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燕子
“燕子来了。”
义三抬头看了看N车站的电灯罩,对民子说。
其实,4月初,燕子就已经飞到这儿了。可是,义三发现它们,却已是考完试的今天。
燕子已经筑好了巢。雌燕子在行人头顶上飞得很低,也很快。人们几乎看不到它们的形体。
“这燕子是每年来的那群吧。”
义三停下脚步。
“去年从这儿离去的燕子又领着情人回来了?”
“我看在等发表试考结果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研究一下鸟类。”
民子开玩笑地说。可义三却颇为认真地道:
“雪国的人都关心燕子,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一看到燕子飞到了车站,我心里就放心了。”
民子没有再说话。对于民子来讲,N镇既是她做住院医的“老巢”也是义三生活的地方。通过了家国 试考,他们要是也能像“领着情人回来的燕子”那样回来,该多好…今天考完试,义三邀请民子来家里玩。桃子和义三的舅妈想请他们吃顿饭,表示一下“慰劳”
“桃子也请我去?”
民子自语似的说,显得有些孤寂的样子。
“桃子姐小是个好人。”
“是个好孩子。”
义三简短地应答道。
“我还想去这儿的附属医院看看。也许,还是等试考结果出来了再去为好。”
民子说。
“去年那个时候,我好像是最有劲头的。试考完了,男的一般都是信心百倍地要大⼲一场,可女人呢,多少要松一口气,而且不知要⼲些什么。”
“你不是说要回大学的研究室吗?”
“可回去以后,又怎么办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嘛。”
“你呢?”
义三沉默不语了。
“你看,河水变得清多了。”
民子显得十分惊讶地说。
清除河底的护岸工程正从上游向这里进展。两个人的脚下,也堆満了土块。那都是翻掘长満青草的堤岸后清出来的。一个半裸的男人扛着水泥方柱正在向河下走去。
义三最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种情景。
“这儿下一点雨,河水就会涨起来。看到那汹涌的劲头,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条小河。这工程到今年台风季节就能够完工的。到那时,就不会出现孩子被冲走、被淹死的事了。”
“那次,你跳到混浊的河里游泳的样子真够棒的。真可以说是赌命般的决断。”
“什么决断啊。我什么都没想,就只有一个念头。看到被冲走的孩子,就要跑过去跳进水里去救他。”
“不过,那件事可是决定了你的命运的。”
“这不好说。”
义三的浓眉下掠过一丝阴影。
“她的去向,你还没找着吗?”
“光知道她在一个叫‘福生’的镇子上。可这个‘福生’是个什么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准备去找她?已经绝望了?”
民子向义三⾝边靠了一步。
“这倒谈不上什么绝望不绝望的。我还从来没有对爱情绝望过,而且也不想在我的一生中有这种经历。只是,我十分担心,我的那点无用的同情、关心是不是会毁了那孩子的一生。这使我特别痛苦。我要是出现在那孩子面前,她又会怎么样呢?虽然有这些顾虑,但是我仍然特别想见到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就这样,曰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心里真是憋得慌。”
“要是孩子掉到河里被冲走了,还能够跳下去去救他。可…”
民子停住话头,不知该怎么说。
“不过,那些值得你爱的女人都好像被河水冲走了,都在河水里挣扎呢。”
“我觉得接触女人的命运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可以使这个女孩幸福呢。也许,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的爱情太浅薄。”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爱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冒险,可是,就在我们这样议论的时刻,那个孩子也许就会发生什么不可知的变化。我最近渐渐明白了,无论是爱情,还是什么别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不变的…当然,那个我从河里救上来的孩子,我却没能从疾病中将他救活。”
正说着,义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子向外侧歪了过去。
“危险!”
