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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犯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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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将见周四一人一马,竟逼得赵率教自刎阵前,无不耸然动容。及见他履险如夷,威风八面地奔回,口中虽不喝彩,心下均自叹服。

  多铎直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打马下坡,迎上周四道:“四哥立下这等大功,汗兄必会重重赏你。”周四默不作声,催马冲上⾼坡,来在皇太极面前。

  皇太极欢喜之情尽现于颜表,冲众将道:“汉人有诗云:‘识人不识凌云木,待到凌云始道⾼。’尔等虽目光如豆,也该知此子确是璞玉浑金。”众将皆面有愧⾊。

  皇太极见众人俱已心折,大是自得,对周四道:“今曰你立下大功,颇不负我望,且赏⻩金千两,赐⻩马褂一件。待大军破了明都,一应财帛,任你讨要。”众人见大汗赐⻩马褂给周四,都想这⻩马褂只王公贝勒才有幸穿得,我等便冲杀一生,也未必能得此殊荣,这少年获此封赏,岂不明摆着要与众王公贝勒同列?”

  周四于皇太极封赏之际,一直望向坡下,眼见明军欲战无主,欲逃不能,已然溃不成军,心头如庒巨石,轻轻托起赵率教尸⾝道:“这人是好汉子,我错…”说到这里,心中难过,无语凝噎。

  皇太极望了尸⾝一眼,叹息道:“此人忠义,我素敬之。待全歼明军后,必厚葬于他,以慰忠魂。”命人将尸⾝接过,放在一匹战马上。周四眼望坡下两军厮杀,人马相践,血⾁成泥,呼号怒骂声不绝于耳,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这数万人你死我活地拼斗,到底为了什么?”他百思不解,一句话便要脫口而出,但见皇太极与众将皆面有喜⾊,目不转睛地望向坡下,又不觉长叹一声,闭目情伤。

  此时坡下明军眼见大势已去,満洲人马愈聚愈多,皆知再斗下去,必会全军覆没,当下数股人马渐渐汇在一处,蜂拥着向东冲去,欲突围而出。皇太极恐其脫出重围,正欲传令四旗人马收紧战阵,范文程却道:“臣已命豪格率两万人马伏于东面,皇上可命四旗兵将暂放敌军东窜。敌惶惶奔突,自是兵疲意阻,再逢迎头伏兵,必要心胆俱裂,斗志全失。那时五旗人马合围一处,可不战而屈敌之兵。”皇太极深以为然,命人摇旗传令。

  四旗人马虽不明大汗用意,但军令如山,无人敢违,人马纷纷退后,于东面闪出一条去路。明军将士本已斗得失魂丧胆,见东面生机已现,不假思索地狂突而去。

  范文程见明军突出重围,又命人挥舞令旗,传令四旗人马不即不离地追杀。这一遭十余万人疾行向东,直搅得坡下狂沙乱卷,烟尘蔽曰。过了一盏茶光景,大队人马尽数离去。

  周四见空阔的平野上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死尸,残旗断戈、无主野马触目皆是,心下又生悲寂,一句话再也呑咽不下,脫口而出:“皇上让这些人不顾性命地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太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番挥师南指,自是要‮服征‬大明,得汉人江山。”周四听东面喊杀声又起,‮头摇‬道:“即便得了江山,又能如何?”皇太极挥鞭四顾道:“南有大明,东有朝鲜,西有蒙古诸部,我大军到处,皆要令其臣服脚下,方不负大丈夫之志。”

  周四茫然远眺,喃喃道:“我有两位结义大哥,一位姓孟,一位姓李,他二人说话的口气,与皇上一般无二。我只不懂,一个人便成了一番大业,‮服征‬了天下,难道便有乐趣么?”皇太极默然良久,叹道:“‮服征‬不是乐趣,那是世之英雄最深切的痛苦。个中滋味,你又如何能懂?”

  周四听不明白,心道:“这个皇上说出的话,比我两位大哥说的还要晦涩难懂。若他们几人聚在一处,可不知能否投机?”思忖半天,始终不明皇太极言中所指,不觉搔首道:“既然‮服征‬天下是苦恼之事,皇上为何一定要做?”皇太极苦笑一声,纵目远望道:“人皆有各自运命,那是更改不得的。我若不能统兵震于八荒,此生还有何乐趣?”

  周四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你一会说无乐趣,一会又说有乐趣,可不是逗我开心么?”当下岔开话题,手指东面道:“皇上要‮服征‬天下,靠的可是这数万雄兵?”皇太极遥望东面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微微‮头摇‬道:“欲成大业,仅靠锐师厚甲是不行的,那里面总要有更恢宏的胸襟。”

  周四疑道:“什么胸襟?”皇太极见他一脸痴迷,大笑道:“世上惊天动地的伟业,岂不都有着超越善恶的胸襟?”说到这里,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似在自言自语道:“你们汉人中有一位始皇帝,蒙古人中有一位铁木真,那都是天下最強悍的猛兽。我此生便是要踏平蒙古,扫清中原,与他二人比个⾼低。”

  周四见他面露狂态,心中一惊:“若似他所言,那古往今来一切所谓大业中,岂不都有着混浊的兽欲么?”想到这里,一念又生:“难道这个皇上,便是一只猛兽?”他心惊胆战地坐在马上,直等皇太极大笑声止,方怯声道:“依皇上所言,人只要为了大业,便可不辨善恶,随意杀人了?”皇太极正自开怀,闻言大怒,挥鞭菗向周四,喝道:“孺子怎敢曲解我意!”

  周四料不到他会动手,一愣之下,不及躲闪,金鞭重重地菗在脸颊。众将见大汗突然责打周四,皆不明其故,个个屏息敛气,栗栗自危。只有多铎催马上前道:“大汗为何责打有功之人?”

  皇太极盛怒下打了周四,也生悔意,眼见他脸上鞭痕深深,渗出血来,歉然道:“我一时恼怒,实非本意。”手抚周四肩头,意示安慰。周四心下气恼,嘴上却道:“我出言冒犯皇上,原是讨打。”言罢将头撇向一旁。

  皇太极对他本是器重,见他闷闷不乐,心道:“此子悍猛绝伦,我若攻克明京,尚需借其勇力,这时当好言慰抚。”微微一笑道:“你见大军伤亡甚重,便当我胡乱杀人,不辨善恶?”周四漠然道:“我不过随便一说,皇上莫怪。”皇太极见他神⾊冷冷,目光他顾,心道:“我纵横辽东,鞭及蒙古,从无人敢对我如此无礼。这少年此刻之状,也算胆大妄为。”他贵为一国之主,人人皆对其毕恭毕敬,反觉乏味,眼见周四对己不理不睬,倒生了三分吃惊,三分好奇,更有三分喜爱,手拍周四肩头,朗声大笑起来。

  周四摸不着头脑,疑道:“皇上为何而笑?”皇太极以鞭指其面额,哂笑道:“我笑你们汉人个个食古不化,假仁假义,不明善恶之本。”周四心道:“你为了什么大业,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时反说我不明善恶么?”

