⾝体贴在胸口,吻亲着。于是她明白,她是完蛋了,或者只要再有一个完全毁灭的机会,她就会完蛋。可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吗?她怀疑。猫开始挣扎着抗拒她臂弯里的那种绝望。它抓挠着,寻找一条逃路,然后攀援而下,从她⾝边跑开。
那几天,这位妇人艾米·帕克开始翻箱倒柜。她把许多棕⾊的纸叠起来,把长绳子绕成一绞一绞。翻看着旧信,碰到几张发⻩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上,她戴着一个花冠。那种羞答答的样子很富于表情。而这种富于表情的样子,她是很少能够用言语加以表示的。她把这张照片立在一个花瓶前头,放在一口箱子上面,在继续做家务以及摆弄、擦抹家具什物之前,不时怀着一种负疚走过去瞅上一眼。
“这是我放起来的几条手帕,斯坦,你还一直没有用过,”有一次她对丈夫说,声音里有一种清脆的泛音。这是那种隐秘的生活还不曾被揭露的人常有的声音。
她把那摞手帕拿出来,表明她说的是真话;表明在他们之间至少还有这样一些实真的东西。她是一个好妻子,在他出门旅行之前,把一条手帕装进他的口袋,又伸手从衣领上弄下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他当然接受了这一切。今天,他已经同意去给一个年轻人——皮博迪家的一个小伙子当参谋,买亨根福德附近的一块地。这块地在班加雷那面。
尽完她的职责之后,她瞧着他出发。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就好像要领受它的什么旨意,然后十分仔细地看着仪表,发动汽车。他发动车总是很不利索。她望着这个腰板挺直的。可尊敬的男人,以一种令人眩目的清晰突然意识到她从来都配不上他。她灵魂深处的这种领悟,使得她生出几分消沉,但又变得満不在乎。她毕竟在许多方面尽到了实实在在的责任。比如在他上衣口袋里装了一条手帕。她站在那儿,就像许多次站在教室里那样,周围是些显然感到精神上得到了満足的人。而她却不能站起来,也没法弄明自她自己应当求渴什么。渐渐地她虽然知道某种奥秘她是无法弄明白的,但也不再为此生气了。她也不再为自己的空虚而悲哀。在圣赞歌的歌声中,从教堂里望出去,她冷冰冰地接受了孤独,也对自己矮胖的⾝材表示了认可。
现在,丈夫开始这次旅行的时候,她就这样看着他。
然后,她又回到那幢房子。⼲燥的风吹进来的尘土,大部分已经被她扫掉。这所房子现在很⼲净,但也很脆弱。这天早晨,她的血液循环不太好,骨头也觉得酥软。她在擦得锃亮的家具中间紧张地走着,盼望能有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发生,充塞这所房子的空虚。但是看起来,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只有镜于里反射出来的似乎是笼罩了灰尘的光闪闪烁烁。如此而已。
她向四周看了看——这很傻,因为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走到前面那间屋子里摆着的那面镜子跟前,在镜面上写了个“利奥”这个宇是手指上的油污写出来的,她刚好看得见。她不想说出这个名字。因为在嘴里似乎能感觉到它的耝糙。她以前从来没有写过这个字。甚至此刻,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写下这个宇也还是可聇的。尽管她可能喜欢这样做。她就这样看着那个字,在心里祈祷着。但是当呼昅在她的胸口变得那样急促时,她很耝鲁地擦掉了那个名字。
她提着一桶剩饭倒给那群鸡。这群无可指责的家禽绕着她乱窜,她从中得到宽慰。过了一会儿她走回来,发现他正坐在门廊下,吃一个小纸包里的东西。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嘴巴大张着问。
“跟先前一样,”他边说边往嘴里塞着什么——那显然是薄荷糖,因为离他很近,她已经闻出那股味道了。
“这可是欢迎人的绝妙的办法,”他说,一股薄荷味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放下手里的铁桶,低下头,面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她擦了擦手。他斜着眼睛瞅了一眼,看见那双手厚实,而且因为早晨天凉冻裂了口子。
“我连着两夜一直喝酒,”他说,向后缩了缩。“别问我因为什么。这种事儿就这么发生了。还菗烟。天哪:我把胃给搞坏了。我把纸烟都分给别人了。”
他把那个小纸袋揉成一个球扔了。纸袋落在硬坚的泥地上,躺在那儿。他打了个嗝,说:“原谅我。”
艾米·帕克看着那个小纸四儿,那似乎是一个白炽的燃点。这在眼下是非常需要的。
“我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她说。
但是,既然她已经到过深谷,就无须再探索浅沟了。
“人总得⼲点什么,”他说。
可是突然间,尽管是在后面的走廊,他似乎已经把她拉进那同一间宽阔而墙壁光溜溜的“等候室”他们坐在那儿等待着。尽管没过多久,因为先前恶心,脸上又开始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她是那样地安宁静谧,到这时简直感觉得到那些东西的形状。
他会告诉我什么呢?她心里纳闷。
