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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英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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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肯和许吉落入大宅內,落脚处可见兰亭台榭,山石花木,是在宅子的后园之地。

  丁裳衣和老者已前疾去,没入假山篓草间。

  唐肯和许吉稍稍呆了一呆,忽听一个啸声呼道:“喂,这边,这边!”

  只见一个装扮似家丁的人,招手示意,向园林旁闪去,唐肯和许吉连忙跟上,不一会便看见一道半月门,门外有四名大汉,两顶宽大的宽轿。

  只闻第一项轿子竹帘里传出丁裳衣低沉的声音:“快,上来!“许吉招呼一声,跟唐肯迅疾地掠入另一竹轿里,两人贴⾝而坐,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他们一入轿內,轿子就被抬了起来,支支戛戛作响着,一摇一晃的往前行。

  他们在轿子里听到外面骚乱的声音,有步卒、马蹄、呼喝、还有人们争相逃避,小孩哭叫的声音。

  轿子忽然停住。

  前面有人喝问:“吠!轿里是何人?我们要检查!”

  又听一人没好气的道:“喂,你没看见这是‘菊红院’的轿子吗?里面准是‘菊红院’的姑娘们了,嘻嘻…”

  先前那人改用一种近乎侮狎的声音道:“嘿,里面坐的是那位姑娘啊?”只听抬轿的汉子道:“我们抬的是牡丹姑娘的轿子。”

  拦路的人一听,都似吃了一惊,忙道:“不知是牡丹姑娘的轿子,恕罪恕罪,请过请过。”就让两顶轿子过去了。

  唐肯自然一头雾水。隐约听到后面二人犹在低声嘀咕道:“牡丹姑娘哇…她不是跟咱们鲁大人相好的…”

  “别说得那么响,鲁大人的手段,你没见识过?!”

  唐肯从竹帘缝隙望去,只见先前说话的那个官兵伸了伸‮头舌‬,不敢再说什么。

  轿子继续前行,把后面的官兵都抛远了,却来到一座仙馆银灯、玉石拱桥的府第前,府前张灯结彩,充溢着莺莺燕燕的荡语靡音,自有一种柔靡回荡的气氛。

  唐肯虽然一直是住在宋溪镇中,但也见过这青田县的首要大城里最著名的流莺艺妓之所在:“菊红院。”

  唐肯断没想到,自己前脚才离开监狱,后脚已跨入妓院来了。

  那两顶轿五且抬入“菊红院”鸨⺟和⻳奴也没有阻拦。

  两顶轿子一直往楼上抬去,直到三搂长廊,这些抬轿的人脸不红、气不喘,显然都是內功甚有造诣的⾼手。

  唐肯至此方才比较可以猜得出:这些人想必是来自一个有组织的帮会,这些人平常各有司职,贩夫走卒,风尘女子各适其所也各恃所长,他们这次本拟救关大哥出困,不料关大哥因为一念之仁,遭好贼所害;想到这里,唐肯不噤义愤填膺。

  这班狗官!仗势欺人的衙役!那有资格做执法的人!

  轿子在长廊,忽分两方而行,丁裳衣那顶轿子,往东折去,东面廓室衣鬓香影,华贵典丽,而唐肯和许吉这顶轿于是往西抬去,西面是几间小房,倒也清雅⼲净。

  轿子抬入房中。

  许吉向唐肯一点首,一跃而出。

  只见抬轿的两名大汉,神情都有些发急,一人哽咽着问:“关大哥…他真的…?”

  许吉难过的摇首:“大哥他…遭了贼子暗算!”

  那唆咽者脸上现出一副决绝的神情,陡‮子套‬牛耳尖刀。便要走出房去,另一虬髯大汉一手抓住地,低声喝问:“你要怎样?”

  原先的⾼颧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今晚那姓李的狗官会来这里寻欢作乐,他害死大哥,我就给他一刀!”

  虬髯汉子叱道:“老六,李鳄泪的武功何其了得,大哥都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你莽然行事,只害了大家!”

  那“老六”气得冷笑道:“老八,你没胆子,你不要去!”

  许吉忙道:“六哥,不能去,大哥不在了,一定要听丁姊的命令行事,你不顾帮规了么?!李鳄泪带的是那姓鲁的狗官来,他自己可不一定到,你又从何下手?!”

  “老六”一听,垂下了头。

  许吉向唐肯介绍道:”这位是‘豹子胆’唐肯,大哥在牢里的患难弟兄。”

  唐肯向那两名大汉见礼。“多谢两位相救之恩。”

  两人一听唐肯在狱中跟关飞渡共过患难,也都尊重起来,老八拱手道:“我姓嵇,你叫我嵇老八便是。”

  “老六”也道:“刚才我气急,唐兄弟一定见怪。我姓万,也叫我万老六便得了。”

  唐肯忙道:“两位哥哥义薄云天,为关大哥之死当然悲愤,唐某只有佩服,何以见责。”

  这时,有两个乖巧白净的婢女端水盆走了进来,在內室也盛好了热水,水里还放了菗蕊柏叶,要替唐肯等人擦脸洗⾝。嵇老人、万老六初似不惯被人这般服待,说道:“罢,罢,我还是到后面去洗。”两人说着退出房去,只剩下许吉和唐肯。

  唐肯见那两个女子前来替他揩抹换衫,颇不习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许吉笑道:“你们出去吧。”两婢留下脸中水盆,退⾝出去。

  许吉用手示意,叫唐肯揩脸,自己也掏水洗脸。

  唐肯擦了脸,浸在木盆里,把月来在狱中的秽气脏物擦个⼲净,许吉笑道:“你是犯什么刑的?没想到那么快便出来罢!”

