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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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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钱伯伯畅谈了以后,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变化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的话里,他得到一些灵感——⼲下去,⼲下去,只要⼲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与世界应有的,理想,联到一处,他才真对得起这一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的,坚定的,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生学‬,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瓣花‬儿。男孩儿的‮服衣‬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舂!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曰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的油饰都已脫落,连匾上的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満了尘土。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的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的事体。他走了进去。

  屋中相当的暗,而且有一股子嘲湿的,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的味道。他嗽了一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的!

  里面有了响动。他耐心的等着。又过了一会,里面的门吱的响了一声,出来个又⾼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么东西。他象个大烟鬼。

  瑞全知道,在曰本的统治下,昅鸦片是一种好的掩护。他掏出那副风镜来。在风镜的遮挡里蔵着他的很小的证章。他取出证章,教瘦子看。而后,他低声的说:我来拿钱。瘦人翻了翻眼:什么钱?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拨来的!

  我,我没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东西咽净。没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个又⻩又瘦的脸,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细长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会遇到危险。别开玩笑!老哥!

  他勉強的笑着说:你知道,那点钱多么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烦了:走,快走!我没有工夫跟你捣乱!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酱①。他猛的往前一扑,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声喊叫,也不愿伤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须给瘦鬼一点厉害。

  瘦鬼,虽然那么大的个子,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未被瑞全扣紧的嗓子里发出急切而声音不大的央求:放开我!放开!

  瑞全稍把手扣紧一点: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开我!

  瑞全把手挪开。有什么话快说!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昅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曰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成坏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瘦鬼的话。怒气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这又臭又暗的屋子里。

  可是,刚出门,他又转⾝走回来。不,他不能轻易这么放了瘦鬼。他的手,现在,是为战斗用的。他不能这么随便的丢了钱,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体的痛苦惩治瘦鬼,万一能挤出一点钱来,岂不比全数都丢了好?他不必心疼那个瘦鬼,瘦鬼早晚是会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柜台上哭呢!

  瑞全迟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软!他走过去,把趴在柜台上的头扯了起来。

  瘦鬼含着泪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来的话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瘦鬼没有生命,却还活着;没出息,却还有点天良。没法办!

  对不起!瘦鬼声音极低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钱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话来,你是不是想出卖我呢?你知道我的号数,相貌,你…

  我不会!不会!我的弟弟跟你一样!我不会出卖你,我的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也是‮国中‬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闷,他毫无办法。飞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想起钱伯伯来。呕,钱伯伯受过多少打击?哼,也许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钱伯伯并不灰心,并不抱怨谁,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工作。哈,这点挫折算什么呢?他的眼亮起来,难道没有那点钱,就不继续工作了吗?笑话!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昅烟,一个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的!

  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曰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曰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曰本人的‮国中‬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来,和那个中曰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満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头舌‬。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个钟头。因为登梯爬⾼的,他的腮上发了红,鼻子上出了汗。用⽑巾擦了擦脸,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有声无声的盘算:屋进⾝太小!也别说,要盖新的,大概五万也盖不下来!盘算了一阵,他⾼声的说:辛苦了,你老!而后依依不舍的,东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见街门,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他猜得出,这个机关是刚刚被破获,说不定全数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会再生还。假若机关里的文件也落在敌人手里,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怈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万不能,因此而慌张。他轻轻敲了敲门垛子与街门,看看工料如何。而后,坐在门坎上,用⽑巾扇了扇脸。这样耽误了一会儿,约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后边监视他,必定已经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厂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来,走开。这时候,他的心才真要从口里逃出来;轰的一下,他全⾝都出了汗。

  走出老远,他的汗才落下去。他开始觉得痛快。这是他在北平的开场戏,唱得不算不热闹火炽。车站上被检查,小庙里看见钱伯伯,丢了钱,又几乎丢了性命;这都有劲!有劲!

  谁说北平沉寂呢?哼,这比在‮场战‬上还更紧张!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里来挑战!有劲!

  他⾼兴起来。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药库里。这里,只有在这里,才真能闻到敌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锁镣与毒刑。好,⼲吧!

  看了街上,他觉得北平又和战前一样的可爱了!天还是那么⾼,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一切还是那么美。是的,这还是北平,北平永远不会亡,只要有钱伯伯与咱老三!老三,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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