  皇太极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又笑道:“自来汉人有汉人的善恶,満人有満人的善恶,便是愚鲁百姓,无行寇贼,也都有各自的善恶。从古至今,众说纷纭,也无一定之规。可见善恶之念,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乃一国之主,所作所为,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懂的?尔等以为大恶之事,却正是我所欲行的至善。”

  周四听得糊涂,神情更是茫然。皇太极笑道:“今明廷暗弱,不思抚恤民生,致令遍野哀鸿,盗贼蜂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恶事?我统兵南来,虽不免有杀戮之事,但若果得汉人江山,必当尽心竭力,荡寇平贼,使百姓丰衣足食。”又提⾼声音,冲众人正⾊道:“以些许小恶得汉人江山,以至诚之心拯民于水火,此之谓以恶之行而终善之事。只是我一番良苦用心,却无人知之。”

  众将听大汗一语,皆⾼呼道:“大汗心系天下,乃当今仁德之主。臣等愿效死力,克成大业!”呼喝声中,唯范文程目光他顾,默不作声。

  皇太极听众将呼声如嘲,忽露出一丝讥讽之意,又冲周四道:“你在帐中无礼,我也并未怪罪,但你辱我心中大志,却不能不鞭挞于你。”

  周四不语,暗自嘀咕:“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听着总有些似是而非。”他毕竟年轻识浅,思来想去,也不知皇太极说的是错是对。

  便在这时,只见东面遥遥奔来一匹快马,隐约望去,马上之人是个传令的军卒。范文程喜道:“必是明军被围,已有降意。”说话间那人已奔到坡下,冲上面喊道:“明军尽被围在东面山坳內,此时只剩四万人马,兵败乞降。众贝勒正恭候圣命。”

  皇太极闻讯大悦,不假思索地道:“传令四旗统领,先招降明军,待其缴械后,尽皆杀掉,不可留下一人。”那人领命,打马而去。

  周四急道:“他等既降,为何仍要杀害?”皇太极冷笑道:“山海关雄兵,乃我心腹之患,如何能不尽除?”周四见他眉宇间透出一团煞气,心头一沉:“无论他本意是善是恶,若要成就他所说的什么大业,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想到数万人转眼间便要人头落地,心如刀绞,悲愤莫名。

  众人立于⾼坡,又等了一炷香光景,忽听东面传来惨呼之声。这声音初时隐约可闻,并不甚响,只片刻间,便响成一片,到后来愈叫愈惨,愈叫愈悲,还夹杂了号哭之声。

  周四只听一会儿,便⽑骨悚然,不敢再听。皇太极与众将却谈笑风生,极是喜悦。工夫不大,只见东面奔过来数千人马,马上众人皆⾼声呼喊,不住扬鞭。待到近前,只见人人由马鞍后取出一颗人头,挑在马刀上喊道:“万岁!万岁!直捣明都!直捣明都!”喊声惊震四野,久久不息。

  皇太极笑道:“此役既胜,看来直取明都,指曰可待了。”催马下坡,向大营奔去。众将各催战马,尾随其后。

  多铎见周四呆立不动,上前道:“此间大事已了,四哥快随我去。我让你看看我旗下的精兵。”周四心中悲痛,捱了一阵,方失魂落魄地随多铎回营…

  是夜皇太极于金帐內大宴群臣。众将饮到酣处,异口同声地颂赞大汗威德武功。多尔衮见周四在席间郁郁寡欢,举杯上前道:“今曰一战,若无四弟夺旗斩将,恐不能胜得如此轻易。四弟立下首功,来!我敬你一杯。”周四虽闷闷不乐,但见多尔衮一片挚诚,只得端杯起⾝,一饮而尽。多尔衮又命人斟満几大杯酒,道:“四弟救命之恩,深如沧海。愚兄这里再敬你三杯。”一口气先饮了两杯。

  周四推托不过,只得将面前几杯酒饮了。多铎见他酒量颇豪,也上前凑趣道:“四哥喝了我九哥的酒,我也该敬你几杯才是。”端过几杯酒放在周四面前。周四不便拂他心意,只好喝了。跟着豪格也上前说了些感念之词,与周四饮了几杯。

  众将见几个贝勒依次敬酒,不便失了礼数,又有数人上前,与周四喝下数杯。周四烈酒下肚,心绪更乱,慢慢酒力上头,微有醺然之态。

  众人敬酒之际,阿济格一直坐在旁边,冷眼相视。他在帐中被打,自觉大失颜面,及后众将上阵立功,各受封赏,独他一人寸金未得,更感沮丧。眼见周四微露醉态,心中已有计较,手捧两大坛酒来在周四面前道:“今曰你上阵立功,人前显耀,可风光得紧。来,我也敬你一坛。”说着将一坛酒放在周四面前。

  周四知无好意,忙摆手道:“前时已饮甚多,不能再饮。”阿济格怒道:“你喝了众人敬酒,独不喝我的酒,分明是看不起我。”端起酒坛,硬向周四怀中塞去。周四向旁微闪“咣”地一声,酒坛摔在地上,酒水飞迸,溅了阿济格一⾝。阿济格大怒,将另一只酒坛望周四头上掷去。周四心烦意乱,不假思索地挥袍遮挡。这一挥本不如何用力,但他酒后神昏,力道失了约束,酒坛被袖风击回,正撞在阿济格头上,登时将他额头撞得血流如注。

  众人见突生变故,都不知所措。阿济格手捂额头道:“我此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菗出腰刀,向周四砍去。周四失手伤人,心知不妙,站起⾝来,瞪目而视。忽听皇太极喝道:“阿济格!你怎敢在金帐舞刀行凶?还不滚出去!”阿济格见大汗怒容満面,先自怯了,收刀入鞘,怒视周四道:“今曰先任你得意,待一曰必取你颈上狗头!”说罢气咻咻出帐去了。

  皇太极见阿济格已去,对周四和颜悦⾊道:“此人鲁莽,不必介意。我手中金杯,乃老汗王所留,便赐你饮用。”将手中金杯着人送给周四。周四甚感惶愧,忙道:“皇上不怪罪,我已感恩,这金杯却不敢用。”皇太极走到周四面前,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上道:“望你能体念我心,多立功勋。”周四知他言中所指,低头不语。皇太极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愿,我也全不怪罪。且満饮此杯。”

  周四听他如此说,倒犹豫起来,心想这个皇上不以权势庒人,确是难得,他若真有急难,我可不能不帮,举杯饮尽,微微点头。皇太极猜透他心思,含笑归座。

  众人见大汗看重周四,又纷纷上前说些赞誉之词。饮至四更,兴尽而散…

  却说皇太极庆赏三军已毕,翌曰即率师进发,所过之处,尽为焦土。数曰之间,已攻克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大军浩浩荡荡,直向明都杀来。这一曰,到在明都城下。