路不好走了,两个人只好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桃子牵着长⽑狗从前方沿着道路迎了过来。义三和民子向她笑了笑。
可是,桃子一副似乎没有看到民子的样子,走到义三跟前,把脸凑到义三肩头上说:
“你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是房子来的。”
间奏曲
桃子领着狗从别的入口进去了。义三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只有民子一个人被引到那间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间里。这房间也不知是一家人的起居室还是客厅。
已经有客人在那里了。一个民子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男孩背朝着钢琴坐在低矮的布面椅上。好像是⺟子俩。他们的穿着都很入时。
坐在那里,民子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只好呆呆地望着那浅紫⾊的崭新的墙壁。她心里想:再过一段时间,这一切都会变得沉稳安宁。浅棕⾊的窗帘也是簇新的。
桃子的父亲満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那对⺟子似乎是桃子一家的老相识。他们一见面就谈起那男孩的⾝体情况。看来她们是担心孩子的健康,刚刚请桃子的父亲检查过。
尽管民子与这个话题没有关系,桃子的父亲还是颇为机敏地与她搭着话。
“怎么样?试考?我们当医生时还没有这种试考,我们不用试考就当上了医生,那是我们的幸福。”
桃子的父亲大口地菗着烟,显得很香甜。他似乎是菗看病的空闲来稍稍坐一会儿的。当护士来叫他时,他又走出了房间。
桃子的父亲刚走,千叶夫人便走了进来。她上⾝着黑白相间的夹克,下⾝穿着黑⾊的裙子,显得十分协调。这使民子颇为感叹。
桃子端来一个银盘,上面放着白⾊的小碟子。小碟子上是鲜红的草莓。
“我还以为爸爸在这儿呢。”
“是啊。他总是坐不住。”
夫人对桃子说。然后,她把民子旁边的椅子稍稍拉了一下,坐在了穿和服的女客人对面。
她们俩也像是老相识。桃子的⺟亲说:
“你看,阿准,桃子他们都这么大了,大家又聚在一个房间了。真和做梦一样啊。”
被叫做阿准的那个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桃子。
“义三在⼲什么呢?”
桃子说着,回过头去。
桃子的⺟亲把民子介绍给客人。
“现在又能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聊天了。大家都挺平安…”
那位中年女客说。
“不过,到了东京,就一点儿自己的时间也没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像站在道路中间似的,我这心总是定安不下来。我最头疼的就是税务局的事。那点事儿就把我腾折苦了。我真想再回到桃子这么个轻轻松松的年龄,再重活一回。”
“妈,我这个年龄可是不轻松啊。”
桃子向⺟亲议抗道。
“另外,我们家是开医院的吧。这医院,平平安安的人是一个也不会来的。我就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平安’的人呢。其实,仔细想一下,我也不平安,也不轻松嘛。”
“对。这倒是真的。”
客人点点头,对桃子的⺟亲说:
“你一直都那么幸福,可能不太清楚。战争之后,我们的生活也是苦得很啊。最近,生活刚刚稳定了点儿,可我丈夫又不管我们了。男人真是太自顾自啦。”
看到⺟亲又要把家里的事儿搬出来了,男孩便变了个话题。
“桃子上学的学校是男女生同校吗?”
“在乡下是同校的。现在在私立学校,全是女孩。”
“噢。你是刚转学过来的。桃子姐小准备进大学吗?”
“还说不准。”
桃子看了看⺟亲的脸,笑了。
“我挺喜欢音乐的。可我的嗓音细,只能唱曰本歌。钢琴我也练不下去…上完⾼中,我想再玩玩。”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要是一个人生活,大概够她呛的。”
民子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想到这些客人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吃饭,民子心里有些不悦。义三在⼲什么呢,他怎么还不快出来。
不过,那对⺟子已经准备回去了。他们道完别,站起⾝后,又说了起来。
“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合算。这个孩子这么大了,从来也不找我丈夫要东西,总找我要。男孩子一要大东西,我就⿇烦了。这不,非让我给他买辆摩托车。”
“今天,请千叶先生看了看,说是绝对健康。这我挺⾼兴的。可他乘机又要买摩托车,又要四处乱骑。那么危险,我哪受得了啊。要是桃子能和他一块玩玩就好了。”
“让桃子代替摩托车?”
“你这个人,一点也没变。以前就是这样。抓住人家的话柄,就给人难堪。”
桃子也出去送客人了。屋里只剩下了民子一个人。民子望着窗外,数着对面空中飘荡着的布鳇鱼。
义三満面愁容,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民子一句话也没说,使着性子。义三也沉默不语。民子开口道:
“栗田,这儿可是有个人啊。你⼲什么来着,真没意思。”
“啊。我就不明白。这信让人真不明白。”
“你说什么呢?”
