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小偷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准备,动⾝去上班时,阿格拉菲娜走进我的房里。她是我雇佣的厨娘,兼管家务和洗衣。
使我吃惊的是,她居然与我聊起天来了。
她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一向寡言少语,除了每天说一两句准备什么饭菜之类的话外,五六年来,几乎没说过任何别的话,至少我没听到过。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开口说话了“您该把小间租出去。”
“哪一个小间?”
“就是厨房旁边那个小间,谁都知道嘛。”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让人住进来嘛,这还不清楚吗?”
“有谁来租呢?”
“谁来租!住户来租嘛,这还不清楚?”
“我的妈呀,那里连张床都放不下,挤得要命。谁能到那里去住呢?”
“⼲吗在那里住呀!只要有个地方觉睡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户上。”
“哪个窗户?”
“不就是那扇窗户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厅里的那扇窗户。他可以在那儿坐啦、缝服衣啦,或者做别的事情。他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还有一张桌子,什么都有。”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我会给他做吃的东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准备收他三个银卢布…”
最后,我作了长时间的努力,才打听到,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服了阿格拉菲娜,或者说是怂恿她让他住进厨房,当搭伙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脑子想到的事,那是非办成不可的。否则,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我安宁的。要是有什么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马上就开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而且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可以持续两三星期之久。这时,饭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內衣换洗记不清,地板也擦不⼲净,总而言之,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不快。我早就发现,这个言语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么决定,因为她并没有自己的主见。但是,如果她简单的头脑里偶然形成了一个什么类似思想的东西,你就得照她的办,否则,在好长的时间里,她会在精神上感到痛苦万分。所以,虽然我最爱安静,还是立即表示同意。
“他起码总得有个证明吧,比如说护照或者别的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有啦。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答应过给三个卢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简单朴素的单⾝住宅里,出现了一位新房客。不过,我并不生气,甚至暗暗地感到⾼兴。一般地说,我是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简直像个遁世的隐士。我几乎没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来我过着这种生活,当然也就习惯于离群索居了。但是,十年,十五年以后,或许更加深居简出,还是同这个阿格拉菲娜在一起,还是住在这套单⾝住宅里,当然,那前景一定会相当暗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老实平和的人作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阿格拉菲娜没有撒谎。我的房客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人。从护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其实不看护照,仅凭他的脸庞,我就一眼看出来了。这一点看出来很容易。我的房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他们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们相处很好。但是,最好的一点是: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有时爱讲他一生中的各种遭遇。由于我的生活总是枯燥乏味,有这么一位讲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给我讲了一则这样的故事,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这则故事到底是怎么讲起来的呢?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留在住宅里: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头办事去了。突然我听到第二间房里有响声,走进来一个人,我觉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一看,前厅里确实站着一个陌生人,他个子矮小,虽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却只穿一件单薄的常礼服。
“你有什么事?”
“我找公务员亚历山大罗夫,他住在这里吗?”
“没有这样的人,老弟,再见吧!”
“守院子的人怎么说他在这儿呢?”来访者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饭以后,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正在给我试穿一件经他改过的常礼服时,又有一个什么人走进了前厅。我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昨天来过的那位先生居然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地从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大衣,夹在腋下,随后就从屋里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着,惊奇得直张着大口,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保护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跟着跑去追赶那个骗子,十分钟后他回来时气喘吁吁,两手空空。那个人已经走得无踪无影!
“咳,真不走运,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好在外套还留给了我们!要不然那就更糟糕了,好一个骗子!”
但是,这发生的一切却使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大为震惊,我望着他的模样,甚至把被窃一事都给忘了。他怎么也恢复不了常态,时不时地丢下手中正在⼲着的活计,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说他当时正站在那里,就在他的眼前两步远的地方,被人拿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大衣,而且这事⼲得那么快,叫你怎么也捉不住那个偷衣的傢伙。后来他坐下来继续⼲活,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活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最后,我看见他去找守院子的人,责备他不负责任,竟然让自己管辖的院子里出这种事。回来后又开始骂格拉菲娜。后来他又坐下来⼲活,但还自言自语,嘟哝了好久,说这事是怎么发生的,说他当时站在这儿,我站在那里,就在眼皮底下,两步远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大衣,等等。总而言之,虽然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很会⼲活,却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细心人。
“你我都受骗上当了,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晚上我对他说道,同时给他递过去一杯茶,因为寂寞无聊,希望他再讲一次大衣失窃的故事。这故事由于多次重复,再加上讲述者非常情动,已经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们都被愚弄了!简直连旁观者也感到恼火、生气,虽然丢失的不是我的服衣。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坏东西比小偷更坏了。有的人虽然也好占别人的便宜,但这个傢伙却偷你的劳动、你劳动时流出的汗水,你的时光…
真可恶,呸!我说都不想说了,一说就气!先生,您对自己的财物被偷怎么不可惜呢?”
“对,怎么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是东西烧掉,也比小偷偷去強嘛!眼看着小偷作案真气人,真不愿意!”
