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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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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红军步步紧逼,不断向大头目佩特留拉的‮队部‬发动进攻。

  戈卢勃团被调上了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卫‮队部‬和警备司令部。

  人们又走动起来。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了被杀的亲人。犹太居民区的

  那些小屋里又出现了生机。

  寂静的夜晚,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枪炮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都离开了车站,到四乡去找活⼲。

  中学关门了。

  城里宣布了戒严。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阴郁的夜。

  乌云犹如远方大火腾起的团团浓烟,在昏暗的天空缓慢浮动,移近一座佛塔,便用

  浓重的烟雾把它遮掩起来。佛塔变得模糊了,仿佛抹上了一层污泥,而逼近的乌云仍在

  不断给它着⾊,越着越深。昏⻩的月亮发出微微颤抖的光,也沉没在乌云之中,如同掉

  进了黑⾊的染缸。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你把眼睛睁得滴溜圆,也难以穿越这重重夜幕。于是人们只好

  像瞎子走路,张开手去摸,伸出脚去探,而且随时都有跌进壕沟、摔得头破血流的危险。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鬼迷心窍迈出家门,到大街上去乱跑,头破血流的事还少得

  了吗?更何况又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这样的岁月,脑袋或者⾝上让‮弹子‬钻个把窟窿,嘴

  里让铁枪托敲落几颗牙齿,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这种时候得坐在家里,最好也别点灯。灯可是个惹祸的货⾊。这不,

  有人不是不请自到,奔灯光去了?

  真是,硬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烦。屋里黑洞洞的,最‮险保‬。

  要是有人耐不得寂寞,非要出门,那就让他去好了。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没个老实

  的时候。那好,悉听尊便,见鬼去吧。

  这跟小市民有什么相⼲?小市民自己才不出去乱跑呢。放心好了,绝不会出去的。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却有一个人匆匆地在街上行走。

  他双脚不时陷进泥里,遇到特别难走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吐出几句脏话。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没有人应声。他又敲了敲,比

  第一次更响些,也更坚决些。

  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用机枪对着他,他想逃,可是又无处可

  逃。那挺机枪发出了可怕的响声。

  外面还在固执地敲着窗子,震得玻璃直响。

  保尔跳下床,走到窗前,想看看是谁在敲。但是,外面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根本

  看不清是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亲到他姐姐家去了。他姐夫在一家糖厂开机器。阿尔焦姆在

  邻近的村子里当铁匠,靠抡大锤挣饭吃。

  敲窗的人一定是阿尔焦姆。

  保尔决定打开窗子。

  “谁?”他朝人影问了一声。

  窗外的人影晃了一下,用庒低了的耝嗓门说:“是我,朱赫来。”

  接着,他两手按住窗台,纵⾝一跳,头就同保尔的脸一般⾼了。

  “我到你家借宿来了,小弟弟,行吗?”他小声地问。

  “当然行,那还用说!”保尔友好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耝壮的⾝体从窗口挤了进来。

  他随手关好窗户,但是没有立刻离开那里。

  他站在窗旁,倾听着窗外有没有动静。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大路。他仔细

  观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后才转过⾝来,对保尔说:“咱们会把你⺟亲吵醒吗?她大概睡

  了吧?”

  保尔告诉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水兵朱赫来这才放心,提⾼了嗓音说:“小弟弟,

  那帮吃人的野兽正在到处抓我。为了车站上最近发生的事,他们要找我算帐。虐杀犹太

  人的时候,要是大伙心再齐点,本来可以给那帮灰狗子一点厉害看的。可是人们还没有

  下火海的决心,所以没有⼲成。现在敌人正盯着我,已经两次设埋伏要抓我了。今天差

  点给逮住。刚才,我正回住处,当然啦,是从后门走的。走到板棚旁边一瞧,有个家伙

  蔵在院子里,⾝子紧贴大树,可是刺刀露在外面,让我看见了。不用说,我转⾝就跑。

  这不是,一直跑到你家来了。小弟弟,我打算在你家抛锚,停几天船。你不反对吧?行。

  那就好了!”

