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向前走去,寻找今晚投宿的地方。客栈倒还开着,客栈老板尽管已经没法给他腾出一间房间来,而且时间这么晚,意想不到还有客人来,也使他感到恼火,可他还是愿意让K睡在大厅里的草包上。K接受了他的建议。几个庄稼汉还坐在那儿喝啤酒,但是他不想攀谈,他到阁楼上去给自己拿来了一个草包,便在火炉旁边躺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很暖和的地方,那几个庄稼汉都静悄悄的不吱一声,于是他抬起疲乏的眼睛在他们⾝上随便转了一圈以后,很快就睡熟了。
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给人叫醒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穿得像城里人一样,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儿,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正跟客栈老板一起站在他的⾝边。那几个庄稼汉还在屋子里,有几个人为了想看得清楚一些和听得仔细一些,都把椅子转了过来。年轻小伙子因为惊醒了K,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歉意,同时作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城守的儿子,接着说道:这个村子是属于城堡所有的,谁要是住在这儿或者在这儿过夜,也可以说就是住在城堡里。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耽搁。可是你没有得到这种许可,或者起码你没有拿出一张这样的件证来。
K已经支起了半个⾝子,现在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人,他说:我这是闯进了哪个村子啦?这儿有一座城堡吗?
一点不错,年轻小伙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这时,満屋子的人都对K这句问话头摇,这儿是我的大人威斯特一威斯伯爵的城堡。
难道一个人得有一张许可证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似乎想弄清楚自己所听到的会不会是一场梦。
一个人必须有一张许可证,那个小伙子伸出臂膀向那些在场的人说,他那种手势带着鄙视K的嘲笑意味,难道一个人不需要有许可证吗?
唔,那么,我就得去搞一张来,K说,打着哈欠推开毯子,像是准备起来的样子。
请问你打算向谁去申请许可证?小伙子问他。
从伯爵那儿呀,K说,只有这么办啦。
深更半夜的,想从伯爵老爷那儿去搞一张许可证!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叫嚷了起来。
这样办不到吗?K冷冷地问道。那你⼲吗叫醒我?
这一下把小伙子惹恼了。你少耍你这种流氓态度!他嚷道。我坚决要求你尊重伯爵的权威!我叫醒你是通知你必须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
这种玩笑已经开够啦,K用一种特别冷静的声调说着,重新躺下来,盖上了毯子。你未免有点儿过分啦,我的朋友,明天我得谈谈你这种态度,假如需要的话,客栈老板和诸位先生会给我作证的。让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明天就会带着工具坐了马车来到这儿。我因为不想错过在雪地里步行的机会,这才徒步走来的,可是不幸我一再迷失路途,所以到得这么晚。在你想要来通知我以前,我早就知道上城堡去报到是太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今晚权且在这样的床铺上过夜的缘故,可是你,不妨说得客气一点,却耝鲁无礼地把我吵醒了。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先生们,晚安,说罢,K就向火炉转过⾝去。
土地测量员?他听见背后这样犹豫不决地问着,接着是一阵沉默。但是那个小伙子很快又恢复了自信,庒低了自己的声音,充分表示他关心K的睡眠,但是他的话还是能让人家听得很清楚。他对客栈老板说:我得打电话去问一问。这么说,在这样一个村店里居然还有电话机?凡是应有的设备,他们全都有。眼前这个例子就使K感到惊奇,但是总的说来,他也确实预料到的。电话机似乎就装在他的头顶上面,当时他睡意正浓,没有注意到。假如那个小伙子非打电话不可的话,那么,即使他心眼儿再好,也还是免不了要惊动K的,因此,惟一的问题是K是否愿意让他这样⼲;他决定让他于。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装作觉睡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又翻转⾝来,仰天睡着。他看得见那些庄稼汉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来了一位土地测量员,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扇通向厨房的门已经打开,整个门框给客栈老板娘那副庞大的⾝子堵住了,客栈老板踮着脚尖向她走过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电话机上的对话开始了。城堡的城守已经睡着了,可是一位副城守——副城守之——名叫弗里兹的还在那儿。那个小伙子一面通报自己是希伐若,一面报告说他发现了K,一个其貌不扬、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枕着一个小背囊,正安静地睡在一只草包上,手边放着一根节节巴巴的手杖。他自然怀疑这个家伙,由于客栈老板的显然失职,那么他,希伐若,就有责任来查究这件事情。他叫醒了这个人,盘问了他,并且给了他正式的离境警告,可是K对待这一切的态度很无礼,也许他有着什么正当的理由,因为临了他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雇来的土地测量员。当然,这种说法至少总得要有官方的证实,所以,他,希伐若,请求弗里兹先生问一问央中局,是否真的盼望过这么一个土地测量员来着,然后请立刻电话回复。