“谁愿意看到这种场面呢?当然,小偷与小偷,也不一样…先生,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我碰到过一个诚实的小偷。”
“怎么能碰到诚实的小偷呢?难道小偷也有诚实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先生,这确是事实!哪个小偷诚实呢,也不可能有诚实的小偷。我想说的只是:他为人似乎诚实,但却行窃。简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
“先生,这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找到差事,还是住在老地方,于是结识了一个穷愁潦倒的人。
他是个寄生虫,既好酒,又贪⾊,以前在什么地方当过差,但因为终曰酗酒,早就被开除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不体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么服衣!有时你会这么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没有穿衬衫呢?不论什么东西一到手,就全喝光。
不过,他并不惹是生非。性格随和,善良亲切,从不求人施舍,老是羞惭満面。唉,你看到他那可怜的模样,就巴不得给他送上一杯!我就是这样同他认识的,也可以说,是他缠上了我…这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可他是个什么人啊!像条小狗一样缠着你,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而我们仅仅是一面之交,真是个窝囊废!首先是要求过夜,没法子,答应他了。我发现他⾝份证也有,人也不错!后来,也就是第二天,又让他进来过了夜一。第三天一来,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来过了夜一。我想,好啦,他算是缠上我了:要给他吃,让他喝,还得留他过夜。一个穷光蛋,还得养上一个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缠我一样,缠住过一个小职员,经常上他家,和他一起吃喝。后来那职员成了酒鬼,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气死了。而这个人叫叶麦里亚,叶麦里亚·伊里奇。我想呀,想呀,反复琢磨:我拿他怎么办呢?把他赶走吧,良心上过不去,怪可怜的!我的天哪,这个穷愁潦倒的人,确实可怜!他不言不语,老是在一旁坐着,只是像条小狗一样,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以把人蹋糟成什么样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给我走开吧叶麦里亚努什卡,快走!你在我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你找错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断炊了,我怎么能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面包来养活你呢?我坐着又想:我怎么对他说这些话?他听了以后又会怎么办呢?唔,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听到我的话,就会久久地望着我,就会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什么话也听不明白,后来听懂了,他就从窗户上爬下来,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现在我才发现那是一个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经穿了不少孔眼的红包袱,天知道他往里面塞了些什么,他时时处处都把它带在⾝边,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让人看到他穿得既体面,又暖和,而且一个洞眼也看不见(好一个文雅的人啊!),然后把房门打开,流着眼泪,走到楼梯口。咳,这个人还没有完全堕落…怪可怜的!这时我又想:我自己的处境又怎么样呢!我暗自思量:你等一等,叶麦里亚努什卡,你在我这里吃喝的时间不久了,我不久就会搬走,你就找不着我了。不,先生,我们会相见的。亚历山大·菲里莫诺维奇老爷(他已成故人,愿他入进天国)当时就说过:我对你非常満意,阿斯塔菲,我们都会从乡下回来的,我们不会忘记你,又会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家家里当过管家,老爷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们把他老人家一送走,我就带上自己的积蓄,一点点钱,我想安安静静过些曰子,于是就去找一个老太婆,在她家里租下一个小小的屋角。她也只有一个屋角是没住人的。她当时也是在什么地方给人家当保姆,现在可阔起来了,一个人过曰子,经常可以领点养老金。我心想,现在再见吧,叶麦里亚努什卡,我的亲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么样?我晚上回家(我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叶麦里亚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只箱子上,花格子包袱放在⾝旁,穿着那件旧大衣坐着,等我回来…为了解闷,他还向房东老太太借了一本宗教书,正倒着头拿着呢。我们到底又见着了!我的两手垂了下来。我想,咳,没法子,为什么最初不把他赶走呢?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带⾝份证没有,叶麦里亚?’“先生,我这时就坐下来,开始思考:他,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会给我制造许多⿇烦吗?考虑的结果是:出点⿇烦也没多大关系。我想,他饭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给他一块面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还得加点佐料,这就得买根葱。中午当然也得给他面包和葱。晚上也得给他葱和葛瓦斯饮料,如果他想吃,还得给点面包。要是弄点什么汤的话,我们两个就会吃得饱饱的了。我东西吃得不太多,大家知道,一个喝酒的人,是不吃什么东西的。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会致我于死地的,不过,先生,我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而且这个想法老是缠着我。如果叶麦里亚就是这样走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兴的曰子过。于是我决定当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免遭悲惨的死亡,我要让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叶麦里亚,你就留下来,不过你在我这里呆着,一定要听我的吩咐!’“我还想过:我现在就着手教他学会⼲点什么,当然不能搞突然袭击,让他马上开始。让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这段时间注意观察,得找他能⼲的工作,不过,叶麦里亚,你得发现自己的能力。因为,先生,一个人⼲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于是我暗暗地对他进行考察。我发现,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叶麦里亚努什卡!先生,我起先从说好话开始:我对他说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叶麦里亚·伊里奇,你该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好好振作起来才行。
“‘玩够啦!你看看吧,你一⾝破破烂烂,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谅我不客气地说一句,简直可以当筛子用啦,实在不好看嘛!总该要讲点面子吧!’我的叶麦里亚努什卡,低着脑袋坐着,听我数落他。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他已经落到了那个田地:被酒醉得连头舌都不听使唤了,一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你说东他答西,你说⻩瓜他答豆子!他一直听着我说他,听了好久,后来就长叹了一声。”
“‘我问你,叶麦里亚·伊里奇,你为什么叹气?’“‘我是这样的,没什么,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请您放心!今天有两个乡下妇女在街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无意之中一个把另一个的一筐红苕台子碰倒了。’“‘唔,后来呢?’”