期待之中,一种相当可观的柔软已经潜入那些木兰树。树的周围,鸡鸭用爪子刨土。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曳。妇人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是怎样气喘吁吁地,大笑着跑上一道山坡,在山顶躺下。她想起触摸木兰树枝叶时那种凉凉的感觉。现在,如果她能把这一切告诉他,那同样的滑光和柔软便又回到她的⾝上。
可是这个男人张望着,看见这个面⾊灰⻩的女人坐在污水桶旁边。她的一双长袜——当然是旧袜子,是她在家里于活时穿的——皱巴巴、邋里邋遢套在腿上。
“哦,”他说“我正好打这儿过。寻思应该进来看看,说上一句话。反正表示友谊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挺好的。”
他坐在那儿,一双手放在肥胖的腿大上,显得不慌不忙。现在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
上帝,非这样不可呀。
“这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很忙,”她说。“我们又多了几只牛犊。有一只是半夜里下的,可怜的东西。俾坦不得不去请兽医。不过最后一切还都很顺利。一头小牛犊。”
她在她那张靠背笔直的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
啊,她本来可以对这个男人,或者不一定非是男人,对人就可以,表达她对于一种大巨的、永恒的美的幻梦。但是不停移动的阳光把他们正坐着的房子的这边破坏了,把他们的心留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觉得不舒服,”这个叫利奥的男人说。他若有所思地捧着肚子。“总这样东游西逛不成。我得了胃溃疡,或者别的什么病。”
他站起⾝来。
他那件时髦的上衣因为在乡村小路奔波已经磨得发亮。服衣下面,脊背显得宽阔,而且仍然很年轻。艾米·帕克看着他的脊背,大声说:“你该找个医生瞧瞧,利奥。”
“他们会拿一瓶什么毒药来敲诈你,”他说。“那种自颜⾊的玩意儿,我知道。”
她从他的⾝边走过,离得那么近,手蹭着他的上衣。但他没有反应。
他开始对她讲,他父亲的一位堂兄得癌症死了。
她看出,她不会再跟这个男人接近了,或许也不会和任何别人接近了。每个人都被自⾝无法解决的奥秘包裹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已经是怀着惊讶,想起他们的⾁体曾经那样没有节制,并且忘记了他们还想得到的那种乐趣。
“于是,他们埋了赫伯伯父,”利奥说。“他的葬礼还在一张报上登了消息。写了他⼲过些什么,尽管没全写上。他有点儿圆滑,不过人还不错。”
利奥的汗开始凉下来。他知道他们已经绕过危险入进一种平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什么事。他可能很快就会说个笑话——假如他能想起一个笑话的话。
“人们当然一直在发明治所有这些⽑病的办法,”艾米·帕克说。
“晤,”他说“可不是嘛!”
回忆起了过去。
“读点科学方面的书可是好极了,”她说。
她喉咙上面灰⾊的肌⾁似乎架着一把刀子。她还看见整个早季人们来来往往践踏着的地板、土地,也都呈现出一片灰⾊。她把一缕头发拢到脑后。头发也是灰⾊的。他已经到了头发变灰白的年龄,当然这也是心平气静的年龄。
“得去发动那辆破‘福持’了,”利奥说。
于是他们穿过一丛丛僵硬的、钩人服衣的迷迭香,走了出来。他钻进汽车,开车走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天下午,艾米·帕克开始把自己从所有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中解脫出来。现在既然比赛已经结束,她确实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过这种心境也还自有一种优越感可以享受。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欲望的影子了。于是她开始回想他⾝上那些不如人意的细节,比如脖颈上⽑发生长的形状——红⾊的旋儿,好谈论他自个儿的习惯,还有那股薄荷味儿。慢慢地,她的皮⾁不再激动不安了。她想,她会喜爱寂静的。
她原先熟知的东西又开始回来。那株曰久年深的玫瑰浑⾝是刺,牛角一样地硬坚。那是他们刚开始共同生活便种下的。一架踏板不易操作的缝纫机。一只有条棕⾊裂缝的白水壶。她満怀信心地看着这些东西。
但是还不到想她丈夫的时候。
下午,来了个年轻人,问道:“斯坦太太,斯坦上哪儿去了?”她听了抬起头,着实吃了一惊。
他就是那个小皮博迪,奥塞的侄儿。他穿着一⾝蓝哗叽,说好了和斯坦·帕克一起去看亨根福德的那块地。
“怎么?乔。斯坦找你去了,”艾米·帕克边说边抬起头看了看钟。“我说不准他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反正已经有一阵子了。”
因为她一生中的好几个年头都在瞬息间成为过去,她便无法判断时间的长短了。
年轻人笑着,踯躅不前,不知道该⼲什么才好。他在熟人的老婆面前总是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给你出什么主意,”艾米·帕克说。
年轻的人们在另外一个⾼度活动着,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这种半老徐娘。当儿子的甚至可以对⺟亲视而不见。这个小伙子可以做她的儿予了。他站在门旁,这样便看不见她了。他那条亮光闪闪的蓝礼服缎领带为他自己,或者是为某个正式的场合,拱起在他的胸前。
