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现多莉回来了安娜留心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询问她跟弗龙斯基谈过些什么但是她却没有用言语来问。
“好像快开午饭了”她说。“我们彼此还没有好好地谈谈呢。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现在我去换服衣。我想你也要换吧。我们在那些建筑物里浑⾝都弄脏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里去觉得很好笑。她没有服衣可换因为她已经穿上最好的服装了;但是为了设法对午餐作些准备的表示起见她让使女替她刷刷服衣她换上了清洁的袖口和蝴蝶结头上系上一根带。
“我只能如此而已”她微笑着对换了第三套又是非常朴素的服衣走进来的安娜说。
“是的我们这里太讲究形式了”她说好像因为她自己那一⾝盛装抱歉似的。“你来了阿列克谢很⾼兴他难得这么⾼兴哩。他的确喜爱上你了哩。”她补充说。“但是你不疲倦吗?”
午餐以前她们没有谈论什么的余暇。当她们走进客厅的时候瓦尔瓦拉公爵姐小和男人们已经在那里了。男人们都穿着大礼服除了建筑师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弗龙斯基把医生和管理人介绍给他的客人。建筑师在医院里已经介绍过了。
⾝圆体胖的管家圆圆的刮净胡髭的脸孔和浆得笔挺的白领带光彩夺目通报午餐摆好了于是夫人们立起⾝来。弗龙斯基请斯维亚曰斯基陪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进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韦斯洛夫斯基比图什克维奇抢先了一步把胳臂献给瓦尔瓦拉公爵姐小因此图什克维奇同医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走进去。
午餐、饭厅、餐具、听差、酒和佳肴不仅和宅邸里的总的现代豪华气派调和一致甚至更豪华和更现代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观察着这种在她说来是非常新奇的奢华排场作为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她不由得仔细观察一切细节——虽然她并不希望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应用到自己家里因为这种豪华富丽的气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尘莫及的——心里纳闷这一切都是出自谁的手怎样安排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维亚曰斯基以及她所认识的许多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他们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所有礼貌周到的主人都愿意让客人们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尽美尽善的家庭并没有费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来的。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却明白即使给孩子们做早点的牛奶粥也不是轻易来的;因此这样复杂而壮观的机构一定需要什么人细心照料;由弗龙斯基打量餐桌的姿态对管家点头示意和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挑选冷汤或者热汤这些地方看起来于是她归结出这一切全靠主人经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显然这一切并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韦斯洛夫斯基一样。安娜、斯维亚曰斯基、公爵姐小和韦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享受着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
仅仅在照顾谈话上安娜才是女主人。而这在一个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顾谈话对于女主人说来可不是一桩容易事因为参加的人竟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筑师这一类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个阶层里的人极力不要被这种不熟悉的豪华气派弄得手足无措大家的谈话他们根本揷不上嘴。如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观察到的安娜运用她一向的随机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地、甚至还乐趣融融地照顾着这场困难的谈话。
话题转到图什克维奇和韦斯洛夫斯基独自去划船的问题上图什克维奇开始叙述彼得堡快艇俱乐部最近举行的划船比赛。但是安娜趁着他刚一停顿的空隙立刻转向建筑师把他由沉默中引出来。
“尼古拉·伊万內奇非常惊奇”她说的是斯维亚曰斯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以后新建筑工程进展得那么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里去而每一天我都惊异怎么进行得那么快。”
“同阁下一起工作很顺利”建筑师微微一笑说。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強的、谦恭而沉静的人。“这可不像跟地方当局打交道。那些地方得缮写一令纸的公文才行;在这里我只消向伯爵报告一声我们商量一下三言两语事情就解决了。”
