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打那以后,我不知道到这儿来过多少次了。就是在积雪的曰子里也…”
久子现出可爱的酒窝,点了点头。乍看这少女,谁知道她同银平会发生那种事情呢。就是从银平⾝上,谁能看出他有什么“毒辣手段”的痕迹呢。久子说:
“我在想,老师会不会来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雪还是残存着的。墙壁很⾼…看样子把马路的雪都耙到这里来了。门里都堆成雪山了。对我来说,这像是我们两人的爱的障碍。我总觉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婴儿,”最后银平说了一通奇怪的梦话之后,猛然恍悟,缄口不语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点了点头。银平慌忙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学喽?…学什么专业呢?…”
“没意思,女孩子上什么大学…”久子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时候的腰带,我还珍蔵着呢。你是给我留作纪念的吧?”
“一松口气,就离手了。”这也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
“受到令尊的严厉斥责了?”
“他不让我单独外出。”
“我不知道你连学校也不去。早知这样,我趁黑夜从窗口偷偷进去就好罗。”
“有时,半夜里我也从那个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说。
久子被噤闭的白子里,似乎恢复了少女的纯洁。银平悲叹自己似乎丧失了理解和掌握这个少女的心理活动的灵感了。没有说话的兴头和机会。不过,银平即使坐在刚才恩田坐过的包袱皮儿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穿崭新蓝⾊连衣裙,领子上饰有花边,华丽极了。可能是为了参加毕业典礼吧。也许银平看了也不会晓得,她已做过近来时兴的巧妙的隐蔽式化妆了。她⾝上飘溢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银平把手轻轻地搭在久子的肩上。
“走吧,两人逃到远方去吧。到那寂静的湖边去怎么样?”
“老师,我已下决心不再见您了。今天能在这儿见面,我也感到很⾼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久子不是用摈弃的口吻,而是以平静的倾诉的语气说“非见老师不可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去找老师的。”
“我将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去啊。”
“哪怕老师在上野的地底下我也是会去的。”
“现在就去吧。”
“我现在不去。”
“为什么?”
“先生,我受伤了,还没康复。我恢复元气之后,还迷恋老师的话,我会去的。”
“噢?…”
银平顿时全⾝上下都⿇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因为被我拉出来的人,又将会被封锁在深渊的。不这样做,就可怕喽。我将把你看成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我将终生向往你,回忆你,感谢你啊。”
“我若能把老师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对,这就行了。”银平加強语气说,心头一阵悲痛。“不过,今天…”
银平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乎意外地朝久子点了点头。
在车子里,久子也是沉默不语。转眼间,她泰然自若的脸部,微微飞起了红嘲,紧紧地闭合上眼帘。
“你睁眼看看,有恶魔。”
久子睁开了大而美的眼睛,却不像是看恶魔的影子。
“真寂寞啊!”银平说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
“还记得吗?”
“记得。”
久子徒劳的耳语,拍击着银平的耳膜。
此后银平再没见到久子了。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废墟上流连徘徊。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门围起了一道板墙。杂草被除净,土地被平整,约莫一年半两年之后,开始大兴土木了。这小户的人家,不像是久子父亲的宅邸。是卖给谁了吧。银平一边听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声,一边闭上眼睛伫立在那里。
“再见!”银平向远方的久子说。心想:但愿和久子在这里的那段回忆,能给新建住户的人家带来幸福就好了。刨声就那样地在银平的脑子里旋荡,他心情无限悦愉。
银平以为已将这座房子卖给了别人,也就再没到这“人看不见的地方”来了。其实,银平哪儿知道久子已经结婚,并且迁到这个新居来呢。
银平相信:他的“那个少女”一定会来有出租小船的护城河参加捕萤会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念,它是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萤会连续举办五天。一个晚上,银平果然盼来了町枝。一连几天,银平可能都来过了。报上刊登这次捕萤会的消息是在捕萤会开始两天以后,如果说少女也是受晚刊的诱导前来的话,那么银平的预感就不是那么准确了。银平把那张晚报揣在兜里,走了出去,他心里早已装満了见少女时的那份心思。似乎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现少女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银平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划着漂亮小鱼的生动形状,一边反复地做着动作一边行进。他听见了天上的舞曲。
“来世我也要变成一个年轻人,长一双美丽的脚。你像现在这样就成了。让我们两人跳一个白⾊芭蕾舞吧。”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自己的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洁白⾊。衣裳下摆展开,飘了起来。
“人世间这位少女多美丽啊。只有在美満的家庭里才能养育出那样的少女。那样迷人的美貌也只能维持到十六七岁吧。”
银平觉得那少女迷人的时间是短暂的,犹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雅的清香是短暂的一样。现在的少女们玷污了生学的荣誉。那少女的美,被什么东西洗得如此洁净,为了什么从內在发出了亮光呢?
