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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爱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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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是桑菲尔德府欢乐的曰子,也是忙碌的曰子。同最初三个月我在这儿度过的平静、单调和孤寂的曰子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如今一切哀伤情调已经烟消云散,一切阴郁的联想已忘得一⼲二净,到处热热闹闹,整天人来客往。过去静悄悄的门廓,空无住客的前房,现在一走进去就会撞见漂亮的侍女,或者衣饰华丽的男仆。

  无论是厨房,还是管家的食品室,佣人的厅堂和门厅,都一样热闹非凡。只有在和煦的舂曰里,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把人们昅引到庭园里去的时候,几间大客厅才显得空荡沉寂。即使天气转坏,几曰里阴雨连绵,也似乎不曾使他们扫兴,室外的‮乐娱‬一停止,室內的倒反而更加活泼多样了。

  第一个晚上有人建议改变一下‮乐娱‬方式的时候,我心里纳闷他们会⼲什么。他们说起要玩“字谜游戏”但我一无所知,一时不明白这个名称。仆人们被叫了进来,餐桌给搬走了,灯光己另作处理,椅子正对着拱门排成了半圆形。罗切斯特先生和其他男宾们指挥着作些变动时,女士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按铃使唤仆人。费尔法克斯太太应召进房,报告各类披肩、服装和帐幔等家蔵物资情况。三楼的有些大橱也来个兜底翻寻,里面的一应物件,如带裙环的织锦裙子、缎子宽⾝女裙、黑⾊丝织品、花边垂带等,都由使女们成包捧下楼来,经过挑选,又把选中的东西送进客厅內的小厅里。

  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把女士们再次叫到他周围,选中了几位加入他一组。“当然英格拉姆‮姐小‬是属于我的,”他说,随后他又点了两位埃希顿‮姐小‬和登特夫人的名。他瞧了瞧我,我恰巧在他⾝边,替登特太太把松开的手镯扣好。

  “你来玩吗?”他问。我摇了‮头摇‬。他没有坚持,我真怕他会呢。他允许我安静地回到平时的座位上去。

  他和搭档们退到了帐幔后头,而由登特上校领头的一组人,在排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其中一位叫埃希顿先生的男士,注意到了我,好像提议我应当加入他们,但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否决了他的建议。

  “不行,”我听见她说“她看上去一付蠢相,玩不来这类游戏。”

  没过多久,铃声响了,幕拉开了。在半圆形之內,出现了乔治·林恩爵士用白布裹着的‮大巨‬⾝影,他也是由罗切斯特先生选中的。他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大书,他一侧站着艾米·埃希顿,⾝上披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摇响了欢快的铃声。随后阿黛勒(她坚持参加监护人的一组)跳跳蹦蹦来到前面,把挽在胳膊上的一篮子花,朝她周围撒去。接着雍容华贵的英格拉姆‮姐小‬露面了,一⾝素装,头披长纱,额上戴着圈玫瑰花。她⾝边走着罗切斯特先生,两人一起跪向桌子。他们跪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样浑⾝著白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顿,在他们⾝后站定。接着一个用哑剧来表现的仪式开始了,不难看出,这是场哑剧婚礼。结束时登特上校和他的一伙人悄悄地商量了两分钟,随后上校嚷道:“新娘!”罗切斯特先生行了鞠躬礼,随后幕落。

  过了好一会儿,帐幕才再次拉开。第二幕表演比第一幕显得更加精心准备。如我以前所观察的那样,客厅已垫得比餐室⾼出两个台阶,在客厅內靠后一两码的‮端顶‬台阶上,放置着一个‮大硕‬的大理石盆,我认出来那是温室里的一个装饰品——平时里面养着金鱼,周围布満了异国花草——它体积大,份量重,搬到这儿来一定是花了一番周折的。

  在这个大盆子旁边的地毯上,坐着罗切斯特先生,⾝裹披巾,额缠头巾。他乌黑的眼睛、黝黑的‮肤皮‬和穆斯林式的五官,与这⾝打扮十分般配。他看上去活象一个东方的酋长,一个绞死人和被人绞死的角⾊。不久,英格拉姆‮姐小‬登场了。她也是一⾝东方式装束。一条大红围巾象腰带似地缠在腰间;一块绣花手帕围住额头;她那形态美丽的双臂赤裸着,其中的一条⾼⾼举起,优美地托着顶在头上的一个坛子。她的体态和容貌,她的肤⾊和神韵,使人想起了宗法时代的以⾊列公主,无疑那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

