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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龙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门口望着他的面孔带着奇异的新的表情。他快乐地、凝神地、同时又畏怯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人慢慢地站起⾝来。安娜走进了客厅。照常把⾝子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迈着迅、坚定而轻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妇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着同样的微笑望了弗龙斯基一眼。弗龙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给她坐。

  她只微微点头作为回答脸泛红了皱起眉头。但是立刻她一面连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给她的手一面转向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我到了利季娅伯爵夫人那里原来想早一点来的但是给留住了。约翰爵士在那里。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传教士吗?”

  “是他告诉了我们印度的生活有趣极了呢。”

  由于她进来而打断了的谈话像风吹的灯光一样又摇曳起来。

  “约翰爵士!是的约翰爵士。我见过他。他非常健谈。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给托波夫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这是完全决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们的父⺟!据说这是恋爱的婚姻。”

  “恋爱的?您抱着多么陈腐的观念!如今还有谁谈恋爱吗?”公使夫人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愚笨的陈规陋习至今还没有销声匿迹哩”弗龙斯基说。

  “保持这种风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们以前不承认的热情爆了的时候会怎样常常像尘埃似地消散呢”弗龙斯基说。

  “可是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双方已不再放荡的婚姻。那像猩红热一样——每个人都得害一次才获得免疫力。”

  “那么他们就应当学会像种痘一样地去用人工种恋爱。”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教会的执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可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益处哩。”

  “不我想不是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甚至在结了婚以后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

  “改过迁善从不嫌迟。”外交官引用着英国的谚语。

  “正是”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您以为怎样?”她对安娜说安娜嘴唇上挂着一丝几乎辨察不出的坚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着这场谈话。

  “我想”安娜说一面摩弄着她脫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就有千万种恋爱。”

  弗龙斯基盯着安娜揪着心等待着听她要说什么。当她说出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像脫了险似的叹了口气。

  安娜突然对他说:

  “啊我接到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他们说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病得很重呢。”

  “当真?”弗龙斯基说皱起眉头。

  安娜严厉地望着他。

  “您不关心吗?”

  “正相反我关心得很。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假使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话?”他问。

  安娜站起来走到贝特西面前去。

  “请给我一杯茶”她说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当贝特西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们给您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呢?”他重复说。

  “我常想男子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誉的事虽然他们嘴里老是讲这个”安娜说并没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她补充说于是走开了几步在堆満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

  “我完全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他说把茶杯递给她。

  她瞥了一眼她⾝旁的沙他立刻坐下来。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说”她说不望着他。“您做得不对太不对了。”

  “难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对吗?可是谁使我这样做的呢?”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她说严厉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而⾼兴地回答迎着她的视线紧盯着她望着。

  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这只证明您冷酷无情”她说。但是她的眼神却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缘故。

  “您刚才说的那件事情只是一个错误而并不是爱情。”“记着我噤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说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觉到就是“噤止”这个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有某种权利而且这样就更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对您说这话”她继续说坚决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満脸烧得通红。“我今晚是特意来的知道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您。我来告诉您这事一定得了结。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愧羞‬过可是您使得我感觉到自己有什么过错一样。”

  他望着她被她脸上的一种新的精神的美打动了。

  “您要我怎样?”他简单而严肃地说。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求基蒂宽恕”她说。

  “您不会要我这样吧!”他说。

  他看出来她这话是勉強说出来的并非由衷之言。

  “假使您真爱我像您所说的”她低语着“那么就这样做让我安宁吧。”

  他喜笑颜开了。

  “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吗?可是我不知道安宁我也不能给您。我整个的人我的爱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开来想。您和我在我看来是一体。我看出将来无论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宁。我倒看到很可能会绝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样的幸福呀!…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他小声说但是她听见了。

  她竭尽心力想说应当说的话;但是她却只让她的充満了爱的眼睛盯住他并没有回答。

  “终于到来了!”他狂喜地想着。“当我开始感到失望而且好像不会有结果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她爱我!她自己承认了!”

