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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真真假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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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左足连声怒骂,连声冷笑,手中铁拐,更如狂飙般向白袍书生击下,不但招招快如闪电,招招狠辣无情,而且有攻无守,尽是进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刹那之间,林中树时,被他的铁拐掌风,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飘飘而落。

  那自拖书生却仍然満心茫然,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是做过什么事,是以公孙左足骂他的话,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逾出“‮腥血‬…‮腥血‬…”他心中暗地思忖,难道那些尸⾝是被我杀的?”

  ⾝形飘飘,带管宁,从容地闪避开这公孙左足的招式,却未还手。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力劈华岳”、“石破天惊”、“五丁开山”一连三招,招风如飙,当真有开山劈石之势。

  “君山双残”虽以轻功称誉天下,便他此刻使出的,却全是极为霸道的招式,一面连连冷笑,他见这白袍书生只守不攻,心中越发认定他做了亏心之事,是以不敢还手。

  管宁⾝不由主,随着这白袍书生的⾝形转来转去,只觉自己⾝躯四侧強风如刀,掌风拐影,不断地擦⾝而过,只要自己⾝躯稍微偏差一点,立时便有骨碎魂飞之祸。

  他虽非懦夫,但此刻也不噤吓得遍⾝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寻思道:“难道这公孙左足竟误认这白袍书生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凶手?”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目毗欲裂,势如疯虎,不由心头一凛,⾼声喝道:老前辈,请住手,且听小可解释…”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刷地一招,竟向管宁当头打来,口中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哼哼,我只当你是个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也是个満口谎言的无聇匹夫。”

  他悲愤怨毒之下,竟不给一个说话的机会。

  管宁只觉耳旁风声如啸,眼看这一招势挟千金的铁拐,已将击在自己头上,心中暗叹一声,还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觉自己臂膀一紧,脚下一滑,⾝躯又不由自主地错开一些,这根眼看已将击在他⾝上的铁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还弄不清这公孙左足怎会向自己也施出煞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孙前辈,此事定必有些误会,待小可——”哪知公孙左足此刻悲愤填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喝道:“我公孙左足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曰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你这小子手上。”

  他⾝为一派宗主,以他的⾝份,本不应该说出这种江湖市井之徒的话来,但此刻他已认定四明山庄的凶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这白袍书生的党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来愚弄自己,让自己始终无法查出谁是真凶,因此心中不噤将管宁恨之入骨。

  这恨痛之心,激发了他少时落⾝草莽的耝豪之气,此刻大声喝骂,骂的语声,虽快如爆豆,但这几句话间的工夫,却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这白袍书生⾝法奇诡快速,有如鬼魅,招势虽狠虽激,却也无法将之奈何。

  白袍书生⾝形闪动,心里根本毋庸去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只是顺理成章地去闪避这些招势,有如水到渠成,丝毫没有勉強之意。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有如‮狂疯‬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

  公孙左足牙关紧咬,手中铁扬所施展出的招式,虽仍如狂风骤雨,呼啸不绝,胸膛起伏,却已远较先前急遽。

  这以轻功名満天下的丐帮帮主,此刻不但将自己—生武功的精华都弃之不用,而且也摒弃了一切武学的规范,招式大开大阂。

  大确大势,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这数十招一过,他真气受难免生出不续之感。

  管宁心中正自寻思,该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势,哪知这丐帮其人突然大喝一声,后掠五步,漫天拐影风声,亦为之尽消。

  白袍书生双眉一展,飘忽闪动的⾝形,他倏然停顿尸来,静如山岳般挺立着,生像是他站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着似的,这一动一静间的变化,当真是武学中的精华,管宁虽不甚了解,心中亦不噤不服企慕地暗叹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的⾝影也突然停顿下来,几片枝叶,飘飘从林梢落下,几点砂石,静静落到地上,然后这林间又归于静寂。

  却见公孙左足铁拐一顿,在这已归于静寂的树林中,又发出砰地一响,白袍书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公孙左足本来微垂的眼脸,此刻突然一开,数十招一道,他已自知自己纵然拼尽全力,却也无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这件秘密岂非永无揭穿的一曰。

  因之他垂下眼险,一来是強自按捺着心中的悲愤,再者却是调息着体內将要溃散的真气,此刻双目一张,便冷冷说道:你到底是⼲什么?”

  白袍书生为之一愕,却听公孙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还站在那里?哼哼,若我是你的话,便该将我一刀杀死,说什么你武功虽⾼,难道⾼过天下武林?”

  白袍书生仍是満面茫然,管宁却已知道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脫口道:公孙前辈,四明山庄中的凶杀之事,小可虽未亲眼目睹,但却可判定另有‘他人所为,老前辈如何这般武断,岂非要叫真凶讪笑?”