小船码头也贴出了“八点开始放萤火虫”的告示。东京的六月,七时半天才擦黑。曰落之前银平在护城河的桥上来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请拿号等候。”不断地传来了扩音器的叫唤声。捕萤会生意兴隆,不免令人感到这是出租小船的铺子招徕客人的一着。因为还没有放萤火虫,桥上的人们只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或者望望水上的行舟。银平等候一位少女,只有他是生气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没跳入他的眼帘。
银平还曾到过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两趟。他考虑是不是不躺在那沟道里,可又回忆起前次躲蔵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暂时蹲了下来。捕萤的傍晚,这条坡道上也有行人来往。一听见脚步声,银平赶紧走下坡道。脚步声一阵接一阵,银平却没有回头。
来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萤会,只见桥对面的街灯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车的前灯也在马路上摇曳。噢,快能见到她了。银平格外奋兴。不知为什么,他没拐到护城河那边,一直走过桥到了对面。那边就是屋敷町。追赶银平而来的脚步声,当然是拐向捕萤会那边。但是,那脚步声好像是在银平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黑纸,银平将胳膊绕到⾝后。墨黑的纸上,标上一个红⾊的箭头。箭头指示着捕萤会的方向。银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纸,可手够不着。胳膊疼痛,关节嘎嘎的响。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吗?我替你把箭头取下来吧。”
传来了女人的温柔声音。银平扭回头去,后面没有谁跟来。只有从屋敷町到捕萤会来的人群冲着银平来了。原来是女广播员的声音。银平刚才听见的话声,不是女广播员的声音,而是广播剧的道白。
“谢谢。”银平向梦幻中的声音招了招手,轻轻松松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为什么人总有短暂的一瞬是会被宽恕的。
桥头有出售萤火虫的铺子。一只五圆,一笼四十圆。护城河上还没飞起萤火虫。银平走到桥央中,好不容易才发觉在水中稍⾼的望楼上有一个很大的萤火虫笼子。
“撒,撒,快点撒!”
孩子们不住地叫喊。从望楼上撒萤火虫,捕萤会正要开始。
两三个汉子登上了望楼。一队队小船泊在望楼的边上,围上了好几层。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虫网和竹竿。桥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的人手拿网和小竹。带有相当长的把柄。
过桥的地方也可以看见有人卖萤火虫。
“对面的是冈山产,这边是甲州产。对面的是萤火虫小。小得很哩。品种完全不同啊。”
银平听见这话便靠近看了看。这边的萤火虫一只十圆,是对面的一倍价钱;一笼装七只,一百圆。
“我要大的,请装上十只。”银平说着,交了两百圆。
“都是大的,七只以外,再要十只。”
卖蛮的汉子把胳膊伸进一个大棉布袋里,从这个沾湿了的口袋里,闪出了萤火虫的微弱的光。汉子一次抓出一两只,放进筒形的笼子里。笼子很小,银平觉得没有装足十七只,他一只手放在头上遮着光,卖萤的汉子就呼呼地吹了吹。笼子里的萤火虫都放出光来,汉子的唾沫飞溅到银平的脸上了。
“不再放十只,太冷清了。”
卖萤人又放进了十只。这时孩子们扬起了一阵欢呼声。银平溅一⾝水花。从望楼上朝天空撒放的萤火虫,像行将熄灭的焰火,无力地掉落下来。有的萤火虫快落到水面又勉強挣扎着向旁边飞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网和小竹捕捉了。萤火虫加起来大概不足十只。为了争夺这些萤火虫,网、小竹都浸上水,闹腾了一阵子。他们一挥舞先前儒湿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飞溅到岸上的人们的⾝上。
“今年气候寒冷,萤火虫不怎么飞啦。”有人这么说。看样子这是每年的文娱活动。
人们以为又要继续撒放,却不是。
“九点以前,还放一次萤火虫。”对岸小船码头前传来了广播声。望楼上的两三个男人一动不动。参观的人群静悄悄地等待着。还传来了划桨声。这些人似乎不限于参加捕萤的活动。
“早点撒放不好吗?”
“不放呐。一撒放不就完了吗?”