“那孩子来了一封信…”
“知道她在哪了?”
义三摇头摇,用两手按住太阳⽳。
“我头疼得很。”
“真的。你脸⾊真不好。栗田,我看你再病一次也蛮好。比较起当医生的你,我更喜欢生病成了病人的你。我还去护理你啊。”
义三苦笑了一下,显露出一丝悲戚的神⾊。
“谢谢。我生了病,让你来护理。我也觉得安稳。”
“有个像我这样总愿照料你的人,你这个病人也够幸福的啦。”
民子温情地说。
“我确实够幸福的。得了病,有你来照料。不,不光得病的时候。我爱上了那个房子姑娘后,又让这儿的桃子来安慰我。真是的,为什么你、还有桃子要这样慰抚我呢?”
“大概是因为喜欢你吧。”
“也许房子的不幸也在慰抚我的內心。这就是爱吗?由于我的责任,让她的一大笔钱丢了。可她不仅不埋怨我,反而自己躲了起来。这好像是我把那女孩子给赶到了什么地方似的。”
“如果产生了爱,那么也就同时会产生某种伤害。谁都是这样的。”
“我觉得自己是个医生,挺好的。我也愿意这样。可是我没有救活那个女孩弟弟的生命,也可能同样无法帮助她改变命运。你,还有桃子之所以同情我们,就是因为这儿存在着爱?”
“话不能这么说。总而言之,你应该认真地考虑一下桃子姐小的好意。那个姑娘的命运并不是因为你才动荡不稳的。桃子也不是…”
民子的眼睛被泪水润湿了。她似乎要说她也不是。
“我只能爱一个人。”
义三自语道,用手扶着额头。
“不过,这并不一定就是因为爱。好药由于用法不当,或者由于患者的体质特异,也会变成毒药的。假如我给那女孩吃的就是这种毒药…”
“那就需要救急。”
“对,是的。”
义三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就想在这个社会里为最不幸的人们当医生。这是那个姑娘的爱给我的教训。如果我的爱最终只是给那个女孩带来伤害,那么我也只有这样生活下去,也只有这样去赎我的罪。”
“不过,一切还没有结束呢。”
“没有结束。现在我觉得爱是没有终极的…”
“她信上是怎么写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个女孩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精神有些问题。看也看不懂。说是让我去,可又不定地址。还说有个病人,而且是个要死了的病人。我不清楚那个病人到底是那个女孩的什么人。”
义三抬起苍白的脸。
“你知道那女孩的眼睛吗?”
“嗳。我稍稍看过。”
“那双眼睛在我面前像火一般充満着激情。”
民子忘情地望着义三激动的眼神。
摇晃的-
达吉是个侍者,来樱桃夜总会还不到一年。他胆大、冷漠,同时又纯真幼稚,而且又有着女性般的敏感、孤独者的寂寞,在舞女里,在客人中,很受欢迎。女人们似乎觉得他具有同性的感情,便放下了在异性面前的故作姿态,渐渐被他昅引住。明明知道他不会付出真心,但女人们不害怕。即使被他抛弃,她们也只是觉得受了点擦伤。只要达吉在里面,绝不会发生什么大的争执。这使人们感到颇为不解。
达吉自小与⺟亲一个人生活。他16岁的时候,⺟亲和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同居了。自那以后,达吉陷入了极度的孤独。由于他长得年轻貌美,从那年起他就开始了与女人们的接触。不过,他却从未恋爱过,也不相信女人。他十几岁就开始立独生活了。但是,这种自立却是借助他的机敏,靠着他助纣为虐,在罪恶的边缘彷徨。
此次,达吉一反常态对房子如此倾心,其原因达吉自己也未必清楚。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房子有着和他幼小时被抛弃在社会上的同样命运。这使他产生了怀念和痛苦。而这种感情又发展成一种憧憬,也可以说是一种初恋的情感。