这样,当弗里兹在那边查询,小伙子在这边等候回音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K没有挪动位置,甚至连⾝子也没有动一下,仿佛毫不在乎似的,只是望着空中。希伐若这种混合着敌意和审慎的报告,使K想起了外交手段,而像希伐若这么一个城堡的下级人员居然也精通此道。而且,他们还勤于职守,央中局在夜里还有人值班呢。再说,他们显然很快就回答了问题,因为弗里兹已经打电话来了。他的答复似乎够简单的,因为希伐若立刻放下了听筒,生气地叫了起来:就跟我原先说的一样!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一个普通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而且说不定比这更坏。K一时转念,希伐若、庄稼汉、客栈老板和老板娘也许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为了至少能躲避他们第一阵袭击,于是他紧紧地缩在毯子里。但是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而且,在K听来,铃声似乎响得特别有力。他慢慢地探出头来。尽管这回电话不可能也跟K有关系,但是他们都静了下来,希伐若再一次拿起听筒。他谛听了对方相当长的一段话以后,便低声地说:一个误会,是吗?我听了很遗憾。部长本人是这么说的吗?怪极了,怪极了。教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解释这一切呢?
K竖起了耳朵。这么说,城堡已经承认他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啦。从这一方面来说,这样对他是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关于他的情况,城堡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报告,估计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含着微笑接受了这样的挑衅。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对他很有利,因为假使他的解释是对的,那么他们就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有比之于自己所敢于想望的更多的行动自由。可是假使他们打算用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的这种⾼傲的上司对下属的态度把他吓跑,那他们就打错了主意;这一切只不过使他⾝上感到有一点不好受,如此而已。
希伐若怯怯地向他走过来,但是他挥了挥手把希伐若赶走了。客栈老板殷勤地请他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他也拒绝了,只是从老板手里接受了一杯热茶,从老板娘手里接受了一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巾。他甚至不用提出让大家离开这间屋子的要求,因为所有的人都转过脸去一拥而出了,生怕他第二天认出他们是谁。灯已经吹灭了,最后静静地留下他一个人。他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在他⾝边跑过一两次也没有把他惊醒。
吃了早餐以后,客栈老板告诉他,早餐以及他所有的膳宿费用都由城堡负担。他准备马上出门到村子里去,但是看到老板似乎为了昨天晚上怠慢了他,老是含着沉默的哀求在他的⾝边打转,他对这个家伙感到有点怜悯起来,便请他坐一会儿。
我还没有见到伯爵,K说,可是他对活儿⼲得好的人,准会付给优厚的酬报的,是不是?像我这样路远迢迢从家乡跑到这儿来,就得在口袋里装进一点东西才能回去啊。
体面的先生用不着为这种事情犯愁。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抱怨人家少给了他工钱的。
唔,K说,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胆小的人。即使对伯爵那样的人,我也敢表示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啦,用不着费什么⿇烦就把一切事情都解决,那就更好了。
客栈老板坐在K对面的窗架边上,不敢找舒适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那对棕⾊的大眼睛含着忧虑的神⾊直愣愣地望着K。起初他一心想跟K在一块儿聊聊,可是现在他似乎又急于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要向他盘问伯爵的情况,还是在这个他认为是绅士的⾝上发现了什么破绽,因而害怕了呢?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望着挂钟说道: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你能给他们在这儿安排一个住处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会跟你一起住到城堡里去吗?
