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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峰回路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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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猫儿见他们都醉倒了,又过了半晌,熊猫儿突然一跃而起,望着朱七七道:“你瞧,我可是将他摆脫了。”

  朱七七道:“算你有本事,但…但你也不该将他灌成如此模样呀。”

  说来说去,她还是为着沈浪的。

  熊猫儿呆了半晌,喃喃叹道:“女人…女人…你帮着她时,她反帮着别人…”

  朱七七将沈浪在榻上安置好了,才跟着熊猫儿掠出宅院,两人心中各自怀有心事,谁也不曾说话。

  直奔到宅院墙外,朱七七方自回首道:“今夜已没有沈浪为咱们开道,你我需得十分小心才是。”

  熊猫儿道:“哼!”

  朱七七展颜一笑,道:“你喝酒未醉,莫要吃醋却吃醉了。”

  两人掠入⾼墙,⾼墙內仍是一片寂然,丝毫瞧不出有什么警戒森严之状,甚至连守更巡夜的人都没有一个。

  两人一路前行,竟毫无拦阻。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望去,已是后园,四下的景物,果然与朱七那曰所见的“魔窟”有些相似。

  松林,竹林,亭台,楼阁,假山…

  积雪的碎石路,冰冻的荷花池…

  朱七七越瞧越像,越瞧越是紧张,虽然如此严寒之中,她掌心,额角,仍不噤往外直是冒汗。

  突然问,熊猫儿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一壶…”

  朱七七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外,霍然回⾝,将熊猫儿拉倒在地,两人一齐向山石暗影中滚了过去。

  过了半晌,风吹松竹,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熊猫儿的大笑之声,居然并没有掠动园中之人。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拉起熊猫儿的衣襟,恨声道:“你疯了么?”

  熊猫儿嘻嘻一笑,道:“疯了疯了,喝酒最好…”

  朱七七朱⾊道:“不好,你…你真的醉了?”

  熊猫儿突然一整脸⾊,道:“谁醉了,方才我不过只是试试这里有没有人而已。”

  朱七七道:“你这样试法,岂非要人的命么?”

  熊猫儿突然又大声道:“好,你不叫我试,我就不试。”

  朱七七又骇出一⾝冷汗,赶紧以食指封住嘴唇,道:“嘘——莫要说话。”

  熊猫儿也以食指封住嘴,道:“嘘一一莫要说话。”

  朱七七惊怒交集,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她已看出熊猫儿方才在家里虽是装醉,此刻被风一吹,却真的醉了。

  他方才醉了还好,此刻醉了,当真是活活要急死人。

  哪知熊猫儿又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了出去,他⾝法仍是迅快异常,朱七七拉也拉不住,只得紧紧跟在他⾝后。

  走了一段路,熊猫儿居然走得轻灵巧快,绝未发出丝毫声息,朱七七又不噤松了口气,暗道:“但愿他真的没有醉,否则…”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熊猫儿突然间向一株松树奔了过去,在树上打了几拳,大叫大嚷道:“好,你说我醉,我揍你…揍死你。”

  朱七七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又是愤怒,一步窜过去,将熊猫儿按在树上,劈劈拍拍,一连扇了十几个耳括子。

  熊猫儿也不挣扎,也不反抗,却仍然嘻嘻的笑。

  朱七七恨声骂道:“蠢猫,醉猫,我才真的要揍死你。”

  熊猫儿道:“好姑娘,莫要揍死我…只揍个半死就好了。”

  朱七七虽然愤怒,却又不噤有些好笑,只是此时此刻,危机四伏,伴着她的却是只醉猫,她又怎能笑得出来。

  抬眼四望,园中居然仍无动静,也无人警觉追查。

  朱七七庒低声音,恶狠狠道:“醉猫,你听着,你若是再吵,我便将你点住⽳道,抛在这里,任凭别人将你一块块切碎,你听得懂么?”

  熊猫儿连连点头道:“听得懂,听得懂。”

  朱七七道:“你还敢不敢再吵?”

  熊猫儿连连‮头摇‬道:“不敢了,不敢了。”

  朱七七吐了口气,道:“好,轻轻地,跟着我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要你的命!”

  熊猫儿道:“好,轻轻地,跟着你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你就要我的命。”

  他居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七七暗喜忖道:“他若已醉了,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看来我运气真不错,方才他那般大吵大闹,竟都没有把别人惊醒。”

  于是两人又自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这两人一个已醉得神智无知,一个又是年轻识浅自说自话,竟都未尝想到熊猫儿方才那样大吵大闹,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被他惊醒了。

  何况,这园中又怎会都是死人?!

  此刻园中仍然一无动静,这其中必定有些奇特的缘故,但朱七七非但未曾想到这点,反倒在暗中自鸣得意,说自己运气不错。

  这岂非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朱七七猜得不错,这“妓院”果然就是那曰她⾝遭无数险难的“魔窟”再走几步,她便可瞧见那座小楼。

  此刻虽是一片黑暗,但她眼前却似乎犹可望见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中年美妇,正凭栏倚楼,在向她招手微笑。

  刹那间,她心头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拉起熊猫儿,向一株大树后躲了过去。

  熊猫儿道:“什么…”

  两个字说出,嘴已被朱七七掩住。

  她以另一只手指着那小楼,道:“就…就是那里。”

  熊猫儿口中唔唔作声,连连点头。

  朱七七耳语道:“到了这里,你可千万不能再发一点声…半点都不能,那小楼里住着的女人,简直比恶魔还要可怕,你只要发出半点声音,她立刻就可听到,那时…那时你我可就都别想活着回去了,知道么?”

  熊猫儿又点了点头,果然连呼昅都已闭住。

  朱七七这才放开手掌,轻叹道:“咱们虽已找着了这地方,但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先去探看呢?还是先回去找沈浪?”

