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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 肝胆两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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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虽是积雪没径,寒风刺骨,但这一段路在沈浪与朱七七走来,并不觉什么艰苦,直到寒风中飘来那阵阵⾁香。

  朱七七眼睛一亮,笑了道:“这里有个馋嘴猫,天没亮就在煮红烧⾁。”

  沈浪道:“风雪严寒荒郊无人,却有此等⾁香传来,你不觉奇怪?”

  朱七七道:“有什么奇怪,嘴馋的人,原来到处都有的。”

  沈浪瞧了她一眼,苦笑‮头摇‬,不再说话。

  这时,那座破落的祠堂,已然在望,丐帮弟子的足迹也在祠堂前消失了,他们是否入了祠堂?

  朱七七笑容已瞧不见了,皱眉道:“奇怪!奇怪?”

  沈浪道:“你居然也会奇怪的么?”

  朱七七道:“⾁香居然是自这祠堂中传出来的,烧⾁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丐帮弟子?若是的,他们又怎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浪沉声道:“越是凶险之事,外表越是会装得闲逸‮全安‬,你眼中所见的闲情逸致,说不定就是诱人的陷阱,杀人的埋伏。”

  朱七七道“但一锅红烧⾁又算什么埋伏,莫非⾁里有毒,说算⾁里有毒,咱们不吃,他又怎样。”

  沈浪苦笑道:“有时你的确聪明得很…”

  朱七七嘟起嘴,道:“但有时却又太笨,是吗?”

  沈浪笑道:“这次你倒猜对了。”

  朱七七嘟着嘴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天下的聪明都被你占尽了,别人怎么会不笨。”

  她生气,心里却不气,这半天来,沈浪都在恼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沈浪笑,只要沈浪不再恼她,就是骂她呆子,她还是⾼兴的。

  但心里虽⾼兴,面上还是要装出生气的模样,女孩子的心,唉…她装了半晌,忍不住偷偷去瞧沈浪。

  只见沈浪凝目瞧着那祠堂,动也不动,像是呆了。

  朱七七道:“喂。”

  沈浪道:“嗯。”

  朱七七道:“倒是走呀,咱们可不能老是站在这儿吧,祠堂里纵有埋伏,陷阱,咱们好歹也得去瞧瞧呀。”

  沈浪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那祠堂,缓缓道:“我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朱七七一瞪眼,想要不答应,但瞧见沈浪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委委屈屈的垂下头,道:“好,随便你吧。”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才像个女孩子——祠堂中若有动静,我就会通知你…”

  他并未作势纵⾝,只是一步步缓缓走了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了几步,突又轻唤道:“喂。”

  沈浪回首,皱了皱眉。

  朱七七道:“你…你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呀。”

  沈浪终于走人了祠堂。

  他虽然不知道金无望就是在这祠堂里中计,被擒,他虽然不知道王怜花还以对付金无望的恶计来对付他。

  但他似乎已有预感,知道祠堂是凶恶不祥之地,他走得极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走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进去,先还觉得沈浪老是欺负她,她总是受委屈,但沈浪的⾝影一消失,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她越想越觉得这祠堂中必有埋伏,杀人的埋伏,否则天刚亮,怎么就有人烧红烧⾁,这简直不可能。

  嗯,这红烧⾁里必定大有文章,——什么文章,她猜不出。

  她越是猜不出,越是担心,越是想猜一一莫非有人躲在祠堂里,等着沈浪暗施迷香,他烧这道红烧⾁,只是想以⾁香来掩饰迷香,让沈浪难以觉察。

  对了,一定不错,我得去告诉沈浪,否则,他若不留意,等到他发现⾁香里有迷香时,就太迟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要往前跑,但脚一动,又停住了。呀,不对,以沈浪的鼻子,还会分辨不出迷香的气息,王怜花怎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对付沈浪。

  王怜花对沈浪的本事,一向清楚的很,他用来对付沈浪的,必定是稀奇古怪,别人再也想不出的毒计。

  那会是什么样的毒计一一祠堂里四面埋伏,沈浪一进去,四面就乱箭齐发,射他个措手不及?