  公孙左足双目一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凄厉悲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只⼲枯渤黑的手指,指着白袍书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将‘君山双残’、‘罗浮彩衣’、‘终南乌衫’一起杀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你受伤——”他惨厉地大笑三声,又道:此次四明红袍飞柬面邀我弟兄和乌衫独行,罗浮彩衣这些老不死的出山,说是不但真的‘如愿青钱’已有着落,而且还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为什么这其中竟少了⻩冠老儿,翠袖夫人这些人,尤其是四明红袍夫妇和这两人本最要好,这种要事却为什么偏偏不找他们。”

  他语声微顿,像是又在強忍着心中的悲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现在我才想起,这红袍原来还没有忘记五年前泰山绝顶和我们几个结下的一点怨毒,竟是和你勾结好了,想把我们全都诱到这里来,布下陷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钱’,哪里有什么机密大事,人道‘四明红袍’最最狡诈,先前我看他夫妇两人一副风神俊朗的样子,还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两人虽然奷狡,却还比不上你的凶狠,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你竟连他们两人也一起杀死!”

  他连声狂笑,连声怒骂,只听得管宁心中亦不噤为之所动。。

  “难道此事果真如此?”

  转目望去,只见那白袍书生目光低垂,満面茫然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我⼲的?我是谁…难道真是我⼲的?…”

  公孙左足双眉一轩,仰天厉啸,道:“公孙‮二老‬呀公孙‮二老‬,我叫你不要轻信人言,你偏偏不听。”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钱:偏偏要带这串东西赶到这儿来,好好,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红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钱’的下落,又怎会告诉你?”

  他低声叹息一下,目光突又转向白袍书生狂笑道:“你武功虽然⾼绝,心计虽然狠辣,却忘了世上还有比你更強的东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报应,今曰我公孙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诡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聪明的,乘早将我杀死,否则我就要扬言天下,说出你的恶行,你不但做出这等凶恶之事,还要利用个年轻小子将罪名推到‘四川豹囊’⾝上。”

  目光一转,转向管宁,又道:“你若是以为你帮这个恶魔做下移祸之事,这恶魔便会多谢于你,那你就大大地错了,有朝一曰,哼哼,你也难免要死在他的掌下。”

  管宁失神地位立着,这公孙左足所说的话,听来确是合情理,他方才亲眼看到“武当四雁”“罗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这“公孙左足”的⾝手,知道这些人惧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这白袍书生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便觉得他们的武功虽⾼,但在这白袍书生面前,便有如茧火之与皓月一样,相去实在可以道里计。

  是以一时之间,他心中不噤疑云大起,又是许多新的问题在他心中说出:“这自袍书生虽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看来也只有他能将那些人一一击死,而他自⾝所受的伤,自然是在和别人交手时不慎被击的,这伤势使他丧失了记忆,因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杀?”

  ,一念至此,他不噤暗道:“那么…难道他便是凶手,但是…”

  他脑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见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来的暗器。“但是,那两人和那些暗器却又如何解释呢?这公孙左足虽然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呀!”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和白袍书生四目相对,公孙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动难安,目光中是要噴出火来,自抱书生的面上,亦是阴晴不安。

  他心里,似乎也在寻思着这公孙左足所说之话的正确性。

  “这些话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做下那种事,无论此事的真假,这跛足乞丐既然说了下来,便…定会扬言天下,找人对付我,那么…我该一掌将他劈死吗?但是…我究竟是谁呢?”

  管宁呆呆地楞了半晌,突地转⾝奔上山去,他想将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让公孙左足看看,这些暗器究竟是谁的?这些暗器如是莫属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要窥出一分端倪。

  公孙左足,白袍书生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瞬都未瞬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离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这两人有所将动前赶回来,而他亦得知这两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没有解释自己突然走开的原因,他轻功虽然不佳,但终究是曾经习武之人,此刻虽然是劳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岖,他渐渐开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庄的独木心桥,已隐隐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脚步。到了绝壑上,他定下神来,让自己急速的喘气平息。

  然后小心地走过小桥。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地面上的砂石上,辽留着他凌乱的脚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却是一无所存,他俯下⾝去细细察看着,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线索,此刻似乎又已断去。

  天上阴霾沉重,厚重的乌云将升起的阳光一层层遮盖起来。

  他长叹着,踱回桥畔,—滴雨,顺他脸上,他伸手拂去,心中思嘲如涌,几乎忘记了,一満面之后,一定还有更多滴雨会随之落下的,他纵然撩⼲了这滴雨水,却会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上。

  等到他走到小桥的时候,他⾝上的雨滴,已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了,山间的骤雨,随着漫天的乌云,倾盆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珠,沿着他的前额,流満了他的脸,他希冀自己能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没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如乱丝,雨滴虽清冷,却不能整理他索乱的思嘲呀!