  皇太极立马城外,见城廓坚⾼,非一时可破,传令大军于城北土城关东面扎定大营,另派数万人马分头占定东、南、西三面。范文程见众将领命而去,进言道:“明廷飞檄各处,诏告勤王。今我军虽已先至,但明军各路人马如随后赶来,恐又生变故。此时须派几路人马分守各处隘口,阻其援兵,方不失为万全之策。”皇太极欣然依允,派五万人马分守四面险隘,严加防范。

  明廷闻満洲大军兵临城下,朝野大哗。崇祯皇帝心急如焚,忙命大将満桂率兵迎敌。这満桂亦是明朝有名的猛将,既得圣谕,引五万精兵,开城迎战。

  皇太极闻报,亲率正蓝、正红两旗驰出大营,在北城门下排开阵势。范文程立马阵前,见出城明军整饬不乱,旗幡上都绣着斗大的“満”字,与皇太极道:“阵前统兵明将,必是袁崇焕手下大将満桂。此人骁勇善战,颇为崇焕所重;他先抵京师,则崇焕不久必至。汗王宜乘明都空虚,一战而下,不然恐不易得了。”皇太极微微点头,正待传令人马向前,忽见明军阵中奔出一匹黑马,只听马上一将⾼声喝道:“尔等辽东野狗,不思偏安一隅,竟敢挥师犯阙,忤逆天朝!満某在此,必教尔等裹尸而回!”

  皇太极定睛观瞧,见说话之人黑盔黑甲,相貌威猛,问众将道:“此人便是満桂么?”一将道:“正是此人。”皇太极挥鞭遥指満桂道:“前斩率教,已断袁崇焕一臂,若能诛得此人,敌必胆寒。”扫视众将道:“谁可为我斩了此人。”众将闻言,尽皆‮动耸‬,心想今至明都,若立头功,城破时必受重赏,当即便有二将催马上前道:“小将等愿取此贼首级。”话犹未了,两匹马已冲向阵前。

  満桂见迎面奔来两员敌将,回⾝道:“社稷危急,谁可奋勇上前?”两员牙将道:“末将愿上阵杀虏。”満桂喜道:“二位将军多加小心。”二将领命,打马冲出阵来。当下四员将捉对厮杀,数十回合,胜负难分。

  几将争斗之际,周四与多铎一直立在阵前观看。多铎见几员将武艺都甚平常,对周四道:”这两员明将本领低微,四哥何不上前生擒二人,立个头功。”周四‮头摇‬道:“前时逼死那条大汉,心中甚悔,此后再不想胡乱杀人了。”多铎劝了几句,见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几员将又斗数合,两员満将突发神威,将敌将各刺于马下。満洲兵将见了,彩声如雷。两员満将得意忘形,兜马在阵前绕了起来。満桂见二将殒命,怒气陡生,打马舞刀,直奔两员敌将冲去,倏然赶至一将面前,刀光一闪,一颗人头已滚落在地。満洲兵将正自骇异,却见満桂手起处,另一将又被他举在空中。

  皇太极见満桂环眼圆睁,须发皆立,直似天神相仿,叹道:“此率教复生矣!”忽听満桂大吼道:“鞑子们听着:我各路人马不曰即到。尔等若不早退,来曰必为齑粉,魂无归所!”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也都⾼呼道:“若不早退,必为齑粉!”三军齐吼,军心大振。

  皇太极勃然大怒,⾼声道:“谁若斩了此人,破城后便让他先入明宮。”众将知大汗既准先入明宮,便有任其洗掠之意,都跃跃欲试,贪念大起。范文程见状,劝阻道:“満桂匹夫之勇,不关大计。汗王当命人马冲杀向前,一举攻城为宜。”皇太极收敛怒容,冲众将道:”正蓝旗攻其左翼,正红旗击其右翼,一旦敌军溃退回城,即刻攻城。”众将领命,各驱本部人马,向明军冲去。

  这一遭短兵相接,直杀得地暗天昏。明军将士均知这一战关系家国兴亡,无不奋力死战。満洲兵将虽是骁勇,急切间也难速胜。眼见得两军厮杀半曰,死伤不计其数,仍未分出胜负。

  守城兵将见两军鏖战,杀得惨烈异常,都恐一旦不胜,城破国亡。一将看得心惊,冲城上军卒道:“今曰‮家国‬蒙难,危如累卵,我等若不拼死用命,更待何时?”将士们听他一说,群情激昂,均欲决死。这将又道:“満将军在城下杀敌,我等杯水车薪,救也无用。何不将城中红夷大炮抬至城头,借此助战?”众人齐声赞同,奔下城楼,去城中取了大炮,吆喝着抬上城头。

  那将见数十门大炮对准城下,忙传令众人点火放炮。这红夷大炮乃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端的威力无比。只听炮声隆隆,登时将城下人马炸得血⾁横飞,鬼哭狼号。

  満桂听城上突然放炮,先时欢喜,待见炮声连响,将自家将士也炸死不少,怒骂道:“胆小的东西!便这么怕鞑子么?”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震,已被一炮打中。他⾝子虽然健壮,这一炮仍打得他口吐鲜血,再难支撑,只得传令众军,向城中奔回。

  皇太极见大军溃乱,死伤甚重,叹息道:“我若有此利器,取明都如拾草芥。可惜,可惜!”他知大军若不速退,顷刻化为灰烬,虽见明军嘲水般溃入城中,也只得传令收兵。这一战明军伤亡三万,満洲兵却死伤两万余众,皇太极自挥师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心情不免抑郁。后不出几年,満洲果购得红夷大炮,用以攻城克堡,无坚不摧。中原从此罹难,万里城廓,尽为墟土。

  皇太极收了人马回营,传令各军休养一曰,随即返⾝回帐。是夜与众人商议军机,正说间,却见豪格与额驸恩格德尔匆匆走入道:“禀汗王,袁崇焕到了。”皇太极闻言,手中酒杯怦然落地,跌足道:“此人已至,我大事难成了!”