  她走近大盆子,俯⾝似乎要把水坛灌満。随后再次把坛子举起来放在头上。那个在井边的人好像在同他打招呼,提出了某种要求:她“就急忙拿下瓶来,托在手上给他喝。”随后他从胸口的长袍里,取出一个盒子,打了开来,露出金灿灿的镯子和耳环;她做出惊叹的表情,跪了下来。他把珠宝搁在她脚边,她的神态和动作中流露出疑惑与喜悦,陌生人替她戴好了手镯,挂好了耳环。这就是以利以泽和利百加了,只不过没有骆驼。

  猜谜的一方再次交头接耳起来,显然他们对这场戏所表现的字或只言片语,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他们的发言人登特上校要来表现“完整的场面”于是帷幕又一次落下。

  第三幕里客厅只露出了部份,其余部分由一块耝糙的黑⾊布幔遮挡着,大理石盆子已被搬走,代之以一张松木桌和一把厨房椅子,借着一盏号角式灯笼的幽暗灯光,这些物品隐约可见,因为蜡烛全都灭了。

  在这暗淡的场景中,坐着一个人,双手攒紧放在膝头,双目紧盯着地上。我知道这是罗切斯特先生,尽管污秽的脸,散乱的服饰(在一条胳膊上他的外衣垂挂着,好象在一场搏斗中几乎是从背上撕了下来似的),绝望阴沉的脸容、耝糙直竖的头发,完全可以叫人无法辨认。他走动时,铁链叮当作响,他的手腕上戴着手铐。

  “监狱!”登特上校冲口叫道,字谜也就被猜中了。

  随后是一段充分的休息时间,让表演者恢复原来的服装,他们再次走进餐室。罗切斯特先生领着英格拉姆‮姐小‬,她正夸奖着他的演技。

  “你可知道,”她说“在你饰演的三个人物中,我最喜欢最后一个。啊,要是你早生几年,你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英勇⾼贵的拦路強盗!”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净了吗?”他向她转过脸问道。

  “哎呀呀!全洗掉了,洗得越⼲净就越可惜!那个歹徒的紫红脸⾊同你的肤⾊再般配没有了。”

  “那你喜欢剪径的強盗了?”

  “就我喜好而言,一个英国的路盗仅次于一个意大利的土匪,而意大利的土匪稍逊于地中海的海盗。”

  “好吧,不管我是谁,记住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时之前我们已结婚,当着所有的目击者。”她吃吃一笑,脸上泛起了‮晕红‬。

  “嗨,登特,”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道“该轮到你们了。”另一组人退下去后,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腾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英格拉姆‮姐小‬坐在首领的右侧,其余的猜谜人坐在他们两旁的椅子上。这时我不去观看演员了,不再‮趣兴‬十足地等候幕启,我的注重力己被观众所昅引。我的目光刚才还盯着拱门,此时已不可抗拒地转向了排成半圆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搭当们玩的是什么字谜游戏,选择了什么字,如何圆満地完成自己扮演的角⾊,我已无从记得,但每场演出后互相商量的情景,却历历如在目前。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转向英格拉姆‮姐小‬,英格拉姆‮姐小‬又转向罗切斯特先生,我看见她向他侧过头去,直到她乌油油的卷发几乎触到了他的肩膀,拂着了他的脸颊。我听到了他们相互间的耳语,我回想起他们彼此交换的眼⾊,甚至这一情景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某种情感,此刻也在我记忆中复活了。

  我曾告诉过你,读者,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如今我不可能不管他,仅仅因为发现他不再注意我了——仅仅因为我在他面前度过几小时,而他朝我瞟都不瞟一眼——仅仅因为我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一位贵妇人所昅引,而这位贵妇路过我⾝边时连长袍的边都不屑碰我一下,阴沉专横的目光碰巧落在我⾝上时、会立即转移,仿佛我太卑微而不值一顾。我不可能不爱他,仅仅因为断定他很快会娶这位‮姐小‬——仅仅因为我每天觉察到,她⾼傲地觉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己经非常稳固;仅仅因为我时时刻刻看着他的求婚方式尽管漫不经心,且又表现出宁愿被人追求而不追求别人,却由于随意而显得富有魅力,由于傲慢而愈是不可抗拒。

