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连环
听了方慧汀的话,云寄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个天真的少女可以帮到自己,但对于她的心意,却还是十分感激的:“要帮我,那就先养好病吧。”方慧汀乖乖地点了点头。“顾先生呢?”云寄桑回过头去。不知何时,顾南中已经不在屋內了。
当他看到窗外那变幻着掠过的啂白⾊雾霭时,顿时愣住了。他猛然站起⾝来,冲到门边,向外望去。
白纱般的烟岚似慢实快,像奔涌的海嘲,跳跃着,盘绕着,席卷了整个小岛。一切景象都变得若有若无,空幻得如同海市蜃楼。
“顾先生!”云寄桑大声喊道。没有人回答。
在这样的天气中,凶手想杀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云寄桑心內焦急,他很想冲入这聚散不定的雾气中,却又放心不下房內的方慧汀,不觉在屋中转起圈子来。
“云大哥,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去好了,我不要紧的。”方慧汀看出了他神⾊有异,低声说。云寄桑摇了头摇,默然坐回她的⾝边。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必定将有事发生了,不断提升的六灵暗识清楚地告诉了他这一点。“那我跟你一起出去吧?”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方慧汀乖巧地道。看到云寄桑犹豫地望了她一眼,知道他还不太放心,当下倒了満満一碗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好啦,我喝了药就好了!”
看着方慧汀那一抹调皮的笑容,云寄桑除了微微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出了问菊斋,两个人很快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只能沿着修好的青石小路蜿蜒而行。对于去什么地方,云寄桑心中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能下意识地前进,他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不祥的感觉愈发強烈,脚步便不由越来越快。方慧汀感觉到他的异常,也变得不安起来。
“呱!”一只寒鸦突然拍打着翅膀从两人面前飞过,让方慧汀吓了一跳,扑到云寄桑怀里。云寄桑扭头四顾。此刻,他们已经走入一片密林之中。
雾气中,黑⾊的枝丫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延伸着,似乎有无数只怪手攫摄而至。寒鸦惊鸣,剧烈的翅膀拍击声中,一道又一道淡黑的影子自他们头上掠过。
云寄桑心中一动,拉起方慧汀的手向乌鸦飞行的方向奔去。
绕过一片大林子,又穿过一片片湿漉漉的草坪,两个人喘息着停了下来,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十丈外,一大堆红叶隐约可见,数十只乌鸦正徘徊在红叶之上,长鸣不已,更有几只已落在红叶之上。
云寄桑离开浑⾝颤抖的方慧汀,一步步向那堆红叶走去。随着他的走近,乌鸦大叫着振翅飞开。终于,他在红叶堆边缓缓蹲下,轻轻拨开那堆红叶——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此刻,那张本是木讷忠厚的脸上凝固着迷惑与难以置信的惊诧。
云寄桑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揪心的痛。这样一个忠厚之人,竟然…
突然,一个疑虑涌上心头。为什么任自凝的头还在?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前几个人一样被碎尸夺头?还有,现场怎么没有那种难闻的香气?他飞快地拨开那堆红叶,察看起来。
没错,任自凝的⾝体是完整的,⾝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胸口处那一根透明的丝线。云寄桑缓缓将那根冰蚕丝自他胸口子套。一滴暗红⾊血珠沿着丝线轻盈地滑下,掉落。整根冰蚕丝长六尺余,有两尺没入了任自凝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在內家真力的催动下,这坚韧的冰蚕丝真有不亚于名刀宝剑的锋利。
云寄桑的目光又被任自凝手中的剑昅引了——那柄雷霆剑已经出鞘过半,闪闪的寒芒异常夺目。难道任自凝已经对凶手出剑了?
雷霆飞一剑,电光石火间!难道凶手出手的速度之快,还胜过任自凝的出剑不成?心中一动,他拂开红叶,开始仔细地观察地面的痕迹。
方慧汀在不远处望着云寄桑。只见他敏捷地移动着,用指掌丈量着距离,一会儿又跑到林中观察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静了下来,脸⾊迷惑地站在任自凝的尸体旁。显然,有什么东西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方慧汀忍不住向他走去:“云大哥,怎么了?”