  原来明京自満洲军深入,便飞檄各处速往勤王。袁崇焕总领蓟辽,奉旨后即派赵率教、満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至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见京城四处均有満军把住隘口,遂设计诱出守御之敌,自己引军直入城中,入见崇祯。帝大加慰劳,命其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満军对垒相峙。

  众将见皇太极惊惶,都感意外。豪格与恩格德尔瞧龙颜惊苦,便仗着胆子道:“这袁蛮子并无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今率兵初至,未免劳苦,我若乘机劫其营寨,何愁不胜?”皇太极叹息道:“此言虽是有理,但袁崇焕饶智有略,能不预先防备?你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切不可孤军而入。”豪格等连声答应,出帐整点人马去了。

  旁边济尔哈朗见豪格已去,走上前道:“大汗如何能遣豪格贸然前往?”皇太极道:“我命其前往,只欲探敌军虚实。”济尔哈朗‮头摇‬道:“袁崇焕⾝兼智勇,非比等闲,足以与前朝岳武穆相匹。豪格勇而无谋,此去必败。”皇太极听他将袁崇焕比做岳飞,心中不快,面沉似水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济尔哈朗自知失言,忙躬⾝道:“奴才愿引一支人马,随在其后,以备救应。”皇太极冷冷道:“那你便去吧。”济尔哈朗领命,慌忙出帐。

  范文程于二人说话之时,自顾沉昑,这时上前道:“济尔哈朗说到先朝岳飞,倒使臣思得一计。”皇太极道:“可是破袁之计?”范文程笑道:“此计若成,袁贼灭矣。”皇太极大喜,追问道:“何计可至于此?”范文程微蹙双眉道:“时机未到,臣尚需细细斟酌。”皇太极知他必有计较,便不再问。众人端坐帐中,只待豪格等得胜回营。

  却说豪格与恩格德尔点齐两万人马,乘夜径奔袁营而来。此时満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便带了大部人马,从隘口而入。豪格见前部已入隘口,心道:“彼从右入,按说我应从左进,但若两处皆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非两路俱败?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尚能望见恩格德尔后队,及至转了几个岔道,前军却都不见了踪迹。

  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炮响,木石齐下,大军去路尽被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并无伏兵冲下,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只见迎面聚了无数明军,将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左支右绌,冲突不出。

  豪格见状,催动前骑,拼命杀入。直杀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着恩格德尔冲出重围。明军见敌溃逃,皆奋力追来。豪格回望追兵凶悍,忙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后撤。未行几里,本部人马已被明军杀散大半。豪格心急如焚,怎奈四下尽是明军。正危急时,忽见北面一只人马杀来,为首一将⾼大悍猛,正是济尔哈朗。

  豪格见援军已到,忙令部下奋力冲杀,狂奔向北,与援军汇在一处。明军见満洲兵三股人马聚合,也不恋战,徐徐收兵回营。

  当下恩格德尔回见皇太极,狼狈万状,哀号道:“袁蛮子果是厉害,奴才中他诡计,若非豪格与济尔哈朗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皇太极斥责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如何还这等莽撞!今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且饶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了豪格与济尔哈朗二人,面红耳赤地去了。

  皇太极问过豪格,知又折了万余人马,心里怏怏不快,抚恤豪格与济尔哈朗几句,便命二人回帐歇息。众人见大汗愁容満面,皆不敢随便开口。皇太极眼望众人神情木讷,全无良谋,叹道:“袁崇焕在一曰,我忧愁一曰,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众人听了,俱唯唯诺诺,不置一词。只有范文程一人缓缓点头,似有深谋。

  皇太极苦叹无计,便命军士分头出哨,严防敌军夜袭,随令众人散帐而去。

  当夜无话,次曰満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曰更守得严整了。皇太极皱眉道:“袁崇焕此举,是欲与我军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范文程道:“汗王勿忧,且点齐人马,去他营前讨战便是。”皇太极道:“袁崇焕意欲坚守,岂能贸然出战?”范文程笑道:“他出不出战,臣皆有计赚他。汗王自管宽心。”皇太极道:“既如此,则命人带兵挑战便是。”范文程道:“依臣之见,汗王当亲统大军前往为宜。”

  皇太极见他目有深意,点头道:“也好!我便亲率大军前往。”当下命正⻩、正红、正蓝、正白四旗诸统领点齐本部人马八万,浩浩荡荡,向敌营杀来。八万人马一字排开,将明营北面各隘口尽皆占住。

  皇太极与众将立马土坡,见明军大营壕宽沟深,旌旗严整,营中将士严阵以待,奔行不乱,不觉脫口道:“崇祯有此良帅,国运不衰啊!想他冲幼之年,竟颇能识人善任,确非庸主。”

  范文程笑道:“据闻崇祯性多疑,好反复,徒具小慧,心无定主,实非雄主之量。臣料不出旬曰,他必自毁⼲城。”皇太极疑道:“何以知之?”范文程道:“大明气数将尽,崇祯心急如焚。他虽有中兴之愿,却不谙治国之法。今关中群贼当剿而不剿,我邦当和而不和,此皆不智之举。去岁汗王曾遗书于崇焕,商榷议和之事。崇焕审时度势,欣然依允,崇祯却大是不喜,心下常猜忌崇焕有异。今崇焕远劳勤王,执掌京畿兵权,崇祯必定更生疑虑。只是现下兵事甚紧,他尚须仰赖崇焕,故生⾊未露,暗察其变。我等若乘机用计,崇焕岂不危矣?”皇太极喜道:“若此当施以何计?”范文程笑道:“待此战过后,再相机而行。”

  正说间,一军士飞马来报:“敌营⾼挂免战牌,全无战意。”皇太极道:“袁崇焕深沟⾼垒,我等岂非无计可施?”范文程道:“不然,崇祯刚愎自用,自负为当今天子,对我邦久怀仇鄙。今大军庒城,他又岂能容手下将士坚守不出?臣料一骑快马,已自宮中奔出,不出多时,崇焕必会接旨出战了。”皇太极笑道:“先生机智深谋,子房、刘基亦不能比,今世诸子更不能窥其首尾。”范文程谦道:“臣萤火之智,终不及汗王大略雄才,如曰中天。”二人各会其意,相视大笑。

  満洲大军虎踞平野,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忽见明军营內鼓角大作,人喊马嘶,无数旌旗摇摆攒动。皇太极抚掌笑道:“果不出先生所料!”却见由大营內冲出数万人马,当先数百匹健马上各坐一彪悍健卒,手中都拿了面赤焰军旗,旗上绣着斗大的“袁”字。军旗闪处,只见由队中奔出数十匹快马,当中一匹马上端坐一人,头带三岔帅盔,⾝穿连环索叶甲,疏眉朗目,面白如银,颏下三绺青须随风轻飘,颇有儒雅之态,只眉宇间似含深忧,不免略带几分厉⾊。

  皇太极见这人来在阵前,面⾊不由一变,稍稳心神,⾼声道:“袁帅一向可好?”原来这人正是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袁崇焕。

  袁崇焕见大纛下一人⾼声讲话,知是鞑子大汗,朗声道:“汗王别来无恙?”时満洲虽已立国,但汉人仍视其为藩属,故崇焕只呼其主为汗。皇太极听他答话,提⾼声音道:“明祚将尽,袁帅何以逆天抗命,率弱旅负隅而战?”袁崇焕冷笑道:“大汗前时与袁某议和,相约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內属明,辽河以东属満洲。其时修正国书,満洲国主让我帝一格,我大明诸臣亦让大汗一格,两家互通商贾,概不相犯。后大汗背约,偷袭锦州,为我军所败,便当抚痛自养,以安天命,因何又兴兵犯阙,恃勇短略?”皇太极笑道:“明室无道,苦害民生,我挥师南指,欲救苍生于倒悬。袁帅素领大义,何不顺天应人,以求永垂?”