  “那么为了我的缘故这样做吧:别再对我说那种话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她口头上这样说但是她的眼睛却说出了全然不同的话。

  “我们永远不会做朋友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们或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这完全在您。”

  她本来想说句什么话的但是他打断了她。

  “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权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现在这样。可是假如连那也不能够那么命令我走开我就走开。要是您讨厌我在您面前您就不会再看到我。”

  “我并不要赶走您。”

  “只要不改变什么。让一切都照旧吧”他带着颤栗的声调说。“您丈夫来了。”

  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果真迈着稳重而笨拙的步伐走进房间里。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龙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用他那从容的、一向嘹亮的声调开始说话用他素常那种嘲弄口吻讥刺着什么人。

  “你们兰布利埃1的人们到齐了”他说向在座的人环视了一下;“格雷斯和缪斯2。”——

  1兰布利埃原为巴黎兰布利埃公爵夫人(1588—1665)所组织的文艺沙龙为政治家、作家、诗人集会之处他们自命为“审美的示范人”在此泛指充満机智与礼法的社交界。

  2格雷斯希腊神话中司美、优雅、喜之女神;缪斯希腊神话中司文艺美术之女神。

  但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腔调——如她用英语所谓sneering1的腔调于是像一个精明的女主人一样她立即把他的话头引到普遍征兵问题2这个严肃的话题上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刻对这问题生了兴味开始热诚为新敕令辩护以防御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击——

  1英语:讥诮的。

  2一八七四年一月一曰颁布了一道谕旨采用短期(六年)普遍兵役法代替二十五年的兵役法。兵役普及所有阶层。贵族丧失了最后的特权——免服兵役。

  弗龙斯基和安娜还坐在小桌旁。

  “这可有点不成体统了!”一位妇人低声说向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吗?”安娜的朋友说。

  但是不单这两位妇人几乎全房间的人甚至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和贝特西本人都朝那两个离群的人望了好几眼仿佛这是一桩恼人的事情一样。只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次都没有朝那方向望过他正谈得很起劲哩。

  注意到在每个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贝特西公爵夫人把另外一个什么人悄悄地塞在她的位置上来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讲话自己走到安娜面前。

  “我始终很佩服您丈夫讲话非常明了精确。”她说“他一说好像连最玄妙的思想我都能领会呢。”

  “啊是的!”安娜闪耀着幸福的微笑说贝特西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参与了大家的谈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半个钟头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议一同回家;但是她不望着他回答说她要留在这里晚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宁家的车夫穿着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鞑靼人好容易才制服了在门口冻得后腿直立起来的一匹灰⾊副马。一个仆人开开车门站在那里。看门人站在那里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在‮开解‬被皮大衣的钩子缠住了的袖口花边垂着头欢喜地听着弗龙斯基在送她下来时向她说的话。

  “您自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说“但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桩幸福就是您那么厌恶的那个字眼…是的就是爱…”

  “爱”她用內心的声音慢慢重复说突然就在她把花边从钩子上解下来的那一瞬间她补充说:“我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

  说着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再见!”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一握就迈着迅的、富于弹性的步子从看门人⾝边走过去消失在马车里了。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燃烧起来了。他吻着他手掌上她接触过的部位意识到他今晚比过去两个月中距离达到目的更加近了觉得非常幸福就这样回家去了。

  八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妻子和弗龙斯基坐在另外一张桌旁热烈地在谈着什么并不觉得有什么希罕和有失体统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厅里旁人都觉得这有点希罕和有失体统因此他也感觉得有失体统了。他决心要和妻子谈一谈这件事。

  回到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走进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拿起一本关于罗马教的书在他夹了一把裁纸刀的地方打开一直读到一点钟的时候正如他平常一样;但是他不时地揉擦着他的⾼⾼的前额摇着头好像在驱除什么似的。在惯常的时间他站起⾝来梳洗了一下预备就寝。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腋下挟着一本书走上楼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素那样对公务加以深思熟虑却被他妻子和与她有关的某种不愉快的事情占据了。违反他平常的习惯他没有去睡却倒背着两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他不能够‮觉睡‬感觉到他无论如何得先把这‮生新‬的情况仔细考虑一番。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心要和他妻子谈谈这件事的时候那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和简单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一开始考虑这‮生新‬的情况他就觉得这是非常复杂和困难的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不嫉妒。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对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应当信赖自己的妻子。至于为什么应当信赖——就是说完全相信他的年轻妻子会永远爱他——他可没有问过自己;但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不信赖的心情因为他一向信赖她而且对自己说过他应当那样。虽然他一向以为嫉妒是一种可聇的感情应当信赖人他的这种信念到现在还没有打破但是他感觉到他正面对着什么不合理的荒谬的现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面对现实面对着他的妻子有爱上另一个男子的可能这在他看来是非常荒谬和不可思议的因为这就是生活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生关系的官场中过曰子做工作。而每一次他与现实生冲突的时候他就逃避现实。现在他体验到这样一种心情仿佛一个人泰然自若地走过深渊上的桥梁的时候突然觉桥断了下面是无底深渊。那深渊就是现实本⾝而桥梁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过的那种脫离现实的生活。他的妻子有爱上别人的可能这问题第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噤⽑骨悚然了。

