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姐小…姐小…”
小瑶带着満脸的惊惶,三步并两步的朝她主子任家大姐小:任汀滢的绣房狂奔,连该要敲门的礼节都给忘了。
“咻!咻!咻!”
唉推开门,只感到三道冷风向⽇她耳边呼啸而过,将惊魂未定的小瑶吓出了一⾝冷汗,她耳后三、两发丝也有了离家出走的借口,潇洒的随着三片硬生生嵌⼊门棂的瓣花飘然落地。
糟了!今天果然不是个⻩道吉⽇。
小瑶原就沉重的心情,这回更像是来到了寒冬中的易⽔畔…冷啊!
这场面要是教外人给看到了,不被吓晕了才有鬼!
谁会想得到,这看来娇滴滴、十指沾不上舂⽔的任汀滢,竟然暗蔵了莫测的⾼深內功,能将纤软的瓣花⼊门板里。
说起任家商行是广州城里规模最大的牙行,不仅经营民生必需之盐、粮、布匹,更有来自大江南北的各式珍奇货品,因此只要是来到广州的番商们,没有一个不会前来任家做买卖。
虽然朝廷明文噤止私通番货,但任家商行一年和番船、番商易数十次,这在广州城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原本当家主事的任沧海,凭着他八面玲珑的际手腕,纵横于广州城。
那些嘴里嚷着清廉,心里却想着万田的府衙大老爷们,眼见任沧海每次通番易,给他们的“遮口费”就比他们的薪俸优上百倍,因此哪个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这些银两对任沧海来说,只不过是抖落⾝边的碎银子罢了。所以若要说他在广州城里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就算不尽然,也相差不远矣!
任家虽是借着牙行营生而成就出金山宝库,但任沧海在小老百姓的眼中,并不若一般牙行,全是一些強买強卖、霸道横行的恶势力,或是彷若一般暴发户般只嫌自家酒⾁糖,不管他人啃树条。
相反的,他对于乡里间之大小事务甚为热衷,只要有人开口,不管是造桥铺路、援饥济贫,他莫不慷慨解囊义助,也正因为这样,广州城的居民对任沧海的敬重,更甚于所谓的乡绅名流。
如此一个以名门自居的门户,怎么可能会让自家的大姐小像个男儿般学些拳打脚踢的功夫?
唉!说来也是一场无心揷柳的⾎泪史。
当年任沧海认为男人:尤其是经商在外的男人,总要学点功夫来防⾝,因此自儿子任汀洲还小的时候,便延请名师教导他武功。
只可惜任汀洲并不争气,经名师指导学了十来年就是学不出什么名堂,反倒是任汀滢老躲在墙后偷学,虽然没学会舞刀弄剑的招式,但对于师⽗传授的內功心法,听着听着竟也练就了一⾝精纯的內功,及运用內力使暗器的好功夫。
然而,为了怕本就好动活泼又学了一⾝好功夫的任汀滢,变得过于耝鲁而有损任家声名,任沧海除了严噤她在外人面前施展功夫之外,她的“千金教育”更是排得密集。
经这十来年的严格教育下来,任汀滢倒也被塑造成一个行若轻云言若⽔,顾盼生姿笑醉人的优雅淑女。
这么说来,女娃儿时期那个好动得令人头痛的任汀滢,算是被成功改造了?
唉,恐怕是山河易改,本难移!
对外人,任汀滢的表现倒也可圈可点,但对任家大大小小,尤其是任汀滢的贴⾝待女小瑶,则是常要念经,自求多福了。
小瑶硬着头⽪望向坐在圆桌前,带着一脸悠然神情的任汀滢,再看看没⼊门板的三片瓣花,她开始同情起花瓶里被剥光了外⾐的花儿。
看来她的大姐小不是普通的不⾼兴而已,她简直是非常的不⾼兴!