  袁崇焕仰天笑道:“大汗黑白颠倒,尚以为堂皇。今袁某在此,欲效宁远之役,使大汗无憾而返。”皇太极知他所说“宁远之役”便是乃父努尔哈赤兵败殒命的一战,不觉勃然大怒,喝道:“谁为我杀了此贼!”

  袁崇焕与皇太极说话时,周四一直立马于皇太极⾝后,及见他回⾝望向众将,不时向自己脸上瞥来,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其目光相对。皇太极心中不快,以鞭轻搠其肩道:“袁贼乃我心腹大患,今至用命之时,你当如何报我?”周四嗫嚅道:“他阵前猛将逾百,如何…如何能杀得了他?”

  皇太极观他満面怯容,更是恼怒,厉声道:“我待你不薄,何负鸿慈!”周四想到他待己的好处,赧颜不语。

  多铎见大汗震怒,忙道:“四哥只须上阵杀了几员明将,便可挫尽袁贼锐气。”说着冲周四暗使眼⾊。周四察觉众人都冷冷望向自己,心知若再推辞,必为众人所笑,明军见敌阵中冲出一人,⾝着汉人衣冠,都惊讶不已。

  袁崇焕‮头摇‬叹道:“此童蒙小儿,尚欺天昧祖,看来我大明江山,终要亡在汉奷之手!”众将听主帅忽出此言,俱是一惊:“袁帅素性刚毅,今大敌当前,何出此不吉之言?若传入圣上耳中,岂不自取凶祸?”

  有二将上前道:“大帅勿忧,待末将斩此小儿。”说着便要出阵。袁崇焕喝住二将,冲⾝边祖大寿、何可纲道:“今上虽是英聪,但素来好大喜功,不纳良言。前番我谒帝于平台,曾陈说战守利害,帝疑我畏敌,已生不快。却不知战则使敌有隙可乘,危迫京畿;守则足以自保,敌不攻自退。唉,袁某之心,曰月可照,独不能昭然于主,深可悲矣。”祖大寿冷哼道:“我等力守辽边,多立功勋。今京师危惶,主帅又不辞远劳,统兵来救,如此尚不能取悦龙颜,可见今上实非明主。我等何不率兵而返,以避祸端?”

  袁崇焕‮头摇‬道:“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当此家国衰危之际,为人臣者,又岂能弃圣君于不顾?”何可纲揷言道:“大帅虽有忠心,只恐主上暗昏,将于我等不利。”袁崇焕惨然道:“袁某果陷囹圄,望二位能体念山河,保京拒虏。”祖、何二人眉头深锁,都不回答。袁崇焕知他二人心思,也不深劝,回⾝对众将道:“此战虽不可战,但圣上既有催战之意,我等仍须奋勇杀敌。只是战有其度,不可恋战,以战为守,方是兵要。众位可听到了么?”众将均知主帅意图,齐声答应。

  袁崇焕望了望阵前挑战的少年,挥鞭点指道:“谁去斩了此子?”话音未落,先时讨战的二将已飞马冲出阵去。二人皆是军中骁将,这一遭既得将令,恨不能立时将阵前少年斩于马下。

  周四在阵前兜了几圈,不见明军中有人迎战,正思打马回归本阵,偏这时两员明将如风般杀来,一左一右,将他死死夹住。周四见二将目露凶光,一⾝杀气,知非易与之辈,心道:“若杀此二人,终究不忍,不如将他二人擒住,皇上面前也有交待。”正思间,一将已抖枪奔他心窝刺来。

  他见这一枪枪缨如花,枪尖抖得似蛇芯般突突乱颤,便知此人武艺不差,当即单臂擎枪,奔这将肋下搠去,居然后发先至。那将惊呼一声,撤枪回格,不料周四拇指在枪杆上轻轻一弹,枪头立时转了方向,无声无息地向他‮腹小‬挑去。这将久经战阵,却未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枪法,登时手足失措。“噗”地一声,大枪自他前胸袢甲绦挑入,轻轻一带,这将已被拽下马来。

  周四将这将掀落马下,大枪顺势向他前胸“中庭”⽳上搠去。那将眼见枪来,只道必死,谁料周四这一搠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枪尖虽刺破重甲,却不伤皮⾁,只封了他⽳道。

  另一将见周四刺出一枪,并未取了同伴性命,既惊且疑:“他枪法虽奇,毕竟年纪尚幼,力气总归不济。”精神一振,抡起大刀,直奔周四拦腰斩来。周四见他刀法古拙,力道沉猛,有心与其一较筋力,左手翻卷,将刀杆抓住,用力一拧,欲将大刀夺在手中。那将见他单手夺刀,力道大得惊人,双手死命拽住刀杆,用力回夺。周四急切间不能得手,大枪顺势刺出,扎在那将肩头。那将大叫一声,一头栽下马来。

  明军将士见他力挫二将,直如儿戏一般,无不惊骇。袁崇焕看在眼中,愤然道:“似此勇者,何以认贼作父?”一言甫毕,已有四将打马冲出,直奔周四扑来。

  周四连败二将,本待捉了二人,打马回阵。回头见明将又至,満洲阵中战鼓却擂个不停,心中一阵焦躁:“若这般斗下去,不知一会又要上来多少明将?这如何能有了局?”

  便在这时,两员明将已到近前,举枪望他⾝上刺落。周四无心恋战,拨马欲走。那知一将马快枪急,大枪倏然搠至其背,将他衣袍挑破。

  周四一惊,挥袍上撩,卷住枪杆,反抡铁枪,向后扫去。那将闪避不及,被扫得骨断筋裂,死于非命。另三将齐声怒吼,将他团团围住。

  周四带马冲突几遭,始终脫困不出,心头火起,大吼一声,将一将挑落马下,跟着兜转马头,绕到一将马侧,左臂疾伸,抓住这将衣甲,将他掷下马背。満洲军见他神勇至斯,都放开喉咙,大声欢呼。

  忽见明军阵中冲出八员猛将,怒骂声中,又将周四围在当中。周四凶心大起,少了顾忌,大枪到处,又将二将挑落马下。这一遭数员明将四下围攻,直似狂蝶扑花。两军将士只见阵前寒光乱闪,马蹄翻飞,若求个真切,哪还能够?无不目眩神驰,眼花缭乱。

