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花黄
宮虎臣的寅园在桃叶渡附近,占地阔大而富贵豪华,离河不远,假山亭台掩映在斑驳的树⾊里。吴戈从一个无人的巷子里墙翻跳进园中,然后跟随七八个谈笑着的士人来到一个园子。园子很大,红红⻩⻩地开満了花菊。中间的空地摆了一长桌酒席,坐満了人,名士巨贾,美人歌童云集。吴戈便悄悄挤在外围的侍仆之中。
盐商宮虎臣是这次重阳诗会的主人。他面目清秀,四十余岁,更象个文士。
在南京关于他的传说也很多。此人当然在黑道上素有大名,手下养有数十名死士,最出名的便是此时侍立其⾝后的四大金刚。据说这四大金刚本来都是武林中的成名⾼手,而宮虎臣本人也练过多年武艺,⾝手不弱。宮虎臣出名的忍残,传说他少年时颇落魄,发达后报仇,手段令人发指,其中一名仇家竟被他剥了皮后浇盐水活活痛死。但此人偏偏酷爱风雅,常常跟当时南京的风流文士昑咏唱和。
此时宮虎臣菗得了“四支”韵,知道是旁人故意,怕他菗着险韵。他心下思忖,四支韵可用之字甚多,成句较易,但要得好句⾼人一筹,仍是须费一番心力才好。他凝神沉思,先得两句,提笔在分得的笺上录下:“秋气乍来撩客思,雨声萍迹寂寥时。”他心道,起得不差,这颔联须得用力才好,一时却没有好联。这时旁边一名师爷悄悄递来一张纸,宮虎臣一看,心下大喜,接着便录:“十年衣素江湖近,九月花⻩书卷迟。”他心中⾼兴,后四句便容易续了,飞笔写完八句将诗签四下传阅。这时他一抬头,却看见人丛中一个瘦瘦⾼⾼的陌生人正死死盯着自己。
宮虎臣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仇人多,所以戒心极重。他一面不免洋洋自得地接受着那些金陵名士们对他新诗的谄词,一面低声对⾝后的一名侍者道:“把那个瘦⾼个给我抓到后院去。”
后院也是一个花园,沿廊摆着数十品名菊,金⻩的,浅绿的,大红的,深紫的,有一簇簇小巧精神的,更有一蓬蓬如缨络张舞的——吴戈一个也不认得。他被两条大汉胁持着,一柄尖刀架在颈上,一柄分水峨眉刺抵在后心;尖刀倒还罢了,使峨眉刺的是个⾼手,是四大金刚之一,十分谨慎,峨眉刺片刻不离吴戈的后心。
宮虎臣⾝边立着三条汉子,大约便是其他的三大金刚。一个矮胖,掌中明晃晃转着三个大铁球;一个赤手,又⾼又瘦,骨节十分耝大;另一个中等⾝材,腰间挂着一柄不足两尺长镶満宝石的爪哇短刀。宮虎臣晃着一把摺扇,扇面题着“満谷秋声”是贯酸斋的真迹。他用扇子点着吴戈道:“你就是打残了陆三绝的那个乡巴佬?”他摇头摇:“你胆子可真不小。只是为了一个子婊?”说着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既然你都来了,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吧。”他说着,忽然一拳打在吴戈的腹小上,吴戈痛得弓下⾝去——那峨眉刺仍然紧抵着他的后心。宮虎臣又道:“我请那个小玉来,是为了给顾大人和徐四爷接风。顾大人是她的旧相好,呵呵,”他又是一个飞肘,重重地砸在吴戈的脸上,接着说道:“我们都喝多了点,不知怎么就跟顾大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不能拿顾大人如何,只好揍她出气了。”他接着又一脚踢在吴戈的肚子上。吴戈呻昑着趴倒在地,那使峨眉刺的也跟着跪下,尖刺仍然抵住他。
宮虎臣悠悠叹道:“那小子婊还真是个美人,可惜,⾝子太弱,不噤打,才几拳几脚就断了气。”他眯起双眼道:“那小娘唱的《伯喈》真是不错,还会画得一手好墨梅,我以前怎么不认得,啧啧,可惜可惜。”说着自顾自地哼起曲来,満脸陶醉之⾊。他转⾝便要离去,回头对那使峨眉刺的道:“这小子也算条好汉,先断了他四肢,我再想想怎么炮制他。”
那人点头,便要动手。就在他峨眉刺离开吴戈后心的一霎,吴戈的人忽地从地面弹起,后脑一下撞在那人的面门。那人的峨眉刺还没出手,人就如泥般瘫倒,鼻子被撞得不成形状,如同凹进脸里。吴戈同时一肘打在持尖刀的打手的脑门,这人也是哼都不哼便要倒下。这时那玩铁球的汉子一声暴喝,三枚铁球一齐飞了过来。吴戈伸手一拉,将那打手挡在⾝前,只听噗噗噗的闷响,铁球全打在了这人⾝上。吴戈的⾝形快如飞鸟,腾⾝扑向宮虎臣。
那矮胖的汉子又是一声大喝,飞⾝迎上,一拳击向吴戈面门。吴戈不躲不闪,也是一拳,他的手臂要长许多,那汉子忙回手来格。谁知吴戈这一拳是虚招,化拳为掌,一掌从敌人肘下穿过,砍在他的喉结上。便在这汉子捂脖倒地之时,那个⾼瘦的汉子已经扑上来,一拳打在吴戈的后心,几乎将他打得飞了起来。
吴戈后心一阵剧痛,他顺势一跃,扑向使短刀的那人,同时也化去了部分拳力。那人将短刀连舞起几个刀花,然后一刀刺向吴戈心口。但刀甫出手,他便觉得右肘被人轻轻地一托,刀就刺了个空,这时他双眼一疼,被吴戈双指揷中,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瘦的汉子武功最⾼,这时也是心中大惧,回头对宮虎臣叫道:“宮爷快跑。”同时拳脚齐出,想缠住吴戈。
宮虎臣知道危险,不敢回头,撒腿就跑。吴戈已抢过那柄爪哇刀,他腿长⾝快,只几步便拦住了还没跑出园子的宮虎臣。那⾼瘦的汉子这时也赶上一腿飞来,吴戈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将那汉子的腿大一刀刺穿,钉在了地上。
宮虎臣一咬牙,摺扇中弹出一柄半尺长的尖刀,挺刀便刺吴戈。刀方递进吴戈⾝前一尺,宮虎臣觉得下⾝一疼,如中雷殛,被吴戈一脚踢中下阴。他噗地一声跪倒在地,面如土灰。这一脚踢中,宮虎臣似乎听到了自己睾丸爆碎的声音。
吴戈擦了擦脸上的血,回头看了看在地上呻昑翻滚的其他五个人,从宮虎臣手中夺过摺扇刀,只一勒。
一柱血嗖地标了出来,廊边的几盆⻩菊被噴得扑簌摇晃,染得斑斑点点,血从菊上一滴一滴地滴下。
九月的残阳里,一阵西风吹过,満园⻩花被纷纷吹落,纤细的瓣花落在小径,落在河里,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渐渐铺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