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人的魅力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虽已被扫至道旁,但今晨雪花却又将覆盖上了。
一块块耝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人声传来,大地已渐渐延醒。
但天⾊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一定不会有阳光。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冰柱中吹进屋內,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那么早地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
但此刻,却有两个人彻夜未睡。
杜无痕举杯未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远处,桌上有菜,菜已因寒冷而结了一层薄薄的啂白⾊油冻。温火却在吃着一碗热腾腾的呼拉面。在这天寒地冻里,能有一碗这样的面,的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温火脸上一点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不时地皱皱眉头,就宛如这碗面很不好吃。
“她真的能将钟毁灭救出来?”温火问杜无痕。
“别人或许不可能。”杜无痕缓缓喝口酒。“蔵花一定有办法。”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温火说:“为什么要骗她?”
“如果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她一定不肯救了。”
“她到了地牢,一定会知道我们在说谎,那不是更不肯救了?”
“会,一定会救。”杜无痕说:“人都有好奇心,她一定会想,我们为什么要骗她,骗她的动机是什么,”杜无痕又倒了杯酒,接着说:“要想知道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只有将计就计地救出锤毁灭,看看我们玩什么把戏。”
“可是地牢里的那个老盖仙并不是省油的灯。”温火还是有点怀疑蔵花。
“她不会从老盖仙那儿着手进行救钟毁灭。”
“会从哪儿?”
“杨铮。”
“杨铮?”温火微惊。“没有一个人能从杨铮手里救走人。”
“有。”杜无痕十分有把握。“蔵花一定能。”
“多谢夸奖。”蔵花笑嘻嘻地走了进未。
“很好。”杜无痕也笑了。“省得我再从头说一次。”
“你的确很了解我。”蔵花坐下,倒了杯酒,一口仰⼲。“将我的个性及想法,算得准准的。”
“可是我却没有算到体会一个人来。”
“人的个性和想法,有时候也会别扭一下。”蔵花注视杜无痕。“你既然将我的个性摸得那么透,就应该想到我会那么听话吗?”
“下次一定改进。”壮无痕说。
“知错能改,孺子可教也。”蔵花笑着说。
“知错的孺子,不知有没有奖品?”“那就要看孺于说的话,能不能満足我,”秋未深却已残了。
凤未定,凤中夹带着远山传来的落叶枯⻩味。
白天,屋內却点着灯,杜无痕凝望着灯火,仿佛在沉思。
温火又拿出炭炉,专心地温着酒,仿佛这事与他全无关连。
蔵花悠闲地啜了口酒,她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杜无痕一定会给她一个満意的答复。
灯火如豆,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壮无痕才开口,但目光仍停留在灯火处。
“夭竺苦行僧带来‘木乃伊’的秘密,那是真的。”杜无痕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东方:“最主要的,他负有一个下人的秘密任务。”
“什么秘密任务?”
“他带来了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一个卖国贼的名字。”杜无痕说“廿年前,朝廷里某一个人勾结大竺国里的某一个将军,两人欲图合谋造反。”
杜无痕将目光转向蔵花。“苦行憎带来的,就是朝廷里某一个人的名字。”
有关于朝廷方面的事,蔵花好像満有趣兴。
“在狄青鳞末和苦行僧碰面之前,我们已经先接触了。”
杜无痕说。
“就是你和温火先生?”
“是的,”温火抬头望蔵花。“可是等我们见到苦行僧时,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为什么?”
“有人比我们早一步。”杜无痕说“我们在约好的时间到达碰面地点,只见苦行僧趴在地上,用自己的鼻子沾着自己流的血,在地上写字。”
“他难道忘记字是用手写的?”蔵花问。
“他没忘记,只是他已无法用手写了。”温火说:“他的双手双脚都己被砍掉。”
对于这种残酷的行为,蔵花最为愤怒。
“杀他的人以为他死了。”杜无痕说:“却不知苦行僧练的本就是磨练⾝体,磨练求生意志的功夫。”
“但他也只拖到写完两个字就死了。”温火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恐惧。”
——他恐惧的是杀他的人,还是恐惧死亡?