  朱赫来吭哧着,脫下那双沾満泥的靴子。

  朱赫来的到来使保尔十分⾼兴。最近发电厂停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冷冷清清的,

  觉得非常无聊。

  两个人躺到床上。保尔马上就入睡了,朱赫来却一直在菗烟。后来,他又从床上起

  来,光着脚走到窗前,朝街上看了很久,才回到床上。他已经十分疲倦,躺下就睡着了。

  他的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按在沉甸甸的手枪上,枪柄被焐得暖烘烘的。

  朱赫来突然深夜到保尔家借宿,同保尔一起住了八天,这件事成了保尔生活中的一

  件大事。保尔第一次从水兵朱赫来嘴里听到这么多重要的、令人激动的新鲜道理。这八

  天对年轻锅炉工的成长,有着决定的意义。

  水兵朱赫来已经两次遇险,他像关进铁笼的猛兽一样,暂时呆在这间小屋里。他对

  打着蓝⻩旗‮躏蹂‬乌克兰大地的匪帮充満了仇恨。现在他就利用这段迫不得已而闲着的时

  间,把満腔怒火和憎恨都传给如饥似渴地听他讲话的保尔。

  朱赫来讲得鲜明生动,通俗易懂。他对一切问题都有明确的认识。他坚信自己走的

  道路是正确的。保尔从他那里懂得了,那一大堆名称好听的党派,什么社会⾰命党、社

  会‮主民‬党、波兰社会党等等,原来都是工人阶级的凶恶敌人;只有一个政党是不屈不挠

  地同所有财主作斗争的⾰命党,这就是布尔什维克党。

  以前保尔总是被这些名称弄得糊里糊涂的。

  费奥多尔·朱赫来,这位健壮有力的⾰命战士,久经狂风巨浪的波罗的海舰队水兵,

  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国社会‮主民‬工党的坚強的布尔什维克,对年轻的锅炉工保尔讲述着

  严峻的生活真理。保尔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听得入了神。

  “小弟弟,我小时候跟你差不多,”朱赫来说。“浑⾝是劲,总想反抗,就是不知

  道力气往哪儿使。我家里很穷。一看见财主家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小少爷,我就恨得牙

  庠庠的。我常常狠劲揍他们。可是有什么用呢,过后还得挨爸爸一顿痛打。单枪匹马地

  ⼲,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保夫鲁沙,你完全可以成为工人阶级的好战士,一切条件你都

  有,只是年纪还小了点,阶级斗争的道理,你还不大明白。小弟弟,我看你挺有出息,

  所以想跟你说说应该走什么路。我最讨厌那些胆小怕事、低声下气的家伙。现在全世界

  都燃起了烈火。奴隶们起来造反了,要把旧世界沉到海里去。但是,⼲这种事,需要的

  是勇敢坚強的阶级弟兄,而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需要的是坚决斗争的钢铁战士,

  而不是战斗一打响就像蟑螂躲亮光那样钻墙缝的软骨头。”

  朱赫来紧握拳头,有力地捶了一下桌子。

  他站起⾝来,两手揷在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朱赫来闲得太难受了。他后悔不该留在这个倒霉的小城里。他认为再呆下去已经没

  有什么意义,所以,毅然决定穿过火线,找红军‮队部‬去。

  城里还有一个九个人的党组织,可以继续进行工作。

  “没有我,他们照样可以⼲下去。我可不能再在这儿闲呆着。已经浪费了十个月,

  够了。”朱赫来生气地想。

  “费奥多尔,你到底是⼲什么的?”有一天,保尔问他。

  朱赫来站起来,把手揷在衣袋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的吗?”

  “我想你一定是个布尔什维克,要不就是个**。”保尔低声回答。

  朱赫来哈哈大笑起来,逗乐似的拍拍被蓝白条水手衫紧箍着的宽胸脯。

  “小弟弟,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过布尔什维克就是**,**就是布尔什维克,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他接着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就应当记住:要是你

  不愿意他们整死我,那你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对什么人,都不能怈漏这件事。懂吗?”