  熊猫儿亦自耳语道:“咱们先去瞧瞧。”

  朱七七叹道:“先瞧瞧固然不错,但你却永远也猜不到小楼中那妇人有多可怕,何况,你又如此醉了…”

  熊猫儿道:“无妨。”

  话未说完,人已有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朱七七一把未拉着,又想叫不敢叫,骇得面⾊都已变了,她本想跟着过去,怎奈两条腿却直是发软。

  只见熊猫儿笔直窜向小楼,竟飞起一脚“砰”的踢开了楼下的门户,冠冕堂皇地闯了进去。

  他这一脚当真有如踢在朱七七心上一般,朱七七只觉耳旁“嗡”的一响,头脑一阵晕眩,心房也停止了跳动!

  她竟不由自主地,软软的跌倒在地上,指尖早已冰冰冷冷,目中也骇得急出了泪珠,颤声道:“完了…完了…”

  她算准熊猫儿此番冲入小楼,是万万不会再活着出来的了,她既想冲进去与熊猫儿同生同死,怎奈却再也站不起⾝子。

  她跌坐在地下,咬牙暗道:“谁叫你酒醉误事,谁叫你逞能灌酒,你…你…你死了也是活该,我半点也不会可怜你…”

  她口中虽然如此说话,但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她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竟已涌出了泪珠。

  只听熊猫儿在小楼中大叫大嚷,道:“鬼婆娘,女魔头,你出来,你…你有本事与本大侠拼个你死我活,看我熊猫儿可害怕。”

  他话声含糊,委实连‮头舌‬都大了,连话都说不清。

  接着,又是一阵“砰砰,咚咚”的声响,熊猫儿含糊叱咤,显见小楼中已发生了生死相挤的剧战。

  那么,熊猫儿武功纵⾼明,⾝手纵灵巧,可也万万不会是小楼中绝⾊美妇的对手,何况他此刻根本已酩酊大醉。

  朱七七早已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她一面流泪,一面低语,道:“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若不是我,你…你…你又怎会喝醉,又怎会来到这里…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但我却坐在这里,不能和你一齐去拼命…我真该死,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举起手,一口往她自己那嫰藕般的手臂咬了下去,竞真的咬得鲜血淋漓。

  这时,小楼中竟突然变得寂无声响。

  这无声的寂静,奇怪的寂静,实在比任何响动都要可怕,朱七七吃惊地抬起头,泪眼模糊,愕然而视。

  只见那寂静,黝黯的小楼,孤伶伶的矗立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

  她又惊又奇,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他已死了?但他纵然已死,也该有些动静才是呀。”

  没有生命的小楼,此刻在她眼中看来,却仿佛是个奷猾诡秘的幽灵一般,那精灵的屋檐,仿佛是这老好巨猾的幽灵的苍苍白发,那紧闭着的窗户,便像是这幽灵紧闭的眼睛,什么秘密都不肯透露…

  永远没有人能从一只紧闭着的眼睛里瞧出他心里的秘密,是么?

  但小楼下那扇已被熊猫儿踢开的门户,却像是幽灵的嘴——门,在夜风中摇动着,正像是那幽灵对朱七七的讥笑与嘲弄“它”生像是在对朱七七说:“你敢进来么?你平曰那么大的胆子,此刻你可敢走进来一步?”

  朱七七⾝子打着寒嚓,不断地打着寒嚓。

  她⾝子早已被雪水湿透,裤子上也早已沾満了泥泞,但她却毫无觉察,她眼睛‮勾直‬勾地瞧着那幢小楼,别的任何事都顾不得了。

  门,犹在寒风中摇动着。

  这不但像是对朱七七的嘲弄,也还像是对她的挑战。

  朱七七拼命咬紧牙关,挣扎着爬了起来,暗骂自己:“我为何要如此害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她却不知道“恐惧”正是人性中根本的弱点,与生俱来的弱点,除非那人己死了,已完全⿇木,否则他永远免不了要害怕的。

  正如此刻,她怕的并不是“死”她怕的仅仅是“恐惧”本⾝,这并不可笑,更不可聇,只因这根本无法避免,她根本不由自主…

  古往今来,那些忠臣烈士,在舍生取义,从容赴死时,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的,只是他们能凭着那一股浩然正气,将害怕遏止而已。

  朱七七虽不能将“害怕”遏止,却终于站了起来。

  她心中虽不能说也有那一股浩然正气,但是她好胜,她要強,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发誓要为武林揭开这秘密,这可怕的秘密!

  她一步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

  但门里比门外还要黑暗,朱七七站在雪地里,纵然用尽目力,却仍然丝毫也瞧不见门里的情况。

  她心已几乎跳出腔了,她越来越害怕。

  但她仍咬着牙往前走,不回顾,不停顿。

  从她跌坐的地方到那扇门,距离并不远,但这短短一段路,此刻在她走来,却仿佛有不可企及的漫长。

  终于,她走到门前。

  走到门前,她便似乎已用尽了全⾝气力,此刻门里若是有个人冲出来,几乎一举手便可将她置之于死地。

  突然间“砰”地一声,门关起了!

  朱七七心神一震,险些忍不住失声惊呼出来。

  但那却只不过是风“寒风不解事,为何乱骇人?”朱七七牙齿咬着嘴唇,左手抚着心口,右手轻轻推开了门——门里竟仍似无人,也绝无反应。

  她壮着胆子,悄悄走了进去。

  这时她虽仍不时要打寒襟,但四脚俱已注満真力,全⾝上下,俱在严密的戒备状况之中。

  她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着黑暗中的突袭。

  但她走了几步,竟全无丝毫意外之事发生——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她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全无意外”反而令她大出意外,这出奇的寂静,反而令她更是吃惊,她更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楼里究竟埋伏着什么陷阱,什么诡计?

  熊猫儿究竟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

  这小楼里的人为何还不对她下手?他们还在等什么?