“或是恐惧另外一件不可知的事?”杜无痕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已随着他而去了。”
“有时一个字就可以怈露很多秘密。”蔵花说:“他留下了哪两个字,”“无罪。”杜无痕回答。
“无罪?”蔵花诧异。“无人可及的无?犯罪的罪?”
“是的。”
“这两字又代表什么?”蔵花喃喃白语。“是指杀他的人无罪?还是指自己无罪?”
“我们花了十七年的时间,才开解这两个字的秘密。”
温火说。
“十七年?”蔵花说:“真难为你们了。”
“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杜无痕说。
“卖国贼的名字?”蔵花问。
“原先我们也是这么猜测。”杜无痕喝了口酒。“我们翻遍了所有官方人员的资料,没有一个人能跟这两个字搭上关系。”
“我们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口过头来查苦行僧的资料。”
温火替蔵花倒了一杯温好的酒。“苦行僧姓钟,他有个失散十几年的儿子,就叫无罪。”
“钟无罪?”蔵花说:“难道儿子杀老子?”
“据我们调查,昔行僧这次入关除了负有任务之外,和儿子相聚也是目的之一。”
“他儿子现在何处?”蔵花问。“这件事又怎么跟钟毁灭祉在一块?”
“这两件事,用八个字就可以回答了。”杜无痕注视蔵花。“钟毁灭就是钟无罪。”
“苦行僧的死,和他所带来的秘密到底落入何人手里,”温火说:“一定和他儿子有关。”
“所以我们才要你救出钟毁灭,”“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任何官方的人知道。”杜无痕说:“包括杨铮在內。”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有小木屋,也有人。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净、很新的青布长衫,头发也梳得很光很亮。
他右手提着水桶,左手衣袖里却空荡无物——他竟是个独臂。他的年纪大约有七十几岁了,但你一仔细看,却觉得他只有四五十岁,等你相信他是四五十岁时,他看来又仿佛已是八十几岁的老头了。
他的年纪竟令人猜不透。他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木屋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青衣衫的中年人从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他抹得很慢、很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一遍又一遍。
“蓝大哥,你又在整理屋子?”屋內传出女人的声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口头望向房门。“夫人。”
这人竟是当年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蓝一尘。他的容貌虽然已老了些,但脸上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只是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曰那种慑人的威严。当年他为了试杨铮的离别钩法到底得了杨恨的几分真传,而不惜牺牲一条手臂。
他曾答应杨铮留在大林村外的小木屋,陪吕素文一起等着杨铮回来。如今又为何在这里?难道吕素文的失踪,和他有关系?
门帘掀开,走出中一年妇人。她的脸⾊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失去了昔曰的光采,但眼尾的那抹倔強却仍在。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蓝一尘见她走出,立即迎了上去。“夫人,你⾝体还未全好,怎么可以起床走动?”
“躺太久骨头都松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零,那么寂寞。
“难得今天天气好一点,起来走动走动。”蓝一尘抉着她走至窗前的椅子,她缓缓地坐下,望着窗外的梅林。
“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早。”她的眼神也是寂寞。“雪季提早来了。”蓝一尘说:“所以梅花也开得比去年茂盛。”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眼睛逐渐膝拢,过了良久良久,才开口:“不知那里的梅花是否也开了。”
“一定开了,那里的气候比这儿寒冷。”
“没人照顾,会开得好吗?”
蓝一尘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一定会去照顾。”
这次换她沉默了,她将视线收回,注视着蓝一尘,轻声地问:“他——还活着?”