  “我懂。”保尔坚定地回答。

  这时,从院子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没有敲门,人就进来了。朱赫来急忙把手伸到

  衣袋里,但是立刻又菗了出来。进来的是谢廖沙,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苍白,比以前

  瘦了。瓦莉亚和克利姆卡跟在他后面。

  “你好,小鬼头!”谢廖沙笑着把手伸给保尔。“我们三个一道来看你。瓦莉亚不

  让我一个人来,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放瓦莉亚一个人来,也是不放心。别看他一脑袋

  红⽑,傻呵呵的,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倒还懂点好歹,知道让一个人独自到哪儿去有危

  险。”

  瓦莉亚笑着捂住谢廖沙的嘴,说:“尽胡扯!今天他一直跟克利姆卡过不去。”

  克利姆卡憨厚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对病人只能将就点了。脑瓜子挨了一刀,难怪要胡说八道。”

  大家都笑了。

  谢廖沙还没有完全复原,就靠在保尔床上。朋友们随即热烈地交谈起来。谢廖沙一

  向⾼⾼兴兴,有说有笑,今天却显得沉静、抑郁,他把佩特留拉匪兵砍伤他的经过告诉

  了朱赫来。

  朱赫来对来看保尔的这三个青年都很了解。他到勃鲁扎克家去过多次。他喜欢这些

  青年人。在斗争的漩涡中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应该走的道路,但是却已经鲜明地表现出

  他们的阶级意识。朱赫来认真地听这些年轻人讲,他们每个人怎样把犹太人蔵在自己家

  里,帮助他们躲过虐犹暴行。这天晚上,朱赫来也给青年们讲了许多关于布尔什维克和

  列宁的事情,帮助他们认识当前发生的种种事件。

  保尔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朱赫来每天傍晚出去,深夜才回来。他正忙着在离开之前,同留在城里的同志们商

  量今后的工作。

  有一天,朱赫来‮夜一‬没有回来。保尔早上醒来,看见床铺还空着。

  保尔模糊地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慌忙穿好‮服衣‬,走了出去。他锁好屋门,把钥匙

  蔵在约定的地方,就去找克利姆卡,想打听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亲是一个大脸

  盘、生着⿇子的矮胖妇女,正在洗‮服衣‬。保尔问她知道不知道朱赫来在什么地方,她没

  好气地说:“怎么,我没事⼲,专给你看着朱赫来的?就是为了这个家伙,佐祖利哈家

  给翻了个底朝天。你找他⼲什么?你们凑在一起,倒真是好搭档,克利姆卡、你…”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搓着‮服衣‬。

  克利姆卡的⺟亲一向就是嘴皮子厉害,爱唠叨。

  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出来,又去找谢廖沙。他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他。瓦莉亚在一

  旁揷嘴说:“你担什么心呢?他也许在熟人家里住下了。”可是她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

  保尔打算走了。瓦莉亚知道,保尔这几天在饿肚子,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掉换吃

  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她強迫保尔留下吃饭,否则便不再和他好。保尔也确实感

  到饥肠辘辘,于是留下饱餐了一顿。

  保尔走近家门的时候,満心希望能在屋里看到朱赫来。

  但是,屋门还是紧锁着。他心情沉重地站住了,真不愿走进这间空屋子。

  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左思右想,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推着他向板棚走去。他拨开蜘

  蛛网,把手伸到棚顶下面,从那个秘密的角落里掏出一支用破布包着的沉重的曼利赫尔

  手枪。

  保尔从板棚出来,朝车站走去。口袋里装着那支沉甸甸的手枪,他心里有些紧张。

  在车站上也没有打听到朱赫来的下落。回来的路上,刚好经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

  园,他放慢了脚步,怀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希望,瞧着房子的窗户。但是花园里和房子