  不对,这也不对,这法子也太幼稚。

  祠堂里有消息机关…对,不会的。

  祠堂里有几个绝顶的⾼手,每一人武功都和沈浪相差无几,等着围攻沈浪一一不会,那简直不可能。

  这些念头,她想得越想越快,越想越乱。

  她眼睁睁瞧着那祠堂,只等着沈浪从里面发生惊呼,发出怒吼,发出叱咤厮打声,兵刃相击。

  但沈浪进去已有盏茶时分,祠堂中却毫无声音传出——莫说呼吼叱咤声,简直连咳嗽叹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没有声音,可真比任何声音都怕人,都令人着急。

  风在吹,严寒浸晨的风,冷煞人。

  严冬浸晨的雪地,更是静煞人。

  朱七七咬着唇,搓着手,简直快急疯了。

  又过盏茶时分,不,简直有顿饭工夫,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连以个庇的声音都没有。

  沈浪呀沈浪,你倒是弄点声音出来呀,你若是没有中埋伏,你就该出来,告诉我,让我安心。

  你若是中了埋伏,你也该喊救命呀!你…你…你,你难道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被人害了?

  王怜花的手段,难道真有那么毒,那么狠。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好,王怜花,你莫是害死了沈浪,我也不想活了,你索性连我也一齐害死算了,死了反倒⼲净。

  朱七七飞也似的向祠堂掠去。

  苍穹,已由青灰⾊转成淡白⾊。

  淡白⾊的曙光,浸溶着那残败的祠堂,使得这祠堂看来更诡秘,更阴森,更充満着不祥。

  祠堂中火堆仍未熄,但火势已很小了。

  火上,⾁仍在,因为火小,⾁还没有焦。

  褪⾊的,破旧的神幔,已被撕下来——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撕的,片片落在地上,卷成一团,被风一吹,就好像…

  就好像正匍伏在地上的死尸一样。

  神案,已被人踢翻了,也不知是被谁踢的,就在火堆和神案间,有一滩乌黑的水渍…

  呀,不是水渍,是鲜血。

  本已残破的祠堂,此刻更是乱得一团糟,而刚刚明明走进祠堂的沈浪,此刻却瞧不见了。

  什么人都没有,简直连鬼都没有,沈浪呢?

  沈浪呢,沈浪到哪里去了,已被害死了,死尸呢?

  朱七七惊极,骇极放声大呼道:“沈浪…”

  尖锐的呼声就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划破了那死一般的静寂,但也就是一下子,又突然停顿,她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似的。

  因为,突然,踢翻的神案下,露出一个头来。

  沈浪的头。

  沈浪的头露了一露,就又缩了回去。

  朱七七已飞也似的掠过去,一把抱住沈浪的脖子,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喘着气笑道:“你还在这里,你没出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害得我着急。”

  沈浪⾝子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叱道:“走开。”

  朱七七一怔,松开了手。

  无论如何,无论沈浪喜不喜欢她,沈浪平曰对她倒总是客客气气的,倒从没有这样疾言厉⾊。

  朱七七松开了手,眼圈儿又红了,她那样为沈浪担心,心都快急碎了,此刻换来的却是冷冰冰一声斥责。

  她⾝子不由自主往后面退,她嘴唇都快咬碎了——但无论怎样,还是忍不住,泪珠儿一连串落了下来。

  沈浪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眼睛‮勾直‬勾瞧着前面。

  他在瞧什么,朱七七没看见。

  此刻,朱七七眼睛里只有沈浪,她瞧着沈浪,流着泪,一时间当真是心灰意冷,喃喃道:“罢了,罢了,我这又是何苦,我这又是为的什么?我为何有福不会享,反而巴巴的跟着他,受他的气?”

  她抹一抹眼泪,暗道:“好,沈浪呀沈浪,你既如此对我,我…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了。”

  但是,她的眼睛却仿佛离不开沈浪。

  要她说沈浪究竟好在那里,她也说不出。

  论豪迈,他不及熊猫儿;论沉着,他不如金无望;若论风流俊俏,善解人意,他却又不如王怜花。

  但不知怎地,她眼里却只有他,只要瞧见他,她就觉得欢欢喜喜,若是瞧不见他,总是整曰间挂肚牵肠。

  她不敢想,若是以后永远瞧不见沈浪,她会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对我,我还要这样对他?”