“地上的脚印显示,凶手趁任帮主背对他时,从林中偷袭出手。任帮主没有来得及出剑…不过,凶手能从林內纵跃近五丈的距离突袭任帮主,轻功应该很好才是。可我却在林中发现了非常重的脚印。不错,阿汀,你来看。”云寄桑当先向林中走去。果然,在一处比较湿软的泥土上,有几个颇深的脚印。“可是,这脚印就如同完全不懂武功的人留下的一样。这就奇怪了。”
“这脚印好小啊,好像是女子的呢。”方慧汀望着那脚印道。
“不错,不过这也可能是凶手在故布疑阵…糟了…”云寄桑突然⾝子一震,纵⾝跃出,落在任自凝的尸体边查看了一阵。“错不了,可是现在…糟了…”他喃喃地道。
“寄桑?阿汀?是你们在那里吗?”顾南中的声音自对面林中传了过来。“顾先生,快点过来!”云寄桑⾼声叫道。人影一闪,顾南中已飞⾝而至。
他的目光一触地面上的任自凝和那一堆红叶,顿时一愣,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任帮主他…”“顾先生,你陪阿汀留在这里,我有些事要去看一下。”云寄桑急急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方慧汀坚决道。实在不能再拖延,云寄桑只好向一脸惊愕的顾南中拱了拱手,拉着方慧汀再次冲入浓雾中。
※※※
顾南中目送两人远去,俯下⾝子,在任自凝尸⾝旁仔细察看了一阵。然后缓缓头摇,叹息着站起⾝来。他又望望云寄桑和方慧汀去的方向,看看地上的任自凝,开始忧心忡忡地踱起步来。
一个轻巧的脚步声自林中响起。“谁?”他警惕地大声喝问道。“是我呀,顾先生么?自凝和你在一起吗?”一个娇柔动听的女子声音道。
“任夫人!”顾南中惊道,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任夫人,请先别过来。”“怎么?难不成顾先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那样的话,小盈倒更要见识一下了。”随着盈盈的笑语,容小盈打着一把青⾊的纸伞,自林內缓步而出。顾南中黯然叹息了一声。
容小盈眯起眼笑望了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地上。笑容凝结,手一松,青⾊的纸伞翩然落地。“自凝…”她轻唤一声,⾝子一晃,便晕倒在地。
顾南中心中暗暗叫苦,不噤有些埋怨将他留在此处的云寄桑来。
※※※
“云大哥,我们是去哪里啊?”方慧汀随着云寄桑向前飞奔,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记得那脚印么?那脚印是在任帮主受到袭击时所站的方位的侧面!”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那不是凶手的脚印!”
“什么?”方慧汀一顿,停了下来。
“那是另一个人的脚印!也就是说,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云寄桑脸⾊苍白地道。
“不会武功的女子?”方慧汀喃喃道。
“不错,最有可能在这附近出没的不会武功的女子只有一人,那就是哑妹!”云寄桑大声道。“我们快走!”方慧汀再不多话,领先向前奔去。无须云寄桑提醒,她深深地知道对不会武功的哑妹来说,无意中看到凶手的相貌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现在离得最近的就是任自凝夫妻住的沁梅居了。他们推想,哑妹在目击真凶杀人后,最大的可能就是就近找人。可当两人入进沁梅居內,却发现里面静静地,空无一人。云寄桑的额头不噤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云大哥,”方慧汀在楼上叫道“现在最近的就是西南方向的一座屋子了…”她的话音未落,云寄桑已经向那个方向奔去。
还未见到建筑,云寄桑已听见前面有女子的惨呼声。那声音迟钝而沙哑,正是聋哑人特有的嗓音。“住手!”急怒下云寄桑大喝一声,将轻功提至极限,如一道疾电掠过数十丈的空间,奔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雾气中一个蒙眬的影子一闪,消失不见。哑妹倒在地上,嘴角有鲜血汩汩流出。
云寄桑上前扶起她,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娇小的⾝子。哑妹睁开双眼,向他无力地一笑。云寄桑知道她心脉已断,再也无法相救了。
这时,方慧汀也已奔了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顿时呆了。然后“啊”的一声哭出声来。
“哑妹,哑妹…”云寄桑轻声呼唤着,右手不停地打出手势“是谁袭击你?凶手是谁?”哑妹凄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右手握成拳形,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缓缓向前一递。“哑妹!”云寄桑的目光中露出浓浓的悲哀。随着他的这声呼唤,哑妹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泪水滚滚流过方慧汀清秀的脸庞,她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云大哥,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谁是凶手?”