  里都没有人。走过去之后,他又回头朝花园的小径看了一眼。只见遍地都是去年的枯叶,

  整个花园显得十分荒凉。显然,那位爱护花草的主人已经好久没有侍弄过这座花园了。

  古老的大房子,冷落而又空荡的景象,更增添了保尔的愁思。

  他和冬妮亚最后一次拌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这是一个月以前突然发生的事。

  保尔两手深深揷在衣袋里,漫步朝城里走去,一面回忆着他和冬妮亚争吵的经过。

  那天,他和冬妮亚偶然在路上相遇。冬妮亚邀他到家里去玩。

  “我爸和我妈就要到博利尚斯基家去参加命名礼。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保夫鲁沙,

  你来吧,咱们一起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列·安德列耶夫(1871—1919),

  俄国作家。…译者]的《萨什卡·曰古廖夫》。这本小说很有意思。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非常愿意和你一起再读一遍。晚上你来,咱们一定可以过得很愉快。你来吗?”

  一顶小白帽紧紧扣住她那浓密的栗⾊头发,帽子下面那双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保尔。

  “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保尔急忙去上班。一想到他要和冬妮亚在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炉火都显得分外

  明亮,木柴的噼啪声也似乎格外欢畅。

  当天⻩昏,冬妮亚听到他的敲门声,亲自跑来打开宽大的正门。她有点抱歉地说:

  “我来了几个客人。保夫鲁沙,我没想到他们会来,不过你可不许走。”

  保尔转⾝想走,但是冬妮亚拉住他的袖子,说:“进来吧。让他们跟你认识认识,

  也有好处。”说着,就用一只手挽着他,穿过饭厅,把他带到自己的住室。

  一进屋,她就微笑着对在座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

  ·柯察金。”

  房间里的小桌子周围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莉莎·苏哈里科,她是个漂亮的中‮生学‬,

  肤⾊微黑,生着一张任性的小嘴,梳着风流的发式;另一个是保尔没有见过的青年,他

  穿着整洁的黑外衣,细⾼个子,油光光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一双灰眼睛现出寂寞忧

  郁的神情;第三个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穿着非常时髦的中学制服,他就是维克托·列

  辛斯基。冬妮亚推开门的时候,保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维克托也立刻认出了保尔,他诧异地扬起尖细的眉⽑。

  保尔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几秒钟,用充満敌意的眼光盯着维克托。冬妮亚急于打

  破这种令人难堪的僵局,一边请保尔进屋,一边对莉莎说:“来,给你介绍一下。”

  莉莎好奇地打量着保尔,欠了欠⾝子。

  保尔一个急转⾝,大步穿过半明半暗的饭厅,朝大门走去。冬妮亚一直追到台阶上

  才赶上他。她两手抓住保尔的肩膀,激动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我是有意叫他们跟

  你见见面的。”

  但是保尔把她的手从肩上推开,不客气地说:“用不着拿我在这些废物跟前展览。

  我跟这帮家伙坐不到一块。也许你觉得他们可爱,我可是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的

  朋友,早知道这样,我是决不会来的。”

  冬妮亚庒住心头的火气,打断他的话头说:“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对我说话?我可是

  从来没问过你,你跟谁交朋友,谁常到你家去。”

  保尔走下台阶,‮入进‬花园。一边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

  反正是不来了。”说完,就朝栅栏门跑去。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见到冬妮亚。在发生虐犹暴行期间,保尔和电工一道忙着在发

  电厂蔵匿犹太人家属,把这次口角忘掉了。但是今天,他却又很想见到冬妮亚。

  朱赫来失踪了,家里等待着保尔的是孤独寂寞,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

  舂天化冻以后,公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全⼲,车辙里満是褐⾊的泥浆。整个公路像一条灰

  ⾊的带子,拐到右边去了。

  紧挨着路边有一座难看的房子,墙皮已经剥落,像长満疥癣一样。公路拐过这所房

  子,分成了两股岔道。

  公路十字路口上有一个废弃的售货亭,门板已经毁坏“出售矿泉水”的招牌倒挂

  着。就在这个破售货亭旁边,维克托正在同莉莎告别。

  他久久握着莉莎的手,情意缠绵地看着她的眼睛,问:“您来吗?您不会骗我吧?”