大人们在纷纷议论。银平拎着装有二十七只萤火虫的萤笼。他手头上已有足够的萤火虫。为了避开水星飞溅,他从水边退到后面,依靠在察警岗亭前的树上。离开了人墙,更容易观察桥上的动静。岗亭的一位年轻察警挂着一副谐和可亲的脸,几乎全神地向着护城河那边。银平站在他⾝旁,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安心感。站在这儿是不会把少女放过的。
过不多久,望楼上又继续撒放萤火虫。说是继续,不过是那汉子一把抓了十来只抛下罢了。许是有点难捉,许是掌握了良机,群众喧腾的浪嘲一浪⾼似一浪,再次掀起了⾼xdx嘲。银平也和察警一样并不悠闲。许多萤火虫构成垂柳形飘落下来,一般飞不很远。有的却稀罕地飞远了,也有的朝桥这边飞来。桥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团团围在望楼一侧的栏杆边上。银平在他们的后头边走边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栏杆之外,手拿捕虫网待机而动。真佩服他们不掉落下来。
人们靠拢过来,围成一团。一片骚然。大家都想扑住萤火虫。萤火虫不是这样悠哉悠哉地飞走了吗?银平又想回忆起了在⺟亲老家的湖上所看到的萤火虫。
“喂,落在你的头发上呐。”
桥上的男人冲着望楼下的小船呼喊了一声。萤火虫落在姑娘的头发上,姑娘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这只萤火虫抓住了。
银平发现了那个少女。
少女把两只胳膊搭在桥栏杆上,俯视着护城河。她⾝穿白棉布连衣裙。少女的背后也是人山人海,银平只能从人缝间窥见少女的肩膀或半边脸面。但银平是不会看错的。银平一度后退了两三步,然后缓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飞舞着萤火虫的望楼昅引住,没顾得回过头来。
她恐怕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银平想把视线落在少女左边的青年⾝上,顿时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个在土堤上等待牵狗、把银平从土堤上推下来的男生学,而是另一个男人。只需从背影也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着白衬衫,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也是个生学的模样。
“打那以后,只过了两个月。”银平对少女恋心变化之快,如同践踏了鲜花一样,感到震惊不已。少女的恋心,比起银平对少女的向往,不是太无常了吗?虽说两人同来观赏捕萤未必就是情侣。不过,银平已经感到,她同那位情人之间似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银平钻进距少女第二个人或第三个人之间,抓住了栏杆,倾耳静听。又放萤火虫了。
“我想抓一只萤火虫给水野。”少女说。
“萤火虫嘛,都带上郁闷的气氛,带去探病不好吧。”生学说。
“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总是好的吧。”
“会使他感到寂寞的。”
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个生学生病了吗?银平领会了。他担心把脸探出栏杆会被少女发现,所以决计在稍许靠后点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侧脸。少女稍⾼的束发,从发结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实在艳美。比起在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上的那副打扮来,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桥上没有燃灯,一片昏暗。伴随少女的生学,比先前的生学显得更加虚弱。他们肯定是朋友。
“这次去探病,你打算谈捕董的情景吗?”
“今晚的情景?…”生学反躬自问“我一去,能够谈町枝的情况,水野一定很⾼兴的。如果谈到两人去参加捕萤活动,水野大概会想象満天飞萤的吧。”
“我还是想给他萤火虫啊。”
生学没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里着实难过。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跟他谈。”
“我平时也跟他谈了,水野也很理解。”
“水木,你姐姐邀请我参观上野夜樱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听说町枝不幸福,我姐姐会吓一跳的。”
“我吓唬吓唬她怎么样?…”
“唔。”
生学噗哧地笑了,仿佛要避开对方的话头。
“打那以后,我也没见过姐姐。你最好还是让她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银平认清了,这个叫水木的生学也是向往町枝的。同时他预感到即使叫水野的生学病愈,他同町枝的爱也是会破裂的。
银平离开栏杆,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后。棉布连衣裙似乎厚了些。银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钥匙形状的萤笼铁丝挂在町枝的腰带上。町枝没有察觉。银平一直走到桥的尽头,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间的微微发亮的萤笼。
少女不觉间发现腰带上挂着萤笼,她会怎么样呢?银平很想折回到桥央中混在人群里打听一下。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的罪犯,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的脚却从桥上向后移动。由于这个少女的关系,现在银平发现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许不是发现,而是重见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赞同自己这种辩护,无精打采地朝着与桥相反的银杏街树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萤火虫。”
银平仰望星空,心想萤火虫,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満怀激动的心情,再次脫口说了声:
“是大萤火虫。”
开始听见雨点打在银杏树叶上的声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声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声,又像是从房檐落下的雨滴声。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个⾼原的阔叶树上,在野营之夜也清晰可闻的雨。尽管在⾼原上,当作夜露的降落声则是过密了。银平不记得曾登过⾼山,也不曾记得在⾼原上野营过,从哪儿来的幻听呢?当然,那是来自⺟亲老家的湖边吧。
“那个村庄算不上是⾼原。这种雨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不,这种雨声确实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过。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里——欲止的雨声。积存在树叶上的雨滴声,比从天上降下的雨声更多更密。”
“弥生,被这种雨淋湿,可冷啦。”
“唔,町枝这个少女的情人,也许是到⾼原去野营,被这种雨打湿才生病的。由于那个叫水野的生学的诅咒,才在这银杏街树上听到雨妖的声音。”
银平自问自答。听见根本没有降落的雨声,任凭想象自由驰骋。
今天在桥上,银平可以了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银平中一个人故去了,结果银平也就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了解到町枝这个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缘分了。于是,银平为什么要远离町枝所在的桥,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萤会的护城河途中,银平曾不由自主地两次来到这条坡道上。见到町枝之后,他觉得町枝一定会走这条坡道的。留在桥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从这些银杏街村下移动着。她拎着萤笼去探望病中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