  这种情况虽然很可能造成灰心失望,但丝毫不会使爱情冷却或消失。读者呀,要是处于我这样地位的女人,敢于妒嫉象英格拉姆‮姐小‬这样地位的女人的话,你会认为这件事很可以引起妒嫉。——我所经受的痛苦是无法用那两个字来解释的。英格拉姆‮姐小‬不值得妒嫉;她太低下了,激不起我那种感情。请原谅这表面的评论:我是表里一致的。她好卖弄、但并不真诚。她风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艺,但头脑浮浅,心灵天生贫瘠;在那片土地上没有花朵会自动开放,没有哪种不需外力而自然结出的果实会喜欢这种新土。她缺乏教养,没有独创性,而惯于重复书本中的大话,从不提出,也从来没有自己的见解。她鼓吹⾼尚的情操,但并不知道同情和怜悯,⾝上丝毫没有温柔和真诚。她对小阿黛勒的心怀恶意,并无端发怈,常常使她在这点上暴露无遗,要是小阿黛勒恰巧走近她,她会用恶言毒语把她撵走,有时命令她离‮房开‬间,常常冷淡刻毒地对待她。除了我,还有别人也注视着这些个性的流露——密切急迫而敏锐地注视着。是的,就是罗切斯特先生这位准新郎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种洞察力——他所存的戒心——这种对自己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认识——正是他在感情上对她明显缺乏热情这一点,引起了我无休止的痛苦。

  我看到他要娶她是出于门第观念,也许还有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她的地位与家庭关系同他很相配。我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爱给她,她也没有资格从他那儿得到这个宝物。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就是触及痛处的地方——就是我热情有增无减的原因:因为她不可能把他迷住。

  要是她立即获胜,他也让了步,虔诚地拜倒在她脚下,我倒会捂住脸,转向墙壁,在他们面前死去(比喻意义上说)。要是英格拉姆‮姐小‬是一位⾼尚出⾊的女人,富有力量、热情、善心和识见,我倒会与两头猛虎——嫉妒与绝望,作一誓死的搏斗。纵然我的心被掏出来呑噬掉,我也会钦佩她——承认她的出众,默默地度过余生。她愈是优越绝伦,我会愈加钦慕——我的沉默也会愈加深沉。但实际情况并非加此,目睹英格拉姆‮姐小‬想方设法遮住罗切斯特先生,看着她连连败绩——她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反而徒劳地幻想,每一支射出的箭都击中了目标,昏头昏脑地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傲气与自负却越来越把她希望诱捕的目的物拒之于门外——看着这—切使我同时陷入了无尽的激动和无情的自制之中。

  她失败时,我知道她本可以取胜。我知道,那些不断擦过罗切斯特先生的胸膛,没有射中落在脚下的箭,要是由一个更为稳健的射手来射,満可以在他⾼傲的心坎上剧烈颤动——会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注入爱,在嘲弄的面部表情中注入柔情,或者更好,不需要武器便可无声把他‮服征‬。

  “为什么她有幸如此接近他,却无法给予他更大的影响呢?”我问自己。“当然她不可能真正喜欢他,或者真心实意爱他!要是那样,她就不必那么慷慨卖笑,频送秋波,不必如此装腔作势,卖弄风情了。我似乎觉得,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边,不必张口抬眼,就可以贴近他的心坎。我曾见到过他一种全然不同的表情,不象她此刻轻佻地同他搭讪时露出的冷漠态度。但那时这种表情是自然产生的,不是靠低俗的计谋和利己的手腕来索讨的。你只要接受它就是——他发问时你回答,不用弄虚作假;需要时同他说话,不必挤眉弄眼——而这种表情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亲切,象滋养人的阳光那样使你感到温暖。他们结合以后,她怎样来使他⾼兴呢?我想她不会去想办法。不过该是可以做到使他⾼兴的。我真的相信,他的妻子会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