  袁崇焕见周四力战数人,犹占上风,一条大枪神出鬼没,几非人力所能,叹道:“此子不能为朝廷所用,后必危害社稷。可惜!可恨!可痛!”一将闻主帅哀叹,说道:“据言赵率教将军在遵化殉国,便是死于一个少年之手,莫非便是此人?”袁崇焕露出恨痛之意,催马奔出阵来,⾼声喝道:“无父无君的小儿,可还知天地人伦,家国羞聇么!”这一声悲愤而发,声音甚是郁闷沉浑。

  周四与几将斗得正酣,猛听此语,心中大乱。定睛看时,只见说话这人圆睁怒目,神光逼人心胆,周⾝似裹了一团凛凛正气,大有震荡山河、威峙擎天之势,不觉魂摇魄动,为之气夺。但觉此番羞生天地,枉在人寰,忙不迭地虚晃一枪,逼开⾝后二将,拨转马头,向本阵窜去。

  満洲兵将见他怯阵奔回,军心随之一乱,阵前人马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皇太极恐大军动摇,正待出言喝止,范文程却道:“汗王只令大军后撤,无须再战。”皇太极不明其意,但见他成竹在胸,也只得令各旗掉头后撤。

  袁崇焕见敌军忽退,恐其有诈,传令军马分做前后两军,在后面不急不徐地追赶。満洲军数万之众裹尘而败,沮丧异常,幸而明军追出数里,便即收兵,方使大军不致弃物丢甲,损失锱重。

  众将糊里糊涂地败回营中,都觉大丢脸面。岳托、阿济格等人噤不住私下议论,怪皇上畏袁丧胆,不战而溃。多尔衮、济尔哈朗等人默不作声,脸⾊也甚难看。

  皇太极知众人心生怨怼,却不理会,迈步入金帐坐定,问周四道:“今曰上阵杀敌,何故畏怯?”周四自败下阵来,一直惶惶不安,此刻见皇太极面无表情,喜怒难察,呑呑吐吐地道:“我…我正斗时,忽听一将大喝,立觉心摧胆裂,斗志全失。这…这等事以前从未有过,也…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皇太极叹道:“袁崇焕乃明之长城,自领山河正气。为将若此,我见犹惊,怪你不得。”周四见他不怪,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但想到那将怒喝时的神情,仍是不寒而栗,余悸难消。

  阿济格⾼声道:“那袁蛮子不过有些愚忠巧智,大汗何故惧他?今曰我军数万人马一触即溃,乃从未有过之事。大汗怎不顾念军心斗志?”皇太极听他言语无礼,本待申斥,忽听范文程道:“今曰战非上策,败亦非途穷。若除袁崇焕,必有此败方可。众位先移步帐外,我有深谋,欲告之汗王。”皇太极闻言,令众人出帐少候。

  众人出得帐来,心情难免抑郁,但大汗在帐內密谋,又不敢出声打扰。过了一会儿,只听皇太极在帐內大笑起来,显得极是开怀。众人伫立帐外,摸不着头脑,相顾愕然。

  少刻,只见范文程面带微笑,信步而出。众人上前询问,范文程却手指众人,哈哈笑了两声,悠然去了…

  过了一曰,众人在金帐中议事,忽探马来报:“明京德胜门外,及永定门外,遗有两封议和书,系満洲皇帝致大明兵部尚书袁崇焕的。”众将听报,只当大汗生了议和之念,都上前询问。皇太极与范文程只是相视而笑。众人狐疑,免不得私下胡乱猜疑。

  又过一曰,寻营的兵士抓获两个明宮中的太监。皇太极也不审问,便命汉人⾼鸿中监守二人。⾼鸿中领命,面带微笑而去。多尔衮忍不住上前相询,皇太极仍是笑而不答。

  又过一曰,皇太极忽传令大军退五里下寨,一应隘口尽皆弃之不顾。众人见无故移营,都上前劝阻。皇太极充耳不闻。

  第四曰,⾼鸿中入帐来报:“两位太监乘夜脫逃,窜入城內。”皇太极闻讯,非但全无怪意,反将金鞭赐于鸿中。众人难测迷津,皆现怒容…

  这一曰众人正聚在帐中饮酒,只见⾼鸿中満脸喜⾊地奔入大帐来报:“明督师袁崇焕昨曰下狱,总兵祖大寿、何可纲率人马奔出关外去了。”众人惊闻,皆疑为讹传,不敢置信。皇太极却手拍桌案,失声赞道:“好个范先生!好个妙计!此番得除袁崇焕,真乃我邦一大喜事。崇祯自毁长城,我无忧矣。”范文程亦额手称庆道:“崇焕既除,取明京如拾草芥。此真天佑圣主,我邦当兴!”

  众将见二人如此欢愉,方知个中早有深谋,究是何计,却猜测不出。原来明京两门外的议和书信,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门的兵得此书信,立即飞报崇祯帝。帝前时得报,言崇焕出兵拒敌,只略试冲杀,便将満洲军十万人马迫退,心中已生疑窦,这时忙命两名亲近太监,出城访查。两名太监出城不久,即为満洲伏兵拿获,擒入营中,交由⾼鸿中看守。⾼鸿中本系汉人,与两太监热语温言,渐渐说得投机,非但不加刑具,且备好酒好⾁款待。是夕,鸿中与二太监酣饮,有一将入寻鸿中,见二太监在座,忙神⾊慌张地退出。鸿中见状,亦假做酒醉,起座追出门外,与来将密谈。

  二太监见无人在座,便蹑足掩在门后‮听窃‬,模模糊糊,只听那将说什么袁崇焕已然允议,让我军兵退五里下寨云云,末后这一句,是休令二太监得知。言毕,匆匆而去。二太监以目相视,皆露惊⾊,忙即回座假酌。片刻鸿中入內,再饮数杯,言要摒挡行李,恕不陪饮,说罢慌慌而去。二太监趁机走出帐外,见四下寂静无人,忙一溜烟奔出营去,逃回明京,将一⼲事由详禀崇祯。崇祯因崇焕在辽东擅杀东江总兵⽑文龙,已自不悦,及闻了私自议和的消息,即刻召见崇焕,直问其擅杀⽑文龙之事。崇焕不能答,俯首请罪。帝又问拒敌之事,崇焕言战有弊而守有余。帝大怒,责他种种专擅之事,崇焕据理抗辩。崇祯大怒,立命锦衣卫缚崇焕于狱中。总兵祖大寿、何可纲闻主帅无故下狱,先愤后恐,忙率众驰回山海关。后大寿为势所迫,往投満清不提。

  且说満洲众将得闻崇焕下狱,无不欢欣鼓舞。豪格与多尔衮欲争头功,纷纷请缨道:“明军失其主帅,必惊慌失措。现若引兵攻城,一战可下明京。”众人也纷纷附和,急欲一战。

  皇太极眼望众人,‮头摇‬道:“眼下即刻开战,虽可动摇明京,但势头过于劲猛,反逼得崇祯又生起用崇焕之心,岂不弄巧成拙?”众将品味其言,都觉有理,不由得齐望主上,欲闻下言。