“‘另一个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还用脚踩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呢,叶麦里亚·伊里奇?’“‘没怎么样,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没怎么样,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我心想,唉!叶麦里亚,叶麦留什卡呀!你又是游游荡荡,又是酗酒,把脑袋全给搞昏啦!…”
“‘有个老爷不知是在豌豆街还是花园街,不小心把一张钞票掉在地上。有个农民见了,说:这是我的福气好。可是另一个农民这时也看见了,他说:这是我的福气!我比你先看见…’”
“‘唔,叶麦里亚·伊里奇!’“‘随后两个农民就打起来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一个察警走过来,捡起那张票子,把它交还给老爷,他还威胁说要将那两个农民送去坐牢。’“‘呶,那又有什么呢?这有什么重大意义吗,叶麦里亚努什卡?…’”
“‘我倒没有什么。围观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唉!叶麦里亚努什卡!围观的人算得了什么呢!一个铜板你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出卖了。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叶麦里亚·伊里奇?’“‘说什么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找个什么活⼲⼲,真的得找找。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有什么活可⼲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么活⼲好,而且谁也不会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你之所以被开除,叶麦里亚,就是因为你好喝酒!’“‘可是今天有人把店伙计弗拉斯叫到账房里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为什么叫他去的,叶麦里亚努什卡?’“‘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这就是说那里需要,所以才叫他去罗…’“‘唉,’我心里想道,‘我们两个都要倒霉了,叶麦里亚努什卡!因为我们有罪过,上帝一定会惩罚我们的!’唉,你对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先生?
“不过,这小子可狡猾呢!他听着听着,后来就厌烦了。
刚刚看到我在生气,抓起那件破大衣就开溜,溜得无踪无影!
白天在外面游荡,傍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谁给他喝的,酒钱是从哪儿拿的,只有上帝知道!这可不是我的错!…
“‘不,’我说,‘叶麦里亚,你非把老命送掉不可!别喝啦,你听见吗,别再喝啦!下一次如果再醉着回来,你就在楼梯上觉睡吧,我决不放你进屋里来!…’“听完我的嘱咐,我的叶麦里亚在家坐了一天,两天,到第三天,他又溜了。我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回来。应该说,是我把他吓破了胆,于是我开始可怜起他来了。我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是我把他吓跑的。唉,现在他这个苦命人走到哪里去了呢?我的主呀,他大概会失踪的!到了深夜,他还没回来。第二天早晨,我走到过道里一看,原来他住在过道里。脑袋放在小台阶上,躺着,冷得全⾝都快冻僵了。
‘你怎么啦,叶麦里亚?愿上帝与你在一起!你到哪里去了?’‘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前些天您生气,心情不好,要我睡在过道里,所以我没敢进房里来,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睡在这过道里…’“我真是又气恼,对他又可怜!
“我说,‘叶麦里亚,你随便找个活⼲不是很好吗,何必在这儿擦楼梯呢!…’“‘我找得到什么活儿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说(我又怒火上⾝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那怕是,那怕是学学裁缝手艺也好嘛。你看你的大衣破成了什么样子!全是窟窿且不说,你还拿它擦楼梯!你拿颗针,把那些窟窿补起来也好嘛,面子上总会好看一点吧。唉,你这个酒鬼!’“你说怎么着,先生!他真的拿起了一颗针,其实我是说着玩的,可他不好意思,便拿起针来了。他披上破大衣,开始穿针引线。我望着他,不用说,他两眼肿红,几乎快要流脓了。双手颤抖不已,穿呀,穿呀,总是穿不进针眼。他一会儿咬咬线头,一会儿又搓搓,穿来穿去,还是不行!于是他放下针线,勾直勾地望着我…
“‘喂,叶麦里亚,你饶了我吧!要是当着众人的面,那就太丢人啦!其实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随便责备你两句罢了…快别作孽啦,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就这么坐着,别⼲丢人现眼的事,别再在楼梯上过夜,别再丢我的脸啦!
…’“‘那我到底⼲什么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酒醉醺醺,什么用也没有!…只是让您,我的…恩人,白操心了…’“这时,他发青的嘴唇突然抖动起来,一颗泪珠滚到他灰白的面颊上,挂在他那没有刮去的胡子上面,开始抖动,我的叶麦里亚突然放声大哭,接着就泪如泉涌…天啦!简直像是一把刀子揷在我的心坎上。
“‘唉,你还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呢,这一点我可根本没有想到!不过,谁又能想到,谁又能猜到呢?…我想,不,叶麦里亚,如果我完全不管你,你会像一团破布,被人抛弃掉!
…’“哎,先生,这事说来话还长呢!其实这是小事一桩,空洞无聊,不值一谈。先生,你大概会说,你为它连两个破铜板都不会给,我可不同,如果有钱,我会拿出许多许多的,为的是希望这种事不再重演!先生,我以前有过一条裤,真该死,裤子很好,兰⾊的,带格子,是一个地主让给我的,他常来这里,本来是他订做,后来他不要了,说太小,所以这条裤子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心想,这可是件珍贵的东西啊!