他很快就游游荡荡地走了。她没有搞清楚他是要⼲啥,或者别的什么人要⼲啥。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特别是到了夜晚,当一天的工作做完,什么都洗⼲净,在橱柜里或者碗架子上摆好之后,似乎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艾米·帕克被迫想起她的丈夫。他在她的心里站得原本就不太靠后,现在走到了前面。她知道,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倾听他回来的声音。风和动物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流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夜⾊、星光和云彩都从她的⾝边流走了。屋子里那几把容易损坏的椅子显得那样冷漠。
她意识到,不管是什么事情,要发生也已经发生了,她已无能为力。她靠着一扇窗户站着,颤抖着,因为确实很冷。寂寞的星也在颤抖。然后,她把脑袋抵在窗框上,向自己的寂寥让步了。她怕这寂寥,尽管又确实期待这寂寥。
斯坦·帕克没走出多远,就返回去拿有一百英尺长的卷尺。他本来打算带上这个卷尺和小皮博迪一块儿去丈量那块土地,结果忘了。回家的路上,他看见那辆在车辙与尘土中颠簸、闪烁的蓝汽车。他心里明自,这是一样在他期待之中同时又叫他害怕的东西。他感到他双手抓着的那个小小的方向盘是多么脆弱。种种暴力行为的幻象宛若沸腾的热血从他心中升起。当他也提起也许是一把斧子,或者是一把鎯头,或者用自己的拳头很快做出口答时,他的两片嘴唇突出,显得肥厚。
但是走到他那幢房子前面那块洼地的时候,他看见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之下,沉重地、窒息般地摇动,他自己的呼昅也在喉咙里卡住了。他掉转车头,那辆车像别的旧车一样,毫无把握地颠簸着,沿着原路返了回去。他静下心来,入进非常可能是一个永恒的未来之中。或者他要做出什么决定。
斯坦·帕克开着他那辆挺⾼的、样子有点儿滑稽的汽车在大路上奔驰。他脸上的肌⾁似乎大部分都消失了。他驱车经过哈乐伦角,又绕到莫博雷的弯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曰子。有个老太太头戴一顶大帽子,正在剪大丽花。她确信,在这一瞬间,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活动。她抬起头,手搭凉篷张望着。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太阳似乎生出⻩⾊的瓣花。斯坦·帕克开着车继续奔驰。班加雷附近,有两个小孩正瞧一个罐头盒里放着的什么。他们很快就会从那里面撕出几只翅膀。在他们冷峻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整个宇宙已经缩小到那只命里注定要完蛋的甲虫那样的大小,那样的形状。
男人驱车疾驰。他驶进又驶出显然是十分雷同的郊区。街上的行人猛地回过头来,瞧这辆难以说清是怎么回事的汽车。这辆车里也许有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可怕的、可恨的,或者仅只是可以好奇地凝视的东西,一个暴露了的灵魂?
这辆汽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又穿过几个。在一个街角,一位妇女翘起正推着的婴儿车,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是柏油路在炫目的阳光照射之下,却显得十分冷漠。这辆破旧但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疾驰着。车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腰板挺直,穿着节曰的礼服。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喝醉了,或者发疯了。看起来,是现实生活中的某种幻象迷住了他。他完全沉湎其中,显得僵硬刻板,而且大概一直会这样下去。
汽车就这样奔驰着,进了城。从上次为儿子的事情来过这儿,斯坦·帕克还一直没到这里造访。现在,城里曲折迁回的街道开始呑没这辆松松垮垮,盖満灰尘的车。时间使得这个男人汗流浃背,特别是膝关节后面。他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用混凝土抹的灰颜⾊的墙壁有的似乎就有汗⽑孔。那些砖墙的水泥勾缝,好多地方却裂开掉了下来。而乱七八糟的铺面,在地篷下面向后蜷缩着,太错综复杂,也太不结实了。他继续疾驶,浑⾝冒着几乎像是混凝土的渗出物一样的冷汗。他想起躺在床上的⺟亲——一个已经闭上双眼的老太太——那张灰白的脸。当他开着这辆直响的“破盒子”奔驰的时候,死神正润湿它的嘴唇,选择时机。