难道客栈老板真是这么乐意把大有希望的顾客,特别是K这样的人放走,毫无条件地把他转让给城堡吗?
这现在还说不定,K说。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的是什么工作,要是我必须在这下面村子里工作,比方这么说的话,那我在这儿住着也许更妥当一些。再说,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了解城堡,客栈老板悄悄地说。
当然,K回答道,一个人的判断不应该下得过早。我眼下只知道他们懂得怎样挑选一个优秀的土地测量员。说不定也还有别的昅引人的东西吧。说着,他站起来想摆脫面前这个客栈老板,因为这家伙正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哩。想要赢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出去,这时看见墙上一只暗淡无光的框架里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炉边的铺上时,早就打量过,可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还以为是钉在木框上的一块普通底板呢。可是现在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幅画,是一个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像。他的头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又⾼又大的前额和结实的鹰勾界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由于这样的势姿,他那満腮的大胡子就都给下巴颏庒住了,而且还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没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好像没法子把脑袋撑起来似的。他是谁?K问。是伯爵吗?他站在画像前面朝客栈老板转过⾝去。不,客栈老板说,他是城守。这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守啊,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不,不,客栈老板说,他把K拉近一点,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副城守,而且是职位最低的一个。在这会儿,K觉得客栈老板正像是一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坏蛋!K笑了一笑说。可是客栈老板没有笑,他接下去说道:可就说他的父亲,势力也就不小呢。你给我站远一点吧,K说,你以为谁都是有势力的,我,说不定也是有势力的,是吧?不,他胆怯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可并不以为你有势力。你的眼睛可真厉害,K说,说实话,我可真的不是一个有势力的人。所以我认为我尊敬有势力的人并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而且也不经常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为的是使他⾼兴起来,唤起他的友谊。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实在还很年轻哩,脸蛋儿挺嫰,几乎还没有长胡子;他怎么会娶上那个⾝材那么庞大、年岁比他大的妻子呢?从一扇小窗口里就能望见她赤露着胳膊肘儿在厨房里忙得直打转儿。K不想再勉強赢得他的信任了,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好容易把他逗出来的笑容吓跑。这样,他就仅仅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跨进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现在,他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积雪似乎比山下村子里的少得多。昨天打村子里经过的时候,K觉得就跟在大路上一样难走。这儿,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盖満了低矮的屋顶,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是那么轻盈。那么自在地在空中飞翔,或者至少可以说,从下面看起来是这样。
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群乌鸦正绕着⾼塔飞翔。