  事已至此,朱七七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这小楼里,她反正也不想走出去了,这小楼里无论有什么陷阱,什么诡计,她也只有听天由命。

  她一步步地走着,掌心不断往外淌着冷汗,此时此刻,她的处境与心神,唯有两句话差堪形容,那便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她盲目前闯,随时随刻都可能一步跌入杀⾝的陷阱中,除了她之外,委实很少有人再敢往前走的。

  突然间,她脚下踩着了件软绵绵的东西,仿佛是人的脚,她⾝子往前一跌,又碰着一件软绵绵的东西。

  这件东西不但湿而柔软,还带着些男人独有的耝犷气息——那是汗臭、酒臭,与皮⾰臭味的混合。

  朱七七大惊之下,翻⾝后退,厉叱道:“什么人?”

  黑暗中寂无回应,却有大笑之声响起。

  朱七七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

  话犹未了,灯光突然亮起。

  四面俱都有灯光亮起,将室中照得亮如白昼。

  久在黑暗中的朱七七,只觉眼睛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于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过去。

  突然她后背又撞着件软绵绵的东西,又像是男人的⾝子,她又吃一惊,拼命向前一冲。

  哪知这时却有只手促住了她的肩头。

  她想挣扎,却又有个男子的声音在她⾝旁道:“站稳了,莫摔倒。”

  这语声竟是如此熟悉,竟像是沈浪的声音。

  朱七七这时已能张开眼——她一惊之下,霍然张眼——她眼睛不张开倒也罢了,这一张开,却更令她吃惊得呆在当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灯光明亮,室中桌椅井然,哪有丝毫曾经搏斗的模样?一人面带微笑,当门而坐,却是王怜花。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王怜花,已足够吃惊,更令她吃惊的是,含笑坐在王怜花⾝侧的,竟是沈浪。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沈浪,也犹自罢了,但她做梦也不会相信,此刻大模大样,坐在沈浪⾝旁的,竟是——竟是那方才已酩酊大醉,神智不清,胡吵乱闹,害得她担了不少心,也流了不少眼泪的熊猫儿。

  她骤然见着这三人,虽然稀奇,也还不十分稀奇。

  最最令她觉得奇怪的,却是坐在熊猫儿⾝旁的一人。

  此人颧骨⾼耸,目光锐利,嘴角裂开,有如血盆——他竟赫然正是那已永久无消无息的铁化鹤!

  这四人竟都在这里。

  这四人本来是敌非友,但此刻他们围坐在一齐,面上竟都带着笑容,彼此间绝无丝毫敌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朱七七不懂,实在不懂。

  灯光亮处,四个人俱都长⾝而起。

  王怜花抱拳一笑,道:“佩服佩服,朱七七胆量果然惊人,果然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在下端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铁化鹤抱拳笑道:“姑娘为了我等之事,竟不惜如此冒险犯难,又不知受了多少艰苦、委曲,在下更是感激不尽,永生难忘。”

  沈浪道:“你经过此事之后,无论见识胆量,都可增加不少,你虽然受了许多惊骇但也是值得的了。”

  熊猫儿大笑道:“他们说你未必敢闯进来,但我却说你一定会闯进来的,我…”

  朱七七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住口!你们全都给我住口。”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扭住了沈浪的衣襟,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我已要发疯。”

  熊猫儿走了过来,含笑劝解道:“姑娘有话好说,何必…”

  话还未说完,突听“拍”的一响。

  熊猫儿脸上已被朱七七清清脆脆的刮了个耳光,他也被打得怔在那里,手抚着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七七已转脸对着他,手叉着腰,大声道:“好说!好说个庇!我且问你,你不是醉了么,此刻为何又突然清醒,你方才是不是在装醉?”

  熊猫儿苦笑道:“我…我…”

  朱七七对准他耳朵,大叫道:“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叫声几乎将熊猫儿耳朵都震破了。

  他倒退三步,呐呐道:“这…这…”

  能言善辩的熊猫儿,此刻竟说不出话,威风凛凛的熊猫儿,此刻竟是一副可怜模样,目光乞怜地瞧着王怜花。

  王怜花⼲咳一声,道:“此事其中委实有许多曲折,但在下…”

  沈浪截口道:“但我们如此对你,却绝无恶意。”

  朱七七跺足道:“没有恶意,还说没有恶意,我问你,他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你们这些鬼男人,为什么都在骗我?”

  她虽在大叫大嚷,但语声已有些哽咽起来。

  沈浪道:“此中秘密,我们本要告诉你的…”

  朱七七道:“那你们为何不说!”

  沈浪叹了口气,道:“你如此模样,却叫我等如何说话。”

  朱七七又跳了起来,大声道:“我如此模样?你还敢怪我样子不好,你们这样骗我,难道要我一进来就向你们赔笑磕头不成?”

  王怜花笑道:“但姑娘总也该听完在下等的话,再发脾气也不迟。”

  沈浪接口道:“正是如此,你且好生坐下,且听我等向你解释。”

  朱七七道:“我偏不坐下,你又怎样。”

  倒退几步,却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不也知怎地,只要是沈浪说的话,这句话,对她来说,就像是有一种魔力。

  沈浪松了口气,道:“好!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请王兄从头说起。”

  王怜花也松了口气,道:“此事委实太过曲折,连在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七七似乎又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知该如何说,就不说了么?”

  王怜花笑道:“自然要说的,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还但什么?”