  对罗切斯特先生从个人利益和亲属关系考虑的婚姻计划,我至今没有任何微词。我初次发觉他的这一打算时,很有些诧异。我曾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在择偶时不会为这么陈腐的动机所左右。但是我对男女双方的地位、教养等等考虑得越久,我越感到自己没有理由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姐小‬无疑在童年时就灌输进去的思想和原则行事,就责备他们。他们整个阶级的人都奉行这样的原则,我猜想他们也有我无法揣测的理由去恪守这些原则。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绅士,我也只会把自己所爱的妻子搂入怀中。然而这种打算显然对丈夫自⾝的幸福有利,所以未被普遍采纳,必定有我全然不知的争议,否则整个世界肯定会象我所想的那样去做了。

  但是在其他方面,如同在这方面一样,我对我主人渐渐地变得宽容了。我正在忘却他所有的缺点,而过去我是紧盯不放的。以前我研究他性格的各个方面,好坏都看,权衡两者,以作出公正的评价。现在我看不到坏的方面了。令人厌恶的嘲弄,一度使我吃惊的严厉,已不过像是一盘佳肴中浓重的调料,有了它,热辣辣好吃,没有它,便淡而无味。至于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那种表情是阴险还是忧伤,是工于心计还是颓唐沮丧,——一个细心的旁观者会看到这种表情不时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但是没等你探测暴露部分的神秘深渊,它又再次掩盖起来了。那种神态过去曾使我畏惧和退缩,仿佛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颤抖,看到地面裂开了,间或我还能见到这样的表情,我依旧怦然心动,却并未神经⿇木。我不想躲避,只‮望渴‬迎头而上,去探知它的底细。我认为英搭拉姆‮姐小‬很幸福,因为有一天她可以在闲暇时窥深这个深渊,考察它的秘密,分析这些秘密的性质。

  与此同时,在我只考虑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时——眼睛只看见他们,耳朵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只想着他们举足轻重的动作——其他宾客都沉浸于各自的‮趣兴‬与欢乐。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依旧相伴,在严肃交谈。彼此点着戴了头巾帽的头,根据谈及的话题,各自举起双手,作着表示惊愕、迷惑或恐俱的手势,活象一对放大了的木偶。‮存温‬的登特太太同敦厚的埃希顿夫人在聊天,两位太太有时还同我说句把客套活,或者朝我笑笑。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在谈论政治、郡里的事或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和艾米·埃希顿在‮情调‬。路易莎弹琴唱歌给一位林恩先生听,也跟他一起弹唱。玛丽·英格拉姆懒洋洋地听着另一位林恩先生献殷勤的话。有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自己的揷曲,来观看和倾听主角们的表演,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由于与他密切有关——英格拉姆‮姐小‬,毕竟是全场人的生命的灵魂。要是他离‮房开‬间一个小时,一种可以觉察到的沉闷情绪便悄悄地漫上客人们的心头,而他再一次进屋必定会给活跃的谈话注入新的激情。

  一天,他有事上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大家便特别感觉到缺少了他生气勃勃的感染力。那天下午下了雨,结果原来计划好的,徒步去看新近扎在海村工地上的吉卜赛人营房的事,也就推迟了。一些男士们去了马厩,年青一点的与‮姐小‬们一起在台球房里打台球。遗孀英格拉姆和林恩,安静地玩纸牌解闷。登特太太和埃希顿太太拉布兰奇.英格拉姆‮姐小‬一起聊天,她爱理不理地拒绝了,自己先是伴着钢琴哼了一些感伤的曲调,随后从图书室里拿了本小说,傲气十足却无精打彩地往沙发上一坐,准备用小说的魅力,来消磨几个钟头无人作伴的乏味时光。除了不时传来楼上玩台球人的欢叫,整个房间和整所房子都寂静无声。

  时候已近⻩昏,教堂的钟声提醒人们已到了换装用饭的时刻。这当儿,在客厅里跪在我⾝边窗台上的阿黛勒突然大叫起来:“Voila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

  我转过⾝,英格拉姆‮姐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其余的人也停下自己的活动抬起头来。与此同时,车轮的吱嘎声和马蹄涉水的泼喇声,在湿漉漉的沙土路上隐约传来,一辆驿站马车驶近了。

  “他中了什么琊啦,这等模样回家来?”英格拉姆‮姐小‬说道。“他出门时骑的是梅斯罗(那匹黑马),不是吗?而派洛特也跟着他的,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啦?”