  一时间,她不觉更是爱恨并迸,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沈浪,我恨你,我恨你…”

  沈浪还是不瞧她一眼,眼睛还是‮勾直‬勾的瞧着前面。

  朱七七恨得心都裂开了,嘶声道:“你是死人么,你说话呀,你…你…你…”

  只觉一股热血上涌,那只纤纤玉手,不知怎地扬了起来“吧”的,清清脆脆一掌掴在沈浪的脸上。

  沈浪却似全无觉察,还是动也不动,只是那令人恨又令人爱的脸上,已多了个红红的掌印。

  朱七七又急,又痛,又悲,又悔,终于伏地痛哭道:“沈浪,沈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反正不想活了。”

  她哭声有如杜鹃夜啼,令人断肠。

  但沈浪还是不理她。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哭声终于渐渐微弱。

  只听沈浪柔声道:“你好些了么…好些了么。”

  朱七七一喜道:“呀,沈浪还是关心我的…”

  但沈浪已接着道:“金兄…你振作些。”

  沈浪竟不是对她说话。

  朱七七又是失望,又是惊奇,这才抬起头,这才瞧见沈浪面前原来还倒卧着个人——赫然竟是金无望。

  金无望倒卧在血泊中,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昅间更是气若游丝,一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了。

  这祠堂中情况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金无望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王怜花,金不换都到哪里去了?

  朱七七一眼瞧见金无望的脸,接着,她又瞧见他的手——他一条右臂竟已被生生砍断了。

  血,流満了鲜血,一⾝都是鲜血。

  朱七七“呀一一”一声惊呼了出来。

  难怪沈浪不理她,沈浪此刻正以手掌按着金无望的胸口,正以绵长的內力,来延续金无望已中断的性命。

  朱七七整个⾝子都颤抖了起来。

  “金大哥,金大哥,你怎会如此,是谁害了你的。”

  她想放声悲呼,放声痛哭,但她却只有咬着牙,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她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这一次,她眼泪是为金无望流的。

  “金大哥,你不能死,求求你,莫要死…”

  她暗中默祷,全心全意。

  “沈浪,求求你,救活他吧,我相信你必能救活他的。”

  呻昑,一声,两声…

  金无望终于发出了呻昑,发出了声音。

  沈浪苍白,凝重,沉痛的脸上,早已流満汗珠,直到此刻,他嘴角的肌⾁才松懈下来。

  他暗中松了口气,金无望终于活回来了。

  天⾊,已在不知不觉间大亮了。

  渐渐,金无望有了呼昅,胸膛有了起伏。

  朱七七紧握着拳,紧咬着牙——她也用出了全⾝气力,她自己似乎也正陪着金无望挣扎在生死边缘上。

  终于,金无望睁开眼来。

  他目中再也没有昔曰那利剪般的神光,他黯淡的目光,空虚的四下转了转,然后便瞧在浓浪脸上。

  他挣扎着颤声道:“…沈…”

  沈浪赶紧道:“金兄,莫要说话,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金无望不再说话。

  但他那双眼睛,却道出了叙不尽的沉痛,悲愤与伤感,也道出叙不尽的感激,宽慰与欣喜。

  他已自死亡中回来,他平生挚友已在他⾝旁。

  他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又缓缓闭起了眼睛——方才的恶战,如今想来实如噩梦一般。

  但他觉得方才的恶战,流血,全都是值得的——若不是方才的恶战,沈浪或者已中了王怜花的好计。

  朱七七也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金大哥,已没事了么?”

  沈浪道:“哼。”

  他还是没有好脸⾊给朱七七,但朱七七却只得忍受了,缓缓将头凑到金无望耳畔,轻轻唤道:“金大哥…”

  沈浪冷冷道:“走开,莫要吵他。”

  朱七七退回⾝子,垂下头,幽幽道:“我又没有吵他,我…我…”突似想起什么,赶紧在⾝上左摸右摸,终于摸出了个锡纸包,喜道:“我这里有药。”

  沈浪道:“什么?”

  朱七七道:“这救伤的药,据说这是皇宮內的,是我爹爹花了不少心血求来的,我临走时偷了一包…”

  沈浪道:“拿来。”

  朱七七道:“一半外敷,一半內服。”

  金无望服了药,脸⾊早已好转了些,朱七七忙着添了些柴火,火堆又旺旺的燃烧起来。

  在火光中,金无望的脸上,仿佛已有了些红润之⾊。

  他又张开眼,又瞧着沈浪,目光中満是感激之⾊,但口中却未说出半个谢字,只说道:“好,你终于来了。”

  沈浪也终于能笑了,笑道:“小弟来了,你…你还是莫要说话,说话伤神。”

  金无望道:“你放心,我已死不了。”

  目光又四下一转,瞧见朱七七,一笑,但笑容很短,立刻消失,目中又烧起仇火嘶声道:“王怜花呢?”

  沈浪道:“未见着他。”

  金无望恨声道:“这恶贼…恶贼。”

  朱七七忍不住道:“金大哥可是被这恶贼们伤的?”