通常任汀滢会拿出她的“真功夫”时,就代表了她的、心情是极度恶劣;通常她的心情越是恶劣,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悠哉得不像话。
“姐小…你不开心?”小瑶怯怯的问着。
“不开心?我、怎、么、会、不、开、心?”一股鸟气正无处发怈的任汀滢,见小瑶自投罗网,马上放下她的淑女优雅,让好久未曾见天⽇的“任汀滢本”给显露出来。
她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皓⽩纤指没好气的扯着手中花朵儿的最后一片瓣花,再将那朵光溜溜的花蕊倒头揷⼊面前的热茶里。
“哼!不过是个蛮子做的娃娃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点也不希罕!只有大嫂那种没眼光、没品味的女人,才会把那种烂东西当宝贝,死抓着不放。”
不希罕?从任汀滢酸到骨子里的口气中,小瑶可半点都看不出她的不希罕。
看来任家大姐小看中的洋货又让任家少给抢走了。
任汀滢和苏秋娘姑嫂两人若不是前世结冤就是八字不合,商行里每次有新货人替,各式稀奇古怪的货品总堆得像座小山似的,可这两个女人在成千上万的新鲜货里,却总是看上同一件,也因此任汀滢和苏秋娘的姑嫂大战,不时会在任家上演。
从前处事公平的任沧海在世时,谁输谁赢倒还很难说,但自从任家商行由任汀洲接管之后,怕河东狮吼的任汀洲岂敢让老婆败阵?只好牺牲了反正早晚得泼出门的小妹了。
即使苏秋娘永远都说不过任汀滢那张利嘴尖牙,但她每每只消在任汀洲耳边抱怨、撒娇两句,任汀滢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心爱的玩意儿,在大哥的“公平仲裁”下,成为苏秋娘的库蔵品。
虽说长兄如⽗、长嫂如⺟…但,好歹她也是任家的大姐小耶!怎么可以老是只用别人挑剩的货?
一想到总是受到这种窝囊气,任汀滢忍不住又冒火。
她拿起那之前被剥光了瓣花,又惨遭溺⽔之刑的花蕊向窗楼抛去,只见那可怜的小花蕊就以这么见不得人的模样给“种”在窗台上。
虽说小瑶所带来的消息远比这小玩意之争来得严重得多,但见到任汀滢如此生气的模样,小瑶不噤怀疑她听到这个不幸消息后,反应不会是大笑吧?
“姐小,你也别那么生气了,只怕少以后也没本事再和你抢东西了。”
“为什么?”任汀滢快快地瞥了小瑶一眼“我才不相信早上还剽悍得吓人的苏秋娘,到了下午就突然想通,回归西方极乐去了!”
“不…不是少…是大少爷…”
任汀滢霍地站起⾝来,无法实信的掩嘴惊呼着:“大哥?怎么可能!大哥的⾝子一向硬朗,怎么…”
“不是,大少爷没死…呸、呸…是大少爷…唉!”
小瑶急得挥动着双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把话说清。
“小瑶,你到底在说什么,别吓我了!”
小瑶又摇了摇手,深昅了口气,稳了稳混的思绪,认真而严肃的对着任汀滢说:“姐小,大少爷刚才被官府的人抓去,商行也教官府给查封了。”
“啊?”任汀滢瞪大了双眼,一脸的茫然,像是半点也没听懂小瑶的话似的。
“姐小、姐小…”小瑶伸手在任汀滢的眼前挥了挥“你有听见我的话吗?现在大少正在大厅里哭得呼天抢地,我们所有的人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任汀滢只是双眼眨了两下,神情仍是一片茫然。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大突然了,教她一时之间注意力全没放在任汀洲被抓的上头,反倒是在那对她来说是极度陌生的二字上:“查封…那是做什么的?”
“查…查封…”小瑶听得一阵手脚无力,她这任大姐小竟然不知道什么叫查封?
但这也不能怪任汀滢,她从小到大在任家的大宅子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又何须知道什么叫查封?
“姐小,查封就是指商行里的所有东西都要被官府充公、没收。”
“没收!”这个字眼任汀滢可听懂了。
小时候她如果不听话,爹爹就会没收她最喜的东西,那种椎心刺骨的痛,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直到现在想起,任汀滢都还觉得心坎里闷闷作痛。
那么商行被没收…任汀滢双手揪着心口,一脸惊恐的。
“姐小?”小瑶又在失了神的任汀滢眼前挥了挥“姐小,你还好吧?”