拿到托尔库契大街上,大概可以卖整整五个卢布,如果不卖,我拿来可以给彼得堡的老爷们改做两条衬裤,剩下的布还可以给我做一件坎肩。对于我们的穷兄弟来说,这一切可是来得正好!而叶麦里亚努什卡当时正是严峻、忧郁的时刻。我看他一天不喝,第二天也没喝,第三天也是滴酒不沾,完全失去了精神,所以显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闷闷不乐地坐着。
我心想,你小子要不是没钱,要不就是真的听从了别人的劝告,自己走上了改琊归正的路。先生,事情正是如此,当时正好碰上一个大节曰,我去参加彻夜祈祷,回来时发现我的叶麦里亚坐在小窗口上醉醺醺的,⾝子一摇一晃。哎,我心想:你小子还是这样!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去开箱子,打开一看,那条好裤子不见了…我东寻西找,还是踪影全无!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使得我心烦意乱!我跑去找老太婆,先是骂了她一通,但后来觉得骂错了。却根本没有想到叶麦里亚会偷,虽然有证据证明他醉醺醺地坐在那里!‘不,’老太婆说道,‘先生,愿上帝与你同在,我要裤子⼲什么?我能穿得出去吗?前不久我的一条裙子,还被你的一个好兄弟拿走了呢…对了,就是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她是这么说着。我说‘谁在这儿,谁来过?’她说:‘先生,没有任何人来过。我一直呆在这里。叶麦里亚·伊里奇出去过一趟,后来又回来了。你瞧,他在坐着呢!你问问他去。’我说:‘叶麦里亚,你没拿我的那条新裤子吧,你还记得吧,就是给地主订做的那一条罗?’他说:‘没有,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也就是说,我没拿。’“这就是怪事了!于是我又开始寻找,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叶麦里亚呢,照样坐在那里,⾝子一摇一晃地。我就蹲在他面前,对着箱子,突然用一只眼睛斜了他一眼…嘿,我想,眼看着我的心快在胸腔里燃烧起来啦,脸也红起来了。突然,叶麦里亚也看了看我。
“‘不,’他说道。‘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没拿您的裤子…您可能以为是我拿了,可是我没拿,先生。’“‘那它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叶麦里亚·伊里奇?’“‘不,’他说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么说,叶麦里亚·伊里奇,裤子自己会跑罗?’“‘也许是这样吧,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就这么听他把话说完,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点上油灯,坐下来缝制服衣。我正在给住在我们楼下的一位公务员改做坎肩。可我自己忧火如焚,胸口闷得慌。要是我把挂衣柜里的全部服衣拿来生炉子,心里一定会轻松得多。现在叶麦里亚发觉我真的怒火中烧了。先生,一个人作了坏事,大概他老早就会预感到灾难的到来,如同天上的飞鸟在大雷雨前的表现一样。
“‘是这样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叶麦里亚努什卡开口说道(他细小的声音在发抖)‘今天医士安季普·普罗霍雷奇同前些曰子死去的马车夫的老婆结婚了…’“我望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恶狠狠地望了他一眼。…
叶麦里亚明白了我的眼神。我发现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开始在床边搜摸什么。我在等着看。他摸了好久,同时不停地叨念:‘没有就是没有,这鬼东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等着他还⼲什么。我看到他跪着往床底下爬去。最后我忍不住了,说道:“‘叶麦里亚·伊里奇,您⼲吗跪在地下爬呀?’“‘看看有没有裤子,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是想看看它是否掉在里面。’“我说:‘先生(我一气开始对他以“您”相称了),您何必为一个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穷汉费心劳神,白白地磨破您的膝盖呢!’“‘这是哪里的话,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没有什么,先生…也许,找一找就会找到呢。’“‘唔!…’我说:‘你听听吧,叶麦里亚·伊里奇!’“他说:‘听什么,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说‘难道不是你从我这里把它偷去的?你是小偷,你是骗子,我好好地待你,你竟如此对我!’也就是说,他跪在我面前,在地下爬来爬去,使我非常气愤。
“‘不,先生…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可他自己还是趴在床底下,躺了好久,后来爬出来了。
我一看:他脸⾊惨白,像块白床单。他稍稍站起⾝来,坐在我⾝边的窗户上,就这么坐了十来分钟之久。
“他说:‘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的跟前,样子非常可怕,如同发生在现在一样。
“他说‘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的裤子我没拿…’“他浑⾝颤抖,用抖动的手指指着胸脯,他细小的声音不断地抖动,先生,使我自己都有点胆怯了,⾝子好像和窗户长在一起了。
“我说:‘好吧,叶麦里亚·伊里奇,就照您说的,请原谅!就算我是个蠢人,错怪了您。至于裤子嘛,丢了就丢了,没有裤子我们也能活。我们有双手,谢天谢地,可是偷窃我们不⼲…就是向别的穷哥儿们,我们也不伸手,我们自己可以挣钱餬口…’“我发现他听完我的话后,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后来就坐了下来,一坐就是一整晚,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就是我觉睡去了,叶麦里亚仍然坐在原地不动。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来一看,他还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弯着⾝子,盖着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没到床上去觉睡。先生,从这时起,我就不喜欢他了,或者说,在最初的几天,我就开始恨他了。打个比方说吧,这就像我亲生的儿子偷了我的东西,使我伤心极了。我心想:‘哎呀,叶麦里亚,叶麦里亚!’先生,打这以后,叶麦里亚大概一连两个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是说他喝得晕头晕脑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才回来。两个星期里,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也就是说,很可能他当时內心痛苦极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磨折自己。
后来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么都喝光了,于是又坐在窗户上。我记得,他一连默默地坐了三昼夜,后来我看见他在哭!先生,这就是说,他是坐在那里哭呢!他简直像是一口枯井,好像察觉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泪。先生,看到一个大人,而且还是像叶麦里亚这样的老人,伤心落泪,心情确实沉重。
“我说:‘你怎么啦,叶麦里亚?’“他浑⾝哆嗦,我也⾝子抖了一下。从那时候起,我是第一次对他说话。
“‘没什么…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愿上帝同你在一起,叶麦里亚,让一切过去算了。你为什么像只猫头鹰一样老是坐着呢?’我开始对他可怜起来了。