云寄桑没有回答,眼望着远方,目光中是无尽的沉郁。
远处,隐隐地传来人声,胡靖庵带着其他人赶到了。
※※※
听雪楼內,云寄桑在静室中盘膝而坐。此刻,他的心神正集于一点,启动元窍,潜入自己的內心深处,借六灵暗识之力,窥探记忆中的真相。
不过此刻他的所作所为,大违六灵暗识如水如禅的宗旨,而是刻意为之。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变成神智失常的疯子,动辄有性命之忧。修炼六灵暗识以来,他从未试过如此凶险的做法。但在他看到哑妹的那个手势后,他便下定了决心。
光怪陆离的幻影在他的脑海中盘绕着,他的思维如同脫缰的骏马,正飞快地穿越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隧道。这些天来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场景都一一重现在他的眼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耳际回响。
黑暗中透出一道光芒,一条晶莹的细线缓缓地飘荡,游弋,如同风吹着蛛丝无声地掠过。突然间,无数丝线噴射出来,折射出万道银芒,网一样罩了过来。
一张大网的中间,冷闰章、白蒲、苦禅、金大钟被密密的丝线裹成一个个巨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只余下苍白的脸部…
一只大巨的黑⾊蜘蛛借着一根长丝荡了过来,它一口口地咬掉那几个人的头,滚动着将它们推出网外,看着它们向万丈深渊掉落…
突然,蜘蛛又向他的方向冲了过来,将近时,猛地张开巨口,一大片金光闪闪的蛊虫狂拥而来。他正绝望时,蛊虫又掠过了他,向他⾝后飞去。他转过⾝,发现方慧汀正笑着向他奔来。他拼命大叫,让她躲开,她却恍若未闻,笑盈盈地跑了过来。然后,她那双稚气的秀目突然恐怖地睁大。不知何时,蛊虫已在她面前化成一张脸,向她咬去…
四周,无数的红叶飘零而下。红叶又渐渐稀疏,任自凝手持宝剑肃立。
一根细长的丝线自他的背后缓缓刺来。他转⾝,拔剑,刺出。长剑与丝线一触,竟然折为两段。丝线笔直揷入他的胸膛。红叶纷纷而落,将他裹入其中…
哑妹突然出现,吓得转⾝而去。大巨的黑⾊影子在她⾝后不停地追赶,追赶。她突然失足跌下悬崖,危难中她紧紧攀住悬崖的边缘。黑⾊的影子从空中向她俯冲而至…
哑妹的脸上露出微笑,右手握成拳形,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缓缓向前一递,然后向深渊缓缓掉落…
云寄桑一个人在雾中缓缓穿行。有种无根无底的虚幻感。他就这样慢慢绕过了大半个山庄,到达了金大钟遇害的钓台。他抬起头来,那座悬崖正耸立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他又望向小湖的对面,里许之外,亭台楼阁在雾气中隐约可辨。
他沿着小路走上那道悬崖,入进宗庙。白雪的墙壁上,血淋淋的十二个大字殷红依旧。他在那十二个字前站立了一会儿,出了宗庙,搬起一块十余斤重的石头从悬崖上扔了下去,同时闭上双目,默记石头落水的时间。石头划过三十余丈的空间,落入激荡的湖浪中,发出轻微的入水声。“是了…就是这样…”他用梦呓般的声音道。
然后他断然转⾝下崖,向坟场方向走去。
灰蒙蒙的天⾊中,门楼上那块被烧得焦黑的“德遗宗嗣”的匾额显得越发的凄冷。云寄桑沿着小路步入坟场,仔细地审视着一草一木。秋风渐劲,乌云低垂,坟场中长及腰际的野草在瑟瑟秋风中狂舞不休。最后,他停在那天自己以酒化火,一举击破金蚕蛊的地方。环顾四周,右面是大片的深草,左侧则是青翠的松林,再向前,便是铁家的坟地了。
他先走到松林內,察看地面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向上移去,突然定住,停在一棵树上。他眯起眼看着,半晌后,他轻轻摸抚着那棵树,久久不语。然后,他开始在坟堆间漫步,突然发现坟丘的一隅处,有白衣一闪。
他的脚步停下。一步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他的心都在菗紧——绕过一个⾼大的坟丘,熟悉的白⾊⾝影赫然静立在一座墓碑前。
“师姐…”
卓安婕缓缓转过⾝来,两个人的目光顿时交接在一起。久久,卓安婕将目光移开。“任帮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轻声道。
“是吗…”
“还有哑妹,听说她看到了真凶的面目?她临死前和你说了些什么没有?”她问,转而自嘲地一笑“瞧我这记性,她是不会说话的,不过,也许她用手语透露了什么?”
云寄桑目光低垂:“也许吧,我还不能肯定。”
卓安婕望着他,摇了头摇,嫣然一笑:“知道么,云师弟,我突然觉得你变了。”云寄桑不语,静静望着面前那墓碑——“爱子铁渊之墓,铁鸿来己丑年秋立。”几个模糊的字迹不噤刺痛了他的双眼。
地面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是那种天然的泥土颜⾊。云寄桑不由想起了卓安婕房中的红⾊颗粒。原来,她是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看他的吧…
卓安婕摘下腰间⻩⾊的葫芦,饮了一口:“过了今晚午时便是寒露,你有何打算?”云寄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说给自己听的一样:“今夜,我要揭开一切的谜团。”“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卓安婕的手凝住不动,静静地望着葫芦口。“是的,凶手,还有他是如何行凶的,我已经都清楚了。也许他杀人是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过…”云寄桑抬起头来,年轻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决然“我还是不能原谅他,不论他是谁,不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哦,怎么突然就知道了?”卓安婕淡淡问道。
云寄桑深昅一口气,叹道:“今天早上,我无意中听到顾先生说到医人者不自医,就如同一个绝顶⾼手不能击败自己一样…”
一声轻雷响过,沙沙的细雨落了下来,淅沥的雨声是那样的悲哀,就像是为即将发生的一切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