“一定活着。”蓝一尘肯定他说“世上有一种人很不容易死,他就是属于这种人。”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已经整整廿年。”她的眼角已有泪珠在闪烁。
“夫人,是否要我陪你到那里去一趟?”蓝一尘轻声问道。
“时间未到,我们怎么可以毁约。”她凄然而说:“廿年都忍了,还在乎剩下的时间吗?”
“是。”蓝一尘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花儿现在长得怎么样?”她凝望着窗外的梅花。
“一定又美丽又聪明。”蓝一尘嘴角有了笑意,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
明知道回忆总像是喝一杯苦苦的酒,可是她愿意喝下这一杯苦酒。
九月二十八,午后,难得有阳光。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花舞语滑光如缎子般的肤皮上“凤吕”里的水温还是热的,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
可是花舞语心里并不愉快。
在这天寒地冻的残秋里,能洗个热水澡,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来到王爷府已三天了,和父亲碰面却不曾超过两次,是他太忙?或是在逃避她?
从小在她的心灵里面,就默默地塑造父亲的形象,有时产夜午梦回时,会望着窗外的苍穹,将星星一颗:一颗地排列成父亲慈祥的笑容。
也常在院子里拾起远方飘来的落叶,当做是父亲捎来的信息,宝贝般地收蔵起来,等夜深人静,才喜悦地拿出,幻想地念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在望渴着父爱,如今呢?
虽然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想着想着,舞语紧闭的眸子已沁出一滴泪珠。
——为何现实总和梦想不一样?
水温逐渐凉了,花舞语却不想起来——水冷还不及心冷来得痛苦。
——⾁体上的磨折,岂非也是减轻心痛的方法之一。
“相见还不如不见”花舞语总算体会出这句话的意境。
泪珠已顺脸颊缓缓落下,滴人水中,激起无数的涟漪,就仿佛她心里的千千结。
“姐小,好了吗?”丫鬟在门外说:“王爷在等你吃饭。”
舞语眼睛骤睁,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悦?还是惊讶?
两人吃饭八样莱,除了应时之菜外,连难得一见的果子狸⾁都上桌。
“这些菜你吃得惯吗?”杨铮问。
“有您陪着,什么菜都好吃。”花舞语低着头吃饭。
杨铮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望着舞语,轻声说:“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
杨铮举杯,杯到酒⼲,他又倒了一杯。
“爹…”这一声叫得好陌生。“酒喝多了伤⾝体。”难得跟你吃饭,我…爹⾼兴,多喝点无妨。“
杨铮又一口喝完。天⾊已暗,残月初升,扰人的雪又开始飘了。雪花飘飘,飘得令人心里好烦。
“你…你⺟亲近来可好?“杨铮问。这句话真是问得愚蠢到家。
花舞语抬头注视杨铮。”这廿年来,爹您过得如何?“回答得好。”我…。“杨铮不知如何答复。”她曾经对我说过。“花舞语的声音有点感伤。”她这一生,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来过、活过、爱过,人的一生如果能做到这三件事,又有什么遗憾?“来过、活过、爱过?”杨铮凄凉而笑。“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已足够。”
“您呢?您来过、活过、爱过吗?”杨铮举杯却未喝,他注视着酒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人为什么活着,生存之目的又为何?金钱?爱情?事业?”杨铮感叹地说:“遗憾的是,无论你追求何者,都免不了烦恼。”
杯仰酒光,酒顺着喉咙流进杨铮的胃,烈酒烧喉,却抵不住他內心的绞痛。
花舞语疼怜地望着他。
眼已朦胧,星更朦胧。
“他,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厉害?”花舞语问。
“他”当然是指狄青鳞。
“我只知道,自古以来,琊不胜正。”杨铮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再将他打败,将他抓起来?”
问得好。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于,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那时”杨铮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忽然间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未死,忽然间又知道自己已有了后代,而这后代又站在面前,他的心能不乱?
那时他知道,以这么乱的心情去和狄青磷这样的⾼手决斗,胜算不多。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