“国美式的工作方法!”斯维亚曰斯基微笑着说。
“是的。他们那里建筑房子都是合理化的…”
谈话转移到合众国的府政滥用权力的问题上但是安娜赶紧又转移到另外的话题上去好使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见过收割机吗?”她问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们遇见你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
“怎样收割?”多莉问。
“完全像剪刀哩。有一块板和许多小剪刀。就像这样…”
安娜用她那戴着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开始表演。她显然知道人家从她的解说中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说得很动听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继续往下解释。
“还不如说像铅笔刀哩!”韦斯洛夫斯基开玩笑说目不转睛地紧瞅着她。
安娜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却不回答。
“不对吗卡尔·费奥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样?”她对管理人说。
“ohja”那个德国人回答。“esisteinganzeinfanetg”1于是他开始解释机器的构造。
“可惜不会打捆。我在维也纳展览会上见过一架会用铁丝捆麦的机器。”斯维亚曰斯基评论说“那种用起来就合算多了。”
“eskommtdraufan…derpreisvomdrahtmussausgerenet.”2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德国人向弗龙斯基说。“das1adsstsineter1aunetbsp;——
1德语:哦是的这是非常简单的东西。
2德语:那要看情形…铁丝的价钱要计算在內。
3德语:可以计算出来的阁下。
德国人已经把手伸到口袋里那里放着他老用来计算的笔记本和铅笔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饭而且注意到弗龙斯基的冷淡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Zunetachtzuvie1k1opot.”1他结论说。
“ots”2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开那个德国人的玩笑。“J’adoreI’a11emand”3他又带着以前那样的笑容对安娜说。
“cessez”④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1德语:太复杂了太⿇烦了。
2德语:想要有进帐就要不怕⿇烦。
3法语:我崇拜德语。
④法语:住口吧。
“我们还以为会在田野里遇见您哩瓦西里·谢苗內奇”她对医生说他是一个面带病容的人。“您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在那里但是又溜走了”医生用忧郁的诙谐口吻说。
“那么您又好好地运动了一番?”
“好得很!”
“那位老妇人怎么样?希望不是伤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伤寒不过病情恶化了。”
“真可怜!”安娜说她对家里的门客们尽了应有的礼节以后就转向她的朋友们。
“反正按着您的描写是难以制造收割机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斯维亚曰斯基打趣她说。
“噢为什么不行?”安娜说脸上带着微笑这说明她知道她在描绘收割机上一定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被斯维亚曰斯基觉察出来。这种少女般的卖弄风情的新特征使多莉很不痛快。
“不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却渊博得惊人哩”图什克维奇说。
“噢是的!我昨天听见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谈过柱脚和墙內防湿层”韦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就我耳濡目染而论这一点也不奇怪的”安娜说。“而您大概连房子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欢她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的那种调笑口吻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这种腔调中。
在这件事上弗龙斯基同列文的做法截然不同。他显然并不把韦斯洛夫斯基的闲扯当真甚至还鼓励这种玩笑。
“喂韦斯洛夫斯基请您讲讲怎么把砖砌到一起?”
“当然是用水泥啰!”
“好啊!水泥是什么?”
“哦…有点类似浆糊…不像灰泥!”韦斯洛夫斯基说引起哄堂大笑。
用餐的人们——除了又陷入郁郁寡欢的沉默中的医生、建筑师和管理人以外——都滔滔不绝地谈着时而很流畅时而缠住什么问题说不定伤害了哪个人的感情。有一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感情也受到伤害她激动得満脸通红了事后记不起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和煞风景的话了。斯维亚曰斯基提起列文来叙述他的古怪见解:他认为机器对于俄国农业是有害无益的。
“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不过大概他没有见过他所指责的机器;要是他见过而且试用过那也一定不是舶来品而是俄国造的什么玩意儿。这还谈得上什么见解?”
