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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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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爷的生意还是很不错。北平,虽然穷,虽然没有粮,可是人口越来越多。不错,铺户家家裁人;可是四乡八镇的‮民人‬,因为丢失了家产,或被敌人烧毁了村庄,或因躲避刀兵,象赶集似的一群群的往这座死城里走。北平这两个字,好象就教他们感到‮全安‬。街上,十家铺子倒有九家只剩了一两个老弱残兵,而胡同里,哪一家院子都挤満了人。李四爷给活人搬家,给死人领杠,几乎天天都有事作。

  虽然这样不得闲,老人可是并不很⾼兴。他纳闷人们为什么都往这座死城里来受罪。北平城里并不是出粮的地方啊!有时候,他领着棺材出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炮声。他心中马上想明白:怪不得人们往城里逃,四处还都在打仗啊!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想到:躲开枪炮,逃到城里,可躲不开饥寒哪!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立在城门口大声的去喊叫:朋友们,不要进这个城门,进去必死!可是,他不敢去喊,城门上有曰本兵。

  哼!他揣摸着对自己说:都怕死!城里的人不敢逃出去,怕死!城外的人,往城里走,怕死!连你,李四,你不敢在城门口喊叫,也怕死!他看不起了大家,也看不起他自己!

  更让他伤心的,是看见城外各处都只种着白薯。没有玉米,⾼粱,谷子;一望无际,都是爬在地上的绿的白薯秧子。他打听明白,凡是曰本人占领的地方,铁路公路两旁二十里以內,都只准种白薯。曰本人怕游击队,所以不给他们留起青纱帐。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国中‬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远不能立起来,向敌人开几枪!

  这一岗一岗的,毫无变化的,绿秧子,使老人头晕。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见各种的农作物,他便感到⾼兴。那⾼⾼的⾼粱与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绿的⽑豆,都发着甜味,给他一些希望——这是给他与大家吃的粮食。特别是在下过大雨以后,在两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单闻见香甜的青气,而且听到⾼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节子,咯吱咯吱的轻响。这使他感到生趣,觉得年轻了几岁。

  现在,他只好半闭着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没有香味,没有红的缨,没有由白而⻩而红的穗子,而只那么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头晕心焦。有时候,他几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绿而不美的秧蔓,他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样的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饿;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薯不能给他饱暖与康健之感。

  在这些零七八碎的杂感而外,他还有更痛心的事呢。自从他作了副里长,随着白巡长挨家按户的收取铜铁,他的美誉便降落了许多。谁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不敢反抗曰本人,又不甘毫无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杀气!

  现在就更好了,他须挨着家去通告:喝过了的茶叶可别扔了,每家得按月献茶叶!

  ⼲什么用呢?人家问他。

  我知道才怪!老人急扯白脸的说。

  呕,白巡长上来敷衍:听说,旧茶叶拌在草料里,给曰本的马吃;败火!败火!又听说,在茶叶里可以榨出油来。呕,我也说不十分清楚!

  我们已经喝不起茶,没有茶叶!有人这样说。那,也得想法子去弄点来!白巡长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变成要哭的样子。

  过了几天,他又须去告诉大家:按月还得献包香烟的锡纸啊!老人急了,对白巡长没有好气的说:我不能再去!我没工夫再去跑腿,还得挨骂!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不再作这个破里长!

  无论他怎说,白巡长不点头:老爷子!谁当里长谁挨骂,只有你老人家挨得起骂!捧我这一场,他们骂什么都算在我的⾝上,还不行吗?

  除了央告,白巡长还出了主意:冠晓荷既已下了狱,李四爷理应升为正里长,而请孙七作副。不久,他约同副里长,从新调查户口,以便发给领粮证。

  李老人不⾼兴当这个差事,可是听到发给大家领粮证,心中稍觉安顿了一点。他对自己说:好喽,只要发给大家粮食,不管什么粮食,就不至于挨饿喽!一来二去的,他把这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为是使大家安点心。大家听了,果然面上都有了笑容,彼此安慰:四爷说的不错,只要还发粮,不管是什么粮,就好歹的能够活下去了!这好歹的能活下去倒好象是什么最理想的办法!

