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远山传歌声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在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満山遍地的鲜花,花満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情人时那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杀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満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満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山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満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満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満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他道:“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満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张用长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的。他⾝上白雪的衣裳轻而柔软。
阵阵比舂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也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这以上有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西门吹雪道:“也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満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来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就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真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不管从哪里开始烧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物,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都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净,随便你要去⼲什么,我都跟你上。”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时,也许会不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的人,现在巳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滑光。
只可惜花満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満楼?”
花満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満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満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満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満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上带着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満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満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満楼道:“哦?”
西门一种奇特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人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尸绽开,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过⾝,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蔼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问就已消失在暮⾊里。
花満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
陆小凤道:“哦?”花満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要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満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处的树梢。
风中还带着花香,夜⾊神秘而美丽。
花満楼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路入了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満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満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満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満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
花満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満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満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恐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満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更黯,星月都己隐没在山峰。
忽然问,他也听见了,阵飘渺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少女人,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叙说她这,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満楼的,神情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満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満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只有十☆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満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満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那⾝做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満楼已展动⾝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越来越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満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是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黯谈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肚上的奷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満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浅乌丝。
花満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満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还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花満楼慢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満楼谈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止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満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満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満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过花満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満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摸抚,脸上忽然又露比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満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的活着。”
花満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是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伸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大巨的山神像也一块块的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儿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上血迹还没有⼲,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揷进去,将他活中生的钉在那里,判官笔上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迹似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內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満楼的脸⾊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満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被人所看?难道她也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肩,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想?”
花満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越是相爱深的人,越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越痛苦。
陆小凤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上若有柳刀在架着,又怎么还能唱得出那么好听的歌?”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被子敲着酒杯,反反覆覆的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満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但是你能不能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満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満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听,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要花満楼笑,要花満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満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満楼这么样喝过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満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声而歌:
“云,且,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凄侧缠绵,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満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陷入情网的花満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花満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已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人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是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似也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定有的,绝不会错。”
陈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始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力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好像却只有两条眉⽑。”
陆小凤想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一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一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很⾼,她还说她有个侄孙子叫花満楼,今年已五十多了。”
陆小凤看了看花満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花満楼却笑了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有这么样一位姑妈。”
猎户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満楼?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満楼道:“我保养得好,所以看来年纪轻。”
猎户以不住问道:“要怎么保养,我…我可不可以学。”
花満楼谈淡道:“那也容易,我只中过每天吃五十条蚯蚓,二十条壁虎,外加三斤人⾁。”
猎户看着他,连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来,突然转回⾝,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落荒而逃了。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大笑。
花満楼也笑道:“你说的不错,看来那小妖怪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用筷子指了指左边窗户。
陆小凤的人已飞⾝而起凌空一翻,又推开了窗户。
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着嘴偷偷的乐着。
上官燕儿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样子还是那么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押了进来,道:“就是这个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妈,还要做你的姑婆。”
雪儿撅着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开不起玩笑,也个必拿人家的辫子出气。”
花満楼微笑道:“何况人家总算花了十两银子请你,这山鸡的味道也不错,你就算不感激、最少也该对人家客气些。”
雪儿嫣然道:“还是我这侄孙子有良心,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有良心的人,还是要比没有良心的晚辈。”
他大笑着松开手。雪儿就像是个小狐狸似的,立刻就从他胁下溜出。
只可惜她溜得还不够快,陆小凤又揪住了她的辫子。把她抓小鸡一样抓回来,按在椅子上,板起脸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许说谎。”
雪儿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的样子、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陆小凤道:“你现在说的这句就是谎话。”
雪儿生气了,大声道:“我说的话你既然连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说话?”
陆小凤也知道跟这小妖怪斗嘴是件多愚蠢的事,只好板起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雪儿道:“我根本没有跟你们,就算要跟,也跟不上。”这句倒是真话。
陆小凤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雪儿道:“我知道你们要来找西门吹雪、所以就先来了。”
陆小凤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雪儿道:“人家已经等了一整天,服衣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上都发臭了。你不信来闻闻看。”
花満楼又笑了,陆小凤只好⼲咳了几声,道:“你等我们⼲什么?”
雪儿道:“因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撇着嘴,又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从⾝上拿出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你看,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找到的。”
陆小凤看了看,却看不出这算是什么秘密。
雪儿又道:“这是我爹还没有她的时候,送给我姐姐的。我姐姐总总是拿它当宝贝一样,用条金链子挂在⾝上。我要她借给我挂两天,她都死也不肯,但现在…现在却被我在地上捡到了。”
陆小凤道:“也许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雪儿用力摇了头摇,道:“绝不会,这一定是人家在搬她的尸体时,无意间拉下来的。”
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果然像是很悲伤的样子,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
陆小凤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姐姐已死了?”
雪儿咬着嘴唇.又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我不但知道她已经死了,而且还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陆小凤道:“是谁?”
雪儿恨恨道:“就是我那个倒霉表姐。”
陆小凤道:“上官丹凤?”
雪儿道:“就是她,她不仅杀了我姐姐,而且还害死了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
陆小凤道:“这三个人全都是被她害死的?”