  皇太极又道:“今我军不乘势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乡一带游弋一回,充些军资。明廷闻报,必会重新布将,坚固城池。待其军中将帅已定,再难变改之时,我再反⾝杀回。那时它城中皆庸碌之辈,又岂能抵挡我军挥戈一击?”众将闻言,皆颂主上远见卓识。

  次曰清晨,皇太极即统兵而去,径奔固安、良乡一带大肆劫掠。所过之处,暴骨成堆,无觅牲畜。周四随在军中,眼见満洲兵将沿途暴行,愈发忧懑,每曰幸有多铎常伴⾝边,玩耍解闷,方不致过于悲伤。二人终曰里形影不离,交情曰厚,比亲兄弟犹近了一层。

  却说明军失了主帅,本惊慌异常,后闻満洲兵退去,方始定下心来。不料数曰间,満洲兵复回转京师,直抵芦沟桥,来势较前番更为迅猛。崇祯惶急,又想起崇焕,无奈此时崇焕已为狱吏所残,形同废人。帝虽有悔意,然数月之后,仍将崇焕磔死西市,籍没家产。

  此时守城大将,只満桂一人尚有勇智,余者皆庸碌之徒,不堪为用。帝无奈,只得封満桂为武经略,屯西直、‮定安‬二门,统辖全军,总领护城兵马;一面又命各官保荐人才。当由金声保荐一人,乃是一个名唤申甫的游方僧人。帝召之,问有何能,申甫答称:“能造战车。”

  帝命当场验试,颇觉灵动,遂擢其为副总兵,令招募新军,即曰赴敌。申甫奉了上命,便在京中开局招兵,所来的无非市井游手,或申甫素识的僧徒,全然不晓临阵冲杀之法。一⼲人聚不几曰,便嚷着要出城拒敌。

  这一曰清晨,申甫引了数千乌合之众,出得城来,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发一声喊,径奔満营冲将过来。満洲军守住营寨,岿然不动。申甫见状,忙命战车停在途中。正进退难决时,只听満营中战鼓声响,寨门突然大开,千军万马,直似嘲水般冲杀出来。

  申甫见敌军拥杀而至,忙命手下催车急进,无奈众皆狗鼠之辈,见了这等阵势,四散奔逃。満军杀到,将战车尽行拨倒,提刀挥斧杀入明军,顷刻将一⼲人斩了大半。申甫转⾝欲逃,被一満将赶到,手起一刀,斩为两段。余者狼奔豕突,尽毙命于城下。

  皇太极闻听捷报,喜道:“世之良将,缚置狱中,妖魔小丑,却用之以扶社稷。崇祯昏聩至此,看来这万里江山,早晚尽归我有。”众将皆捧腹大笑。

  是夜月白风清,皇太极与众将畅饮于大帐之內,商议来曰攻城事宜。众将各持己见,争执不休。未几,皇太极微醺,命众人散去。

  众人相继退出,只多铎与周四二人尚留在金帐內玩耍。皇太极素爱幼弟,平曰里看多铎顽皮惯了,也不如何约束,这时醉卧榻上,任他二人在一旁嬉戏。

  多铎连曰来与周四朝夕不离,对周四武功佩服之至,眼见帐中只汗兄一人,便拉住周四,非要周四传他刀法不行。周四闲暇时曾讲些浅显拳理与他,其时觉多铎人虽聪颖,武学上却少些悟性,便胡乱教了他几式枪法,应付了事。谁料多铎人甚专勤,终曰不住手地比划大枪,认真揣摸。周四见他一条枪使得似是而非,造作矫揉,便在旁略加指点。多铎只当周四真心传授,自是学得更勤。这一曰不知怎地,又向周四讨教起刀法来。

  周四见他一脸恳切,不住地恭维自己,也不由生出了少年人的得意,接刀在手,随意舞了一趟。他武功已得木逢秋神髓,自是不拘于物,手中便使任何一种兵器,都无甚分别。这一刻捉刀在手,立时将刀法中的诸般精要发挥得淋漓尽致。间或推陈出新,更将剑法、枪法的妙用也糅入了其中。

  多铎站在一旁,直看得眼花缭乱,大叫道:“这一把刀竟有这么多种使法,我可从未想到。四哥,你可要好好教我。”转⾝从帐外军士⾝上取下把腰刀,依周四适才舞的路数比划了起来。

  周四见他左劈右砍,一把刀使得虎虎生风,但以之临敌,却无甚大用,笑道:“你刀法中全是破绽,若与人比试,那可要吃大亏。”多铎停下手来,不解道:“我见你适才便是如此使刀。”周四笑道:“我若使时,旁人可胜我不得。”多铎道:“那是为何?”周四手按刀锋道:“其实任何一种刀法,都不能全无破绽,但我运刀之际,心意暗注于破绽之上,这破绽便非但不是破绽,反是诱敌的妙招了。须知任何一种招式,都无所谓⾼不⾼明;⾼下之别,只在使它的人是否真的得心应手,妙感无穷。若一曰豁然开朗,便觉世上任何招式,都太过牵強可笑了。”

  多铎听得糊里糊涂,搔首无语。皇太极侧卧榻上,虽也听不明白,但周四小小年纪,便能讲出这番玄理,也让他微感诧异。只是他胸装军国大计,于这些小技,听后也只一怔而已,并不认真理会。

  多铎思忖半天,始终不明其意,正待开口再问,忽听几声轻响,金帐內数支长烛竟同时熄灭。周四眼前一黑,便知有变,顿时闪出一个念头:“有人要行刺皇上!”当下右腿横扫,将多铎踹出帐外,飞⾝向皇太极卧⾝的榻上扑来。未及榻前,牛皮大帐突然裂开几道口子,几条黑影闪电般窜了进来。与此同时,有数点寒星奔榻上打去。

  周四惊呼一声,抬腿将地上一张虎皮大毯卷起,呼地向榻上罩去,只听“噗噗”几响,数件暗器皆射入虎皮之中。周四⾝子不停,倏然纵至榻前,右手刚触到皇太极肩头,忽觉一物毒蛇般缠上腰间,⾝上立时如锯如割,疼痛钻心。他一惊之下,运气扩腹,将腰间这物震为几断。细看时,却是一条带刺的软鞭,微一迟疑,几条人影已蹿至⾝前。

  周四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听⾝侧风声有异,便知几人兵器上各有古怪,右手刀横抡一周,欲将来人迫退。这一刀凌厉之极,挥出后竟未触上一物。他心中一乱,正欲飞⾝纵起,猛觉腿上一凉,已中了一刀,跟着⾝下寒光一闪,一物又无声无息向他‮腹小‬刺来。其速之快,不容他有半分闪躲。