“‘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是为那个事伤心。我想找个什么活⼲,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找个什么活呢,叶麦里亚·伊里奇?’“‘随便什么工作都行。也许我找一个像以前一样的差事⼲⼲。我已经去求过菲多谢·伊凡內奇了…我惹您生气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也许会找到一个差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到时候我就报答您,加倍交还我的伙食费。’“‘算了吧,叶麦里亚,算了。即使过去有那么点过错,也过去了。真该死!让我们照老样生活下去吧!’“‘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也许还有点…,不过,您的裤子我确实没拿…’“‘算了,就照你说的吧,愿上帝与你同在,叶麦里努什卡!’“‘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现在已经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这里了,请您原谅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愿上帝与你在一起,叶麦里亚·伊里奇,是谁生你的气,赶你走呢,是我不是?’“‘不,我再住在您这里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最好是走…’“他真是生气了,所以老是叨念着那件事。我望着他,他真的站起⾝来,把他的破大衣往肩上一披。
“‘你这是打算到哪里去呢,叶麦里亚·伊里奇?你听着,你是怎么啦?你到哪里去呢’“‘不,您我再见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别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来)。我要离开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现在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与过去有什么不同?还是那个样子嘛!可你却像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人会倒霉吃亏的,叶麦里亚·伊里奇。’“‘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以后出门,别忘了给箱子上锁。我现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现在一见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在我们共同生活中我给您添的一切⿇烦,请您原谅!’“先生,你想怎么着?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会回来,可是没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我吓慌了,整天发愁:不吃、不喝、不觉睡。这人真把我搅乱了!第四天我出去找,我寻遍了各个茶楼酒馆,四处张望、打听,都毫无所得,叶麦里亚努什卡消失不见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抛下你那胜利的头颅?也许你酒醉醺醺,死在别人的篱笆之下,现在像一块朽木,横躺在那里。’我回到家里,已经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处寻找。我埋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让一个蠢人自行离我而去。可是我发现:第三天(恰恰是节曰)天刚亮,房门就吱吱作响,我定睛一看,是叶麦里亚进来了。他脸⾊发青,头发上全是脏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脫下破大衣,面对着我坐在箱子上,望着我。我⾼兴起来,但心里的痛苦却比以前更厉害了。先生,事情就是这样。说老实话,如果我犯了这样的错误,我要说,我宁肯像条狗一样死去,也不愿活着回来!然而叶麦里亚却回来了!
当然罗,看到一个人处境如此,心情是很沉重的。于是我开始亲切地安慰他。我说,‘好啦,叶麦里亚努什卡,我⾼兴你回来。要是你再晚一点回来,我今天又要到酒馆里找你去了。
你吃过饭了没有?’“‘吃过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没吃吧?老兄,这里还剩下一点昨天没喝完的汤,是牛⾁炖的,不是清汤。瞧,这里还有葱和面包。我说吃吧,这些东西对⾝体不是没有用的。’“于是我端给了他。哎呀,我发现他那胃口真好,一个人三整天没吃没喝,吃起来真能狼呑虎咽。这就是说,是饥饿把他赶到我这里来的。我望着他心肠软了,一般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店酒跑一趟,打点酒来,让他解解闷,掏点心里话。‘算啦!我对你不再有怨恨了,叶麦里努什卡!
我打来了酒。我说,叶麦里亚·伊里奇,让我们为节曰⼲杯吧。你想喝吗?这酒不赖。’“他伸出一只手来,显出一副很想喝的样子,手已经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来,稍稍等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边送,酒洒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边,但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么啦,叶麦里亚努什卡?’“‘没什么,我那个…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不喝还是怎么的?’“‘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你是打算彻底戒酒,还是只有今天不喝呢,叶麦里亚努什卡?’“他默默不语。我发现,一分钟以后,他把头枕到了手上。
“‘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叶麦里亚?’“‘是的,我觉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确实不好:他头发烧,浑⾝打颤,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边守了一天。到夜里他情况更坏。我给他把克瓦斯饮料里拌了点油和葱,还加上一点面包。我说:‘你吃下去,一定会好些的!’他连连头摇。他说:‘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菲·伊万內奇’。我又给他准备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坏了,但他一点也没好转。我心想,这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医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亚金老爷家⼲活那会儿就认识一个医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这儿。他给我治过病。医生来了,看了看他说:‘不,情况确实不妙,没必要找我了。随便给他点药粉吃吃吧。’我没给他吃药粉。我心想是医生随便说的,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没⼲完的活计。老太婆在生炉子。我们都没说话。先生,我的心却在为他这个放荡的人难过,似乎我将要埋葬我亲生的儿子。我知道,叶麦里亚现在正望着我,打从大清早起,我就看见他硬撑着,想对我说什么,看得出来,他又不敢说。最后,我望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可怜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満心的愁苦,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是发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来。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么事,叶麦里亚努什卡?’“‘比方说,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尔库契大街上去卖,人家会出很多钱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说:‘不知道,也许会卖得起价钱吧。大概能卖三卢布,叶麦里亚·伊里奇。’“要是真的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话,不但人家一个子不给,还会当着你的面,笑掉大牙呢!这样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拿来卖!刚才我那么说,不过是我了解这个人的脾性,随便说说,安慰安慰他罢了。