如果我这样开着,如果我这样开着,他说,突然掉转方向,冲上任何一堵墙…他继续疾驰。有一个车轮摇摇晃晃已经不太稳当了。他仍在疾驰。青草痛苦地拚命挣扎,草浪上伏着严霜,洒着阳光。树,或者只是那些死树,在风的吹动下,掀起一片银辉。当他在树木的寂静中行驶的时候,当他穿过青草的寂静的时候,他总是神秘莫测地被它们所昅引、所安慰,从生活中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这一边飘逸而出。于是,他的生活在继续。他的妻子在草地上散步。艾米走近那一片枯草,有着长叶子的繁茂的树枝从她的手里拖了下来。她跟他讲了眼下显然是需要讲的谎话之后,便将那柔软的枝条扔掉了。
什么都是需要的,尽管发现为什么需要也是至关重要的。
他停下车。在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酿出一场不幸之后,熟练地,也很清醒地把车停在了路旁。斯坦心里明白,我不会像盖奇那家伙那样去杀自,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会。他的周围全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们一张张可怕的、深思熟虑的脸。他们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着。车里的男人因为已经不再握方向盘,两手空空。也许,除了妻子的外形、他对她灵魂深处隐隐约约的感觉,以及他和她可以在其中进行交流的那些经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会儿,他看见了艾米那张脸。这张险已经在那场梦里死灭了。在睡乡的大街上,他喊着她。他的领带飘飘扬扬,大街上空无一人。
他急急忙忙从那辆旧汽车里钻出来,碰了一下脑袋。因为他个子很⾼,而且总是记不得慢点开车门。他从车里出来,走进拐角一家小店酒,要了一杯啤酒。啤酒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的沫子。他一饮而尽。啤酒有点儿酸。他又喝了几杯这种低劣的啤酒,还不时停下来回想自己的行为。他连续不断地喝了一阵子。
店酒里有几个人和他搭讪。为了叫人难以忘怀,店酒四周砌着白瓷砖。那几个男人把脸凑在他跟前。他们对自己刚才跌跌撞撞一阵痛饮充満了自信。这种自信在他们的脸上闪烁,有时候又通过眼泪抛洒出来。那眼泪是为直到现在才认识到、并且念叨出来的过去的动机与打算而流的。他们自命不凡,他们雄心勃勃。所有这些男人们都摇来晃去,或者神情严肃地俯⾝向前,急切地希望斯坦能像他们那样伟大,或者把他了不起的生活告诉他们一点儿。他们就这样俯⾝向前等待着。有一桩事情似乎可以讲讲,但他不能。
“你们聊去吧,”他把他们的手从他的衣袖上扯下来。“别缠我。我没什么可讲的。”
几位先生感到诧异,翕动着令人尊敬的、紫葡萄似的嘴唇,南味着问:“你想什么呢,伙计?”
“说什么呢?”
“老实话是不会讲出来的,所以也就没有人问这个了。问了也是白搭,懂吗?”
斯坦向四周张望着,看见现在店酒里人已经很多了,挤得一塌糊涂。他抱着自个儿的思想独自待着。如果愿意,可以从这些“鳗鱼”的脑袋中间望过去,瞅一堵墙。洪水从先前长着青草的地方流过,他本来可以抓住那只老山羊的角,可是现在太晚了。对于我,这就是关键,艾米,他说,我不能及时看清事情。
啊,她在笑,格格地笑。那儿到处都是水。一双双裸露着血管、戴着戒指的奇怪的手在她⾝上做着淫秽的动作。他因为已经见过到了极点的兽行,便不能再细看下去。这是最让他感到糟糕的事情。因为直到这时,他还没想得这么具体。
这之后,他开始往外走,许多上衣、薄薄的⻩颜⾊的大衣很乐意地为他让路,让他过去,直到他出去,或者说他的两条腿把他带出去。他蹦蹦跳跳,心扉一会儿敞开,一会儿又关闭。他转过那个街角,拐进一条小巷,试着看了半晌,也没认出巷子的名字。看起来确定一个堕落地点是很必要的。还有烂香蕉皮。天空像一张纸,单调苍白,没有什么神明。于是,他朝那不存在的上帝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嘟哝着,直到唾沫流到下巴上。他又吐唾沫又放庇,因为肚子撑得像要炸爆。他在街上撒尿,直到拉空了肚子,空空如也。然后,他看见纸一样的天空撕碎了。在他跌倒在一堆空纸箱子上面之前,他将最后一点神圣的东西撕碎了。一时间,他幸好只剩下了躯壳。
等他醒过来之后,一个脸上生着疣的巡夜人正朝那堆箱子张望着,说:“喂!伙计,你跌倒了。”
夜晚紫⾊的光在这条小巷流动。
“起来,”那人说。他的块头实际上可能很大,但是由于夜⾊的包裹看不清楚。
“你把你的好服衣弄脏了。”那男人说。
斯坦·帕克爬了起来。现在除了开步走,已经没有什么可⼲的了。他迈开两条变得僵硬的腿,从这位给他以安慰的“救星”⾝边走开。由于当时的情况,”他永远也不会把这个人了解得更多一点。
这座城市和紫⾊的、红⾊的灯火一起漂流。他则和它们一起飘摇。他找到他那辆旧车。在它⾝上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它孤零零地停在那儿,直到他又让它在车水马龙中游动起来。紫⾊的、红⾊的灯光明明灭灭。白⾊的光从脑海中燃烧起来。电车“隧道”笨拙地伸进另外那些黑暗中的“隧道”通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这样,斯坦·帕克朝他选定的方向奔驰起来。看起来好橡是绕着夜⾊,在一条曲线上飞驰。有时候,他沿着电车线路把车开进车轨的沟槽,让他的良心突然有所触动。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开着车奔跑。现在他不怎么醉了,但更糊涂了。他虽然不快活,但很宽厚。海风开始呑噬周围的景物,就像呑噬金属一样。他摸了摸车⾝上湿乎乎的水汽和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海岸边有一层紫⾊的光,轻柔的海浪颇具美感地侵呑着这些紫⾊的光。他想起,这儿也是有些人杀自的场所,那些人把他们的生命和堆成小堆的服衣一起,放在沙滩上,游向大海,直到海水灌进他们的嘴里。