K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城堡看,此外他就什么也不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噤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伦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惟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村镇。它决不亚于这座所谓城堡,要是问题只是上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于是,他在心里就把家乡那座教堂的钟楼同这座在他头上的⾼塔作起比较来。家乡那座钟楼线条挺拔,屹然矗立。从底部到端顶扶摇直上,顶上还有盖着红瓦的宽阔屋顶,是一座人间的佳构——人们还能造出别的什么建筑来呢?——而且它具有一种比之普通住房更为崇⾼的目的和比之纷坛繁杂的曰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而在他上面的这座⾼塔——惟一看得见的一座⾼塔——现在看起来显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筑的塔楼,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给常舂藤亲切地覆盖着,一扇扇小窗子,从常舂藤里探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种好像发着癫狂似的闪光。塔顶盖着一种像阁楼似的东西,上面的雉谍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十分难看,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经心的手设计出来的,在蔚蓝的苍穹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明。犹如一个患着忧郁狂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一层的房间里,结果却从屋顶钻了出来,⾼⾼地站立着,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他。
K重又立停下来,似乎立停了他才有更多的判断力。但是他却受到了⼲扰。他立停的地方是乡村教堂,那后面就是学校。教堂实际上不过是一所礼拜堂和一些为了供教区居民住用而扩建的像谷仓一样的附加建筑罢了。那学校是一所又长又矮的房子,一副老态龙钟的神气,跟土里土气的模样触目地混合在一起。它坐落在如今已经变成一片雪地的一座围着篱笆的花园后面。这当儿,孩子们正跟着他们的老师走出来。他们围拥着他,都仰起头来盯着他看,同时像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谈着。他们说得那么快,K简直没法子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位老师是一个肩膀狭窄、⾝材矮小的青年,走起路来⾝子直挺挺的,可是那样的姿态倒还并不显得怎么可笑。他从远处就已经用眼睛紧紧盯住了K看了,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眼前除了这些小生学之外,再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外乡人,尤其因为对方是一个仪表威严的小伙子,因此K便首先走上去,说道:您早,先生。孩子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也许他们的老师喜欢有这么一种突然的静默作为他斟酌词句的准备。你在看城堡吗?他这句话问得比K所预料的温和,但是他说话的腔调流露出他并不赞成K这样的行为。是的,K说,我在这儿是一个外乡人,我昨天晚上才来到这个村子。你不喜欢城堡吗?教师很快又问他。什么?K反问道,他感到有点惊奇,于是用缓和的口气又问了一遍。我喜不喜欢城堡?为什么您认为我不喜欢城堡呢?从来没有一个外乡人是喜欢城堡的,教师说。为了免得说错话,K便改变话题,说道:我想您是认识伯爵的吧?不认识,教师说,把⾝子转了过去。可是K不愿意就这样给他摆脫掉,便又问道:怎么,您不认识伯爵?⼲吗我一定要认识伯爵?教师低声地回答说,接着用法语⾼声添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有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场啊。K抓住这句话作为一个正当的理由,问道:我改天能来拜访您吗,先生?我在这儿得呆一些时候,可我已经感到有点寂寞了。我跟那些庄稼汉合不来,我想,我跟城堡恐怕也合不来呢。农民和城堡没有什么区别,教师说。也许是吧,K说,可是这一点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改天我能去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街一个屠夫家里。这与其说是邀请,实在还不如说是通知。可是K说:好,我一定去看您。教师点了点头,便领着他那群孩子往前走去,孩子们立刻又叫嚷起来了。他们不久就在那陡峭直下的小路里消失了。
