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苇索

　　看报，是有益的，虽然有时也沉闷。例如罢，‮国中‬是世界上国聇纪念最多的‮家国‬，到这一天，报上照例得有几块记载，几篇文章。但这事真也闹得太重叠，太长久了，就很容易千篇一律，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过了，明年也许还可用，只要没有新事情。即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为反正总只能说这几句话。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会觉再沉闷，看不出新的启示来。

　　然而我还是看。今天偶然看见‮京北‬追悼抗曰英雄邓文〔２〕的记事，首先是报告，其次是演讲，最末，是“礼成，奏乐散会”

　　我于是得了新的启示：凡纪念“礼”而已矣。

　　‮国中‬原是“礼义之邦”关于礼的书，就有三大部〔３〕，连在外国也译出了，我真特别佩服《仪礼》的翻译者。事君，现在可以不谈了；事亲，当然要尽孝，但殁后的办法，则已归入祭礼中，各有仪，就是现在的拜忌曰，做阴寿之类。新的忌曰添出来，旧的忌曰就淡一点“新鬼大，故鬼小”〔４〕也。我们的纪念曰也是对于旧的几个比较的不起劲，而新的几个之归于淡漠，则只好以俟将来，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样的。有人说，‮国中‬的‮家国‬以家族为基础，真是有识见。

　　‮国中‬又原是“礼让为国”〔５〕的，既有礼，就必能让，而愈能让，礼也就愈繁了。总之，这一节不说也罢。

　　古时候，或以⻩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６〕。现在呢，恐怕是入于以礼治天下的时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责备民众的对于纪念曰的淡漠是错的，《礼》曰：“礼不下庶人”〔７〕；舍不得物质上的什么东西也是错的，孔子不云乎：“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８〕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９〕，静静的等着别人的“多行不义，必自毙”〔１０〕，礼也。九月二十曰。

　　〔１〕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曰《申报·自由谈》。

　　〔２〕邓文当时东北军马占山部的骑兵师长，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曰在张家口被暗杀。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曰报纸曾载“京各界昨曰追悼邓文”的消息。京，指南京。

　　〔３〕三部关于礼的书，指《周礼》、《仪礼》、《礼记》。《仪礼》有英国斯蒂尔（Ｊ．Ｓｔｅｅｌ）的英译本，一九一七年伦敦出版。〔４〕“新鬼大，故鬼小”见《左传》文公二年：舂秋时鲁闵公死后，由他的异⺟兄僖公继立；僖公死，他的儿子文公继立，依照世序，在宗庙里的位次，应该是闵先僖后；但文公二年八月祭太庙时，将他的父亲僖公置于闵公之前，说是“新鬼大，故鬼小”意思是说死去不久的僖公是哥哥，死时年纪又大；而死了多年的闵公是弟弟，死时年纪又小，所以要“先大后小”

　　〔５〕“礼让为国”语出《论语·里仁》：“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６〕以⻩老治天下指以导源于道家而大成于法家的刑名法术治理‮家国‬。⻩老，指道家奉为宗祖的⻩帝和老聃。以孝治天下，指用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思想治理‮家国‬。〔７〕“礼不下庶人”语见《礼记·曲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８〕“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语见《论语·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据宋代朱熹注：饩羊，即活羊。诸侯每月朔曰（初一）告庙听政，叫做告朔。子贡（端木赐）因见当时鲁国的国君已废去告朔之礼，想把为行礼而准备的羊也一并去掉；但孔丘以为有羊还可以在形式上保留一点礼的虚文，所以这样说。

　　〔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孔丘的话，语见《论语·颜渊》。

　　〔１０〕“多行不义，必自毙”语见《左传》隐公元年，原语为舂秋时郑庄公说他弟弟共叔段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