“总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见解”韦斯洛夫斯基含着微笑对安娜说。
“我不能为他的见解辩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勃然大怒了。“不过我可以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若是他在这里他就知道怎样答辩了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爱他我们是好朋友哩!”斯维亚曰斯基和蔼地微笑着说。“maispardoni1estunpetitpeutoqué:1譬如他坚持说地方议会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不愿意参与其事。”——
1法语:不过请原谅他有点奇怪的想法。
“这就是我们俄国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弗龙斯基说一边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到一只精致的⾼脚杯里“不理解我们的权利所加于我们的义务因此拒绝这种义务。”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他更尽责的人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被弗龙斯基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声调惹恼了。
“而我正相反”弗龙斯基接着说下去显然不知为什么被这场话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这样的人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这种光荣由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推举(他指着斯维亚曰斯基)选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认为出席大会和审判农民之间的马匹纠纷案件和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假如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做议员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们不明白大地主在家国里应该起的作用。”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为是觉得很奇怪。她回想起抱着相反见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这样的过分自信。但是她喜欢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会我们就盼望您来啰伯爵?”斯维亚曰斯基问。“但是您要早点来好八点钟到那里。您要肯赏光到我家里歇宿就好了?”
“我倒有些同意你的beau-frére的意见”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偏激罢了”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恐怕我们现在的共公义务太多了。就像从前有那么多的官样样事都要设个官一样现在一切事情都有社会活动家。阿列克谢来了还不到半年光景我想他已经当上了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慈善救济委员、治安推事、地方自治会议员、陪审员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委员。dutrainquece1vaa1他的全部时间就都花在这上面了。恐怕事情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您是多少机关的委员尼古拉·伊万內奇?”她对斯维亚曰斯基说。“我看有二十多个吧?”——
1法语:照这样的生活方式。
虽然安娜是开着玩笑说的但是在她的声调里却辨别得出恼怒的意味。留心观察着她和弗龙斯基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就觉出了这一点。她也注意到谈这些话的时候弗龙斯基的面孔立刻就流露出严肃而固执的表情。看到这些还有瓦尔瓦拉公爵姐小为了改变话题连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而且回想起弗龙斯基在花园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自己的活动于是多莉明白了这种社会活动同安娜和弗龙斯基的私下的争执有联带关系。
宴席、酒、餐具都是上好的但是这些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虽然她已经不习惯了——以前在宴会上和舞会上见过的完全一样而且也像那些宴会一样带着一种不亲切的紧张性质;因此在平曰的场合中和朋友的小***里这一切都给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后他们在凉台上坐了片刻。以后他们就去打1anten-nis1。球员们分成两组站在仔细碾平的槌球场上分别站在系在两根镀金杆子的球网两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试着打了一阵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法等她刚摸着一点门路却已经疲倦不堪了于是她坐在瓦尔瓦拉公爵姐小⾝边看着人家打。她的对手图什克维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却打了很久。斯维亚曰斯基和弗龙斯基两个人打得又好又认真。他们机警地盯着对方打过来的球不慌不忙毫不迟延灵活地跑上去等着球一跳起来就用球拍准确地、恰到好处地由球网上打回去。韦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别人都差。他操之过急但是他却用欢乐的情绪鼓舞着同伴们的情绪。他的笑声和闹声一会也没有间断过。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样得到妇人们的许可脫掉了上衣他的穿着白衬衫的魁伟而漂亮的⾝材红润的浮着汗珠的脸和急遽冲动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记忆里——
1英语:草地网球。
那天夜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躺下觉睡的时候她刚一闭拢眼睛就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东窜西奔的姿影。
打球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闷闷不乐。她不喜欢打球时安娜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不断的调笑态度也不喜欢孩子不在场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戏这种不自然的事。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情绪而且消磨一下时间起见她休息以后又参加了游戏而且装出很⾼兴的样子。一整天她一直觉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明的演员在剧院里演戏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个好戏都给破坏了。
她本来打算如果住得惯就多逗留两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时候她决定第二天就走。磨折人的⺟亲的挂念她在路上曾那样怨恨过的现在刚清静了一天就使她的看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牵挂起来。
用过晚间茶点夜里划过船以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独自走进寝室脫了服衣坐下来梳理她的稀少的头准备觉睡她感到如释重负一样。
甚至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都使她不痛快。她愿意单独地好好想想。
二十三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多莉已经想躺下睡了。
那一安天娜好几次谈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说了三言两语就停顿下来说:“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吧。
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你说哩。”
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了但是安娜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坐在百叶窗前凝视着多莉心里回想着所有那些原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心里话却什么也找不着了。这时她觉得好像一切都谈过了。
“哦基蒂怎么样?”她长叹了一口气说用有罪的眼光望着多莉。“说老实话多莉她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
“但是她恨我看不起我?”
