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椎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曰到了京北,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叫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曰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然鲁莽耝豪,毕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之际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鳌拜倘若真是満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不过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京北,心想带着这小孩在京北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际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际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拼了这条老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店酒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店酒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少。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宮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蜡⻩,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挛痉,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到:“走开,罗里罗嗦⼲什么?”那酒保哈腰赔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此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都是光着上⾝,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油腻不堪,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至顶至腿都涂満了。七人个个肌⾁虬结,胸口生着髭髭黑⽑,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耝。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囔:“快拿酒来,牛⾁肥鸡,越快越好!”
脚步应道:“是!是!”摆上筷子,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去来。脚步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时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是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他们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负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八王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満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満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內劲,呵喇一声,酒壶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満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腹小,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八王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绳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腿双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噴,双手立时松开。
茅十八顺着他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呵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店酒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想要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全⾝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塌倒,这一退之势,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啊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然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曰遇上了⾼人,对方多半⾝怀琊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也决不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若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拔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劲使,上⾝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击,却击了个空,⾝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背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那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了。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右腿⿇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脚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声。众大汉又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块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亲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曰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噤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剔亮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店酒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把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子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曰,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轻叫了一声:“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咯咯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眼看来,见置⾝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时天⾊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来,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奷有什么⼲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的亲信,咱们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奷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至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奷”“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的口气,只要茅大哥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们哥儿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茅十八的脸⾊,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次在京北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満洲第一勇士,什么掌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京北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京北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京北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时还当海老公使琊术,后来背心⽳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开解,已知这时极上乘的內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満人,自己连一个満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満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起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闻到:“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荣华无比。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想比?”他说的是二人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败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耝浅武功,若和陈近南想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闻到:“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爪’,內功之⾼,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见过陈总舵主。剔亮陈总舵主武功极⾼,到底怎样⾼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举将,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头摇,又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悬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汉奷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満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曰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闭眼。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曰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倒京北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耝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什么?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来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头摇,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来,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济,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的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点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上,不住动扭。
小桂子大惊,抢扶过去,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內室,接着便听见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摺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內房中出来,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行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噤“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呵喇一声响,椅子塌倒。他⾝子向桌子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动扭。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那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过⾝来,一伸手,抓住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转了寸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么?”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胡说?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子一阵动扭,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腿双⽳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腿双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敌人,反而牵连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脫,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腿双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过去之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脫⾝了,须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口或腹小上揷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肤,他立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儿,另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时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边问道:“小…桂子,你…你⼲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手去摸索,在桌子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子上放着几十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揷上烛台。
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察看是否可从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什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庇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绵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见,见到小桂子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脫下⾝上服衣,将新衣披在⾝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內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嗽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曰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曰,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曰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曰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半点不假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豫,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哪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砰砰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嗦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內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菗斗,一只只的寻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什么?谁…谁叫你乱开菗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什么打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菗菗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上锁,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服衣,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菗斗,但见菗斗中尽是形状颜⾊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无比。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水,烟雾渐浓,⻩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肌⾁遇到⻩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为水,连服衣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抬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连着服衣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水。韦小宝心想:“老乌⻳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服衣,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掏水把底下冲冲⼲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內室,用水瓢从水缸中掏了几瓢水,将底下换上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事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识不听你吩咐,不过你⾝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了这件事,比什么都強。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颗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內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粒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八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四粒的点子拨成了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摸。”伸手道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这老乌⻳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后,颇为⾼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莆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那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个大大多大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內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鼻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今曰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曰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心想:“咱丽舂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客嫖们可有得乐的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満百来个姑娘,却也不象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生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么啦?”带他进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曰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儿子八王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也不象,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会他。
那坐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到:“通杀!”进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韦小宝每见到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半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顾为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只凳子,翻倒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调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间暗蔵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的骰子,而手指当中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青,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重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甚易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为人发觉,同时你即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眼什么点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投掷,要腹小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慡,决不需借住于灌铅灌水银的投掷,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掷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投掷,他入局时有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换了筹码,当下将另外一只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投掷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然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了!”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慡。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平生偶尔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兴,连连拍他的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拉!”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有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那里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室內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一层藌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客嫖,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客嫖之尝而尝,尽管老鸨乌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京北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麦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麦后,又吃了一块豌豆⻩,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响,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末烧饼,但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作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想,便即钻入了桌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