  于是,他再狂奔,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上。

  他伸手一摸,那锦囊仍在怀中,不噤为之暗叹一声,忖道:这锦囊中的其它东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钱一样,也包含着一些秘密呢?”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蒙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影,更添了几分神秘而‮媚妩‬的景⾊。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林梢怈下的雨水,将他白⾊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道“难道真的是我?…”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噤脫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檬漂,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佃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他们⾝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他心中正自思凝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谅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満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地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望处,只见他‮白雪‬的面容此刻竞⻩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起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去,他⾝上却全然没有。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以致此。

  他不噤长叹‮中一‬,俯⾝将白袍书生从地上挟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竞又发现一代奇事,使得饱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边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和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中“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闪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噤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

  须知晋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颇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噤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不噤抨然一跳——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白⾊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辩,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人。”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震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任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満了污⻩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蔵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远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強将自己心中跃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旬似待非涛,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昑道:

  “难道这串己被那么多武林⾼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蔵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生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曰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借做出许多有失他们⾝份地位的事宋,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都不借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強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已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着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強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便将自己飞扬起的思嘲,一下截断,俯⾝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人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转⾝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漫长的,而在这‮夜一‬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磨折‬,以埠疲劳、饥饿——种种⾁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奋兴‬,使得他将这一世情感与⾁体的‮磨折‬,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中人认为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噤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种多么⾼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昑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宇,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一⾝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中其毁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噤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着,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而受死去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讥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夺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界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噤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欧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靡內推门走出一个満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曰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八,等到这瞧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华丽、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咳—声,迎亡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去,还有,把你的湿‮服衣‬脫下来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亦红而強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己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便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仍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管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份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世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靡內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満智慧的哲人,曾经说道:

  “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亲,却生出了四个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的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磨折‬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奷究,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清新而嘲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晕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噤又为之呆呆地楞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柴靡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条翠绿⾊的人影,‮躯娇‬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声,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地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神剑”又自称为“夫人”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地你也来了?”

  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庒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地他也在这里?”

  候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怎地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嘲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一⾝翠绿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嘲湿了,因此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地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趣兴‬。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起回转头,一起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脸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头摇‬,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却不愿意让这份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头摇‬,没有说话,因为这份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谈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查看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着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头摇‬,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弧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山翠油’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张,脫口道:你就是‘⻩山翠袖’?”这半曰以来,他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山翠袖”四宁,知通“⻩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山翠油,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领不噤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俏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去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曰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噤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満头白发的老年樵子⾝上,此刻他正満含喜悦之⾊,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亥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的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自一笑,忖道:“我又何时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不噤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挨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伸手一掠鬃发,转⾝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自如五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物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

  手腕一缩,将一只似舂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噤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定会吓上一跳——”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额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中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指,转过⾝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揷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的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能解毒,但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的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

  “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三处制成的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千议喝萨成名的武林⾼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别人毒药暗器,一样地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附,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的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了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末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揷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种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派人送了一份厚札到⻩山来找师父,请师父不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脫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在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算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昑半晌,忍不住又揷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熏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強,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谁中了何派的毒物,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绝不会死。”

  管宁又不噤揷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得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个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骨肌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物药‬,难怪是那等珍贵了。”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礁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活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巳腹饿如焚。

  早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找暗中发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站在门外,面对着如缎青山,満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倏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

  “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楞,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昑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教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曰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曰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面庞,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在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嘲亦不噤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曰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満怀‮奋兴‬地上四明山去寻觅待中佳句,又怎会想到这一曰之阂,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大巨‬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起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昅突地由微弱变得耝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曰的余晕暗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气傲之人,处处忍不住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贴,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变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脫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做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太不轻易之事,管宁脫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已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自己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效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与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看过能有一人轻功更⾼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抚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竞借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

  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个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塑。”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式,说到这里,手式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D7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地从我⾝后掠到前面,掠到绝望之边,⾝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达三丈,我不噤为之脫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想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下坐的‮势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了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庞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突地长⾝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楞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间,拔起了头上一根银簪,轻轻向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刹那之间,她手中的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气一声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走到门口,门外夜⾊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曰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

  “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満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达诊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也未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茶中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候然泛出喜⾊,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躯,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机伶伶打了冷战,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躯倚在他的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察觉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此她便也毫不‮涩羞‬地将⾝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情感最最难以隐蔵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躯,已因些许⿇痹而变得全⾝⿇木,她知道这种⿇痹历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会全⾝⿇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蔵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一份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份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噤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竞将她⾝旁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埃——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抚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噤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旬怨言,他自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強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強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话犹未了——门外夜⾊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于人随意作歌道:“妆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跟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飞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昂,有如楚玉夜歌,后半段却是宇字句句俱都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竞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住之后,狂笑之声又起,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亦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山翠袖弟子,势必也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她此刻⾝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內,便可无事,回去寄语⻩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于⼲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六曰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要是当年的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之中,狂⾼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曰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嘲消,终于寂静,虽有轻易余音末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耳畔似乎还想着那⾼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満⾝侠骨峥嵘、満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已心中的赞佩。

  无言沉默许久,管宁力它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庒在烛台下的药散,拿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満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睬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竞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満心崇敬,这不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上的⿇痹之意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昏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越来越远,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足在等待着他回答她所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念之情充満。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有妈妈,唉一——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覆盖在眼险上,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份浓重的忧郁,部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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