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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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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

  这几天雨不落下,真好极了!天阴时当家的脸也阴起来,而且也如同天空一样,加了一层为往天所没有的灰雾,真正难看。

  太阳一天一天地暖和下来,竟晒来好多逛庙的老爷。这些人真奇怪,你不叫他一声老爷,他出去时,必定少送你几个香钱。其实他们有许多都是年纪轻轻的,脸也嫰,长不出胡子来,论理喊“先生”是很合式相称了,…老爷,老爷,管他妈都喊他两声老爷吧。只要老爷能多把我几个钱,好让我在这个月月底把⽑崽的妈那件蓝斗绸衫子赎出,不然五月小宋接亲,她无好看‮服衣‬去吃喜酒,会又同我吵架。⽑崽那小宝贝也怪可怜,能进城为他买一顶小草帽,使他能用帽子去骄傲人,不再为院子里张四宝孩子欺负也好。

  …

  这些老爷真有个意思!昨天有个嘴巴上已长了胡须的,说是来逛庙,还带着那些墨盒儿,笔管儿,同一个‮粉白‬刷子呢。

  一个人在崖下低了一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就忙把粉刷子取出来刷除墙上那些将消失泯灭了的字迹,走笔写了许多字在上头。末了,又坐到石凳子上去,望望对面山坡点点头,又回过来瞧刚刷新那块地方发笑。

  明明是民国十四年,这老爷却写宣统十七年,不知其故。

  ——喂,你懂诗吧?

  我的天,这一问可不真窘死我了!什么东西叫做诗呢?就是我小时念那些七个字“云淡风清近午天”、五个字“白⽑浮绿水”的玩意儿吧?且让我想想:第二句是什么…然而这个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我自不算得懂诗!于是,我答说“禀老爷,小的耝人不知诗是什么。”

  这可糟了!

  老爷的脸⾊难看的很,吓得我连赏钱也不敢望,托故赶忙外跑,只听得老爷嗟叹中夹话,话中夹嗟叹——“…噫嘻!如此风雅地,乃不能找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幸好只有两三句话赶进我耳中,这应说是跑得快的缘故。

  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这么一种人。

  以后我只敢从窗眼里望到当家的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分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什么尚书,⾰了命依然是尚书。

  …

  当家的脾气很怪,前曰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曰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在不错!

  …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里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台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象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以为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內跑出来,塞也塞不祝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只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了,还是风雅吧。*

  …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对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庒旧诗,旧诗也不吼。一天石头碎,新旧都没有。

  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

  今天来的两个学堂的,自己又不象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却来问我要笔墨。回说他没有,竟把那支手杖头子到处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时,却说改曰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没有,也来逛庙题诗。

  …

  ⽑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这件衫子似乎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若是那条水红洋绸裤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象一个新嫁娘——哈哈,⽑崽七月満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哈哈,我的乖⽑崽,我的乖⽑崽的妈。

  …

  这是我游八大处时找到的几页曰记,至于怎么个找法?我不愿宣布。也许我一说出这是某一个庙里的用人所做,就有好揽闲事的朋友跑去⿇烦人家了。

  所记原比此多四五倍,但多系家务之言,如讨论他太太去吃酒时应戴玉簪花还是野菊,如批评当家的坏处,如记赎衣之经过等等,虽“笔墨”还精彩,但非重要,故不备录。兹仅摘出一脔,俾读者得赏鉴文章又不费许多精神。

  所谓⽑崽的妈,就是他屋里人,至于⽑崽,想不要我再说是谁的儿子!

  其诗在如今白话诗中论来,似乎算得风雅人作品了,不过那当家和尚是不懂嘲流的人,所以结果只“胡闹”两个字奖励我们这位朋友。

  然而这也值不得诸君为之呼冤,照他记中所说,他似乎对于雅人的名号也不很愿意领受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位朋友生活没得象一般雅人之充裕,故不适宜于这好名字吧。

  我在这里还得请求拥护艺术的先生们一点事,就是:请⾼抬贵手,莫写骂人文章,(因为你们太会写文章了,同诗人一样。)说这庙老儿竟轻视了艺术而看重妇人一件颜⾊衣!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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