所以,达吉同情房子的悲惨境遇,也决心去保护房子。
他自己不想触动房子,当然也不允许别人去碰房子。
当他听到房子的呼救声时,他怎么也呆不住了。这种冲动也可以说是他自己去救自己的冲动。
那天,夜总会的经理没有像往常骑摩托车返回东京的家里,而是搭客人的车走的。于是,达吉便找出经理的摩托车,临时借用了一下。
这辆摩托车是经理的心爱之物,是刚买不久的英国新车。他要是知道达吉用车去碰撞吉普,不知该要多么吃惊呢。
达吉受了伤,又要照料房子,所以就忘记去看看摩托车的破损程度。
黎明时分,达吉送走了房子以后,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寂之感。他钻进被窝,睡得像死了过去。看他的觉睡 势姿,就像是蝉蜕下的皮壳似的。
当他被人猛地推醒,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屋里仍然点着灯,外面下起了雨,已是午后时分了。
“是你吗?把我的车给毁了。”
经理那张精力充沛的脸在达吉上方晃动着。
达吉嬉皮笑脸地、満不在乎地笑了笑,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混啊。挡泥板瘪了,前叉子歪了,消音器也坏了。光修,就得花两万曰元。”
“我赔你。”
“赔?别乱吹牛了。”
“吉普车给撞的。”
“吉普车?!你这个混蛋家伙。你给我滚!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要找侍者,有的是。”
经理说完便走了出去。
“哼,我早盼着呢。”
达吉一转⾝又钻进了被窝。他心里觉得十分的痛快。他心底又浮现了那个想法:带着房子,到其他地方去流浪。他闭上双眼,又入进了梦乡。
房子来到夜总会,大吃一惊。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房子想去看望一下达吉,可又害怕众人的眼睛。达吉一直没有在舞厅露面,这使房子感到十分的不安。
今天,大厅的装饰变了,柳树上配上飞燕,彩⾊纸带的浪嘲之中闪烁着五彩的小灯泡。随着乐曲的演奏,蓝⾊、粉⾊、柠檬⻩⾊的灯光变换着,不断地改变着大厅的⾊彩。
客人还很少。加奈子向房子⾝边走来。她穿着袒露着后背的夜礼服裙。
“你见到阿达了?”
“没有。”
“你真够薄情的。听说阿达被开除了,他把经理的摩托给弄坏了。”
“真的。他不在这儿了?”
房子感到心里格外地乱。
“他也可能在房间里。阿达是个美少年,⼲什么都能成,而且像昨天晚上那样,又很有男子汉的样子。你要是喜欢他,就把他领到我那儿去。他在这儿是借住的,被开除了,就没地方住了。不过,在我那儿住长了也⿇烦…”
加奈子不住地说道。
“你去房间看看他吧。”
“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房子心神不定的,只好央求加奈子和自己一块儿去。
房子跟在加奈子的后面,来到达吉的房间。
“怎么了?”
加奈子问。达吉脸上现出晕红。
“整整睡了一天。肚子饿坏了。仔细想想,昨天晚上吃饭以后就没再吃。”
加奈子笑也不笑,又问:
“被开除了?”
“听谁说的?”
“都传开了。”
“是那么回事。当然,我要低三下四地赔个不是也可能就没事儿了。可我没赔不是。”
“准备怎么办?”
“离开这儿。”
房子发现他的手提包里放着一个报纸包,里面像是鞋。
“你准备去哪儿?”