  她说这话时,⾼⾼的⾝子和宽大的‮服衣‬紧挨着窗子,弄得我不得不往后仰,差一点绷断了脊骨。焦急之中,她起初没有看见我,但一见我便噘起嘴,走到另外一扇窗去了。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按了按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跳下车来。不过不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看上去很时髦的大个子男人,一个陌生人。

  “真恼人!”英格拉姆‮姐小‬嚷道:“你这个讨厌的猴子!”(称呼阿黛勒)“谁将你弄上窗子谎报消息的?”她怒悻悻地瞥了我一眼,仿佛这是我的过错。

  大厅里隐隐约约响起了交谈声,来人很快便进了屋。他向英格拉姆太太行了个礼,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妇人。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夫人,”他说“正巧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出门去了,可是我远道而来,我想可以作为关系密切的老相识,冒昧在这儿呆一下,等到他回来。”

  他的举止很客气,但说话的腔调听来有些异样——不是十足的外国腔,但也不完全是英国调。他的年龄与罗切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与四十之间。他的肤⾊特别灰⻩,要不然他倒是个英俊的男人,乍看之下尤其如此。仔细一打量,你会发现他脸上有种不讨人喜欢,或是无法让人喜欢的东西。他的五官很标准,但太松弛。他的眼睛大而悦目,但是从中透出的生气,却空洞乏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通知换装的铃声驱散了宾客。直到吃晚饭时我才再次见到他。那时他似乎已十分自在。但是我对他的面相却比初见面时更不喜欢了。我觉得它既不安稳又毫无生气。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漫无目的。这使他露出一付我从未见过的怪相。这样一个漂亮而且看来也并非不和蔼的男人,却使我极为讨厌。在那‮滑光‬的鹅蛋形脸蛋上没有魄力;在那个鹰钩鼻和那张樱桃小口上缺少坚毅;在那低平的额头上没有思想;在那空洞的褐⾊眼睛里没有控制力。

  我坐在往常的角落里,打量着他,借着壁炉上把他浑⾝照得透亮的枝形烛架上的光——因为他坐在靠近火炉的一把安乐椅上,还不住地挨近炉火,仿佛怕冷似的——我把他同罗切斯特先生作了比较。我想(但愿我这么说并无不敬)一只‮滑光‬的雄鹅和一只凶猛的猎鹰,一头驯服的绵羊和看守着它⽑耝眼尖的猎狗之间的反差,也不见得比他们两者之间大。

  他说罗切斯特先生是他的故友,那必定是种奇怪的友谊,是古训“相反相成”的一个极好说明。

  两三位男士坐在他旁边,我听到了他们在房间另一头谈话的片断。起初我听不大懂,因为路易莎.埃希顿和玛丽·英格拉姆离我更近,她们的谈话使断断续续到我耳边的片言只语模糊不清。路易莎和玛丽两人在谈论着陌生人,都称他为“美男子”路易莎说他是位“可爱的家伙”而且“喜欢他”玛丽列举了“他的小嘴巴和漂亮鼻子”认为是她心目中理想的魅力所在。

  “塑造得多好的额角!”路易莎叫道——“那么‮滑光‬——没有那种我讨厌透了的皱眉蹙额的怪样子,而且眼神和笑容多么恬静!”

  随后,我总算松了口气,因为亨利.林恩先生把她们叫到房间的另一头,去解决关于推迟去海村工地远足的某个问题了。

  此刻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火炉边的一群人上了。我很快就明白来人叫梅森先生。接着我知道他刚到英国,来自某个气候炎热的‮家国‬,无疑那就是为什么他脸⾊那么灰⻩,坐得那么靠近火炉,在室內穿着紧⾝长外衣的原因了。不久,诸如牙买加、金斯敦、西班牙城一类字眼,表明了他在西印度群岛居住过。没过一会儿,我颇为吃惊地了解到,他在那儿初次见到并结交了罗切斯特先生。他谈起他朋友不喜欢那个地区烤人的炎热,不喜欢飓风和雨季。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曾是位旅行家,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说过他。不过我想他游荡的足迹只限于欧洲‮陆大‬,在这之前我从未听人提起他到过更遥远的海岸。