  唐肯长叹了一声。

  许吉忙问:“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么?”

  唐肯叹道:“并非许兄说错话,若没有大家救我出困,我真的不知何年何月出来!”

  许吉道:“这便是了。唐兄弟应该⾼兴才对,又叹什么气呢?”

  唐肯道:“我是出来了。但是,跟我一起被抓进去,同样冤枉无辜的兄弟,有的死了,有的还在那里。”

  许吉沉默了一下,拍拍唐肯肩膊。道:“也许有一天,我们实力充足的时候,便可以恶惩善赏,把好人放出来。”唐肯苦笑一下,牢里关着这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真的有罪哪个是无辜的,就算能攻破监狱,也不知如何判决。

  唐肯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这儿是…?”

  许吉笑道:“妓院呀。”

  唐肯仍问:“你们是…?”

  许吉道:“妓院里打杂的呀!”见唐肯脸⾊发怔,便笑道:“这儿原是一个帮会的人,有的做轿夫,有的当樵夫,有的在妓院里混混。这些人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大家化整为零,在市井间为百姓作些小事…这组织叫做‘无师门’,他们之间没有师父,只有一位大哥,就是关飞渡关大哥”

  唐肯听他的语气,便问:“你跟他们?”

  许吉展开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我是最近才承蒙关大哥引介加入‘无师门’的。”

  唐肯“哦”了一声,道:“关大哥一定对你们很好的了?”

  许吉道:“何止很好。我听兄弟们说,要是没有他和丁姊,大家早都要给那班贪官污吏整死,更学不得这⾝本领。”

  唐肯忍不住问:“那位丁姊…”

  许吉笑道:“丁裳衣,丁姊姊。”

  许吉道:“你放心,丁姊虽是女流,但她比这儿的男子汉还要坚強,她不会有事的。”

  然后又道:“我出去打点一下,你不要乱走动,这儿闲杂人多,免惹⿇烦。”唐肯点点头,许吉便走了出去。

  唐肯冲洗后换上‮服衣‬,站在栏杆上望下去,只觉凉风习习,夕阳如画,风窗露槛,视野极佳,可见远处晚鸟碧空,云海金碧,近处芍药吐秀,绿荷含香,正是初上华灯的时候了,远眺过去,居然可以略及城门。城门守备森严,又似列队准备迎迓什么人物似的重大仪仗。

  唐肯纳闷了一阵,忽听门口“嗖”地一声轻响,唐肯急回⾝,似有一物闪过,又似空无,只有夕阳斜晖,无力的烫贴在画栋上。

  唐肯以为自己眼花,但是在刹那间的映像里,确是有人一窜而过。

  唐肯怔了怔。楼下依然传来行酒令押戏笑闹之声,隐隐约约。

  唐肯忽然想到,这一班市井豪侠,寄居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还能保持雪志冰操,忒也难得。

  但他仍然肯定自己刚才明明瞥见有人。

  不过这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到是人,但仿佛人的形象又不完全,就像看到鸟而无翅,花而无⾊一样。

  他想了一想,不觉探头出去。

  没有人。

  这一探头间,看到了走廊上东厢那列⾼雅的房子。

  唐肯再回到房里来,夕阳在画栋上似贴了一张陈年的旧纸,唐肯忽然想起丁裳衣。蓝衣紫披风的丁裳衣,带着风尘和倦意站在那里。唐肯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是幻觉。

  他揉去了幻觉,但揉不去內心的形象,仿佛丁裳衣还倚在柱上,那感觉伴着楼下的签簧靡音,像一个习惯于岁月无常的幽怨妇人,在物是人非的琼楼玉字雕龙画凤里幽思绵绵。

  唐肯觉得自己一旦想起丁裳衣,就越发忍不住要想下去。

  丁裳衣美得像一朵在晚上盛开的蓝牡丹,但又定得像香龛里的淡烟,那么艳的开在那里,又飘忽无定。她跟关大哥是什么关系,关大哥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了罢,她现在在⼲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唐肯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往东廊的厢房走去。

  这时曰暮迟迟,暖洋洋的照在檐上、柱上、瓦上、梁上,有一种封尘的感觉,人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唐肯经过三四间厢房里,都听见笙歌、劝酒、浪语、狎戏的荡语淫声,心中一阵怦怦乱跳,三步变作两步,蹑近东边厢房,也不知哪一间。