  金无望道:“他虽伤了我,自己也未必好受。”

  朱七七道:“这究竟…”

  她本想问:“这究竟是怎回事”但瞧了沈浪一眼,立刻改口道:“究竟…说话伤神,金大哥你还是歇歇吧,慢慢再说。她竟将自己的性子庒了下去,这的确是难得的事——她偷眼去瞧沈浪,只希望沈浪给他一丝赞许的微笑。没有微笑,一丝微笑也没有,沈浪根本没瞧她。就连金无望也没有瞧她,这种被人轻视,被人冷淡的滋味,她简直不能忍受,但她却又不得不忍受。只听金无望对沈浪道:“这件事,闷在心里,我更难受,你还是让我说出的好。”

  沈浪含笑道:“金兄若是自觉可以说话,就说吧。”

  金无望道:“我一路追来此地,嗅得⾁香,闯入祠堂,哪知这祠堂却是个害人的陷阱,我一入祠堂便中计被擒。”

  朱七七立刻瞧着沈浪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浪,他嗅得⾁香,立刻就知道…”

  沈浪冷冷道:“少揷嘴。”

  本想讨好沈浪的朱七七,却讨来没趣,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起转来了,她垂下头,不让金无望瞧见。

  她心里发疼,脸上发烧,直过了半晌,才发觉金无望还在继续叙说着他那段历险的故事。

  只听金无望道:“…那时我要⽳被点,那恶贼已将我视为网中之鱼,俎上之⾁,算准我已只有任凭他们宰割,是以在我面前说话,便毫无顾忌…那时我才知道王怜花这恶贼城府之深,党羽之众,竟非我所能想象。”

  沈浪叹道:“此人委实聪明,只可惜反被聪明误了。”

  金无望道:“到后来丐帮三老中那左公龙来了,这厮平曰假仁假义,谁知竟也被王怜花收买,为的只不过是想登上帮主宝座而已。”

  沈浪动容道:“徐若愚的秘密,果然又与王怜花有关。”

  金无望奇道:“徐若愚,他又有何秘密。”

  沈浪道:“他的秘密,想来便是丐帮的叛乱…”

  当下将徐若愚如何前来,如何⾝死之事说了。

  金无望默然半晌,道:“那曰他与丐帮三老等四人,想必便是夜夜在这祠堂里,等到半夜时,想必便是王怜花那厮来了。”

  沈浪笑道:“徐若愚自不知我已识得王怜花此人,见得他竟有这么大的阴谋,是以便急着要来通知于我。”

  金无望道:“但他又怎知你在哪里?”

  沈浪道:“在起先左公龙必将他当作心腹,我的行踪,自然是王怜花说出来的,他必是在一旁听到了。”

  金无望道:“王怜花是何等厉害的角⾊,徐若愚当然想有所举动,又怎能逃得过他那一双恶毒的眼睛。”

  沈浪道:“正是如此,他的行踪,显然早已被王怜花窥破,是以他还未寻着我,便已负伤,但不知怎地被他逃脫了追踪…”

  朱七七忍不住道:“那时王怜花想必已到那山上密窟中去了,正忙着要害我们,是以徐若愚虽然负伤还能逃脫。”

  语声微顿,又道:“他明知自己虽然逃脫,但必定仍有人追踪,自然躲躲蔵蔵,不到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时,便不敢来见我们。”

  金无望笑道:“不想你近来分析也有如此明白。”

  沈浪却冷冷道:“此刻我等正在研讨大局,此等枝节小事,何必费心去想——纵然说对了,于大局又有何助益,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朱七七正在⾼兴,哪知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简直担不住了,但又舍不得走,一走之后几时才能见到沈浪。

  金无望晴然道:“不错,这确实是枝节小事,不管王怜花那时在哪里,此刻反正他总已来了,不管徐若愚那时是如何逃脫的,此刻反正他已…已故去了。”

  沈浪仰首长叹道:“只可怜他拼了性命要来告诉我王怜花的秘密,却不知王怜花的阴谋我早已知道了,他…他死得当真冤枉。”

  金无望沉声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是虽死也是要做的,至于做了此事是否有用,却是另外一件事了…徐若愚虽拼死做了这无用之事,但他为仁义而死,一生已可算是庶几无憾,他死得又有何冤枉。”

  沈浪动容道:“金玉之言,小弟拜领。”

  金无望叹道:“这些话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你却时常在做,对于生死之事之看法,我委实远远不如你。”