“我有女人,住上一两个晚上不成问题吧。”
听到这话,房子感到⾝上一阵发凉。达吉盯着房子的眼睛,说:
“怎么样,房子。和我一块儿去吧,就咱两个人。”
听他那轻松的语气,就像是在开玩笑。加奈子和房子都笑了。
“去哪儿呢?”房子问。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不然,就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就这么样出去了好几次啦。明天再说明天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达吉把帽子扣在头上,一副顽童的样子。夺人眼目的美貌上有着几道砍伤、碰伤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为什么,让人看起来很像个孩子。
“要是阿达一个人,那倒也行。可是…”
加奈子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房子的神情,大姐似的道:
“阿达,你可以到我那儿住。就这么着吧。”
“到你那儿?你让我住?真的,行吗?那今天晚上就到你那儿借住一下。”
达吉显得十分奋兴。
“房子也住在你那儿。”
舞厅下班后,伸子和加奈子要去酒吧。房子生拉硬拽非让她们一块儿回去。
“你们两个人回去吧。我们回去了,多添乱啊。房子,你可真够怪的。”伸子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个人不好,你们一块儿回去吧。”
房子并没有意思要提防达吉。但是,她还是希望有人在自己的⾝边。
夜深了。但是,雨仍然在下着。
虽然伸子和加奈子姐妹俩拿房子开着心。可是,她们却没有任何坏心。她们奋兴地嬉闹了一阵,在爵士乐的伴奏下,离开了舞厅。
可是,回到家,却发现本该已经到了的达吉却没在。伸子和加奈子显得十分丧气。
“这是怎么回事?房子。”
加奈子问道。房子不知怎么回答。
刚才说可以让他留宿,达吉是那么⾼兴。可他现在去哪儿了呢?也许是到其他女人那儿去了。一想到这,房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本来就没有达吉的寝具。大家在铺床时,特意为达吉腾出来了一个角,三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睡下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这刚开头,就让人那么操心。房子,你可够呛啊。”
加奈子说。
“房子,你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了?”
房子没有回话。
“别蔵着了。你是不是想跟你喜欢的人觉睡啊。”
灯熄灭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声音颤抖地说:
“我喜欢的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真的!还有和阿达长得像的。这可没想到。”
“噢,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年轻的医生,加奈子。”
伸子对加奈子道。
“噢——是啊。”
加奈子似乎在沉思着。
房子一直把义三蔵在自己的內心里,从没有和加奈子她们说过。所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房子想得够⾼的,是单相思吧。你是想用阿达来代替一下吧?”
“怎么能说代替呢?!”
房子否定道。伸子翻了个⾝。
“那个医生和阿达对房子都挺亲热的嘛。不过,你一开始就对医生的事绝望了吧。绝望了,你才来这儿的吧。”
房子想:要是这么说,倒也是这么回事。
伸子和加奈子都睡熟了。房子却睡不着。她一直在等着达吉的到来。不过,等到她熬不住昏睡以后,虽然意识上她在等着达吉,但是在潜意识里她等的却是义三。在朦胧的睡梦之中,她好像在专心地做饭。那饭就是小弟弟死去的早晨请义三吃的饭。饭刚做熟了,义三却回去了。房子要在后面喊他,可就是喊不出声来。
“房子,房子。”
门外响起了达吉的招呼声。
“来了。你回来啦。”
房子赶紧起⾝去开门。她心头不噤一热。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达吉脫下被雨淋湿的外衣。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挣些活动经费,结果,输了个精光,我的运气全没了。一想女孩子,博赌神就讨厌你啦。嗨,她们俩都睡了。”
“到这儿借宿,也得早点来啊。”
“我以为她们俩还没回来呢。”
说着,达吉低头看了看。
“这是阿伸吧。女人睡着了,蛮好的嘛。看那睡熟的脸,都像小孩一样。”
“是嘛。”
“可怜的人们。让我们睡吧。”
达吉只穿着內衣,鞋也脫了。
房子显得十分紧张。
“我睡这儿?”
达吉満不在乎地躺在空出来的地方。
“啊,我真想来点钱。”
“钱,我这儿有点。前天,舞厅刚发给的。你拿去用吧。”
达吉没有说话,抬起头看了看房子。房子在达吉的旁边,没有躺下,坐在那里。达吉趴在床上,点着了烟。
“我看你别再当舞女了。要是在那种地方呆下去的话,你就会变坏的。”
房子点点头。
明朗的5月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5月的阳光亮得刺目。说是早晨,其实已经将近中午时分了。吃完饭后,达吉说:
“我过会儿到东京的朋友那里,去找工作。我还想顺便找个住的地方。”
达吉站起⾝来。
“不过,加奈子,我还能在这儿住一次吗?”
“当然行。”
加奈子说完,脸上露出了笑意。
“阿达,你打女人主意的时候,总是这么绕圈子吗?”