“噢不!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宽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说扭过⾝去望着敞开的窗户。“但是不是我的过错。这怪谁呢?怨来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能够是另外一种样子?喂你怎么看法?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吗?”
“我真不知道哩。不过这就是我愿意你告诉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还没谈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吗?
听说他是很不错的人。”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兴啊!我非常⾼兴哩!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她重复说。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且我已经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称他为阿列克谢·基里雷奇。
“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话。但是我要坦白地问问你你对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看法?”
“我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呢?我真的不知道哩。”
“不反正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看见我的生活。但是千万别忘记你是夏天来看望我们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并不孤独…但是我们开舂就到这里了只有我们两个独自过活我们又要两个人独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没有他我一个人过曰子孤孤单单的这种情形将来会生的…我从一切象征看出这会时常生的而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她说立起⾝来挨着多莉坐下。
“自然啰”她接着说下去打断了想表示异议的多莉。
“自然我不会硬拦住他的。我不会拖住他。快要赛马了他的马要参加赛跑他会去的。我很⾼兴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处境吧…不过谈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
“好啦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谈的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因此我很容易成为他的辩护人;谈的是能不能够…能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呑呑吐吐地说。“补救改善你们的处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还是那一句话可能的话你们应该结婚哩。”
“那就是说要离婚吧?”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特维斯卡娅?你自然认识她了?aufondc’est1afemme1ap1usdéprvaéequiexiste.1她和图什克维奇有暧昧关系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骗她丈夫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认我这个人。千万别认为我在跟别人比较…我了解你的亲爱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来了…好了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她重复说——
1法语:实际上这是天下最堕落的女人。
“他说他为了你和他自己的缘故很痛苦。也许你会说这是利己主义但这是多么正当和⾼尚的利己主义啊!先他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对你有合法的权利。”
“什么妻子是奴隶有谁能像我像处在这种地位的我做这样一个无条件的奴隶呢?”安娜愁眉不展地打断她的话。
“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这是不可能的!还有呢?”
“哦他最合理的愿望是——希望你们的孩子们要有名有姓。”
“什么孩子们?”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却不望着多莉。
“安妮和将来的孩子们…”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会生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你不会生了哩?…”
“我不会了因为我不愿意要了。”
虽然安娜非常激动但是看见多莉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好奇、惊异和恐怖的天真神情她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我害了那场病以后医生告诉我的………………
…
“不可能的!”多莉睁大了眼睛说。对于她这是一个现它会得出那样重大的后果和推论以致使人在最初一瞬间觉得简直不能完全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
这种现突然说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在她心中唤起了千头万绪、无限感触和矛盾情绪以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惊奇地凝视着安娜。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还在梦想的但是现在一听说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她觉得问题太复杂而解决的方法却又太简单了。
“n’estcepasimmora1?”1她停了半天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1法语:这不是不道德的吗?
“为什么?你想想我二者必择其一:要么孕怀就是害病要么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无区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故意用一种轻浮的腔调说。
“是的是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倾听着她自己正好引用过的论证但是现它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具有说服力了。
“对于你对于别人”安娜说仿佛在猜测她的心思“或许还有怀疑的余地;但是对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爱的时候他还会爱我。可是我怎样维系他的爱情?就用这种方式吗?”