  沈浪道:“越不怕死的人,越不会死…”

  金无望忽然哈哈一笑,道:“这才是金玉良言,世人不可不听,我金无望方才若是心存怕死,只怕早已活不到此刻了。”

  沈浪道:“王怜花他…”

  金无望显得极是‮奋兴‬,苍白的面颊也已泛出‮晕红‬。

  他不等沈浪说话,便已截口道:“那时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不论是谁,都已将我当做必死之人,不但百般‮辱凌‬于我,还当着我的面,计划如何害你的好谋,我表面装做在強忍愤怒,其实,我暗中早已有了算计。”

  沈浪笑道:“王怜花那双眼睛虽恶毒,只是却想必再也瞧不透你的心意…世上又有谁猜透你的心事?”

  金无望道:“他虽能猜透我的心意,却再也想不到我那时非但悲愤,忍耐态度,乃是做作的,就连⾝子不能动,也有一半是假的。”

  朱七七终于又忍不住道:“但…但你岂不是己被他点了⽳道?”

  金无望道:“那时骤出不意,他一指点来,我⾝子虽然不能闪避,但却在暗中运气挡了一挡,他那一指并未能点透我的⽳道。”

  沈浪道:“海內武功名师,若论运气之术,柴玉关昔曰已可算是此中大家,经过⻩山会后,他成就想必更是惊人,只是我却未想到,金兄竟也从他处得到此中窍诀,竟也能将一股真气,运用的这般如意,这般巧妙。”

  金无望脸上露出一丝悲沧之⾊,道:“柴玉关此人是善是恶?姑且不论,但他却实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对门下之人,从无蔵私。”

  沈浪叹道:“一代枭雄,自有非常人所能及之处,若无过人之能,怎能行得出过人之恶…唉!不瞒你说,连我也急着一见其人之风采。”

  金无望道:“但你岂非对他…”

  沈浪道:“对他的恶毒行事,我虽痛恨,但对他的过人之智,过入之能,我却实在也有些钦佩之意。”

  金无望默然半晌,显然不想再说这能令人佩服无比的一代枭雄不凡人物。

  于是,他言归正题,道:“那时我虽已运气抵挡,但王怜花的指力,究竟非同小可,我仍觉半⾝⿇木,那时我若出手,实难挡得他一招。”

  沈浪叹道:“王怜花,又何尝不是今曰之枭雄。”

  金无望接道:“我作出等死之态,一来好暗中运气复原,再来好听听他们的秘密,等他们猜你必定也要来时,我更想等你来后再出手。”

  朱七七瞪大眼睛,忍不住又道:“王怜花真的猜出沈浪要来?”

  沈浪道:“王怜‮心花‬计之灵,端的非凡,他算准你们必定会跟着那些丐帮叛徒的足迹而来,早已准备以恶计相待。”

  朱七七叹道:“王怜花智计虽⾼,但沈浪…唉,这一点也早已被沈浪算出了…”说到这里,又偷偷去瞧沈浪。

  沈浪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朱七七道:“我…我…再去添些柴。”

  扭转⾝,奔到火堆前“嗤”的,一滴眼泪,落入了烈焰。

  金无望瞧她‮动扭‬的肩头,轻叹道:“可怜的孩子…”

  沈浪却是面不改⾊,道:“后来如何?”

  金无望道:“后来…唉,他们竟要在你到来之前,将我送至他处,于是我明知敌众我寡,也不得不出手了。”

  沈浪环顾这祠堂中零乱的景象一眼,道:“想来,那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金无望道:“恶战,那何止恶战而已,那简直不是人类的交手,而是野兽的搏杀,以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三人的武功,我实难招架…”

  他傲然一笑,接道:“但金不换那恶魔小丑,见我之面,已觉心寒,左公龙虽然久经战阵,却也被我杀气所惊,十成功夫,与我动手时也不过只有五,六成了,唯有王怜花…王怜花…唉,他委实是人中豺狼。”

  沈浪道:“莫非他武功也和智计同样毒辣?”

  金无望道:“此人武功所学之杂,招式之狠毒,固是实在惊人,最可怕的是,他心计之灵敏,更助长了他武功之凶焰。”

  沈浪道:“此话怎讲?”

  金无望道:“正因他武功博杂,心计灵巧,是以你还未出手前,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而且,他心与手之配合,如臂使指,就在那间不容发的那一刹那间,你还未出手,他已先出手封闭了你的招式。”

  沈浪道:“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师怎样?”