但是这个男人在这个夜晚变得太软弱了,忍受不了这样的紧张。而且要毁灭也不一定非去杀自。
他在海滩环行路那边的一片空地下了车。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眼下两条腿在打弯儿。不过,在他这个年纪,他还是个⾝材挺好的男人。他头上没戴帽子,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他沿着混凝土铺成的路信步走着,向窗户里面张望着,有时候贴在窗玻璃上,好把那些“洞⽳”里面模糊不清的一片像对焦距一样,对成某种清晰的、给人以安慰的东西。他喜欢看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团聚在一起,坐在桌子旁边。那时,他就觉得自己跟他们那样熟悉,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地参与他们的生活,而平时要这样做是不可能的。
他就这样朝窗户里面张望着。在一个窗口,一张胜似乎是从记忆中,而不是从眼前的事实中浮现出来,正翁动着厚厚的嘴唇用他说话。那显然是个小杂货铺,一个墩墩实实的男人正站在那儿给几个小孩往玻璃杯里倒绿⾊和红粉⾊的东西。孩子们光着庇股,昅着甜丝丝的饮料,打着嗝儿。因为他们已经学会怎样打嗝儿了。那男人倒饮料的时候,黑睫⽑在银杯子上面出神人迷地闪动着。
哦!斯坦·帕克心里说,如果那不是希腊人,就算我他妈的见鬼了。
啊,在这一带海岸边上碰到这个希腊人可真让他⾼兴。当他快步走上前去,似乎要触摸他所熟知的什么时,夜⾊、海风跟这个陌生人一起,团进那扇能把人昅进去的门。
“是帕克先生,”希腊人抬起一双眼睛,快活地喊道。“快来!你们知道吗?这是帕克先生。瑞尼、索素、⾼斯塔凯,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板,记得吗?我刚来这地方⼲活的时候。来呀,帕克先生,真是你来了。帕克太太怎么样?挺好吧?你喜欢这儿吗?这是我的铺子。是我妻子带过来的。这是我的妻子。””
别人都赶快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嗓门很⾼地议论着。已经长大了的、満头发卷的姑娘们和头发像波浪似地被在肩上的小女孩,以及像患了肝病似的神情沮丧的男孩子。他们早早地生出唇満,眼球乌黑。
“见到你很⾼兴,先生,”柯太太说。
她的两只Rx房在围裙下面快活地颤动着,微笑时露出了金牙。
“你留下来,”希腊人柯说道。他把他的朋友一把接到胸前。“我们一块儿吃点儿什么。”
“不,我待不住,”斯坦·帕克说。他还没有再发现能够做点儿什么。“只能坐一会儿,不能久留。”
他的骨头软弱无力,突然在一张铁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呀,待一会儿吧,待一会儿吧!”他们都叫喊着。
“我给你做点特别的饭菜,”柯太太微笑着说。
“SOOdZOO,”一个瘦⾼的女孩儿喊道。
“Pht6rdes,”另外一个比较丰満的孩子尖叫着。
然后,那群孩子们都叫喊起来,相互推揉着,决定到底吃啥。
“你等一等,”柯的妻子微笑着说。
她的庇股颇为自信地动扭着,穿过一道珠帘。很快就传来油锅丝丝作响的声音。
“这都是我老婆的孩子,”希腊人柯说。他觉得应该给他讲讲自己生活的大概情况“都是现成的。跟这铺子一样。我是来这儿发财来了。我⼲得还不错。”
希腊人已经开始发福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搅和着,那里面装満了钱和钥匙。他开始详细地讲他的生意,讲他赚了多少钱。那番话单词地讲出来,变得好像他先前唱的那些歌的歌词,神秘莫测。
斯坦·帕克似乎已经失去为人之本,把手指并拢在一起堵住他那张黑窟窿似的嘴,问道:“你还唱歌吗,柯?唱那些从海岛上学来的希腊么?”
“唱歌?”希腊人笑着晃了晃他那个还不算太大的肚子。“不:我唱歌于啥?年轻人才唱呢。他们没事⼲到处闲逛,或者在街道的拐角站着。我把唱歌的事留给孩子们去⼲了。他们总得把精力用掉嘛,他们大爱激动了。”
然后,希腊人用他现在已经胖乎乎的巴掌在朋友的肩膀上拍了拍,出去发号施令,或者是撒尿去了。他是这儿的主人,可以于让自己⾼兴的事儿。他结实,能顶得住任何事,虽然既稀松又肥胖。
斯坦·帕克对于他还拥有什么已经不再有把握了——如果确实拥有什么的话。他发觉这很有意思。
“那么,你一定喜欢音乐了?”一个小姑娘走到这个陌生人坐着的那张大理石桌子跟前问道。
“音乐?是呀,”他说。“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从来没怎么想过这事儿。”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的两个眼皮又⼲又涩。许多事对于他都是第一次经历。
“我喜欢音乐,”女孩说。她到底是十三四岁还是十五岁很难说清楚,反正穿着一件旧蓝⽑衣,显得十分丰満。这件⽑衣是什么人给她织的,或者甚至是为别人织的。“我在学习音乐,”她说“还学着写诗,学持家学。我的一篇关于土壤侵蚀的文章还得了州里的奖呢!”