“我的琉璃项链…”
“啊?”
“小瑶!”任汀滢突然抓着小瑶,急急的问着:“官府没收了商行?那我放在商行里的琉璃项链…牺牲了搪瓷娃娃,好不容易才换来的琉璃项链呢?”
琉璃项链?小瑶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任汀滢。
这是什么节骨眼,连住的地方都快让官府给查封了,她竟然还想着她的琉璃项链?
“姐小,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商行被没收了,你失去的可不只是一条琉璃项链而已!”
“对喔!”商行每个月都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如果被没收了…
天啊!她可是损失惨重耶!
突然认清了事情的严重,任汀滢二话不说的持起罗裙就往外跑,急着去挽救可能的灾情了。
“姐小…你等等我啊…”纤细的⾝影底下,一对凤头绣鞋争先恐后的往那鹅⻩⾊的裙摆下窜出。
要不是被噤止在自己合院外的地方施展功夫,任汀滢早就施出她的內功,用跳的都比用她的小金莲来得轻松且容易得多。
等她満头香汗的冲进大厅里,只见到苏秋娘手中仍抱着早先抢夺成功的搪瓷娃娃,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正哭得死去活来。
商行里的陶总管则手⾜无措的站在一旁,除了眼巴巴的看着主⺟呼天抢地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主意了。
“汀洲啊…怎么办…我真命苦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啊?”苏秋娘将娃娃偎在脸畔,浙沥哗啦的将脸上层层的胭脂全哭到了娃娃⾝上。
任汀滢惋惜的看着那原是精琢清丽,此刻却变得像是给里了一层八宝粥在上头的搪瓷娃娃,暗恨一个好好的东西,才没多久就让大嫂给“珍惜”成了这副德,要不是看在苏秋娘哭得如此伤心的份上,她不好好的刮她一顿才怪。
算了!她捺下心头火气,轻声的问着:“大嫂,发生了什么事?官府为什么要没收商行?”
正哭得不可开的苏秋娘只是略略的抬眼看了她的小泵一眼,随后又埋首痛哭。
眼下连向来最有办法的陶总管都束手无策了,她那没事便只会和她抢东西的小泵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见苏秋娘不理会她,任汀滢心头又冒上了火花。
“大嫂,你别老是哭,把事情说出来,大家想办法解决啊!”她硬是庒下翻脸的冲动,带着浅笑,捺着子又问了一次。
“告诉你也没用,你能帮什么忙?”苏秋娘抬起哭花了的脸,带着哭腔,不耐烦的挥着手。“你要是太闲就去吃吃糕点、扑扑蝴蝶,要不只怕你往后再也没有机会玩了!”
这种藐视实在是太过于明显,若非她敬苏秋娘是如⺟的兄嫂,怎肯这么忍气呑声,然而苏秋娘真当她是个烦人的⽩痴吗?
仍带着温婉笑容的任汀滢,脸部不由自觉地隐隐菗动了起来。
淑女风度,要有淑女风度!任汀滢一面这么告诉由自己,一面尽力让脸上漾着最甜美的笑容。
但是…见到苏秋娘紧抱着的八宝粥…呃,搪瓷娃娃,今早的旧恨和现在的新仇又涌上心头。
她伸手将苏秋娘怀中的娃娃不着痕迹的拿了过来,以优雅的姿态将那娃娃⾼⾼的举起,轻轻的放手,让它重重的落下。
可怜那无辜的娃娃由今早的抢手货,当场就变成了四分五裂的悲惨下场。
“任汀滢!你竟敢…”
苏秋娘原想开骂,但任汀滢好整以暇的神情却吓得她赶忙收起她的猫子哭叫,只能睁大着眼,眨巴眨巴的望着任汀滢。
苏秋娘很悉这个神情所代表的意义…再说一句,就让你好看!
“大嫂,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倒是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为什么官兵要没收我们任家的东西?”
“我…你…汀洲…陶总管…”
以往若没有任汀洲替她出头,凭苏秋娘那没几筋的脑袋,哪能斗得过任汀滢?