“我这个人,嘴是不好。可我不打女人的主意。”
“让女人打你的主意?总而言之,这事儿问我,是不是找错了门?你去问问房子吧。”
“对房子,我就希望她别再⼲舞女啦。就这些。这不合房子的性格。”
加奈子无言以对,不说话了。
“我也要洗心⾰面,好好地去钱赚。房子也应该有她更快乐的活法。”
达吉对着加奈子她们的梳妆镜,刮起嘴边的胡子。伸子平静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让房子去夜总会⼲。阿达,你要好好地钱赚,是想结婚吗?”
“我就一句话,别人不把这个孩子当回事儿,我却要把她当回事儿。”
达吉兴冲冲地走了。当伸子和加奈子准备去夜总会上班时,达吉颇为疲惫地回来了。看那神⾊显得十分沮丧。不过,听那口气,还是蛮开朗的。
“我认识的那些人全是穷光蛋。我跟他们说,我跟老板闹翻了,被开掉了。他们反倒劝我,让我道歉,再回去⼲,累得我够呛。回来坐出租,和司机聊了聊。我打算去考个本子,也去开车。”
达吉表面上在对加奈子讲,但心里却是在向房子诉说。他把一个装着西点的白盒子放到了伸子她们前面,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接着,他便歪斜下⾝子。看样子,他连坐也坐不住了。
“我先歇会儿啊。”
达吉声音微弱地说。加东子回过头,问:
“不舒服吗?”
“嗯,有点儿。”
“你让房子看看。我们走了。房子,你就别去了。”
伸子和加奈子走后,达吉就打着轻轻的鼾声睡着了。看样子,他累得够呛。房子给他盖上了被子后,觉得不好坐在他⾝边,便走到院里去洗服衣。
在院子里,房子忽然觉得有人在叫自己。她连忙走进屋里,发现达吉显得十分痛苦。
“怎么啦?难受吗?”
达吉从牙缝中挤出的呻昑声似乎在拼命地挤庒出他体內的痛苦。房子心里一惊,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达吉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盯视着达吉的神情。
“噢,舒服,舒服,噢…”达吉用下牙紧咬着嘴唇,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已经无法开口讲话了。
房子赶紧跑去叫医生。医生一会就来了。他一见达吉,便说:
“他得的是破伤风。”
医生说,达吉两天以前的伤在耳朵上,离脑子很近,情况很不妙。医生显得一筹莫展。
“大夫,救救他吧。让他能舒服一些吧。他太难受啦。”
房子显得十分慌乱,哭着哀求着大夫。
“受了伤的时候,要是做了预防注射就好了…”
医生道。说完,他给达吉做了血清静脉注射。注射时,达吉全⾝极度挛痉,房子不得不用双手按着他的⾝体。医生给达吉注射完強心剂、镇静剂之后,又观察了一阵,说:
“我叫一名护士来给他注射強心剂吧。”
“谢谢您,那就拜托了。”
“可是,这儿就你一个人吗?要是有亲属的话,让他们一块儿来照看一下吧。”
医生的话语里在暗示着死亡的来临。
按照医生的吩咐,房子遮住了灯光。她探⾝望了望达吉。极度的挛痉使达吉的脸看起来像是在欢欣地笑着。
“要活下去。啊,一定要活下去。我也愿意去爱护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房子脸贴在达吉⾝上,祈祷似的向他倾诉着。房子的泪水淌进了达吉紧咬着的牙关里。达吉的胸部、部腹 烈猛地起伏着,手和脚用力地摆动着,俯在他⾝上的房子几乎被甩到了一边。
“啊!”房子惊吓得大叫起来。突然,她想起了义三。义三要是在,他一定能救达吉。他一定能救达吉。给他打电报吧。
“不行!”
房子自语道。除了达吉,她不能将自己所爱的人叫到这里。现在,在这里,她爱的是达吉,她要使达吉活下去。房子觉得在痛苦中挣扎的达吉似乎就是自己本⾝。她的头脑开始乱了。她紧紧贴靠在极度挛痉的达吉的⾝体上,发出阵阵梦吃:
“活,活下去…”
护士赶来的时候,房子和达吉似乎都到了病情危急之状了。
“怎么样啊?”
听到护士的问话,房子也只是用呆滞的目光抬头望望护士。护士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妇,便道:
“太太,你可要挺住啊。”
说完,护士便为达吉摸了摸脉搏,同时又开始准备注射強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