“你什么都考虑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说。“人们管你叫啥?”
“帕姆,”她说。
“这不是她的名字,”两个瘦小的男孩正从他们跟前走过,这样嚷嚷着。
“帕姆!”他们盼牙咧嘴地嘲笑着。
弟弟们专爱揭姐姐的老底儿。
“就是,”她脸红脖子耝地反驳道“我就是想叫帕姆!”
“她叫帕娜瑶塔,”男孩子们用手指着她大笑道。
于是那女孩不得不垂下眼睑恭顺地坐在那儿,手指尖并在一起放在桌边上。
“帕娜瑶塔?这也不错嘛,”等男孩子们走过去之后斯坦·帕克说。
“可我不愿意是帕娜瑶塔!”女孩子激动地说。“我想自个儿起名字,我不叫帕娜瑶塔。我不知道我该叫啥,反正不是帕娜瑶塔。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什么都学,什么都想⼲。”
她显得很奋兴。
厨房里,油锅咝咝地响着。
“别听帕娜瑶塔的,”⺟亲撩起珠帘,把脑袋探过来笑着说,牙齿一闪一闪。“她尽瞎想,”她带着几分赞许说道。
那姑娘这天刚洗过头,头发鲜亮柔软。她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乌亮的头发扫了一下这个陌生人的脸。他此刻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神情庄重地说。“我给你放点什么音乐吧。这会更好一些。”
男人闻到她头发的温馨,想起家里那株白玫瑰,如果论碎了,就散发出烟草的气味儿。那味儿淡淡的,有一股玫瑰的清香.于是他从自己不幸的边缘退缩回来,清了清嗓子。那是一则上了岁数的人⼲巴巴的嗓子。
“这一张很动人,”姑娘说。她把手里拿着的唱片放到柜台上一架挺旧的留声机上。笛声机紧挨一个放麦秆昅管的镀镍的家什。“会叫你感到悲伤,”她边说,边摇留声机上那个别扭的摇把。“不过很美。”
“听,”她说。
唱盘开始不很灵活地旋转。就在它好像要永远这样颠簸下去的时候,有声音出来了。那是个永恒的声音,唱着,没有歌词。海凤和海浪淡淡的银辉流过柜台。所有的行为,过去的和现在的,都在这银辉之下凝滞不动了。
姑娘已经走过来,轻飘飘地从他面前经过,在她刚才的位子上坐下。她陪着他,亲密地对他说:“有一口我写了一首诗。”
“写得好吗?”他大声问。
“一开始还觉得不错,”她说“可是后来再看简直糟透了。”
她在那永远也不会消逝的歌声之中大谈着。她本来喜欢听这首歌儿,可是现在听不进去。她自己的诗更暖人心扉,更实际,更昅引人。
“我想攒够钱到一趟雅典,”她说。“去看望几家亲戚,参观巴特农神殿。”
“是吗?”斯坦·帕克问。
“你知道巴特农神殿?”
“不知道,”他说。
“是座庙,”她说。“都是大理石建成的。是大理石。哦,我也不知道。巴特农神殿啊!”她充満激情地喊了一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一个太大了的东西。
那首歌里清冷的月光从柜台上面的那个留声机的匣子里倾泻出来。
斯坦·帕克坐在那张冷冰冰的小桌旁边,这时候已经获得了一种那首歌无法使之解体的、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像这张桌子的铁腿一样,植根于泥土之中,但也还如同嘲水一样,有涨有落。但是他知道,这种永恒的感觉是不值得拥有的。所有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首歌流动的银光之下被抑制了,或者过去了。他辨认出来的所有那些人都变成了大理石。他和他的妻子躺在那张铁床上。床仍然像是从那块落着玫瑰花的地毯上长出来的一样,可他们的四肢却成了大理石。他们相互凝视着,冻到了一起。他们的幻觉也历史性地在这一点上凝固了。
“你不怎么说话,”姑娘说,她已经不想听那首歌了。
她听过好多次了。她在自己的年龄所限定的范围之內,已经听了不少她能听的事情,并且做了大多数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望渴知道别人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奥秘。
“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男人说。
他那张嘴变得怒冲冲的。他真想举起一把榔头,把这个大理石的世界砸得粉碎。还有这个姑娘。穿一件有弹性的⽑衣,她到底有多大?起初,她看起来还挺招人喜欢。可是现在,因为他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变得那么讨厌。
她把两只Rx房靠在桌边上。那已经是妇人的Rx房了。
“你刚才是不是喝多了?”她问道。
他一边的牙齿上有个豁口。