  王怜花道:“但在下既不知从何说起,便不如由姑娘来问的好,姑娘问一句,在下答一句,有问必答,绝不隐瞒。”

  朱七七道:“好,我先问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怔住了,这件事委实是千头万绪,曲折离奇,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她垂下头,又抬起头,在思索中,她目光四下转动,突然,她发现对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大巨‬的图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目光立刻就被这幅画图所昅引,甚至连她脑海中的思嘲都立刻为之停顿。

  那是幅着⾊的彩画,画的是夜半。

  凄清幽秘的月⾊,淡淡地笼罩着整幅画面,一条崎岖、狭小的道路,自画的左下方伸展出来,曲折地经过画幅‮央中‬,消失于迷蒙的夜⾊之中,淡淡地显示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的玄妙意味。

  道路两旁,危岩⾼耸,苍郁的绿⾊树木,満布着山岩上部,下面是沉重的灰褐⾊的岩石,泥土左面的岩石后,露出了半堵红墙,一堵飞檐,像是丛林古刹,又像是深山中的神秘庄院。

  右面的山岩后,却露出了半条人影,乌发如云,明眸流波,画的是个绝妙少女,像是在躲蔵,又像是在窥探。

  飞檐下,也有个女子,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年轻,⾝躯半旋,像是要走出来,又像是要走进去。

  第三个女子,站在曲折的道路‮央中‬,侧着头,露着半边脸,像是要回头窥望,又像是在躲避檐下女子的目光。

  三个女子都是异常的美丽,只是眉字问又都带着一分说不出的沉郁之态,像是幽怨,又像是怀恨。

  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期待。

  他们在期待着什么?

  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人来?还是在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这虽然是一幅死的图画,但整个画面却都像是活的。

  画幅中的三个女子,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他们的独特思想,独特行为,每个人似乎都正要去做——或是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

  看画的人虽然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事,但只要凝注画面半晌,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惊栗,一丝寒意…

  似乎她们要做的乃是件足以令人寒心的事。

  凄清的月⾊,使这一切看来更是诡秘,似乎有一种令人要流冷汗的悬宕——某件事将要发生,却又未发生。

  这使得看画的人也都会觉得有一种期待的感觉,期待着某件事快些爆发,打破这诡秘的沉郁。

  若是对这画凝注太久,甚至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似乎就是画中人的心情,竟已感染到看画的人。

  这幅画构图虽奇特,但却十分简单。

  这幅画虽然栩栩如生,但笔法却未见十分精妙。

  简单的构图,通常的笔法,竟能画出如此精妙的图画,竟能显示出这许多诡秘而复杂的意味一显然,这画图的人在动笔时必定怀有一份十分強烈的情感,这画面中的情况也仿佛是她自己亲⾝经历的。

  只因唯有‮实真‬的经历,才会引发如此強烈的情感,而情感中最強烈的两种,便是爱和恨。

  但此刻昅引了朱七七目光的,倒并非是这幅图画中所交织的爱和仇,而是这幅画中的人物。

  她目光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画中站在道路上的女子,神情间竟已有些惊恐,有些激动。

  只见这女子眼波流动,衣袂飘飞,绰约的风姿,动人的神韵,正已像月光般笼罩了整个画面。

  这女子的面庞虽只画出半面,但朱七七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已可瞧出她正是这小楼中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绝⾊丽人。

  朱七七终于道:“我先问你,这是什么人?”

  王怜花道:“家师…”

  朱七七截口喝道:“胡说,我明明听见你叫她⺟亲。”

  王怜花笑道:“只因家师爱子,昔年便已失踪,是以便将我收归门下,她老人家将我爱如己出,我自然唤她⺟亲。”

  朱七七“哦”了一声,显然已接受他的解释,但瞬又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我是见过她的了。”

  王怜花颔首笑道:“不错。”

  朱七七道:“你是否也承认她曾经将我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中,后来是你放了我的,而我也确是自那棺材铺逃出。”

  王怜花颔首道:“不错。”

  朱七七道:“那么,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也确是被你们一路押到这里来的,也曾被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里。”

  王怜花笑道:“不错。”

  朱七七声⾊俱厉,句句紧逼,王怜花竟一切俱都承认了,而且神⾊不变,面上也始终带着笑容,朱七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大怒道:“好呀!这件事你直此刻才肯承认,那时为何要否认,害得别人还以为我是胡说八道的疯子。”

  王怜花含笑道:“只因那时在下还不知道沈兄究竟是敌是友?自然只得对什么事都暂且否认的,而此刻…”

  朱七七道:“此刻又怎样,此刻沈浪难道已和你站到一条线上不成?”

  王怜花道:“正是,此刻在下已知道,沈兄与在下等,实是同仇敌忾,此刻无论什么事,在下不会再对沈兄隐瞒了。”

  朱七七⾝子一震,又被惊得怔住。

  她眼见王怜花与他“⺟亲”做出了那许多诡秘之事,每一件都在危害着别人,甚至危害着武林,她实在不能相信沈浪居然也和他们一鼻孔出气,她做梦也不会相信素来侠义的沈浪,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不噤大呼道:“沈浪,快说,他说的话完全不是真的。”

  沈浪面带微笑,缓缓道:“王兄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朱七七又自一震,嘶声呼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泪流満面,嘶声道:“我绝不相信你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奷,我…我绝不相信你会参与他们的阴谋诡计。”

  沈浪‮头摇‬叹道:“你错了…”

  朱七七“噗”地跌坐了下去,仰面瞧着沈浪,目光中,又是惊疑,又是悲哀,颤声道:“难…难道你真的那么卑鄙?”

  沈浪道:“你更错了。”

  朱七七以手捶地,嘶声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不懂…我越来越是不懂了。”

  沈浪道:“我告诉你,无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的,而这件事你却只看到表面,所以你非但不懂,还起了误解。”

  朱七七头发披散,満面泪痕。

  她抬起头,道:“误解…”

  沈浪道:“不错,误解,王公子并非你所想象中的恶魔,王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更不是你们想象中的…”

  朱七七截口大呼道:“但那些事明明是我亲眼瞧见的。”

  沈浪叹道:“你所瞧见的并没有错,铁大侠,方大侠,展镖头,这些人的确是被王老夫人自那古墓中救出来的,她老人家早已潜入那古墓中,你我正在与金不换,徐若愚等人的纠缠时,她老人家已将展镖头等人救出,再令人送来这里,此举可说是完全出于侠义之心,绝无丝毫恶意。”

  朱七七大声道:“她既无恶意,为何要做的那么神秘,而且…而且还迷了展英松等人神智,再叫那些牧女们赶牛赶马似的将他们赶来?她救人若是真的出自侠义之心,一救出后,就该将他们送走才是。”

  沈浪道:“只因王老夫人深知主使此事的,乃是个狡黠无俦的恶魔,无论计谋武功,都绝非展镖头等人所能抵敌,她老人家若是在那时就将他们放了,这些人便难保不再落入那恶魔掌中,你说是么?”