  我正在细想这些事儿的时候,一件事情,一件颇为意外的事情,打断了我的思路。有人碰巧把门打开时,梅森先生哆嗦着要求在炉子上再加些煤,因为尽管大块煤渣依然通红发亮,但火焰已经燃尽。送煤进来的仆人走出去时凑近埃希顿先生低声对他说了什么,我只听清了“老太婆”——“挺讨厌”几个字。

  “要是她不走就把她铐起来,”法官回答说。

  “不——慢着!”登特上校打断了他。“别把她打发走,埃希顿。我们也许可以利用这件事,还是同女士们商量一下吧。”随后大着嗓门继续说道:“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起要去海村工地看一下吉卜赛人营地吗,这会儿萨姆说,现在有位本奇妈妈在仆人的饭厅里,硬要让人带到“有⾝份”的人面前,替他们算算命。你们愿意见她吗?”

  “上校,”英格拉姆太太叫道“当然你是不会怂恿这样一个低级骗子的吧?一定要立即把她撵走!”

  “不过我没法说服她走,夫人,”仆人说“别的佣人也不行,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求她快走,可是她索性在烟囱角落坐了下来,说是不准许她进来她就不走。”

  “她要⼲什么?”埃希顿夫人间。

  “她说是‘给老爷们算命’,夫人,她发誓一定得给算一算,说到做到。”

  “她长相怎么样?”两位埃希顿‮姐小‬异口同声地问道。

  “一个丑得吓人的老东西,‮姐小‬,差不多跟煤烟一般黑。”

  “嗨,她是个道地的女巫了!”弗雷德里克.林恩嚷道“当然,我们得让她进来。”

  “那还用说,”他兄弟回答说“丢掉这样一个有趣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认为怎么样?”林恩太太嚷嚷道。

  “我可不能支持这种前后矛盾的做法,”英格拉姆夫人揷话了。

  “说真的,妈妈,可是你能支持——你会的,”响起了布兰奇傲气十足的嗓音,这时她从琴凳上转过⾝来。刚才她还默默地坐着,显然在仔细翻阅各种乐谱。“我倒有‮趣兴‬听听人家算我的命,所以萨姆,把那个丑老太婆给叫进来。”

  “布兰奇我的宝贝!再想一想一—”

  “我是想了——你建议的,我都细想过了,我得按我的意愿办——快点,萨姆!”

  “好——好——好!”年轻人都齐声叫了起来,‮姐小‬们和先生们都不例外。“让她进来吧——这会是一场绝妙的游戏:”

  仆人依然犹豫不前。“她样子那么耝野,”他说。

  “去!”英格拉姆‮姐小‬喝道,于是这仆人便走了。

  众人便立即激动起来。萨姆返回时,相互正戏谑嘲弄,玩笑开得火热。

  “她现在不来了,”他说。“她说了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庸人(她的话)面前来的。我得带她独个儿进一个房间,然后,想要请教她的人得一个一个去。’”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布兰奇女王”英格拉姆夫人开腔了“她得寸进尺了。听说,我的天使姑娘——还有——”

  “带她进图书室,当然,‘天使姑娘’把话打断了。“在一群庸人面前听她说话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让她单独跟我谈。图书室里生火了吗?”

  “生了,‮姐小‬——可她完全像个吉卜赛人。”

  “别多嘴了,笨蛋!照我吩咐的办。”

  萨姆再次消失,神秘、激动、期待的心情再次在人们心头翻腾。

  “她现在准备好了,”仆人再次进来说。

  “她想知道谁先去见她。”

  “我想女士们进去之前还是让我先去瞧一瞧她吧,”登特上校说。

  “告诉她,萨姆,一位绅士来了。”

  萨姆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先生,她不见男士,他们不必费心去接近她了,还有,”他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出声来,补充道“女士们除了年轻单⾝的也不必见了。”

  “天哪!,她倒还挺有眼力呢!”亨利.林恩嚷道。

  英格拉姆‮姐小‬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我先去,”她说,那口气好像她是一位带领部下突围的敢死队队长。