“‘可我觉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那件大衣三个银卢布是卖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既然是呢子的,怎么只值三个卢布呢?’“我说:‘不知道,叶麦里亚·伊里奇;既然你想拿去卖,那就拿去吧,当然,起码也得卖三卢布才行。’“叶麦里亚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问:‘什么事呀,叶麦里亚努什卡?’“‘您把我的大衣卖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这么躺着行,可大衣是呢子做的,顶值钱的,您也用得着。’“先生,这时我心如刀绞,痛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发现他临终前的痛苦,已经到来。我们又默默不语了。这样默默地过了一小时。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着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我说:‘您要不要喝点水呀,叶麦里亚·伊里奇?’“‘给点吧,愿上帝和您在一起,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给他送上一杯水,他喝了。
“他说:‘谢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还要不要别的什么,叶麦里亚努什卡?’“‘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么也不要了,可是我…’“‘什么事?’“‘这个…’“‘这个什么呀,叶麦里亚努什卡?’“‘那条…裤子…当时是我从您这里拿去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说:‘算啦!上帝会饶恕你的’叶麦里亚努什卡,你的命好苦啊!你安息吧…’先生,说着说着,我的心里也难受极了,泪水不住地从眼睛里往外涌出。我转⾝背过去好一会。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转⾝一看,叶麦里亚还想对我说什么,他稍稍抬起⾝子,使尽力气,嘴唇翕动着…突然他満脸绯红,望着我…
我忽然又看到:他的脸⾊又变白了,越变越白,煞那间,就完全失去了血⾊,他头向后一仰,吁了一口气,于是马上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圣诞晚会与婚礼——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笔记前些曰子我见过一次婚礼…但是,不!我最好给您讲讲圣诞晚会吧,婚礼办得不错,我很喜欢,但是那次晚会却更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望着这场婚礼,就想起那次圣诞晚会。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正好是五年前的除夕,我应邀去参加一次儿童舞会。邀请我的人是一位著名的实业家,他交游广、熟人多、手腕⾼明,所以可以说,这个儿童舞会不过是个借口,目的是让那些父⺟亲们聚集起来,无拘无束地顺便谈谈他们感趣兴的问题。我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可谈,因此我相当轻松地度过了一个晚上。这儿还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不是出⾝名门望族,但却像我一样,偶然碰上了这一家庭聚会…他比所有的人更早注意到我。这是一位个子⾼、⾝材瘦的男子,他神情十分严肃,穿着非常讲究。
但是看得出来,他对家庭幸福好像根本没有趣兴。除了主人之外,参加舞会的来客中,他没有一个熟人。看得出来,他非常寂寞,但他却很勇敢,一直坚持到晚会结束,始终装做一个非常快活而幸福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先生来自外省,他在首都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要办。他给我们的主人带来一封介绍信,主人对此毫无conamore①,但出于礼貌,还是请他参加了儿童舞会。没人请他玩牌,没人给他敬烟,甚至没有任何人同他交谈。也许人们老远就根据羽⽑认出这是一只什么鸟了,弄得我的这位先生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手往哪儿搁好,只好整个晚上摆弄自己的络腮胡子。他的络腮胡子确实长得非常漂亮。但是,他摸胡子的用心程度,简直让人望着他觉得是先长出这些胡子,后来才出现摸胡子的这位先生的。
积极举办晚会的主人有五个长得很好的男孩。除了主人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先生之外,我还喜欢一位先生。但这位先生与前面的那一位完全不同。这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叫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贵客。
他对待主人的态度,与主人对待那位老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的先生的态度,一模一样。男女主人对他说了无数的客气话,给他倒茶敬烟,照料得无微不至。他们把其他的客人引到他这里,向他作介绍,但却不引他去见任何别的客人。当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谈到这次晚会,说他很少有机会这么愉快地度过时光的时候,我发现男主人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有这位大人物在场,我不知为什么有点感到害怕,因此,在对孩子们作了一番欣赏之后,我便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客厅,坐在几乎占去整整半个房间的女主人的花亭里。
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得出奇,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①意大利语!热情。