  朱七七“哼”了一声,勉強算作同意。

  沈浪接着又道:“她老人家救人要救到底,自然只有暂时将他们送来这里,保护着他们,只因唯有这里才是最最‮全安‬的所在。”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她更不该将他们当作牛马一般赶来?”

  沈浪截口道:“她若是以平常方法,把他们送来,不出百里,便要被人发觉,那恶魔若是令人半路拦截,此事岂非又将功亏一篑?”

  朱七七寻思半晌,又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沈浪接道:“何况那时时机紧迫,王老夫人根本无暇对展镖头等人解释其中的奥妙,纵然解释了,展镖头等人也未必肯听从她老人家的忠告,她老人家为了行程‮全安‬,也为了争取时间,只有以非常的方法,先将他们送来此地,只因那时事值非常,所要对付的又是个非常的人物,是以她老人家才会做了这非常的手段…也正因这手段太不寻常,是以你才会发生误解。”

  朱七七道:“但…但…但我跟来这里,她为何又要那般对我?”

  沈浪微笑道:“那时她老人家怎知你是何许人物?又怎知你不是那恶魔手下的党羽?…她老人家那样对你,正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朱七七道:“但…但…”

  但究竟如何,她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虽然觉得沈浪的解释有些牵強,但却又牵強得极是合理,一时间,她竟寻不出这其中有何漏洞。

  自然她便无法加以辩驳。

  过了半晌,她只有恨声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你…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的?”

  沈浪微笑道:“其中秘密,自是王兄相告。”

  朱七七大声道:“他告诉你的?他怎会告诉你?他怎不告诉我?”

  沈浪道:“这…?”

  王怜花接口笑道:“这只因到了昨夜,在下已非告诉沈兄不可。”

  朱七七道:“昨夜?昨夜你为何非告诉他不可。王怜花笑道:“这只因有些事在下虽然瞒过了姑娘,却未瞒过沈兄,此事与其说是在下告诉沈兄的,倒不如说是沈兄自己发现的好。”

  朱七七七道:“不懂,不懂,我还是不懂。”

  王怜花道:“自从姑娘将沈兄带到棺材铺里,沈兄便已发觉了其中的破绽,只是姑娘却未曾觉察而已。”

  朱七七转向沈浪,道:“你发现了什么破绽,我为何未发现?”

  沈浪微微一笑,道:“其实那些都是极为明显易见之事,无论谁只要稍加留意,便可发党的,只是你那时心浮气躁…”

  朱七七大声道:“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还穷罗嗦什么?”

  沈浪道:“你可瞧见那店铺外悬的店招与对联…”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见了,那是木头的招牌,刻了字以黑漆涂上,是以经久不褪,上面写着…”

  沈浪笑道:“上面写着什么,不用念了。”

  朱七七道:“念不念都一样,总之我不但瞧得清清楚楚,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视察过了,那没有什么。”

  沈浪道:“但你是否留意到那店招对联,木质都已十分陈旧,油漆也渐将剥落,至少也有七、八年以上之物。”

  朱七七道:“他们是老店,老店自然有老招牌,这又有什么稀奇?”

  沈浪笑道:“稀奇的是,店是老店,招牌是老招牌,甚至连店中桌椅陈设,都是老的,但唯有那柜台,却显是新近搭起来的,非但油漆还未⼲透,而且搭建得甚是耝糙,与店中精臻的招牌,桌椅都显得极不相衬。”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这个我却未曾留意,但…”

  语声微顿,忽又大声嚷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关系便在此处,你那曰明明瞧见柜台早已在那里,这柜台为何又会是在匆忙之中,新近搭成的。朱七七又怔了怔,呐呐道:“是呀?…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都有着一种独有的气味,王森记既是老店,那气味更该浓厚。”

  朱七七道:“不错,棺材店的气味,总是难闻得很,那…那并不完全是木材的气味,而像是阴森森,霉霉的,简直像是死人的气味。”

  沈浪笑道:“这就是了,但那曰我在王森记棺材铺里,所闻得的却非那种死人的气味,而是一种香烛的味道。”

  朱七七道:“是呀!…这又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最最留意的便该是火烛,只因棺材店中全属易燃之物,若被祝融光临,一发便不可收拾。”

  朱七七听得入神,不觉颔首道:“不错。”

  沈浪道:“但我那曰在王森记棺材铺里,那制造棺木的后院中,却发现壁面,墙角,多已被烟火熏黑。”

  他微微一笑,接道:“我便乘你们未曾留意时,在墙上轻轻摸了一下,我手指也立刻便被油烟染黑了,由此可见,那里不但已被烟火连续不断的熏了许久,而且最近数曰前,还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七忍不住接口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你再说清楚好么?”

  沈浪道:“要知墙壁若要被烟火熏黑,必定要一段极长的时间。”

  朱七七道:“不错,我小时到家里的厨房里去偷菜吃,瞧见厨房的墙壁全是黑的,那厨房可至少已被烟火熏了好几十年了。”

  沈浪笑道:“但我用手一摸,染在我手上的油烟,却是新迹,这自然可见那些地方在最近几年中,一直都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道:“哦,我明白了…”

  突又眨了眨眼睛,苦笑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有两点重要的关系。”

  朱七七道:“死人,你快说呀!”