  这时“咿呀”一声,一道房门被推了开来。

  唐肯觉得自己这时候被人看到似乎不好。心里一慌,背后便紧贴一扇门户,心乱间不觉用了些力,忽地折门一松,向后跌了进去。

  唐肯“骨”地跌了进去,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那房间布置得雅致温馨,幽香扑鼻,显然是女子香闺,便想离开,但那在对面开门出来的丫环似听到微响,侧首往这儿张了一张,唐肯忙把全⾝退了进去。

  待得一会,那丫环走后,唐肯正想离去,忽听房內有饮泣之声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往內走去,那房间布置得甚为奇特,愈走愈是深阔,在一座精雅的黑⾊屏风之后,还有一层布幔。

  唐肯觉得这样‮窥偷‬别人的隐私,似乎有些不妥,正想⼲咳一声示意,却正好在此时听到这样凄而低沉的声音,像把无数悲思贮积成暗流的碎冰,刺伤心头。

  “关大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你死了,就逍遥了,自在了,我呢?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先死的吗?!…”

  唐肯听得心头一震,这正是丁裳衣的语音!

  这时又听到丁裳衣菗搐着道:“…你把这残局都留给我,这不公道的,我都不要管了,你活着,我帮你照料,你死后、我要来作什么?你时常要那班兄弟过得好、活得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死呢?你这样一死…我,我也跟你一起去,大哥,你慢走一步,等我把”

  语音决然。唐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了许多,呼地冲了进去。

  这一冲进去,就瞥见丁裳衣手腕持着利剪,指着自己颈上。

  唐肯大叫一声:“丁姑娘,万万不可”因为冲得太猛,卷起布慢,迎头罩下,卷住了他的⾝子,然而他还一味发狠往前直冲,以致“吣波波”数声,整张布慢裹着他的⾝子被撕裂了一大片。

  唐肯奔至丁裳衣面前,双手被布慢卷裹着,一时腾不出来抢夺丁裳衣手中的剪刀。

  只见丁裳衣穿着白⾊的內服,乌发披在肩上,丰胰匀好的姿态更增媚⾊,虽然她眼神里有些微惊怒的样子,但看去依然淡定。

  唐肯见到她美艳的样子,怔了一怔,更加心痛,一叠声的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丁姑娘…”边说边挣动,他力大如牛,一挣之下,幔布是裂了缝,反而扯了下来,罩住他的头脸。嘴巴也给布絮塞住,一时作不得声。

  好不容易才挣出脸来,又想说话,丁裳衣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好似幽黯的全室都亮了一亮。她背后的⻩铜镜、梳妆奁、披挂在古老椅背的宝蓝衣裙都照亮了起来。

  然而她的唇红如凤仙花汁,脸白如雪,一对眼睛弯弯的像娥眉月一样,唐肯不噤看得痴了,布帐仍裹卷在他⾝上,他已忘了挣扎。

  丁裳衣脸上又换上一层冷寒的薄霜:“你来⼲什么?”

  唐肯愣然道:“你不是‮杀自‬…?”目光瞥见桌上有数嘛谮发。

  丁裳衣忍不住笑了笑,用贝齿咬了咬红唇,道:“出来。”

  唐肯狼狈地抖开了裹在⾝上的布裹,一直说着:“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转⾝要行出去。

  丁裳衣忽叫住他:“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关大哥的?他…他在里面活得可好?”

  唐肯转首望去,夕阳在窗外的画檐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树梢轻摇,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啁啾着。唐肯不知道丁裳衣眼里漾晃着的是不是泪光。

  他很快就接下去说,说时带着神采:“…关大哥一到了狱中,我们狱里就似来了救星,你不知道,从前那牢头和几个班头,爱怎样就怎样,有一次,用一种极毒辣的刑具,把韦老爹的手指甲一只只‮子套‬来,但大哥即时破牢而出,你道他怎样…?”

  丁裳衣眼睛闪着神采:“怎样?”

  唐肯一拍‮腿大‬哈哈地道:“大哥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惨无人道的家伙打倒,然后用那扯指甲的器具,来把他们的牙齿一只只拔掉!”你猜大哥怎么说?大哥说:“你们害人害得兴⾼采烈的,这次反害其⾝,让你们尝尝害人的滋味!’大哥元气充沛,这一说话,全牢都听见,牢里兄弟,莫不拍手叫好!”

  丁裳衣也不觉低呼一声“好!”

  唐肯见丁裳衣欣然,便又叙述关飞渡在狱中的第二阙英雄事。关飞渡在牢里虽然虎落平阳,但仍然有说不完行侠仗义的事。

  唐肯说着说着,叫着“大哥”的名字,仿佛也真个成了“关大哥”⾝边那一名生死患难的老兄弟,自己讲得时而热血贲腾,时而顿足捶胸,浑然忘我。

  丁裳衣也悠然听着,有时含笑,有时带泪。

  窗外夕阳西没,繁星如雨,布了満空,已经入夜了。

  然而房內两人,还在一听一诉,像细说着天宝遗事。

  只是那些英雄故事里的英雄,已跟天外的星月一般,纵有英魂,也是闪亮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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