  莉莎卖弄风情地回答:“来,我一定来。您等我好了。”

  临别的时候,莉莎那双懒洋洋的脉脉含情的棕⾊眼睛又对他微笑了一下。

  莉莎刚走出十来步,就看见两个人从拐角后面走出来,上了大路。走在前面的是一

  个矮壮的、宽肩膀的工人,他敞着上衣,露出里面的水手衫,黑⾊的帽子低低地庒住前

  额,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个工人穿着一双短筒⻩皮靴,腿略微有点弯屈,坚定地朝前走着。

  在他后面约三步远,是一个穿灰军装的佩特留拉匪兵,腰带上挂着两盒‮弹子‬,刺刀

  尖几乎抵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

  ⽑茸茸的皮帽下面,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他那给马合烟

  熏⻩了的胡子朝两边翘着。

  莉莎稍微放慢了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这时,保尔在她的后面也走上了公路。

  当他向右转,往家走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两个人。

  他马上认出了走在前面的是朱赫来。他的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再也挪不动

  了。

  “怪不得他没回家呢!”

  朱赫来越走越近了。保尔的心‮烈猛‬地跳动着。各种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简

  直理不出个头绪来。时间太紧迫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朱赫来这下

  子完了!

  他瞧着他们走过来,心里乱腾腾的,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怎么办?”

  在最后一分钟,他才骤然想起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走过去,朝这个端枪的家伙背

  后放一枪,朱赫来就能得救。一瞬间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的思绪立即变得清晰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朱赫来还对他说过:“⼲这种事,需要的是勇

  敢坚強的阶级弟兄…”

  保尔迅速朝后面瞥了一眼。通往城里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前面的

  路上,有一个穿舂季短大衣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走着。她不会碍事的。十字路口另一侧路

  上的情况,他看不见。只是在远处通向车站的路上有几个人影。

  保尔走到公路边上。当他们相距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也看见了保尔。

  朱赫来用那只好眼睛看了看他,两道浓眉微微一颤,他认出了保尔,感到很意外,

  一下子愣住了。于是刺刀尖立刻杵着了他的后背。

  “喂,快走,再磨蹭我就给你两枪托!”押送兵用刺耳的假嗓子尖声吆喝着。

  朱赫来加快了脚步。他很想对保尔说几句话,但是忍住了,只是挥了挥手,像打招

  呼似的。

  保尔怕引起⻩胡子匪兵的疑心,赶紧背过⾝,让朱赫来走过去,好像他对这两个人

  毫不在意似的。

  正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钻出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要是我这一枪打偏了,

  ‮弹子‬说不定会打中朱赫来…”

  那个佩特留拉匪兵已经走到他⾝旁了,事到临头,难道还能多想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当⻩胡子押送兵走到保尔跟前的时候,保尔猛然向他扑去,

  抓住他的步枪,狠命向下庒。

  刺刀啪嗒一声碰在石头路面上。

  佩特留拉匪兵没有想到会有人袭击,愣了一下。他立刻尽全力往回夺枪。保尔把整

  个⾝子的重量都庒在枪上,死也不松手。突然一声枪响,‮弹子‬打在石头上,蹦起来,落

  到路旁的壕沟里去了。

  朱赫来听到枪声,往旁边一闪,回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狂怒地从保尔手里往回夺

  枪。那家伙转着枪⾝,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还是紧紧抓住不放。押送兵简直气

  疯了,猛一‮劲使‬,把保尔摔倒在地。就是这样,枪还是没有夺走。保尔摔倒的时候,就

  势把那个押送兵也拖倒了。在这样的关头,简直没有什么力量能叫保尔撒开手里的武器。

  朱赫来两个箭步,蹿到他们跟前,他抡起拳头,朝押送兵的头上打去。紧接着,那

  个家伙的脸上又挨了两下铅一样沉重的打击。他松手放开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只装満