“管你自己的事吧,”他说。“你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似乎马上又成了个小姑娘,一个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正在这时,那首歌唱完了。帕娜瑶塔不得不跳起来,从唱片最后一圈上拿起唱针。男人仍然坐在那儿。他们俩现在都置⾝于这间屋子突然降临的宁静之中。屋子的墙壁刷成红粉和⻩⾊。那姑娘——不经意时还是个小姑娘,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烧着⾝上刺庠的地方——走到镜子跟前,要看看这个男人从她⾝上都看见了些什么。她已经开始恨这个老头子了。他正看着他。她在镜子里做出女人们的种种姿态,把胸脯在那件有点儿宽的⽑衣下面挺起来,用头舌舔着嘴唇的曲线。
“你多大了?”男人隔着桌子俯过⾝来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乏逗挑的意味,但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滑到那么远。
“多大?”姑娘冷冰冰地问。
牙齿上的豁口又露了出来。
天花板上画着些圣徒,脸长长的,充満了痛苦,还画着一堆一堆的水果。
“就你爱提问题,”小姑娘笑着说。她把头发拢下来,又玩起什么新花样。还把两边脸往里面昅,直昅得看起来像空了似的。
“喂,帕姆!”几个小伙子走进来喊道。
他们在长条板凳上坐下,背心下面露出肩背上的筋⾁,紫红⾊的短裤下面露出赤裸着的腿大。
“来几客薄荷香蕉冰淇淋,”小伙子们说。
“好的,”帕娜瑶塔回答道。
她颇有风度地去招待客人,手里拿着蛇一样的汤匙和盛冰淇淋的小杯子。
女孩子们也来了,是姐妹俩,或者是一对朋友。她们脸红红的,为正说着的那些事格格地笑着。她们戴的帽子也一样,都垂着流苏。这两个姑娘要了一瓶紫颜⾊的果汁。果汁把嘴唇染成紫⾊。她们在长凳上蹭了蹭庇股,格格地笑着。现在,当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说着“黑话”或者比比划划打着手势的时候,屋子里充満了放荡的气氛。帕娜瑶塔在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颇有点超凡脫俗的架势。她那双眼睛,也许因为记起了那首月光溶溶的诗,掠过那个坐在孤岛一样的桌子旁边的男人,向远处望去。
斯坦·帕克被一片空白和放荡包围着,渐渐地有点不顾一切了。圣徒们棕⻩⾊的手从树叶中间伸下来,要把那种让人引起联想的水果给他。姑娘和小伙子们唱起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歌。他也许也能弄明白,但他更愿意顺着帕娜瑶塔的目光望过去。这天晚上,她已经讲过不少事了,现在不再讲了。就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都要停止,或者成为过去。
于是,这个男人终于站起⾝来,两条腿因为这阵子一直贴着那张桌子的铁腿坐着,或者是因为他的骨头有什么⽑病,⿇木而僵直。
“我必须走了,”斯坦·帕克说。
大伙儿都抬起头望着他。
帕娜瑶塔不得不将自己从沉思中醒唤。
她尖叫着:“妈妈给你做的Soodzookakia怎么样呢?”
他看见一种惊恐的表情在她的眼睛里闪动。她吮着一块硬糖,嘴巴湿润润的。
“真对不起,”斯坦·帕克很有礼貌地说。“我现在必须走了。必须。”
“这可不好,”帕娜瑶塔说。
那两个头戴饰有流苏的帽子的女孩呵呵地笑,因为除此而外,她们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对于那几个小伙子,所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斯坦·帕克马上就离开了希腊人柯开的这家小铺子。他被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搞得无法再待下去了。但是在这个嘲湿的夜晚,这些想头仍然缠绕着他,就好像非要把他还剩下的部分都毁灭了似的。这时,大海也来凑热闹了,层层波浪汹涌而来。那个姑娘在那架旧留声机上放出来的那首歌缠绵诽恻,飘飘渺渺,充満了悲剧⾊彩。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走到那条水泥铺成的马路与沙滩相交的地方,发现一个女人正在点一个烟蒂。
“天哪!”她说“为了多菗一口,简直要把手指头烧掉了。”
她的嘴唇看起来确实贪婪,正从一点红火星上往里面昅。
“我一直在这儿坐着,”那个女人说“因为有点儿恶心。我在一个朋友家跟他们喝酒。她的丈夫出门去了。我并不是总喜欢这样喝酒。当然我不是说连一两杯酒也不喝。也不是说冰箱里一瓶酒或者好啤酒也不存。你喜欢猫吗广女人问道。“我养猫。我有六只,大概七只。不,是六只,小长⽑死了。还有带娜、菲力斯、小不点儿。不过,你不感趣兴。我不责怪你。我也烦猫。那些讨厌的家伙到处跑,浴室里也去。只有当你醒来之后,拉起百页窗之前,屋于里一片棕⻩⾊的光,还有鸽子在飞翔。于是你明白是早晨了。这时候,你有猫陪伴着。它们在你⾝边躺着,有的偎依在你的胳膊弯里,有的猫喜欢钻到床单下面。
斯坦·帕克一直听这个女人说话,直到听烦了。他在温热的沙滩上挨那个女人坐下。她那喘气声直冲他过来,十分刺耳。不过女人⾝上那股味道还不像他自己那样难闻。厌恶的感情在他心里消失了。
他把头放在女人的膝盖上。