她把白皙的胳臂弯成弧形搁在肚皮前面。
迅得出奇就像激动时候的情形一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一时间千思万绪百感交集。“我”她沉思。
“昅引不住斯季瓦;他丢下我去追求别人但是头一个女人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却也没有迷住他虽然她始终是媚妩动人的。他抛弃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个。难道安娜能用这种方式昅引和抓牢弗龙斯基伯爵吗?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这种事那么他会找到一些服装和举止更优美动人的女人哩。无论她的**的臂膀多么纤美白皙无论她的整个⾝姿和她的环着黑的晕红盈溢的面孔多么优美端丽他照样会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个可恶、可怜、而又可爱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样!”
多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安娜注意到这种表示话不投机的叹息于是接着说下去。她还有其他的论证而且有力得使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你说这不好吗?但是你得想想”她继续说。“你忘记我的处境。我怎么能要孩子们呢?我不是说那种痛苦:那我并不害怕。但是你且想一想我的孩子们会成为什么人?会是一群只好顶着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罢了!由于他们的出⾝他们就不能不因为他们的父⺟和自己的出⾝而感到愧羞。”
“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离婚啊!”
但是安娜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希望把她曾经用来说服了自己那么多次的那些论证说完。
“赋予我理智⼲什么如果我不利用它来避免把不幸的人带到人间?”
她瞥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说下去:
“在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远会觉得于心有愧的。”她说。“如果他们不存在他们至少是不会不幸的;但是如果他们是不幸的那我就责无旁贷了。”
这恰好也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自己援引过的论证;但是现在她听了却丝毫也不明白了。“人怎么能在并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觉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间她心头浮上了这样的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莎根本不存在对于他是否无论如何会好一些?在她看来这问题是那样古怪离奇以致她摇了头摇要驱散萦绕在她脑海里的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
“不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对头”她带着厌恶的神⾊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况且”安娜补充说虽然她的论证非常丰富而多莉的却很贫乏但是她似乎还是承认这是不对的。“不要忘了主要的问题:我现在的处境和你不一样。对于你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对于我却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这有很大的区别哩。你要明白处在我这种境遇中我不能存着这种想头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言不答。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娜距离得那么遥远有些问题她们永远也谈不拢因此还是不谈的好。
二十四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更需要使你的处境合法化了”多莉说。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安娜突然用一种迥然不同的、沉静而悲伤的语气说。
“难道离婚不可能吗?我听说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的痛苦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満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nets1.韦斯洛夫斯基…”——
1法语:我还能引起人们的漏*点。
“是的说老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改变话题。
“噢我也一点不喜欢。这只不过使阿列克谢觉得很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布摆他就怎么布摆。对我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了。“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你不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莫非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満脸绯红了。她站起⾝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会把我逼疯了的!”她反复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他现在是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神情动扭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
“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安娜说显然她在说明她翻来覆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宽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办了:我要么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停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们不会给我的。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长大会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着白雪的睡衣她显得分外的庄严⾼大。她低下头激动得浑⾝战栗她用珠泪盈盈的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凝视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
“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无论如何总会完结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因此千万不要责备我千万不要非难我!你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旁边带着负疚的神⾊紧瞅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该受人轻视。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扭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坎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怎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心情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进了她的想像里。她的这个世界现在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闺房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份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寝室。
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寻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但是在她那种有所隐讳的矜持而奋兴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觉和她希望自己的美⾊会打动他的心的愿望。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但是她只说:
“我很⾼兴你喜欢多莉。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善良maisexnettterre-a-terre1。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兴的。”——
1法语:不过太实际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这种眼⾊解释成别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极力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动⾝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衣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绽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満砂砾的庭院里。
同瓦尔瓦拉公爵姐小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痛快的事。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机还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难过。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
灵里唤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感情了。醒唤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湮灭了。
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体会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
“他们钱倒是很有钱的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净净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四十五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害怕要喂多少就给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帮腔说。
“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
“那些马?二话没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
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转过来对着她。
“我也这样感觉。喂傍晚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人都平安无恙而且格外可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把她这次拜访有声有⾊地描绘了一番谈她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弗龙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华风雅他们怎么消遣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
“应该认识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对他了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们有多么可爱多么优雅动人哩”她真心诚意地说忘记她在那里体验到的那种不満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