可是K对这次谈话感到又害怕又气。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起来。他经过的那么一段漫长的旅程,起先似乎并没有使他觉得⾝子怎样疲乏——在那些曰子里,他是多么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呵!——可是现在他感到劳累的后果了,而且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望渴,想结识一些新的朋友,可是每当结识一个朋友,似乎又只是增加他的厌倦。尽管如此,在目前的情况下,假使他一定要叫自己继续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入口那儿,那他的气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他又走起来了,可是路实在很长。因为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每转一个弯,K就指望大路又会靠近城堡,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继续向前走着。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却决不愿意离开这条街道。再说这个村子居然这么长,也使他感到纳罕,它仿佛没有个尽头似的。他走啊走的,只看到一幢接着一幢的式样相同的小房子,冰霜封冻的窗玻璃,皑皑的白雪,没有一个人影儿——可是最后他到底挣脫了这条迷宮似的大街,逃进了一条小巷。这儿雪积得更深,你得花很大的劲才能把脚从雪地里子套来,这是非常累人的,搞得浑⾝大汗。他猛地立停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好啦,他到底不是在一座荒岛上,在他的左右两边全是茅屋。他捏了一个雪球朝一扇窗子扔过去。立刻有人把门打开了——这是他跑遍全村打开的第一扇门,——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褐⾊皮袄的老农夫,脑袋向一边歪着,显出一副衰弱而和善的模样。我可以在你家歇一会儿吗?K问道。我累极啦。他没有听见老头儿的答话,但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一块木板向他⾝边推过来,准备把他从雪里搭救出来,于是他跨上几步,就走进了厨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厨房,屋子里光线很暗。从外面进来,起先什么也看不清。K在一只洗衣桶上绊了一交,一只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大声号哭。另一个角落里涌出一阵阵水蒸气,把本来已经很暗的屋子变得更暗了。K像是站在云端里一样。他准是喝醉了,有人在这样说。你是谁?有人吓唬地大声喝问着,接着,显然是对老头儿说的:你⼲吗让他进来?难道咱们要把街上每一个游荡的人都带到家里来吗?我是伯爵的土地测量员,K说,在这个他仍旧看不见的人面前,他竭力给自己辩护着。哦,这是土地测量员!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默。那么。你认识我?K问道。当然,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简短地说道。但是,人家认识他,这似乎并不就是一种介绍。
最后,水蒸气淡了一些,K渐渐地也看得清周围的情景了。这天似乎是一个大扫除的曰子,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人在洗服衣。可是水蒸气正从另一个角落里冒出来,那儿有一只大木桶,K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大的木桶,简直有两张床那么宽,两个男人正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澡洗。但教他更惊奇(虽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教他那么惊奇)的是右边角落里的情景。后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窗洞,这是后墙上仅有的一个窗洞,一道淡淡的雪一般的白光从窗洞外射进来,这显然是从院子里射进来的。白光照在一个女人⾝上,使她⾝上的服衣闪耀着一种像丝绸般的光彩。这个女人几乎斜卧在一张⾼⾼的靠椅里。她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好几个孩子围在她的⾝边玩耍,他们显然是农家的孩子。可是这个女人却似乎属于另一个阶级,当然,即使是庄稼人,在生病或者疲倦的时候也会显出一副秀气的样子来的。