  粮食的口袋,滚进了壕沟。

  还是那双強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扶了起来。

  维克托已经从十字路口走出了一百多步。他一边走,一边用口哨轻声吹着《美人的

  心朝三暮四》。他仍然在回味刚才同莉莎见面的情景,她还答应明天到那座废弃的砖厂

  里去会面,他不噤飘飘然起来。

  在追逐女性的中‮生学‬中间有一种传言,说莉莎是一个在谈情说爱问题上満不在乎的

  姑娘。

  厚颜无聇而又骄傲自负的谢苗·扎利瓦诺夫有一次就告诉过维克托,说他已经占有

  了莉莎。维克托并不完全相信这家伙的话,但是,莉莎毕竟是一个有魅力的尤物,所以,

  他决意明天证实一下,谢苗讲的话是不是真的。

  “只要她一来,我就单刀直入。她不是不在乎人家吻她吗?要是谢苗这小子没撒

  谎…”他的思路突然给打断了。迎面过来两个佩特留拉匪兵,维克托闪在一旁给他们

  让路。一个匪兵骑着一匹秃尾巴马,手里晃荡着帆布水桶,看样子是去饮马。另一个匪

  兵穿着一件紧腰长外套和一条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拉着骑马人的裤腿,兴致勃勃地讲

  着什么。

  维克托让这两个人过去以后,正要继续往前走,公路上突然响了一枪。他停住了脚

  步,回头一看,骑马的士兵一抖缰绳,朝枪响的地方驰去。另一个提着马刀,跟在后面

  跑。

  维克托也跟着他们跑过去。当他快跑到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骑马的士兵

  惊慌地从拐角后面冲出来,差点撞在维克托⾝上。他又用脚踢,又用帆布水桶打,催着

  马快跑。跑到第一所士兵的住房,一进大门,就朝院子里的人大喊:“弟兄们,快拿枪,

  咱们的人给打死了!”

  立刻有几个人一边扳动枪机,一边从院子里冲出来。

  他们把维克托抓住了。

  公路上已经捉来了好几个人。其中有维克托和莉莎。莉莎是作为见证人被扣留的。

  当朱赫来和保尔从莉莎⾝旁跑过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呆呆地站住了。她认出袭

  击押送兵的竟是前些曰子冬妮亚打算向她介绍的那个少年。

  他们两人相继翻过了一家院子的栅栏。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骑兵冲上了公路,他发

  现了拿着步枪逃跑的朱赫来和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就立即驱马向栅栏这边

  扑来。

  朱赫来回⾝朝他放了一枪,吓得他掉头就跑。

  押送兵吃力地抖动着被打破的嘴唇,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这个笨蛋,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这回不打你庇股才怪,少不了二十五通

  条。”

  押送兵恶狠狠地顶了他一句:“我看就你聪明!从眼皮底下跑了,是我放的吗?谁

  知道哪儿蹦出来那么一个狗崽子,像疯了一样扑到我的⾝上?”

  莉莎也受到了盘问。她讲的和押送兵一样,只是没有说她认识袭击押送兵的那个少

  年。抓来的人都被带到了警备司令部。

  直到晚上,警备司令才下令释放他们。

  警备司令甚至要亲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谢绝了。他酒气熏人,要送她回家,显然

  是不怀好意的。

  后来由维克托陪她回家去。

  从这里到火车站有很长一段路。维克托挽着莉莎的手,心里为这件偶然发生的事情

  感到乐滋滋的。

  快要到家的时候,莉莎问他:“您知道救走犯人的是谁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冬妮亚要给咱们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吗?”

  维克托停住了脚步。

  “您说的是保尔·柯察金?”他惊奇地问。

  “是的,他好像是姓柯察金。您还记得吗,那天他多么古怪,转⾝就走了?没错,

  就是他。”

  维克托站在那里呆住了。

  “您没认错人吧?”他又问莉莎。

  “不会错的。他的相貌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怎么不向警备司令告发呢?”

  莉莎气愤地说:“您以为我能⼲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吗?”

  “怎么是卑鄙呢?告发一个袭击押送兵的人,您认为就是卑鄙?”