  及至户口调查过了,大家才知道六十岁以上的,六岁以下的,没有领粮的资格!

  这不是任何‮国中‬人所能受的!什么,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粮?这简直的是教‮国中‬历史整翻个筋斗,头朝下立着!‮国中‬人最大的责任是养老抚幼;好,现在曰本人要饿死他们的老幼;那么,中年人还活着⼲什么呢?小羊圈的人一致以为这是混蛋到底的⾰命,要把他们的历史,伦理,道德,责任,一股脑儿推翻。他们要是接受了这个⾰命的办法,便是变成不慈不孝的野人!

  可是,怎么办呢?

  孙七虽然刚刚作了副里长,可是决定表示不偏向着曰本人。他主张抢粮造反!他妈的,不给老人们粮食,咱们的孝道到哪儿去呢?不给孩子们粮食,教咱们断子绝孙!这是绝户主意,除非没有庇眼儿的人,谁也不会这么狠!他妈的,仓里,大汉奷们家里,有的是粮,抢啊!事到如今,谁还能顾什么体面吗?

  这套话,说得是那么強硬,⼲脆,而且有道理,使大家的腮上都发了红,眼睛都亮起来。可是,他刚刚说完,连他带他们便似乎已经看见了机关枪。大家都咽了口唾沫,没有一个人敢抬起臂来,喊一声:抢啊!他们是‮国中‬人,北平的‮国中‬人,相信慢慢的饿死,总会,若与因抢粮而被杀头比起来,还落个全尸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他们只好退一步想:好啦,老的小的没有粮食,就大家分匀一下吧;谁也吃不饱,可是谁也不至于马上就饿死;不也是个办法吗?

  这个分而食之的办法,大家都看得出,比孙七的主张松软的多,松软得几乎不象话。但是,在小羊圈的人们心中,这却也含有不少的人情与智慧。

  在他们这样纷纷议论之际,他们接到了传单:马上决定吧,同胞们,是甘心饿死,还是起来应战!活路须用我们的热血冲开;死路是缩起脖子,闭上眼,等,等——饿死!

  大家都猜得到,十之八九这是他们的老邻居钱默昑给他们送来的。他们一致的同意钱先生的话,而又‮奋兴‬起来。可是,不久,他们的智慧又占了上风。那智慧正象北平的古老的,无用的,城墙,虽然无用,而能使他们觉出点‮全安‬之感。

  假若孙七与钱先生都不能戟刺起人们的反抗的勇气,人们可会另外去找发怈怨气的路儿。他们以为李四爷有意欺骗他们。他告诉了咱们,又有了粮,可是不提并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份儿!再说,他是里长,大概不管他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他总能得到一份粮!年月是变了,连李四爷也会骗人!

  这些背后的攻击虽然无补于事,可是能这么唧唧咕咕的到底似乎解一点气,倒好象一切⽑病都在李四爷的⾝上,而攻击了他也就足够解恨的了。

  祁老人居然直接的找了李四爷去。

  祁老人,这全胡同的最老的居民,大家的精神上的代表,福寿双全的象征,现在被列为没有资格领粮的老乞丐,老饿死鬼!他不能忍受!

  我说四爷!祁老人的小眼睛没敢正视李四爷;他知道一正看他的几十年的老友,他便会怈了气。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没有我的粮呢?

  大哥!那能是我的主意吗?

  李老人这一声大哥已使祁老人的心软下来一半儿。几十年的老友,难道谁还不知道谁吗!可是,他还不敢正视李四爷,以便硬着心肠继续质问;事情太大了,不能随便的马虎过去。他狠了心,唇发着颤:四爷,你可是有一份儿!

  四爷是都市中的虫子,轻易不动气;听到祁大哥的毒狠的质问,他可是不由的面红过耳,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祁老人的小眼睛找到了李四爷的脸,赶紧又转开,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四爷很难堪的笑了笑:各处的里长都有一份儿,也不是我的主意!告诉你,大哥,我的腿脚还利落,还能挣钱,我不要那份儿粮,省得大家伙儿说闲话!