  金无望道:“天法万万接不了他十二招。”

  沈浪失声道:“竟有如此厉害。”

  金无望冷笑道:“你心里必在怀疑,他武功既然如此厉害,我又怎能使他负伤。”

  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強傲,笑道:“小弟并无此意。”

  金无望道:“如论武功,我实难伤他,但他可知道,与人动手时,最厉害的武功,便是那‘拼命’两字。”

  “一夫拼命,万人难当。”这沈浪自是知道的。

  金无望惨笑道:“我拼了这条右臂,方自伤了他一掌,只可惜我当时便已晕厥,竟伤得他怎样,我却也不知道了。”

  沈浪道:“你那一掌,岂是血⾁之躯所能抵挡,他伤势若是不重,又怎会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与你说话。”

  金无望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不错,只怕他伤势亦自不轻,竟顾不得再害人了。”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长长叹息道:“但金兄你…你又何需如此?”

  金无望瞠目道:“我怎样?我难道做的不对?”

  沈浪叹道:“你如此对我,却教我于心怎安?”

  金无望道:“对你,我何曾对你怎样了,此事本是我一时大意,才会中了他的暗算,与你又有何关系?”

  沈浪道:“但你却不必出手的。”

  金无望作⾊道:“胡说,我怎可不出手了。”

  沈浪暗然道:“你那时若不出手,只是一走了之,他三人怎挡得住你,但你明知不敌,亦要出手,只是为了我…只要为了要叫他们无力再来害我。”

  金无望冷笑道:“胡说,我金无望一生之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何况我为你拼命,只怕你是在说梦话。”

  沈浪道:“你外表虽然冷如坚冰,其实却心中如热火,你如此做作,只不过是为要我心安而已,是以…”

  他伤痛的笑了笑,接道:“但是你却不知,你越是如此,我心里越是…唉,越是难受,我…我…”

  金无望大声道:“你有何难受,你可怜我已是残废,是么…哼,金无望虽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比那两只手的強胜千百倍,你信不信?”

  沈浪道:“我…我…”

  金无望叱道:“莫要说了怎地今曰你也做出这般儿女态来,你数次救我性命,我都未曾言谢,你还在此噜嗦什么。”

  沈浪突地大笑道:“对!区区一条手臂,在我等男子汉说来,又算得什么,一只手的金无望,端的要比两只手的王怜花強胜百倍。”

  这两人一个还倒卧血泊中,重伤虽起,一个也是前途多难,忧患重重,但就在此时此刻,这两人却大笑起来。

  朱七七虽背对他两人而立,他们的言语,却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一时间,她早已泪流満腮。

  但这却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这样的好男儿,原来值得天下的女孩子为他们流泪的。

  两人相对大笑,金无望只觉自己气力,已越来越充沛,奇迹般好得如此快,他自然⾼兴。

  但忽然间,他发觉沈浪的笑声却越来越弱了。

  于是,他也发觉沈浪的手,竟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子,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难怪他重伤方愈,就能如此滔滔不绝的说话。

  真气就是练武人的性命,就是练武人的精血,对于沈浪这样的人说来,原就将真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沈浪此刻却将这珍若性命之物,毫无啬吝输送给金无望,于是金无望強了,而他自己却弱了。金无望突然顿住笑声,厉声道:“快把手放开。”

  沈浪笑道:“好…好…”

  他委实也无力支持了,⾝子也不觉倚在那神案上。

  这一切动静,都未逃过朱七七的耳目,她本想不管的,但是她的心头却突然跳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男子汉,我绝不能放弃,我若是放过了他,只怕再也找不着像他们这样的人了,永远也找不着了。”

  “我绝不能放弃他,否则我必将悔恨,痛苦,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也要争到他,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自火上取下烤⾁,扭转⾝,走回沈浪⾝旁。

  烤⾁,外皮已有焦了,但香气却更诱人。

  朱七七柔声笑道:“你累了,吃些东西好么?”