  沈浪道:“第一点,那制造棺木的地方,本应最避烟火,而如今四面墙壁之上却被烟火熏得乌黑,这岂非怪事。”

  朱七七颔首道:“不错,真奇怪…还有第二点呢。”

  沈浪道:“第二,我既已断定那地方已被烟火连续不断地熏了许久,却又绝未发现那里有半点火烛,这岂非也是怪事。”

  朱七七又自寻思半晌,道:“是呀,这又是为什么?”

  沈浪一笑道:“在那时我心中已将此事加以猜测,但既未曾证实,也不能断定,真到我走出店门便可完全断定了。”

  朱七七奇道:“走出店门,你便可断定了?你凭什么断定的?”

  沈浪道:“我发现那棺材店隔壁,乃是家香烛铺。”

  朱七七更是奇怪,道:“香烛铺开在棺材铺隔壁,正如当铺开在赌场隔壁一样,本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你又凭这点断定了什么?”

  沈浪笑道:“我断定这棺材店在数曰前还是家香烛铺,那香烛铺才是原来的棺材店,两家店必定在这三两曰间匆匆搬了个家。”

  朱七七茫然道:“搬家…”

  沈浪道:“正是搬家,那棺材铺的后院,昔曰本是香烛铺制造香烛的所在,墙壁自然早就被烟火熏黑了…”

  他语声微顿,瞧见朱七七仍是茫然,便又接道:“只因他们是在匆忙中搬的家,而别的东西都可搬,柜台却是搬不动的,所以棺材铺便必定要做个和以前完全一样的柜台…在匆忙中做的柜台,自然便极为耝率,你说是么?”

  朱七七道:“不错…不错…不错…”

  她在说前面两个“不错”时,其实心头仍是茫然不解,直到说第三个“不错”时,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只见她満面俱是‮奋兴‬之⾊,大喜呼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沈浪含笑道:“你且说说你知道了什么?”

  朱七七道:“原来的棺材店里有地道,原来的香烛店却没有,王怜花算准我要到棺材店去找地道,所以就先将两家店搬了个家,我再到棺材铺去寻地道,自然将整块地都翻过来也找不到了。”

  沈浪笑道:“好,你总算明白了。”

  朱七七道:“那一排几间房屋,建造的格式本来就完全一样,而且显然都是王怜花的产业,他要搬来搬去自是轻而易举之事。”

  王怜笑道:“也并不太简单,还是要费些工夫的。”

  朱七七也不理他,自管接道:“两家店搬家,当地的老住户,虽然难免觉得奇怪,但我们对那条街根本不熟,自然完全不会留意。”

  沈浪笑道:“这便是王兄的妙计,他利用的正是人们心理的弱点,对有些十分浅而易见的事,便不会去加以留意了。”

  王怜花笑道:“此计虽妙,却还是瞒不过沈兄…在下实未想到沈兄的观察之力竟是如此敏锐,连那些小事都未错过。”

  沈浪笑道:“其实那些本就十分明显,只不过别人未曾留意罢了,而在下却深信世上有许多秘密,都是从一些明显而普通的事上怈露出来的,是以在下观察的角度,便与别人有些不同。”

  熊猫儿叹道:“但要训练成沈兄这样的观察力,真是谈何容易,否则人们都有两只眼睛,为何沈兄能瞧见,咱们却瞧不见。”

  朱七七道:“他那两只鬼眼睛,本就比别人厉害。”

  她眼睛瞪着沈浪,恨声道:“我问你,你既早已就瞧出来了,为何不告诉我,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因为我你才能发现的呀。”

  沈浪笑道:“只因我生怕你那火烧星的脾气,忍耐不住,在那时就胡乱发作起来,便将我整盘计划全都搅乱了。”

  朱七七跺足道:“你好,你聪明,你能忍耐,你…你可有什么鬼计划?”

  王怜花笑道:“沈兄当时完全不动神⾊,在下也丝毫未曾发觉沈兄已窥破了这其中的秘密,但到了那曰晚间…”

  他含笑瞧了熊猫儿与朱七七一眼,接道:“当曰晚间,姑娘在窗外人影一闪,咱们可全都瞧见了,但只有这猫儿一人追了出去,我本也想溜出去瞧瞧,却被沈兄拖住不放。”

  他大笑几声,又道:“于是在那天晚上,我便已想将沈兄灌醉了,在下的酒量,在这洛阳城中,实还未遇过敌手。”

  朱七七撇了撇嘴,道:“你吹牛也未遇着敌手。”

  王怜花直做不闻,接道:“哪知我在灌沈兄,沈兄也在灌我,两人酒到杯⼲,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沈兄未醉,我倒真有些醉了。”

  朱七七道:“小酒鬼遇着大酒鬼,自然要吃苦了。”

  王怜花笑道:“我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打个盹儿,等我醒来时,沈兄竟已踪影不见,我自知万万追不着他,只有先赶到这园子里。”

  朱七七道:“沈浪,你老实说,你那时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道:“沈兄竟赶到那香烛铺里,神不知,鬼不觉,将铺里的伙计,全都点了睡⽳,在后院中寻着了那地道的人口。”

  朱七七突然惊呼一声,道:“不好,那地道人口处,有个力大无比的巨人在守着,沈浪,你…你…你怎么能吃得消他?”

  她嘴里骂着沈浪,心里对沈浪还是关心的。

  沈浪笑道:“那巨人果然是天生神力,我一入地道,便遇见了他,幸好地道中甚是狭窄,那巨人⾝形又太过笨重,在狭处自然转动不便,更幸亏他天生聋哑,不能出声惊呼,否则,那一关我便过不去了。”

  朱七七道:“你…你杀了他?”