  祁老人的头慢慢的低下去,一颗老泪镶在眼角上。楞了半天,他才低声的说:四爷,我是真着急,真着急!要不然…!我说,你不能不要那份粮!你不要,可上哪儿找粮食去呢?

  四爷往前凑了一步,拉住祁大哥的手。四只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手接触到一块儿,两个人了解,原谅了彼此,不由的都落下泪来。

  落了几点泪之后,两位老人都消了气,而只剩了难过。他们想亲热的谈谈心中的积闷,谈几个钟头。可是,谁也没开口。他们都是寒苦出⾝,空手打下天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有饿死的可能!他们已不是成家立业的老英雄,而是没有人喂养的两条老狗。他们一向规规矩矩,也把儿女们‮教调‬的规规矩矩,这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与他们儿女的规矩老实,恰好教他们在敌人手底下,都敢怒而不敢言;活活的被饿死,而不敢出一声!

  平曰,一想到自己的年纪,他们便觉得应当自傲。现在,他们看出来,在一条猛虎面前,年纪越大才越糟糕!四只老眼对视了半天,他们决定不必再扯那些陈谷于烂芝⿇了!以往的光荣只能增加今曰的难堪与辛酸!

  回到家中,祁老人越想越难过,越不是滋味。想了许久,他决定必须作点什么,不能坐在屋里等死!他回忆起从前所遇见过的危难,和克服危难的经过。是的,他必须去作点什么,因为哪一次闯过难关不是仗着自己的勇敢与勤苦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四肢;不错,他是老了;可是,老了也得去作事,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脫了大衫,轻手蹑脚的到厨房去,找他旧曰谋生活的工具:筐子,绳子,扁担。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它们,因为他已不记得它们是早已被扔出去,或是被韵梅给烧了火。

  韵梅轻轻的走进来:哟!爷爷在这儿⼲什么呢?啊——被这么忽然的一问,老人仿佛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呢。假装的笑了笑,才想起来:我的筐子扁担呢?什么筐子扁担?韵梅根本不记得这里有过那些东西。哼!我什么小生意都作过!庚子那年,我还卖过枣儿呢!我要我作生意用的筐子扁担!

  ⼲什么呢?爷爷!韵梅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半天也没眨巴一下。

  我作小买卖去!不能走远了,我在近处磨蹭;不能挑沉重的,我弄点糖儿豆儿的;一天赚三⽑也好,五⽑也好;反正我要卖点力气,不能等着饿死,也不能光分吃你们的粮!爷爷!韵梅一时想不出话来,只这么叫了一声,声音相当的大而尖锐。

  听了这声音喊叫,小顺儿,妞子,和天佑太太全跑了来。

  被大家围住,老人把话又说了一遍,说得很客观,故意的不带感情,为是使大家明白:事情是事情,不必张牙舞爪。

  听罢,大家都默默相视,小妞子过去拉住老人的手。天佑太太知道她必须先发言:我们不能教您老人家去!事情不好办是真的,可是无论怎说,我们得想法子孝顺您!还说您的筐子扁担呢,横是搁也搁烂了!

  小顺儿与妞子一齐响应:太爷爷,不去!

  韵梅也赶紧说:等等瑞宣,等他回来,大家伙商议商议。

  她回头叫小顺儿:小顺儿,搀着他老人家!

  这样捧着哄着的,大家把老人送到他的屋中去。

  躺在床上,老人把自己从前的奋斗史一五一十的说给孩子们听,而没敢提到现在与将来,因为对现在与将来他已毫无办法。

  晚上瑞宣回来,韵梅和婆婆赶紧把老人的事告诉了他。他楞了半天,然后⼲笑了一下,没法说出任何话来。

  祁老人,说也奇怪,并没向长孙再说那件事。祖孙的眼光碰到了一处,就赶紧移开;唇刚要动,就又停住。结果,大家都很早的就睡下,把委屈,难堪,困难,都交给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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