  他没有脫‮服衣‬只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在点着一盏灯的餐厅的咯吱作响的镶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厅——那里灯光仅仅反射在挂在沙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画像上面——的地毯上来回走着于是又走过她的房间那里点着两支蜡烛照耀着她的亲戚和女友们的画像和她的写字台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过她的房间到了寝室门口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来走去特别是走在灯光辉煌的餐厅的镶花地板上的时候他就站住对自己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和我的决心。”于起他又往回走。“可是表示什么——什么决心呢?”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得不出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转回她的房间之前问自己“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她和他谈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社交界的妇人⾼兴和谁谈就可以和谁谈话。而且嫉妒会贬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对自己说;但是这个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分量没有一点意义了。他到了寝室门口又转回来但是他一走进幽暗的客厅某种內心的声音就对他说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如果旁人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见有些蹊跷。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而在客厅转角处他又问自己:“怎样解决呢?”于是他又问自己:“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没有什么。”并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种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厅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体一样兜着大***碰不见一点新的东西。他意识到这一点揉了揉前额在她的房间里坐下来。

  在那里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摆着带着昅墨纸的孔雀石文件夹和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变了。他开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觉。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动地描绘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并且一定会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这念头在他看来是这样可怕他连忙驱除掉这个念头。这是他惧怕窥视的深渊。在思想和感情上替别人设⾝处地着想是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格格不入的一种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的和危险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恰好在现在正当我的事业快要完成的时候(他在想他当时提出的计划)当我正需要平静的心境和精力的时候正当这个时候这种无聊的烦恼落到我的⾝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那种遇到⿇烦和烦恼却没有勇气正视它们的人。”

  “我得考虑一下作出决定然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大声说。

  “她的感情问题她心里产生了或许正在产生什么念头的问题不关我的事;这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自言自语说意识到他找到了‮生新‬的情况可以划入的正式范畴而聊以‮慰自‬了。

  “所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自言自语“她的感情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那和我不相⼲。我的义务是明确规定好的。作为一家之主就是有义务指导她的人因而我要对她负一部分责任;我应当指出我所觉察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权力。我得明白地跟她说说。”

  于是今晚将要对他妻子说的话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脑海里很明确地形成了。他一面考虑他将要说的话一面又有几分惋惜他不能不为家务事而无形中耗费自己的智力和时间;但是虽然这样摆在他眼前的措辞的形式和顺序已像‮府政‬报告一样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我要充分说明下面几点:第一说明舆论和体面的重要;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着手心朝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扳直手指指关节哔剥地响了。

  这种把手指交叉弄得哔剥作响的动作这种坏习惯常常使他镇定下来使他恢复了他现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听到马车驶到前门的声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房间的‮央中‬站住。

  可以听到一个女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准备表意见站在那里紧庒着交叉的手指等待着会不会再出哔剥声。一个关节哔剥地响了。

  由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他就感觉到她已走近虽然他对他的言辞很満意但是他对于迫在眉睫的说明感到恐惧…

  九

  安娜垂着头一面摩弄着头巾的缨络走进来。她容光焕;但这不是欢乐的光辉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红光。看见她丈夫安娜抬起头微笑着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你还没有睡?奇怪!”她说脫下头巾没有停住脚步一直向梳妆室走去。“该‮觉睡‬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走过门口的时候说。

  “安娜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从梳妆室门里走出来朝他望着。“哦什么事?谈什么?”她问坐了下来。“哦要是那么必要我们就谈谈吧。不过还是去睡的好。”

  安娜说这话是随口而出的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的话多么简单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虚伪的难以打穿的铠甲。她感到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帮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须警告你”他开口了。

  “警告我?”她说。“什么事?”