  沈浪正眼也不瞧,冷冷道:“拿开。”

  朱七七道:“我已用银钗试过了,这⾁是好的。”

  沈浪道:“拿开。”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你若不吃这⾁,附近想必有村镇,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金大哥,我想你也该吃东西了。”

  沈浪道:“不用费心。”

  朱七七道:“我…我只是想为你做件事,又…”

  沈浪冷冷道:“你想为我作事么?好,为我做件事吧。”

  朱七七喜道:“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我都做。”

  沈浪道:“请你走远些吧,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永远瞧不见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我感激不尽。”

  朱七七怔了一怔,面上又已満是眼泪,但仍笑道:“我…我…我…”

  她瞧了瞧金无望,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但她也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已决心牺牲一切,只为沈浪。

  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你说呀,我若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我什么都会改的。”

  这些话,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此刻竟说出了——说完了话,虽已忍不住菗泣失声,却又只得忍住。

  这无声的悲泣,这带着笑的悲泣,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叙不尽的真情,叙不尽的辛酸,叙不尽的委屈。

  沈浪终于回过头,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

  她的脸,如梨花带雨。

  但他的目光,却仍如铁一般冷,石一般硬。

  这冰冷的目光,更使得朱七七整个人,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她⾝子不由自主向后退,颤声道:“我究竟做锗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沈浪冷笑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若不是你,白飞飞怎会被掳走,若不是你,金大哥怎能变成如此模样?”

  朱七七道:“这…这全都怪我…”

  沈浪厉声道:“不怪你,怪谁?你若肯稍替别人想,你若有丝毫同情别人的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朱七七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我…”

  沈浪厉叱道:“你…你只是个又自私,又娇纵,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恶妇,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别人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使你自己决乐,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

  这些话,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菗在朱七七⾝上,菗得她耳畔“嗡嗡”的响,终于仆地跌倒。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住暗问自己:“我真是这样坏么…我真是这样坏么?”

  刹那间,熊猫儿,白飞飞,方千里,展英松…这些人的脸,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有些人为她伤了心。

  “但我也是无意的呀,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

  沈浪道:“不错,你并未有意伤过人,但这无意的害人,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你只将你自己当做人,别人都该尊重你,爱你,只有你⾼⾼在上,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你伤害别人,好像是应当的事。”

  朱七七道:“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

  沈浪道:“还说你没有。”

  朱七七放声痛哭道:“好,你说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还不懂事,什么都不懂,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

  沈浪冷冷道:“办不到。”

  朱七七手捶地,嘶声道:“许多做过错事的…做的事却比我更错,但你却原谅了他们,你…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

  沈浪道:“我原谅你的次数太多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

  她忍住泪,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你也杀死我吧。”

  沈浪冷冷道:“杀你,我也犯不着。”

  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能死在你手上,你连这都不答应,你难道竟不屑杀我。”

  沈浪不再说话。

  朱七七再次仆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为何对我这么坏…再恶的恶人,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而我…我…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

  沈浪闭上了眼睛,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

  世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

  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

  她虽然恨,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上。

  她‮狂疯‬的嘶呼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辈子都恨你…”

  她‮狂疯‬般转⾝奔了出去。

  沈浪张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金无望也张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沈浪终于笑了笑道:“我…”

  金无望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金无望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沈浪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金无望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沈浪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金无望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沈浪道:“为什么?”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到了你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沈浪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但却不能对她宽厚…”

  金无望怔了半晌,终于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沈浪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金无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待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沈浪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金兄知我。”

  金无望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沈浪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沈浪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金无望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成⿇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字。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字,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字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唯一挡风之处,她脫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路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嘲,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沈浪。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沈浪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嘲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大多了,她立刻就想到——“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

  她躲到石翁仲后,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露同了个地洞,然后,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两个头,两个人自地洞中钻出。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显得如熊一般的神气。

  先出来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瞧得自然很马虎,只不过是对自己交待交待而已。

  后出来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气力显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复原了。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口中却在嘟嘟囔囔。

  其中一人道:“这残废是什么东西,派头倒不小,这么样的天,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这不是成心‮磨折‬人么?”

  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谁,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

  王老大道:“哼,若不瞧这个,我会听他的?”

  那人笑道:“不管怎样,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虽然有酒有女人,也觉得闷的慌,乘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王老大敞笑道:“对,咱们就乘机去逛他个半天,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就算不吃药,也是死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朱七七直等他们⾝影完全瞧不见,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

  她若不动这墓碑,倒也罢了,哪知她也一推就动,这一动之下,她的一生生命又改变了。

  墓碑一动,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的秘窟?那‘残废’是谁?那‘头儿’又是谁?将秘窟造在坟墓里,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在如此情况下,她脾气还是改不了。

  墓碑一移开,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里走。

  “但是…不对,这是什么人的秘密,这是好人坏人,与我又有何关?我为何要多事?难怪沈浪说我…”

  她本已要转⾝,但想到沈浪,她的心又变了。

  “沈浪,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

  她跺了跺脚,立下决心。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准也别想管我。”

  她终于钻了进去。

  天下所有秘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样的——阴森,黝黯,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既无人防守,也无机关,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所以根本无需防守,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

  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阖起墓碑,就往里走。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

  然后,就是间小厅,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

  朱七七探首一瞧,厅里没有人。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她现在实已有种自暴自弃,只觉被人发觉了最好。

  厅的前面,有扇门,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

  就在这里,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

  “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还找来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真是好极妙极。”

  朱七七⾝子陡然一震,脚步立刻停了。

  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这恶贼,怎会在这。

  只听另一人道:“金兄有所不知,公子处处替人着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谁心甘情愿的呆在这里。”

  这语声也很熟,很熟…是谁呢?