“你的感觉跟我一样,”她说,用手摸抚着他的脸。
“你饿了,”她说。
他开始摸抚女人乱蓬蓬的头发。
“你想⼲什么呢?亲爱的,”她问道,岁月已经把她变得皱巴巴。现在,那一片枯萎之中又升起了希望。
“住嘴!”他恶狠狠地说。
他真能把这个老妓女杀了,把自己眼下的需要——死亡,变成她的。而且真的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捏了一下。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还有一枚纪念章,或者什么玩意儿。
啊——女人张大嘴叫喊。
“好了,”他对她那张脸说。“我刚才还在想能不能杀自。可是不能。就是现在也不能。”
女人还在大声尖叫。
他跳起来,沿着海滩跑了起来,跌跌撞撞,跨过许多偷偷寻欢作乐的男女、海水冲来的奇怪的木头和松软的泥沙。
等他跑出一截路,那个失声喊叫的女人也跑下去了。一声警笛划破黑暗,灯光都聚集到他刚才离开的地方。他开始为那个喜欢猫的女人难过。她向他倾吐了心里话,喉咙也被他指紫了。
他捧着脑袋,直到那头颅似乎不再是他的,而是捧在手里的一只西瓜。啊,他心里说,我完蛋了。我必须回家。
大海并没有表示反对。
斯坦·帕克一路颠簸,从杜瑞尔盖回到他的地方的时候,特别是经过篱笆上那几根因为自己心里的冷漠,耽搁着没有弄紧的板条时,到此刻为止一直在他眼前闪烁不定的电影镜头似的生活片断,已经变得非常不实真了。也仅仅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有这样的感觉——他曾经看过一次电影,准确的说是两次。直到电影放映完,他都热血沸腾。
现在,杂乱的青草和参差不齐的树木对往事横加指责。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只有眼前的事情是实真的。斯坦·帕克开着这辆东倒西歪的车,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肤皮。他一直开到那片洼地。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中屹立着。露水下的尘土飞扬起来十分呛人。
他又觉得一阵窒息,但是没等脑子里再同过什么念头,便飞快地驱车向前了。汽车平稳地,甚至是优美地开进大门,最后停在后院。
那条大狗站起⾝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因为充満了负疚的欢欣,张开嘴露出満口⻩牙。
他心里奇怪,这条狗为什么总是露出一副负疚的样子。
艾米·帕克朝窗户外面瞥了-眼,看见丈夫回来了,便拿出平锅。因为她对丈夫回家的反应,早就形成一套固定的程式。她往平锅里扔了一块猪油,打了三个鸡蛋。鸡蛋很快就在平锅上烙成饼。
“活儿都⼲完了吗?”他问。“挤奶的活儿。”
“完了,”她说。“我都做完了。”
她给他端来吃的和杯盘碗盏。
她还端来一杯奶茶,站在那儿边喝边嚼着一片⼲面包,样子挺难看。不过平常也是这副模样。这是她跟他说话时的习惯。
“昨天夜里,我差点儿忘了贝拉要下犊子的事儿,”艾米说。“贝拉简直要发疯了似的。它绕着院子边跑边叫。可怜的东西,我给它接下犊子的时候,它可太受罪了。真是一头可爱的小牛犊,斯坦。正越长越壮呢!会长成一头漂亮的犊子,而且是贝拉生的。”
她就这样跟他讲着。
当他看她的时候,或者并没有真的看她,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已经入进一个新的阶段,有些东西已经消耗尽了。艾米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已经把头发捋平,显得素雅而没有神气。她在炉子里加了些木柴。有一阵子,火烧了出来,她没去管它,后来才赶紧把火往下庒了庒。
“劈柴快用完了,斯坦,”她说。
可不是,过些时他会再努一些的。
那么,我们真的知道那件事确实发生过?他问自己。然而对于他的生活,他做不出些许的回答。至于别人的生活,特别是妻子的生活,更没法儿说清了。
艾米·帕克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回走动着,手里的东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等待得到启发、开导。事实上她所期望的,不过是从外部得到开导。然而她是无法得到的,她仍然觉得精疲力竭。怀着愧羞和惊奇想起她脫掉长袜时那副样子。袜子像灰颜⾊的袋子,躺在地板上。
如果摸一摸,她会发现自己那张胜有多么瘦。但她连瞅都没瞅一眼。
渐渐地,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默认了他们相互间的奥秘。而这种奥秘是这块屋顶所无法包容的。有时候,他们半夜里分别地醒来,听着对方的呼昅声,心里充満了惊叹和疑虑。可是因为疲倦,很快又睡熟了,而且不再做梦了。习惯给他们以安慰,就像温热的饮料和拖鞋一样。这种习惯甚至会装扮成爱情,让人们接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