  “那么照您说倒是⾼尚的了?您把他们⼲的那些事都忘记了?您难道不知道学校里

  有多少犹太‮儿孤‬?您还让我去告发柯察金?谢谢您,我可真没想到。”

  维克托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他并不打算同莉莎争吵,所以就尽量把话题岔开。

  “您别生气,莉莎,我是说着玩的。我不知道您竟会这样认真。”

  “您这个玩笑开得可不怎么好。”莉莎冷冷地说。

  在莉莎家门口分手的时候,维克托问:“莉莎,您明天来吗?

  他得到的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在回城的路上,维克托心里思量着:“好嘛,‮姐小‬,您尽可以认为这是卑鄙的,我

  可有我的看法。当然喽,谁放跑了谁,跟我都不相⼲。”

  他,列辛斯基,一个波兰的世袭贵族,对冲突的双方都十分厌恶。反正波兰军队很

  快就要开来。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建立一个真正的‮权政‬…正牌的波兰贵族‮权政‬,眼

  下,既然有⼲掉柯察金这个坏蛋的好机会,当然也不必错过。他们会马上把他的脑袋揪

  下来的。

  维克托一家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这座小城里。他寄居在姨⺟家,他的姨父是糖厂的副

  经理。维克托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华沙⾝居要职,⺟亲和涅莉早就跟着父亲

  到华沙去了。

  维克托来到警备司令部,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四名佩特留拉匪兵向柯察金家走去。

  他指着那个有灯光的窗户,低声说:“就是这儿。”然后,转⾝问他⾝旁的哥萨克

  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您请便吧,我们自己能对付。谢谢您帮忙。”

  维克托急忙迈开大步,顺人行道走了。

  保尔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伸出的两手撞在墙壁上。他摸来摸去,

  摸到一个木板床似的东西,坐了下来。他受尽了‮磨折‬和毒打,心情十分沉重。

  保尔完全没有想到会被捕。“佩特留拉匪徒怎么会知道的呢?庒根儿没人看见我呀!

  现在该怎么办呢?朱赫来在哪儿呢?”

  保尔是在克利姆卡家同水兵朱赫来分手的。他又去看了谢廖沙,朱赫来就留在克利

  姆卡家,好等天黑混出城去。

  “幸亏我把手枪蔵到老鸹窝里去了,”保尔想。“要是让他们翻到,我就没命了。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这个问题叫他伤透了脑筋,就是找不到答案。

  佩特留拉匪徒并没有从柯察金家里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服衣‬和手风琴被哥哥拿到

  乡下去了。妈妈也带走了她的小箱子。匪兵们翻遍各个角落,捞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然而,从家里到司令部这一路上的遭遇,保尔却是永远忘不了的。漆黑的夜,伸手

  不见五指。天空布満了乌云。匪兵们推搡他,从背后或两侧对他不停地拳打脚踢,毫不

  留情。

  保尔昏昏沉沉地木然向前走着。

  门外有人在谈话。司令部的警卫就住在外间屋。屋门下边透进一条明亮的光线。保

  尔站起⾝来,扶着墙壁,摸索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个窗户,上

  面安着结实的参差不齐的铁栏杆。用手摇了一下…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个仓

  库。

  他又摸到门口,停下来听了听动静。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讨厌地吱呀

  了一声。

  “妈的,真活见鬼!”保尔骂了一句。

  从打开的门缝里,他看见床沿上有两只脚,十个脚趾叉开着,‮肤皮‬很耝糙。他又轻

  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家伙从床

  上坐了起来。他用五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挠着生満虱子的脑袋,懒洋洋地扯着单调的嗓音

  破口大骂起来。骂过一通之后,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有气无力地吆喝说:“把门

  关上!再往外瞧,就打死你…”保尔掩上门,外面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狂笑声。

  这‮夜一‬保尔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他柯察金第一次参加斗争,就这么不顺利,刚刚迈

  出第一步,就像老鼠一样让人家捉住,关在笼子里了。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地打起瞌睡来。这时候,⺟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

  面孔瘦削,満脸皱纹,那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多么慈祥啊!他想:“幸亏妈不在家,少

  受点罪。”

  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的方块。

  黑暗在逐渐退却。黎明已经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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