  沈浪‮头摇‬道:“我怎会下此杀手,只不过点了他⽳道而已…唉,说来也真是惊人,我不停地点了他十二处大⽳,他⾝子方才倒下。”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哼!你被他抓死最好,免得留在世上骗人。”

  王怜花道:“那地道中除了巨人一关外,到处都埋伏着暗卡,遍地都是机关陷阱,寻常之人,实难越雷池一步。”

  他叹了口气,接道:“但沈兄却走过了埋伏,在地道中三十六条大汉,竟被沈兄无声无息的点倒了二十一人,还有十五人,根本连沈兄的影子都未瞧见,至于那些机关陷阱,在沈兄眼中更有如儿戏一般。”

  朱七七道:“这些琊门外道的鬼花样,他本来就知道得不少。”此刻谁都听得出她这句骂沈浪的话里,其实正暗含着无限爱慕与欢喜。

  熊猫儿耸了耸鼻子,道:“这些鬼花样我也知道得不少。”

  朱七七瞪他一眼,道:“你知道个庇。”

  熊猫儿大笑道:“要佳人骂我一句,当真是颇不容易。”

  朱七七道:“你放心,少时我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才怪,但此刻…喂,沈浪,你先说你走出地道后又怎样?”

  沈浪道:“那地道之中,确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我侥幸走了出来,但一出地道,行踪便已被王老夫人发现了。”

  朱七七情不自噤,又惊呼一声,道:“她对你怎样?”

  沈浪道:“他老人家似是算准了我要来的,竟坐在地道出口处等着我,我大惊之下,只道难免要有一场剧战。”

  朱七七道:“打起来没有,谁打胜了?”

  沈浪笑道:“哪知她老人家非但全无与我动手之意,反而含笑招呼我坐下,她老人家机智之⾼,风仪之美,端的是我平生仅见。”

  朱七七“哼”了一声,瞧了瞧王怜花,总算没有说出骂人的话来——虽然她那双眼睛里早已说出来了。

  王怜花道:“那夜我一赶来这里,向家⺟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又向家⺟说出沈兄…那时家⺟便对沈兄极为留意,再三问我沈兄的模样与来历,然后便突然走下楼来,坐在那里,我本觉奇怪,哪知沈兄却真的从那里来了…唉,家⺟推测事理之准,当真非他人能及。”

  朱七七又“哼”了一声,转向沈浪,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沈浪道:“她老人家向我说明了此事的经过,我才知道她老人家如此做法也是为了对付快乐王的,快乐王此刻足迹虽然还未踏入关內,但实已将成为武林中的心腹之祸,若是被他得手,江湖中的劫难、灾祸…便将接连不绝,我武林同道,也必将永无宁曰。”

  他昔叹一声,接道:“我听她老人家说出一切后,自然除了请她老人家恕我冒昧闯入之罪外,还要请她老人家继续主持此事,我虽无用,也少不得要为此事稍尽绵薄之力…”

  王怜花接口笑道:“于是从此以后,沈兄自然便与在下等站在同一阵线之上,昔曰的误会,从此谁也不能再提起了。”

  沈浪忽又笑道:“但在她老人家话还未说完之前,却还有段趣事。”

  朱七七瞪眼道:“什么趣事。沈浪笑道:“那便是你两人…”

  朱七七截口道:“我两人又怎样?”

  王怜花笑道:“姑娘与这猫儿还在外面时,行迹便已被我等发现了,家⺟本待故作不知,由得你两人四下随便走走,但是沈兄却要将你两人惊退,那种种便全部都是沈兄所做出的手段,在那窗下,亦是…”

  朱七七想到那夜在窗子下偷听的情况,想到她偷听到的声音,脸不觉飞也似的红了,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又冲到沈浪面前嘶声道:“我问你,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进来,反要将我惊退?”

  沈浪叹道:“只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我一来生怕你闯入后胡乱发作,怒恼子王老夫人,也坏了大事,二来…”

  他瞧了王怜花一眼,含笑住口。

  王怜花却代他接了下去,笑道:“二来亦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双方敌友也尚未分明,沈兄生怕你闯入涉险,但那时他势必又不能当着我⺟子的面说出这话来,是以便唯有弄些手段,先将你惊退了…沈兄,是么?”

  沈浪笑道:“不瞒王兄,正是如此。”

  王怜花道:“由此可见,沈兄全属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什么好意,骗鬼…他只不过存心要捉弄捉弄我,让我出丑,他才得意,还有你。”

  她⾝子突然转向熊猫儿,恨声道:“你这死猫,臭猫,瘟猫,癫皮猫,偷嘴猫,混帐猫…我问你,这些事你是否早已知道了?”

  熊猫儿強笑道:“我…我…”

  王怜花接口笑道:“今曰午后,我与沈兄已将此事始未告诉了这猫儿…”

  朱七七指着熊猫儿道:“是么?他们可是早已告诉了你?”

  熊猫儿愁眉苦脸道:“好像是的。”

  朱七七厉声道:“那么,今曰晚间你们彼此灌酒,原是装给我看的。”

  熊猫儿道:“那酒不错…咳…咳…”

  朱七七怒道:“你装什么咳嗽,我问你,你酒醉胡闹,是否也是假的?”

  熊猫儿道:“我的头有些晕晕的,但…但还未那么醉。”

  朱七七大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害我出丑,害我着急,我问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步步向熊猫儿逼过去。

  熊猫儿一步步往后退。

  朱七七说到这里,熊猫儿已退到墙角,退无可退,突然一个翻⾝,窜到沈浪⾝后,苦笑着道:“沈兄还不向朱姑娘解释解释。”

  朱七七眼圈又早已红了,跺足道:“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浪道:“但此事委实怪不得熊兄。”

  朱七七道:“不怪他怪谁?”

  沈浪微一沉昑,道:“你可曾注意,今曰有个人你始终未曾瞧见。”

  朱七七道:“未瞧见又怎样,我根本…呀,不错,金无望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他已经被你们…”

  沈浪截口道:“我们怎会对他如何。今曰清晨,他便已不知去向,他是何时走的,走去哪里,我们根本全不知道。”

  朱七七怔了半晌,喃喃道:“他想必也已发现了什么,所以乘夜走了…”眼睛一瞪,突然大声呼喊起来,跺足呼道:“但他走了与你们骗我何关?”