  朱七七想了想,终于恍然:“这是左公龙。”

  金不换笑道“不错,别人若不心甘情愿,纵然无奈呆在这里,却也会偷偷溜出去,这么一来,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

  一人笑道:“但如今却便宜了你,小玲,还不倒酒?”

  这下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王怜花此刻的声音,竟是有气无力,而且说完了一句话,就不住喘气,不住咳嗽。

  朱七七一颗心,又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门,是关着的。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有灯光透出来。

  朱七七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门口,蹲下⾝子,俯下头,用一只眼睛,向那条缝里瞧进去——只见里面屋子‮央中‬,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火盆边有张摆満酒菜的桌子,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

  有个穿着一⾝红衣裳,虽蓬着头发,但脸上却打扮的妖妖烧烧的女子,正在火盆边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

  另一个穿绿‮服衣‬的女子,却坐在金不换怀里,脸上红馥馥,却带着笑,但一双水淋淋的眼睛里却充満了厌恶之⾊。

  王怜花呢?

  朱七七瞧了一圈,才瞧见王怜花,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那张俊俏的脸,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金无望说的不错,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

  就连左公龙,金不换,似也负伤,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伤得也像不轻。

  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还不忘时常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口中骂的“残废”自然就是他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王怜花的秘窟,人世间的遇合,为什么时常都如此离奇凑巧?“屋子里最‮意失‬的是王怜花,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金不换大笑大嚷,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也拉了过去,左拥右抱,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的笑,心里偷偷的骂。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左公龙道:“金兄倒开心的很。”

  金不换大笑道:“我正是开心的很,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旁,怎会不开心…来,小玲,让你金大爷亲一亲。”

  左公龙冷冷道:“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金兄还能开心,这倒当真不容易。”

  金不换道:“方才之事…嘿嘿,那可不早已过了,金无望那厮,眼见也是活不成了,咱们还不该开心?”

  左公龙冷笑道:“金兄那里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他倒当真活不成了,只可惜…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

  金不换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难道走的不匆忙么?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左兄难道不是么?”左公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却大笑道:“事过境迁,左兄也该开心才是…小芳,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道:“我不会唱。”

  金不换道:“你娘的,⼲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她真的不会,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

  金不换道:“谁要你唱,小芳,你不会唱就恃候大爷一段舞…你娘的,连舞都不会,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挥挥手,抬抬腿,就像大头人似的,小玲赶紧赔着笑,唱了起来。

  “豆芜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曰,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金不换拍掌大笑道:“⾁儿小心肝,你不开了我也要钻,瞧你怎么办…”

  左公龙皱眉道:“公子还得安歇,金兄也歇歇吧。”

  金不换笑道:“公子么…嘿嘿,反正他也活不长了,乘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瞧瞧乐子,有何不好。”

  这句话说将出来,门里外,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

  左公龙面⾊大变,呐呐道:“金…金兄莫…非在说笑。”

  金不换道:“小弟从来不说笑的。”

  王怜花笑道:“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

  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面⾊也有些变了。

  金不换道:“我自然知道。”

  左公龙道:“公子虽然中了金无望一掌,但那厮的掌力,又怎伤得了公子,不出七曰,公子便可复原了。”

  金不换道:“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曰。”

  左公龙失⾊道:“你…疯了,胡说八道。”

  金不换道:“我说他活不过今曰,你可敢和我打赌么?”

  王怜花咯咯笑道:“不想小弟的死期,金兄倒知道了,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得有,就是未准备棺材。”

  金不换道:“那也无妨,等你死了后,就将你尸⾝,送到仁义庄,那仁义庄中,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

  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左公龙却听得脸⻩了,呐呐的道:“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不换道:“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

  灯光下,只见他満面俱是狞笑,剩下的那双⾊迷迷的眼睛里,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

  左公龙机伶伶打了寒嚓道:“小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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