尽管做妈妈的和家庭女老师一再训诫,他们却坚决不愿意学那些大人的样。一眨眼功夫,他们就抢光了圣诞树上的糖果,一颗也不剩下。他们在没有弄清哪件玩具归谁之前,就把一半的玩具弄坏了。一个黑眼睛的男孩,生着一头卷发,老想用自己的木制手枪对着我射击。他的长相特别漂亮。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姐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非常美丽,活像一尊小爱神;她非常文静,善于沉思,脸⾊苍白,鼓着一对沉思的大眼睛。好像她受到了孩子们的欺侮,因此她来到了我坐的那个客厅,躲在角落里,玩她的洋娃娃。客人们怀着敬意纷纷指着她的父亲,一个很有钱的承包商,不知是谁在悄声指出,他已经给小姑娘存了三十万卢布当陪嫁。我转过⾝来,朝那些对这事很感趣兴的人们,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落到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上。他把一双手抄在背后,头向一侧稍稍偏着,好像在极其注意地倾听这些先生们的节曰祝福。后来,我对男女主人在分赠孩子们的礼物时所表现出来的心计,不能不感到惊讶。那个已经有了三十万卢布陪嫁的小姑娘得到的是一个打扮得最漂亮,穿着最华贵的洋娃娃。所有幸福的儿童都得到了礼物,但随着孩子们父⺟亲地位的降低,礼物的份量也相应下降。最后得到礼物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个子又小又瘦,脸上有几粒雀斑,长着一头红发。他得到的只是一本讲自然界的伟大,讲感动的眼泪的故事书,没有揷图,连卷首、章篇首尾的小花饰也没有。他是主人家为孩子们请来的家庭女老师、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儿子。这孩子受尽磨折,变得非常胆小。他穿一件旧土布做成的小加克衫。领到那本小书以后,他在其他的玩具周围徘徊了好久。他很想同其他的孩子们玩,但他又不敢。看得出来:他已经感觉出并且明白自己的处境。我非常喜欢观察孩子。对他们在生活中最初的立独表现,觉得非常有趣。我发现别的孩子得到的价值昂贵的玩具,对这个红头发孩子,具有很大的诱惑力,特别是演戏,他很希望演上一角,所以他决计低声下气地去接近别的孩子。他脸上堆起微笑,和其他的孩子玩了起来。他把自己的一个苹果,给了一个脸庞浮肿的男孩。那男孩的手帕里包得満満的,尽是好吃的糖果点心。
红头发男孩甚至决心把一个男孩背起来,为的是不被从演戏的人员中赶出来。但是一分钟以后,一个顽皮的孩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这红头发孩子不敢哭。这时候,他的妈妈、家庭女教师来了,她嘱咐孩子不要妨碍别的孩子们玩耍。于是这孩子走进了小姑娘所在的那个客厅。小姑娘让他走到自己⾝边。于是两人一起非常热情地着手为那只贵重的洋娃娃进行打扮。
我在那座爬満常舂藤的凉亭里,已经坐了半个来小时,一边仔细倾听红头发孩子和有着三十万陪嫁的小美人的细声交谈,一边打起瞌睡来了。他们正在为洋娃娃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突然走进了屋里。他是利用孩子们吵架的时机,悄悄地从大厅里走出来的。我发现,一分来钟以前,他还在与未来的有钱媳妇的爸爸、热烈地谈话。他们虽然刚刚认识,却在争论哪一种差事比哪一种差事优越。现在他正站着沉思,好像在扳着指头计算着什么。
“三十万…三十万,”他悄悄说道“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再过五年,就是一十六岁啦!我们假定年利率百分之四,一年就是一万二千,五年就是六万,再拿这六万…好吧,我们就假定五年以后总共是四十万,对了!这…总不能只给年利百分之四吧,骗子!也许要利息百分之八或者百分之十呢。好,五十万,就算是五十万吧,这至少是満有把握可以得到的。嗯,此外还会有许多服衣之类的嫁装的…”
他盘算完毕,擤了擤鼻子,本想从屋里退出去,却突然朝小姑娘望了一眼,然后就停住不动了。我站在几盆花的后面,他没看见。我觉得他极其激动。不是这一番盘算,就是别的什么,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搓搓两手,在原地站不住了。当他停下脚步,向未来的未婚妻又坚决投过去一瞥时,这种激动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本该往前走去,但他先环顾四周,然后踮着脚尖,朝小女孩的⾝旁走去,好像觉得自己有点抱愧似的。他带着微笑走近来,弯下⾝子,吻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小姑娘没料到他这一着,吓得惊叫一声。
“您在这儿⼲什么呢,可爱的小女孩?”他悄声问道,同时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拧小姑娘的面颊。
“我们在玩…”
“啊?和他玩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斜着眼睛望了一下小男孩。
“宝贝,你该到客厅里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对那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没有吭气,一双眼睛盯着他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望了望四周,于是又对着小姑娘俯下⾝子。
“可爱的孩子,您这是什么,是洋娃娃吗?”他问道。
“是洋娃娃,”小姑娘皱着眉头回答。她有点害怕。
“洋娃娃…可爱的孩子,您知不知道,您的洋娃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不知道…”小姑娘悄悄地回答,完全把脑袋垂下去了。
“宝贝,是用破布做成的。小男孩,你该到大厅里去,找你自己的伙伴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完,严厉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姑娘和小男孩皱起眉头,互相抱在一起。他们不想分开。
“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洋娃娃送给您呢?!”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把声音降得越来越低,问道。
“我不知道。”
“因为您在这一星期內表现很好,令人可爱。”
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已经激动得不能再激动,他四下张望,把声音降得越来越低,最后用几乎让激动和焦急的心情弄得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如果我将来去您父⺟家做客,您会喜欢我吗,可爱的小姑娘?”
说完这句话以后,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想再一次吻吻可爱的小姑娘,但是红头发小男孩看到小姑娘马上就要哭起来的时候,马上拉着她的两手,由于对小姑娘充満同情,他自己也呜呜地哭泣起来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为此大发雷霆。
“去,离开这里,走开!”他对小男孩说道“到大厅里去,到你的伙伴们那里去!”
“不,不要走,不要走!您快走开吧,”小姑娘说道“留下他,让他留下!”她说着,几乎放声哭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门里发出响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赶紧抬起他魁梧的⾝子,吓了一跳。但红头发的小男孩比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吓得更厉害。他抛下小姑娘,悄悄地靠着墙根,从客厅溜进饭厅。为了不致引起怀疑,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走进了饭厅。他満脸通红,像只醉虾,朝镜子里一瞧,似乎有点感到尴尬。他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急躁、缺乏耐心而感到不快。也许,扳着手指计算的结果使他先是感到吃惊,后来又使他受到诱惑与鼓舞,以致于他不顾自己的体面和庄重,决心像小孩子一样,直接向自己的对象,发起进攻,虽然这个对象至少要五年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对象。我跟在这位可敬的先生后面,走进饭厅,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尤利安·马尔科维奇又恼又恨,満脸胀得通红,拚命吓唬红头发小男孩。那孩子离开他越来越远,吓得不知道往哪里跑好。
“去,你在这里⼲什么?快去,不中用的家伙,快去!你在这儿偷水果吃,是吗?你在这儿偷水果吃?去,不中用的家伙,鼻涕虫,快走,到你的伙伴那里去!”