坐下来!那两个男人中间有一个这样说。他长着満腮胡子,老是张开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从澡桶边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溅起了水,指着——这是一个挺有趣的镜头——一张长椅,把K淋得満脸都是热腾腾的水珠。那个让K进来的老头儿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出神。K这才算是找到了一个坐位。从这以后,谁也不再去注意他了。在洗衣桶旁边的那个女人年纪很轻,长得丰満可爱,她一面于着活儿,一面低声地哼着歌儿。男人们在澡桶里踢腿蹬脚、翻来滚去地洗着澡。孩子们想挨近去,总是给他们用水狠狠地泼了回来,水珠甚至溅到K的⾝上。那躺在靠椅上的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眼睛勾直勾地盯着屋顶,连怀里的婴儿也不瞧一眼。
她构成了一幅美丽、凄苦而凝然不动的画图,K准是看了她好大一会儿;在这以后,他一定是睡熟了,因为当有人大声喊醒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老头儿的肩膀上。男人们已经从澡桶里出来——在澡桶里打滚的已经是在那个头发好看的女人照料下的那些孩子了,——现在他们正衣冠端正地站在K的面前。看起来那个长着満腮胡子、吓唬他的汉子,是这两个男人中间比较次要的一个。另外那个是性子沉静而思路较慢的人,老是搭拉着脑袋,个儿并不比他的同伴⾼,胡子也很少,但是肩膀却宽阔得多,而且还长着一张阔阔的脸膛。这会儿是他在说话:你不能呆在这儿,先生。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不打算呆在这儿,K说,我只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已经休息好啦,这会儿我就要走了。我们这样怠慢客人,你也许会感到奇怪,这个男人说,可是好客不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对我们来说,客人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是因为打了个盹儿,K精神多少恢复了一点,知觉也清醒了一点,对方的话说得这样坦率,倒使他⾼兴起来。他不再感到那么拘束了,握着手杖指指点点的,走近那个躺在靠椅上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是⾝材最⾼大的人。
的确,K说,你们要客人有什么用处呢?可是你们有时也还是需要一个的,比方说,我这个土地测量员。我可不知道,那人慢腾腾地回答说。假使说你是给请来的,那可能是我们需要你,那就又当别论了。可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是守着我们的老规矩办事的,你可不能因此责怪我们。不,不,K说,我对你,对这儿的每一个人只有表示感激。接着,乘他们不防,他猛地一个转⾝,机灵地站到了那个躺着的女人面前。她睁着慵倦的蓝眼睛望着他,一条透明的丝头巾直披到前额,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熟了。你是谁呀?K问道,女人轻蔑地——不知道是瞧不起K呢,还是她自己的回答不清楚——回答说:是从城堡里来的一个姑娘。
这只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可是那两个男人却已经来到他的⾝旁,把他推到门口去,仿佛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来说服他,只能一声不响地使出全⾝气力把他推出大门了事。他们这样的行径,把那个老头儿逗得直乐,噤不住拍起手来。在洗衣桶旁的那个女人也笑了。孩子们也像发了疯似地突然大叫大嚷起来。
K不久就来到了外面的街上,那两个男人在门口打量着他。现在雪又下起来了,可是天⾊却似乎亮了一点。那个満面胡子的汉子忍不住喊道:你要上哪儿去?这条是上城堡去的路,那条可是到村子里去的。K没有答理他,另一个汉子虽说有点腼腆,可是在K看来这两个人中间还是他比较可亲一些,因此转过⾝去,对他说:你是谁?我该感谢谁收留了我这一会儿呢?我是制⾰匠雷斯曼,这就是回答,可你不用向谁道谢。好吧,K说,或许咱们还会见面的。我可不这样想,那人说。在这当儿,那另一个汉子招着手叫喊起来:阿瑟,你早啊;杰里米亚!K掉过头去;这么说,在这些村街上果然看得见人影啦!有两个年轻人正从城堡那个方向走来,他们都是中等⾝材,细挑个儿,穿着一⾝紧⾝的服衣,两个人模样儿挺相像,虽然他们的肤皮是暗褐⾊的,可是相形之下,他们黑黑的小山羊胡子却显得分外触目。因为路上不好走,他们两个人的细长的腿合着整齐的步伐,迈开了大步走着。你们上哪儿去?満脸胡子的汉子大声地问着。他们走得很快,而且不愿意停下来,你非得对他们大声叫喊不可。我们有公事,他们一面笑着一面大声回答。在哪儿?在客栈里。我也要上那儿去,K突然大声叫了出来,那声音比其他的人都⾼。他产生了一种強烈的欲望,想跟他们结伴同行,他并不怎么想跟他们交朋友,可是很明显,他们准是有说有笑的好同伴哩。他们听到了他的喊声,但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跑得没影儿了。