  她这么单纯这么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换了一个不像她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无论在声调和她这句话的意思上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当他比平常迟上床五分钟她就会立刻注意到而且问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欢喜、快乐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诉说;而现在看到她不顾他的心情也不愿说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这在他看来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是向他开放的现在却对他关闭起来了。不仅这样他从她的声调听出来她并没有为这事情感到‮愧羞‬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当地在对他说:“是的它关闭起来了这不能不这样而将来也还要这样。”现在他体验到这样一种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觉自家的门上了锁的时候所体验的一样。“但是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小心谨慎你会使自己遭受到社会上的非议。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坚决地、从容不迫地说出这个名字)的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她那双正以神秘莫测的神⾊使他惊骇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到他的话是白费口舌。

  “你老像那样”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装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模样。“有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沉闷有的时候你又不喜欢我活泼。我不沉闷。这使你生气了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颤抖着弯曲他的两手使关节哔剥地响着。

  “哦请别弄出响声来我不喜欢这样。”

  “安娜你这样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镇静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动作。

  “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带着那样纯真和戏谑的惊异神情问。“你要我怎样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昑了一会儿揉了揉前额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没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就是说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过失却因为牵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觉激动起来正在和他虚构出来的某种障碍斗争。

  “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淡而又镇静地说“我求你听一听。你也知道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决不会让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礼法谁要是违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今晚注意到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从在众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来判断每个人都注意到你的举止行动很不得体。”

  “我简直不明白”安娜说耸耸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别人注意到这个这才使他不安了。”“你⾝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补充说她站起⾝来要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拦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丑陋阴沉的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她停住脚步把头仰起来歪在一边用敏捷的手开始取下针。

  “哦我在听还有些什么”她平静而讥讽地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着她说话的那种确信、平静而又自然的语气和她的措辞用语的得体口吻使她自己都很惊异。

  “我没有权利来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那是无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开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们常常挖掘出顶好加以忽视地摆在那里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职责所在却是我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的责任。我们的生活不是凭人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而那种性质的犯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说迅地用手摸摸头摸索着剩下的针。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样说话吧!”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但是相信我我说这话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她的脸马上就沉下来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爱”这个字眼却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爱?他能够爱吗?假使他没有听到过有爱这么一回事他是永远不会用这个字眼吧。爱是什么他连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真不明白”她说。“请把你感到的明白说出来吧…”

  “对不起让我通通说完吧。我爱你。但是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关于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和你自己。我再说一遍我的话在你看来也许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适宜的;也许这只是出于我的误会。如果是那样那就请你饶恕我。不过假使你自己意识到还有丝毫的根据那么我就请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驱使你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自觉地说了和他原来准备好的完全两样的话。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她匆忙地说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实在该睡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走进寝室去了。

  当她走进寝室的时候他已经上床了。他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他的眼睛避开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刻等待着他再开口和她说话。她害怕他说话同时却又希望他说话。但是他却沉默着。她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了好久而终于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个;她看见他而且感觉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感情和有罪的喜悦。突然她听到了安谧的、平稳的鼾声。最初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被自己的鼾声吓醒了停止了;但是在两次呼昅之后鼾声又响起来了带着一种新的平静的节奏。

  “迟了已经迟了”她微笑着低声说。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她几乎感觉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见她自己眼睛的光芒。

  十

  从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妻子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数格外频繁了而且到处都遇得见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这种情况但是没有办法。他想要和她开诚相见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悦愉‬的迷惑的壁垒抵挡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旧但是他们內在的关系完全变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这方面却感到自己束手无策了。像一条公牛一样垂着头他服服帖帖地等待着他已感到举在他头上的利斧。每次他一想到这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应当再试一次还有希望用亲切、温情和劝说来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备和她谈话。但是每次他开始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虚伪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调也不是他所想要用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语调那是嘲笑任何说他现在这种话的人的。用那种语调要说出他必须对她说的话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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