  沈浪道:“我只怕他突然回来,或者在暗中窥视,是以未便将秘密说出…唉!这人虽然是条好汉,但终究也是快乐王的手下。”

  朱七七道:“你不肯将秘密告诉我,为何又告诉了那死猫?”

  沈浪笑道:“只是熊兄绝不敢怈露其中秘密,而你…”

  朱七七怒道:“我怎样?难道我是长舌妇,多嘴婆?”

  沈浪道:“你虽不多嘴长舌,但心里委实太存不住事,金无望若在暗中窥探,你纵未将秘密说出,神情间还是难免要露出来。”

  朱七七道:“不错,我天生直肠直肚,我本就是直心眼儿,不像你们这样沉得住气,不像你们这么诡计多端,但…”

  她语声渐渐嘶哑,眼圈更红,反手揉了揉眼睛,接道:“但你们纵不将秘密告诉我,也不该如此捉弄我。”

  沈浪道:“这个…”转目望了望熊猫儿。

  熊猫儿笑道:“那…那只不过是我酒后⾼兴,跟你开开玩笑而已,其实绝对没有丝毫恶意,你又何苦如此生气。”

  朱七七嘶声道:“酒后⾼兴?何苦生气?你…你…可知道方才我为你多么着急?你可知道我闯进来是拼了性命来救你的?”

  熊猫儿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垂下头去,他面⾊也不觉有些变了,他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朱七七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这个呆子,但你们可曾想到我这呆子所作所为,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沈浪,王怜花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朱七七冷笑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以为这样做法,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最多不过只是让我闹闹笑话而已,反正我也不会受到伤害,事过境迁,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罢了,由此可以更显出你们是多么聪明。”

  她咬牙強忍着目中的泪珠,嘶声接道:“但你们这些聪明人难道从未想到,如此做法,是多么伤我的心?你…你们凭什么要伤我的心?”

  沈浪⼲咳一声,道:“其实这也…”

  朱七七大喝道:“住口,我不要听你说话,我…从此再也不要听你们说话,我…我…从此再也不愿瞧见你们。”

  她脚步渐渐后退,嘶声接道:“现在,我就要走出去,永不回来,你们若是有一个人追出来拦我,我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话犹未了,转⾝狂奔而出,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熊猫儿大惊之下,喝道:“朱姑娘,留步。”

  他纵⾝要追出去,沈浪却将他一把拉住。

  熊猫儿着急道:“你…你真的让她走么?”

  沈浪叹道:“不让她走又有什么法于?她那烈火般的脾气,谁拦得住?而且,她素来说得出便做得到,你此刻追出去她便真的会死在你的面前。”

  熊猫儿道:“但…但她如此脾气,一个人又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个熊兄只管放心,她走不远的。”

  熊猫道:“走不远?为什么?”

  沈浪道:“只因她心中还有些疑问,不问个清楚,她连‮觉睡‬都睡不着的,她方才激动之下,虽忘记问了,但只要一想起,便少不得要回来问个清楚。”

  王怜花接口笑道:“以沈兄对朱姑娘相知之深,沈兄说的话想必不会错的。”

  熊猫儿只得点了点头,轻叹道:“不会错的…但愿不会错的。”

  凝目望着门外,但愿朱七七早些回来。

  门外夜⾊更深,雪,又落了下来。

  雪花満天。

  朱七七放足狂奔,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前面⾼墙阻路,原来她不知不觉,竟一口气奔到城脚。

  城门未开。

  朱七七脚步一顿,⾝子再也支持不住,斜斜跌倒,她索性不再站起,伏在城脚下放声大哭出来。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

  悲恸的哭声,在静夜中自是分外刺耳,也传到分外遥远,若非守城的巡卒已自醉卧,此刻早该过来察看。

  但纵然有人过来查看,朱七七也不管了。

  她此刻早已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只想将心中的悲哀与委屈,藉着这一场大哭,尽情发怈出来。

  在家里,她是千金‮姐小‬,她是下人们眼里的公主,兄妹们眼里的宠儿,父⺟眼中的掌珠。

  她受尽了人们的尊重与宠爱,她只觉人间充満温暖。

  然而,到了外面,她才发觉,这世界竟是如此冷酷,她只觉世上再没有人对她关心,对她爱护。

  这本是个弱⾁強食的世界,热心的人,直率的人,‮诚坦‬的人,任性的人…在这世界上,本就注定了要受到委屈和灾难。

  她突然对世界,对人类痛恨起来。

  家,本被她看作是牢笼一样的地方,是以她不顾一切,也要逃出来,她想要闯一闯她自己的天下。

  然而,在受过这许多打击,‮磨折‬,委屈之后,她也不觉灰心,失望——她迫切地想回家去。

  寒风,冷雪,使得她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她方才未曾想起的事。

  那王老夫人与沈浪一夕长谈后,又到哪里去了?今曰为何始终未曾出来与她相见?这为的是什么?

  铁化鹤虽在那小楼中,但展英松,方千里等人呢?

  他们是否也被放了出来?

  他们若被放了出来,为何也不曾瞧见?

  还有,那王老夫人既曾去过古墓,火孩儿的失踪,便不知是否也与她有关?若是真的与她有关,她将火孩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她急欲知道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火孩儿的安危下落,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

  她方才虽觉自己对一切都已灰心,失望,但此刻她又发觉有些事的确是她抛不开,放不下的。

  她忍不住霍然长⾝而起,又待奔回…

  但是她⾝子方自站起,却又驻足。

  她眼前仿佛已出现了沈浪那微带讥嘲与讪笑的目光。

  她耳畔似也己听得沈浪的语声,正带笑向她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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