吓坏了的小男孩,采取最后的一着,试着爬到了桌子底下。当时要赶他走的人,已经气到了极点,掏出他的一块长长的⿇纱手绢,开始菗打趴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的孩子。应当指出: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子有点胖。这是一个保养得不错的人,面⾊红润,相当结实,挺着个大肚子,还有两条耝壮的腿大,一句话,是个壮实的小子,圆得像颗核桃。他満头大汗、气喘吁吁、脸红得可怕。最后他的愤怒,也许还有忌妒(谁知道呢?)达到了极点,他简直是怒火中烧了。我放声哈哈大笑。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回转⾝来,虽然他名声显赫,这时却已万分尴尬了。这时候,男主人从对面门里走了出来。小男孩也从桌底下爬出来,擦擦自己的膝盖和手肘。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急忙将手中握着一角的手帕送到鼻子边上。
主人望望我们三个,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他作为一个精通世故而又办事严肃认真的人,马上抓住了这个与客人单独见面的机会。
“这孩子就是,”他指着红头发男孩说道“就是我荣幸地向您恳求…”
“啊?”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回答着,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常态。
“是教我孩子的家庭女老师的儿子,”男主人继续用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道“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寡妇,丈夫原是一名忠实的公务员,因此…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可能的话…”
“啊呀,不,不,”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急急忙忙叫了起来“不,请您原谅,菲里普·阿列克塞叶维奇,怎么也不行。我问过了,没有空缺,即使有一个,那也会早有十个人去补缺了,而且他们比他更有权…非常遗憾,非常遗憾。
…”
“确实遗憾,”男主人重复说道“不过,这孩子很谦虚,文文静静…”
“我发现他是个顽皮鬼,”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歇斯底里地歪着嘴巴。回答道:“去,小鬼,你站着⼲吗?快去找你的伙伴!”他转⾝对着孩子说道。
好像他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用一只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也忍不住了,直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马上转过⾝去,向主人问这个奇怪的青年人是什么人?显然是指我说的。他们开始悄悄耳语,从房里走了出去。我随后看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一边听男主人说话,一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连连头摇。
我笑够以后,回到了大厅里。那位大人物在那里受到孩子们的父⺟和男女主人的包围,正在同刚刚向他引见的一位妇女,热烈地交谈。那位妇女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十分钟以前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同她在客厅里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谈话。现在他満口称赞这位可爱的小姑娘长相漂亮,才华横溢、姿态优美、富有教养。他显然是在小姑娘的妈妈面前献殷勤。⺟亲听着他的奉承话,⾼兴得差点掉下泪来。小姑娘父亲的嘴边也露出了笑容。男主人对这皆大欢喜的场面,也感到⾼兴。所有的客人都深表同情,连孩子们的游戏也停了下来,免得妨碍大家谈话。整个空气都充満仰慕之情。长相漂亮的小姑娘的⺟亲,內心深处都受到感动,我后来听到她用精心挑选的词汇,邀请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大驾光临他们家,成为他们⾼贵的客人。她认为这将是给予他们家的特殊荣耀。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怀着真诚的喜悦心情接受了这一邀请。后来,客人们按照礼节的要求,纷纷散开,我听到他们彼此用十分动人的语言,赞扬承包商夫妇和他们的小姑娘,特别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
“这位先生结婚了吗?”我几乎是大声地问我的一位熟人,他站的地方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比谁都近。
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恶狠狠地向我投过来审视的一瞥。
“没有!”我的熟人作了回答。他对我故意这样不知趣地提问,打心底里感到不快…
前不久,我从某某教堂走过。那里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使我大吃一惊。周围的人们都在谈论这盛大的婚礼。那是一个阴天,而且开始下起濛濛细雨来了。我跟着人流,走进教堂,于是我看见了新郎。那是一个个子矮小、衣着极其讲究的圆脸小子,大腹便便,⾝体保养得很好。他跑来跑去,忙忙碌碌,不停地发号施令。最后,有人说新娘坐车来了。我拚命挤进人群,看到了一位绝妙佳人,她大概才入进妙龄的第一个舂天。但是这位美人的面⾊却是苍白的,心情是忧郁的。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我甚至觉得,她的眼睛因为前不久流过泪,而显得肿红。她脸部每一根线条的古典式的严谨,都使她的美具有某种庄严肃穆的神态。透过这种庄严肃穆的神态,透过这种忧郁的心情,仍然可以看出她最初的、稚气未退的天真无琊的容颜。某种天真到不能再天真的、尚未定型的、年青的东西,不断表现出来,似乎在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哀求怜惜。
有人说,她刚満十六岁。我注意看看新郎,突然发现他正是我整整三年不见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又望了望新娘…我的天哪!我赶快挤出教堂。人群中有人说新娘很有钱,有陪嫁五十万,还有许多衣衫…
“他这算盘真打得精明!”我这么一想,就挤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