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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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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考斯卡的荐举没有推辞,由着他把我领进一家理发小铺,三面镜子前安着三张大转椅,两张已经坐了人。他们的脑袋后仰着,満脸是泡沫。两个穿着白褂子的女人正俯⾝向着他们。考斯卡走近其中一个女人的⾝旁,在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这个女人在一块⽑巾上擦了擦她的刮胡子刀,朝着店后堂喊了一声,一个穿白罩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去照料那位被撂在椅子里的先生。这时候考斯卡打过招呼的那个女人朝我微微一点头,用手招请我去坐在那张空椅子里。考斯卡和我相互握手道别,然后我就坐下了,把后脑勺搁进支撑脑袋的垫子上。于是我又跟这一辈子中多少年里一样,从镜子里倒着端详我自己。我避开面前的镜子,把目光转移到空中,无目的地望着用石灰水刷白的天花板,上面斑斑渍渍。

  我盯着天花板,连我在脖子上感受到女理发师的手指时也没动弹。她把一块白布的布边塞进我衬衫的领子里,然后退后一步,我听到刮胡子刀在用来磨快刀刃的皮条上来来回回蹭动,而我则一动不动,保持着舒适、固定的‮势姿‬,轻松、毫无所思。一会儿以后,我的脸上感觉到湿漉漉的手指在给我涂滑腻腻的剃须膏,我顿时发现这是一件古怪而好没道理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跟我无亲无故,我与她毫不相⼲,却来温柔低‮摸抚‬我。女理发师抹完以后,又拿起一把刷子开始抹肥皂,于是我的脑海里浮起了一种想象(因为即使在休息放松时刻,思想也并不停止活动):我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牺牲品,完全在受一个正在磨砺手中剃刀的女人的宰割。由于我似乎觉得⾝体在空间里化掉了,只有自己的面孔被手指摸来模去,我很容易想象出她那双纤纤玉手,抱着我的脑袋(把它转来转去,‮摸抚‬着)。似乎它们并不把我的脑袋当做是连在⾝体上的,而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东西,好让在旁边小桌上等着的那把快刀来最后使它达到完美的‮立独‬自主的地步。

  ‮挲摩‬停止了。我听见女理发师走开去,她这次才真的拿起了刮胡子刀。这一瞬间我心里想(因为思想继续在活动),我应该看一看我脑袋的女主人(也是升降机),我的可爱的刽子手是什么样子。我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往镜子里瞧,我怔住了:原来觉得很好玩的这一番‮腾折‬蓦地变成了格外实实在在的情景:镜子里那个朝我弯着⾝子的女人,我好像认识她。

  她一手按着我的耳垂,另一只手十分细致地刮着我脸上的肥皂沫;我仔细观察她,尽管刚才一瞬间,我不胜惊愕地认定了她是谁,但这个被认定的她又慢慢烟消云散,不见了。接着,她弯⾝向着洗脸池,用两只手指把刮胡子刀上的大堆白雪抹下去,直起⾝子,轻轻地转动椅子,就在这一刻,我们四目相遇了一秒钟,我再次觉得就是她!毫无疑问,这张脸已经有所不同:变得灰暗,憔悴,两颊微凹,彷佛是她姐姐的脸;不过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已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在这个阶段里,时光在她的真容上烙印了一张骗人的面具,但幸好这张面具上有两个洞眼,通过它们,那双原先的眸子,真性的眸子能够重新凝视我,就像我曾经熟悉的那双眼睛那样。

  可是后来出现了一件又不对头的事:理发铺里又来了一个顾客,他来坐在我的背后等着。很快他跟我的女理发师说起话来,大谈这夏天天气多么好,城边上正在造什么游泳池;女理发师搭着话(她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但说什么没有听进去,再说也没有要紧的话)。我发现她的声音我并不熟悉。语气是坦然的,没有任何不安的成分,几乎很俗气,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现在她给我冲脸,把我的脸用手掌按着,而我(尽管声音不对)又开始重新认定那是她,而且我觉得在十五年以后我的脸又重新受到她双手的‮抚爱‬,久久地,温柔地‮抚爱‬着(我根本忘了这不是‮抚爱‬,而是给我洗脸)。那个家伙越来越饶舌,她那陌生的话音也不停地答着什么。我难以相信这就是她的声音。但我还是认为能从她的双手把她确认。我努力从她的手力轻重来辨别到底是不是她,还有她是否认出了我来。

  接着,她拿来⽑巾,擦⼲我的脸颊。那个罗嗦家伙为他刚说的一个笑话大声地乐开了。我注意到女理发师没有笑,所以她对这个家伙说了些什么,肯定并不很经心。这一点又使我惶恐起来,因为我认为这是她认出我来的一个印证,证明她內心里很激动。我决心等我一站起⾝来就跟她谈谈。她给我解掉了脖子上的⽑巾。我站起来。从上衣口袋菗出一张五克朗的钞票。我期待目光再次相遇,我就好开口说话,叫她的名字(那个家伙还在唠叨),然而她一直漫不经心地别转着头,利落地把钱接过去,毫无反应地拿走了钱。顿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异想天开的疯子。于是我绝对没有一点勇气再开口。

  怀着难以名状的不満足感,我离开了理发铺,只觉得満脑子的疑团。一张从前爱恋至深的面孔如今我竟对它狐疑不已,这实在是太无情无义了。

  当然要弄个水落石出并不困难。我匆匆回到旅馆(半路上远远看见对面人行道上有个年轻时代的老朋友,扬琴团团长雅洛斯拉夫。但我像躲开刺耳的、过于喧嚣的音响一样,赶忙别过脸去)。从旅馆我给考斯卡挂电话;他还在医院。

  “请你告诉我,你让她给我刮脸的那个女理发师,名字是叫露茜。赛贝考娃吗?”

  “现在她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不过,说的就是她。你怎么会认识她呢?”考斯卡说。

  “提起来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我回答。我走出旅馆(天开始黑了),也没想起吃晚饭,就在街上溜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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