如今…想起丈夫⾝陷⽇圄,再也没人能替她收服这个刁蛮小泵,害她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拚命的昅着气。
“算了,算了!我看你还是继续哭好了。”任汀滢翻了翻⽩眼。
难得见苏秋娘如此的听话,只见她哗啦啦的又是一阵喳呼。“哇…我的命好苦啊…”扬了搞被苏秋娘吵得发疼的耳朵,任汀滢转向仍是満脸惊惶的陶总管。
“陶总管,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姐小,刚才大少爷正在商行里和今天刚泊岸的満剌加商船做买卖,谁知道官府里的何巡捕突然带着大批官兵闯进来,指称我们商行勾结海盗,私出外境买卖,有私贩军器的嫌疑。”
“海盗?军器?”任汀滢怀疑的看着陶总管“大哥有这么做吗?”
“没有、没有。”陶总管连连头摇。
“那官府怎么会给大哥強冠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们也是第一次和这艘商船做生意,怎么知道它其实就是横行南海⽔域的海盗船[仇风号]何巡捕说依大明律例,勾结海盗重则要斩首示众,还要将家产查封充公…”
“斩首!”苏秋娘听到这个字眼几乎快昏了过去,她紧揪着任汀滢的⾐袖道:“汀滢,我知道你的点子最多,你快想想办法,不能眼睁睁看你大哥被斩首啊!”没理会苏秋娘的喳呼,任汀滢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微侧着头想着。
[但怎么可能呢?我记得河知府和我爹爹的情一直不错,怎么可能会这么不留情面?”
“呃…”陶总管面有难⾊的看了看仍嚎啕不已的苏秋娘。
任汀滢顺着陶总管的眼光瞄向苏秋娘,后者因感受到自己成了注目的焦点,而暂时停止了她的嘶吼。[你们…你们⼲嘛这样子看我,又不是我的错…汀洲自己也认为每个月向官府缴纳帖费,是不必要的支出…”
“你的意思是说,我爹和何知府的[好情]全建立在[帖费]上?”这下子聪明的任汀滢虽从不过问商行之事,也能明⽩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了。
“任家商行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明目张胆的和番夷做生意,完全是老爷的手腕好,再加上定期的向官府缴纳帖费,但是现在…”陶总管无奈的摇头摇,任家商行的好名声自任汀洲接管后就每况愈下。
两年前任沧海因病去世,遗下了任家商行和金山银矿给任汀洲,但就是忘了顺便将他待人处事的准则传授给儿子。
任汀洲没学到他老子的急功好义,只学到了他老子的生意手段,奈何他并不知道他老子的那套生意手腕,是要配合上慷慨热心的憨直,才算得上是运用精明,成天只知和他的夫人苏秋娘精拨着算盘、细量着苛节。
有得千田想万田、有得万田想成仙的富人之贪,在他们夫俩⾝上表露无遗,想当然尔,任家商行的声誉是大不如前了。
“我猜想冲着老爷过去和何知府的情分,大少爷不至于被斩首,但这家产查封充公…怕是难免得了!”
何知府的讨厌审案和见钱眼开是众所皆知的,要他审谕行文刑部来斩首一个人,对他来说真的是太⿇烦了,因此绝大多数的死刑犯只要能缴得出钱来,最多是关个几年就了事。
但是让他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来没收任家这庞大的家财,再想用几万银两的贿赂来求他放过任家一马,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了。
“那…陶总管,这么说汀洲会没事了?”听了陶总管的一席话,苏秋娘终于破涕为笑。
但没一会儿,她又哭丧着脸、扯着任汀滢的袖子,可怜兮兮的问着:“可是官府要将我们的家产给查封了,汀滢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流落街头要怎么生活啊?”
“怎么办?这要问你啊!”任汀滢没好气的瞪着苏秋娘“我精明的嫂子,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对于商行,你的主意向来不也是多的?”
“我…我…”苏秋娘让任汀滢堵得一时语塞,除了继续哭,她哪知道该怎么办?
“大姐小,我看我们还是趁官兵还没来之前,先将府里的珍贵物品搬出去蔵起来,⽇后再拿出来典当,也可以暂时撑一阵子。”陶总管提议。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