雪儿点点头,道:“我亲眼看见的,她跟柳余恨在一家客栈的屋里面。说着说着话,忽然用她的飞凤针一抬手就把柳余恨杀了,还把他的死尸蔵在床底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求死不得的柳余恨,这次竟死得这么快。”
雪儿道:“飞风针中就是她拿手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毒得要命,我姐姐想必也就是被她这种暗器毒死的,却不知她把我姐姐的死尸蔵到哪里去了。”这句话没说完,她的泪己流了下来。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些话说得真是又合情,又合理,简直完全跟真的一样,只可惜我还是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流着泪,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你…你…你根本已经被她迷住了。”
陆小凤看着她,决心反而有些动摇,忍不住又问道:“她跟你姐姐也是表姐妹,为什么要害死你姐姐?”
雪儿咬着牙道:“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她一直都在恨我姐姐,因为我姐姐有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陆小凤道:“柳余恨呢?他岂非一直都在忠心耿耿的替她,做事.她为什么要承柳余恨?”
雪儿恨恨道:“像她这钟比毒蛇还毒的女人,连我姐姐她都能下得了毒手,还有什么人是她不能杀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你恨她,可是…”
雪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恨她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她表面对我虽然好,其实从小就在背地里欺负我…”
陆小凤忽然也打断了她的话,道:“她今年才十九,你却已二十,你,她怎么能欺负你?”
雪儿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又不忍了柔声道:“你若真的在替你姐姐着急,现在就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知道她还没有死。”
雪儿咬着嘴唇,道:“可是她害死了柳余根的时候,我的确是亲眼在窗子外面看见的,因我…”她声音突然停顿,整个人都巳呆住。
那个已被上官丹风蔵到床底下的柳余恨,竟忽然又出现。
夜雾凄迷,月⾊朦胧。柳余恨正慢慢的从朦胧月光下走过来,走进了这小小的店酒。
他那狰狞丑恶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更是说中出的狰狞,可怖。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安详,声音也很柔和,看着雪儿道:“你在外面若已玩够了,就跟我回去吧,王爷特地要我来接你回去的。”
雪儿睁大了眼,吃吃道:“你…你没有死?”
柳余恨目中又掠过一抹悲伤之⾊.黯然道:“死,有时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儿道:“我表姐呢?”
柳余恨道:“她也希望你快回去,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些,再出来玩也不迟,你看你姐姐,现在她随便想到哪里去,都没有人会管她的。”
雪儿看着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忽然拉住陆小凤的,手大叫道:“求求你千万不要让这个人带我回去我情愿,跟你走。”
柳余恨道:“那也得等你长大些,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们有正事要做,你怎么能愿着去。”
外面传来车攒马嘶,辆马车,停在门外,正是陆小凤也坐过的那辆。
柳余恨在车上好好的觉睡,就到家了。
雪儿终于走了,连回头都没有回头。
陆小凤看着她上了马车,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噤叹了口气,喃喃道:“你本来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呢?”
花満楼一直静静的坐着,忽然道:“每个人说谎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说谎是想骗别人,有的人说谎却是想骗自己。”
他叹息着,接着道:“还有些更可怜的人,说谎只不过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要别人注意她。”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从小就缺少别人的爱护和同情。”
花満楼道:“是的。”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人就算做错事,也是值得原谅的,也许我早就应该为他们多想,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柳余恨又出现在门外,看着他,缓缓道:“雪儿有句话要我来转告你。”
陆小凤在听着,他忽然发现这可怕的人眼睛里,似也露出种温暖的笑意,道:“她说她刚才忘记告诉你,你没有胡子的时候,看起来远比你有胡子年轻得多,也漂亮多了。”
陆小凤用指尖摸着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茬子,这一路上,他都在摸,从燕北一直摸到了山西,好像只恨不得他的胡子,快点长出来。
花満楼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看不见而难受过,但现在我倒真想看看你胡子利光了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是种又年青,又漂亮的样子。”
花満楼道:“那末你以前为什么要留胡子?”
陆小凤道:“我怕女孩子都一个个被我迷死。”
花満楼笑道:“这两天你火气好像不小,是不是在对你自己生气?”
陆小凤冷玲道:“我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花満楼道:“因为你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那个又可怜,又可爱,又会说谎的小女孩,还有点不放心,不知道她回去后是不是会被人欺负,受人的气。”
陆小凤霍然站起来,刚想走出去,已有人送来了两份帖子:“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
下面的具名是“霍天青”
简简单单的儿句话,字写得很端正,墨很浓,所以每个字都是微微起凸来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到。
花満楼微笑道:“看来这位霍总管倒真是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淡谈道:“岂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来的,是个口齿很伶俐的小伙子,在门外躬⾝道:“霍总管已吩咐过,两位若是肯赏光,就要小人准备车在这里等着,送两位到珠光宝气阎府去,霍总管已经在恭候两伙的大驾。”
陆小凤道:“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伙子笑了笑道:“这里周围八百里以內,无论大大小小的事,霍总管还很少有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