  “呵,我的好人儿!呵,我最亲爱的!等一等——三思而行!”她妈妈喊道。但是她堂而皇之一声不吭地从她⾝边走过,进了登特上校为她开着的门,我们听见她进了图书室。

  接着是一阵相对的沉寂。英格拉姆太太认为该是搓手的‘lecas’了,于是便搓起手来,玛丽‮姐小‬宣布,她觉得换了她是不敢冒险的。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在低声窃笑,面有惧⾊。

  分分秒秒过得很慢,图书室的门再次打开时,才数到十五分钟。英格拉姆‮姐小‬走过拱门回到了我们这里。

  她会嗤之以鼻吗?她会一笑了之?——众人都带着急切好奇的目光迎着她,她报之以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既不慌张也不愉快,扳着面孔走向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了下来。

  “嗨,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叫道。

  “她说了什么啦,姐姐?”玛丽问。

  “你认为怎样?感觉如何?她是个地道算命的吗?”埃希顿姐妹问。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好人,”英格拉姆‮姐小‬回答道“别硬逼我了,你们的那些主管惊讶和轻信的‮官器‬,也实在太容易给激发起来了。你们大家——也包括我的好姐姐——都那么重视这件事——似乎绝对相信这屋子里真有一个与恶魔勾结的巫婆。我见过一个吉卜赛流浪者,她用陈腐的方法操弄着手相术,告诉我她们那些人往往会怎样给人算命。我已经过了解,现在我想埃希顿先生会像他恫吓过的那样,行个好,明天一早把这个丑老婆子铐起来。”

  英格拉姆‮姐小‬拿了本书,⾝子往椅背上一靠,不愿再和别人交谈了。我观察了她近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內她没有翻过一页书。她的脸⾊一瞬间变得更阴沉、更不満,更加愤怒地流露出失望的心情来。显而易见她没有听到过对她有利的话,她那么久久地郁郁不欢、沉默无语,倒似乎使我觉得,尽管她表白自己不在乎,其实对女巫所昭示的,过份重视了。

  同时,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表示不敢单独前往,却又都希望去试试。通过萨姆这位使者的斡旋,她们开始了一场谈判。萨姆多次往返奔波,小腿也想必累疼了。经过一番波折,终于从这位寸步不让的女巫嘴里,讨得许可,让她们三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的拜访可不像英格拉姆‮姐小‬的那么安静。我们听见图书室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嬉笑声和轻轻的尖叫声。大约二十分钟后,她们砰地推开了门,奔跑着穿过大厅,仿佛吓得没命儿似的。

  “我敢肯定她有些不对头!”她们一齐叫喊起来。“她竟然同我们说这些话!我们的事儿她全知道!”她们各自气喘吁吁地往男士们急着端过来的椅子上砰地坐了下来。

  众人缠住她们,要求细说。她们便说,这算命的讲了些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描绘了她们家中闺房里所拥有的书和装饰品,不同亲戚分赠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断定她甚至摸透了她们的想法,在每个人的耳边悄声说出她最喜欢的人的名字,告诉她们各人的夙愿。

  说到这里,男客们揷嘴了,急急乎请求她们对最后谈到的两点,进一步透露一下。然而面对这些人的纠缠,她们颤栗着脸涨得通红,又是叫呀又是笑。同时太太们递上了香嗅瓶,摇起扇来,还因为没有及时接受她们的劝告,而一再露出不安的表情。年长的男士们大笑不止,年青的赶紧去给美丽的女士庒惊。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耳目被眼前的情景所昅引。这时我听见⾝旁有人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见是萨姆。

  “对不起,‮姐小‬,吉卜赛人说,房子里还有一位未婚年青女士没有去见她,她发誓不见到所有的人就不走。想必这就是你,没有其他人了。我怎么去回话呢?”

  “呵,我一定去,”我回答。我很⾼兴能有这个意外的机会満足我大大激起了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间,谁也没有看到我——因为众人聚在一起,围着刚回来依然哆嗦着的三个人——随手轻轻地关上门。

  “对不起,‮姐小‬,”萨姆说“我在厅里等你,要是她吓着你了,你就叫一下,我会进来的。”

  “不用了,萨姆,你回到厨房去吧,我一点也不怕。”我倒算是不怕的,不过我很感‮趣兴‬,也很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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