K仍旧在雪地里站着,他简直不想把两只脚从雪里子套米,因为这样不过是再把脚陷进去罢了。制⾰匠和他的伙伴因为终于摆脫了他而感到心満意足,便慢腾腾地侧着⾝子从那扇现在只是半开着的大门里走进屋去,他们回过头来看了他两眼,接着便把他孤零零地撒在下着大雪的门外了。假使我此刻站在这儿,并不是出于人家有意的安排,而只是偶然碰上这种机遇的话,他问起了这样的念头,这倒是扮演失望的一个绝妙的场面。
就在这当儿,在他左边的那所茅屋打开了一扇小窗子,也许因为雪光反射的缘故,这扇窗子在关着的时候看起来似乎是深蓝⾊的,窗子小得很,打开了以后,你连看一看窗子后面那个人的整个脸孔都看不到,只看得见两只眼睛,两只衰老的棕⾊眼睛。他在那儿呢,K听见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在说话。那是土地测量员,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着。接着,那个男人也走到窗口,问道:你在这儿等着什么人吗?他的语调和神⾊倒并不使人难以亲近,可是仍旧好像深怕在自己家门口惹起什么⿇烦来似的。想等着搭上一辆过路的雪橇,K说。这儿是不会有雪橇经过的,那人说,这儿没有车辆来往。可这是上城堡去的大路呀,K分辨道。那还是一样,那还是一样,那人带着一种最后结论的口气说道,这儿没有车辆来往。接着两人都不吱声了。但是那人显然在想着什么事情,因为他没有把窗子关上。这条路可真是糟透啦,K说,想引他开口。他得到的惟一回答是:啊,是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自告奋勇地说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我的雪橇送你。那就请你送我走吧,K欣喜地说,你要多少钱?一个钱也不要,那人说,这句话大大出于K的意料之外,喏,你是土地测量员,那人解释说,那你就是城堡的人。你要我把你送到哪儿去呢?上城堡去,K连忙回答说。我不愿意送你上那儿去,那人毫不犹豫地说。可我是城堡的人,K重复着对方的原话这么说着。也许是的吧,那人简短地说道。啊,那么,就把我送到客栈去吧。好,那人说,我一会儿就拉着雪橇出来。从他所有这些言语行动看来,他并不是出于任何特殊友好的愿望,而是出于一种自私,忧虑,而且几乎是装腔作势的固执,一心只想把K从自己家门口赶走。
院子的大门打开了,跟着,一只孱弱的小马拉着一辆轻便的小雪橇出现了,雪橇很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坐位,那个汉子一颠一瘸地在后面跟着,显出一副弯腰曲背的衰弱样子。那张又瘦又红的脸膛,加上鼻子又伤了风,在紧紧裹着一条羊⽑围巾的脖子相比之下,显得格外小。显然这会儿他正害着病,只因为要送走K,这才強打起精神出门。K鼓起勇气向他表示歉意,但是那个汉子挥了挥手把他岔开了。K从他嘴里就只探听出来他是一个马车夫,名叫盖斯塔克,他之所以驾这辆简陋的雪橇出来,是因为这辆雪橇正现成放着,要是驾别的雪橇,那就要花费很多时间了。坐上去吧,他指着雪橇说。我可以跟你并排着坐,K说。我要步行,盖斯塔克说。⼲吗?K问道。我要步行,盖斯塔克重复说了一遍,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子直摇晃,不得不把两条腿在雪地里又开站着,同时抓住了雪橇的边沿。K不再多说,便坐上了雪橇。那人的咳嗽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于是,他们赶着雪橇走了。
在他们上面的那座城堡——K原想当天就上那儿去——现在已经开始暗淡下来了,而且又重新退向远处。但是仿佛要给他一个下次再见的告别信号,城堡上面开始响起了一阵愉快的钟声,这阵钟声,至少在那一刹那间使他的心卜卜地跳动起来,因为这钟声同样也含着吓唬他的音调,仿佛是因为他想实现他暧昧的欲望而向他表威示胁似的。这洪亮的钟声不久就消逝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低微而单调的丁当声,它可能来自城堡,但也可能是从村里什么地方传来的。这单调的丁当声,同这种慢腾腾的旅行和那个形状可怕而又冷漠无情的车夫却是十分谐和一致。
我说,K突然叫喊起来——他们已经走近教堂,离客栈不远了,因此K觉得可以冒一点险了,——你居然有这份心肠自愿地赶着雪橇送我,我觉得很奇怪;人家容许你这样做吗?盖斯塔克没有睬他,只是继续在那匹小马驹旁边默默地走着。嘘!K叫道,同时从雪橇上刮了一些雪,捏成一个雪球往盖斯塔克扔去,这一下正扔在他的耳朵上。他这才停下步子,回转⾝来;可是当他这样挨近了看他的时候——雪橇向前滑了几步,——K看到他那副好像受过什么害迫的弯腰曲背的⾝躯,面颊一边平一边瘪进去的又瘦又乏的红脸膛,张开了嘴巴,露出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站在那儿听他说话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怀着恶意说的那句话,应该用怜悯的口吻重说一遍,那意思就是说,他,盖斯塔克,会不会因为给他赶了雪橇而受到处罚。你说什么?盖斯塔克迷惑不解地问道,可是不等到回答,他就向小马驹吆喝了一声,接着又往前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