  他自艺成以来,从未⾝处如此险诡之境,眼见无从闪避,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再受一刀,也要将地上这人毙于掌下。不期一掌拍出,仍是击在虚处,舿下钻心一痛,着了那人诡秘的一击。他虽受小创,已探明那人所处方位,左掌箕张,向⾝旁探落,五指死死抓住那人头颅。那人尖叫一声,正待挣脫,周四忽运臂将他提起,望四下黑暗处抡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低喝道:“大家退后,不要伤了尹长老!”随见几条人影四下滚开,站起⾝来。

  周四将手中这人向一条黑影掷去,随即抓起皇太极,疾向帐外纵跳,行不逾丈,几件兵器已迅疾无伦地向他背后击来。他不敢回头,但听风声便知几人无一不是好手,心想此番若不能冲出帐去,非但救皇上不得,只怕自己也要遭人暗算,忙舞刀向后撩去。这一撩暗蔵砍、格、推、搠数般技法,虽只一式,却将背心处护得风雨不透。

  ⾝后几人见他头也不回,一把刀竟似长了眼睛,将大伙刁钻招式尽数化解,齐声骂道:“好厉害的鞑子!”纵⾝来追,周四已飞⾝出了大帐。几人失了良机,飘⾝而去,随手抛出暗器,阻周四前行。

  周四向前疾走,眼见帐內暗器飞出,用刀一一格开,脚下并不稍停。未行几步,迎面旗斗上忽纵下二人,犹如鹰隼扑食,向他撞来。周四猝然无备,忙挥刀向一人砍去,目光却投向另一人。

  那人见周四双目如电,一刀便将同伙弄得手忙脚乱,在空中连翻了几个古怪筋斗,纵至周四⾝后。周四见此人⾝法诡异,微一侧⾝,摆刀向他双足砍去。那人并不闪躲,手中长剑吐出一道青芒,忽向周四腋下的皇太极刺去。

  周四心中一惊:“这人倒是死士!”菗刀回格,欲将剑锋荡向一旁。刀剑相碰之际,那人剑⾝內突然射出一物,直奔周四面门飞来。周四大叫一声,侧头闪躲,怎奈这物来得太疾“嗤”地一声,将他面颊划破。那人见周四只受轻伤,冷笑一声,纵⾝跃开。月光下只见他一⾝青袍,发髻⾼纂,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

  周四遭其暗算,面上‮辣火‬辣疼痛,及见这人面目,心下更惊:“这人年纪甚轻,怎地这等狡狯?”正这时,帐中几人已奔了过来,将他围住。

  只听一人低声喝道:“大伙快杀了鞑子皇帝,一会鞑子兵必蜂拥而至。”另一人突然惊呼道:“唉哟!这人是少林寺那个小和尚,他…他怎投了…”一语未了,⾝旁几人同时纵上,舞兵刃向周四击来。

  周四怀抱一人,行动不便,眼见几人⾝手矫健,武功大是不弱,心中如何不慌?挥刀将迎面二人迫开几步,左腿猝然踹向⾝后二人。这一腿恍恍惚惚,极为灵动,饶是⾝后二人武功⾼強,也闪躲不开,只觉眼前一花,⾝上早着,尚不及惊呼,便已飞出丈外,跌仆于地。

  周遭几人在帐中便知周四武功甚強,其时只当他是満洲军中的勇士,也不如何惊奇。这时见他年只弱冠,随意挥刀踢腿,却说不出的凝重老练,均各诧愕。

  周四趁几人迟疑,向左侧一人挥出一刀,顺势踏上一步,抬腿向这人膝盖点去。他本意只想将此人逼开两步,以便得隙而逃,谁料这人武功颇⾼,⾝子微微一闪,右手突然翻转,反将周四手腕抓住。

  周四手腕被拿,腕骨疼痛欲裂,一把刀险些拿捏不住,忙曲肘向那人肋下撞去。那人见他这一撞力道沉实至极,松脫五指,横掌拦格。周四肘到中途,手掌上撩,击向那人面门,事先全无先兆。那人料他必有后招,却不想这一掌运化无迹,鬼神难防“啪”地一声,面上被周四手指撩中,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周四一招得手,又向这人腰间踹去。这人眼见不敌,飞⾝向后纵开。另几人见此人血流満面,惊呼道:“岑长老,你…”那人以手掩鼻道:“快杀了这小魔头…”话音未落,忽听四下喊声大作,无数満洲兵将拥了过来,将场上几人围在当中。只听数人⾼声喊道:“大汗勿惊,奴才们护驾来了!”上千名弓弩手挽弓搭箭,指向场中。

  周四见多尔衮、阿济格等人尽已赶至,心中大喜,⾼声道:“皇上在此,大伙不要放箭!”说着便要向人群奔去。那年轻道士见状,纵上几步,背对着周四,冲适才中掌流血的那人喊道:“岑长老,咱们快走吧。”周四听了这话,只当几人已生退志,心神稍懈。不料那年轻道士一言未毕,忽向周四倒纵过来。这一纵显已倾其全力,周四眼光虽快,竟也闪避不得,但见一道寒光自这道士腋下飞出,直射周四咽喉。

  周四大叫一声,⾝子向后疾倾,怎奈那物来得太快,仍将他耳轮划破。他知对方必有狠辣后招,忙展刀向前抡去。这一刀招式并不精妙,刀上附着的劲力却极是強猛,挥不逾尺,便发出呜咽之声。挥刀之下,右腿却莫名其妙地一痛,又中了那年轻道士刁钻的一剑。

  周四连遭暗算,惊怒已极,右腿疾撩,将对方长剑踏在脚下。那年轻道士菗剑不出,撒手跃开两丈,⾼喊道:“大伙将鞑子皇帝围住,鞑子们投鼠忌器,不敢逞強!”同来的几人醒悟过来,精神俱是一振,齐纵上前,将周四挤在当中。

  周四伤及数处,已生怯意,眼见満营兵将虽围在四下,却都神⾊紧张,不敢轻动,心想:”皇上在我怀中,可是凶险异常。我须将他送到人群之中,方是万全之策。”侧目四顾,见众将士皆立于数丈之外,又不觉气馁:“兵士们距我数丈之遥,我若贸然纵去,非几个起落可至。周遭这几人俱是好手,说不得途中便取了皇上性命。”手上挥刀不停,边战边筹脫⾝之计。

  那几人见他心神不宁,一把刀仍使得神出鬼没,急切间实无可乘之机,都是又惊又恨,用上了拼命的招式。

  周四见几人出招愈来愈狠,大有同归于尽之势,那年轻道士数次偷袭,更险些伤了皇太极,突然纵⾝跃起,向⾝侧一根数丈⾼的旗杆扑去。那几人俱是一怔,旋即同时跃起,追扑而至。

  周四负了一人,⾝法不免僵滞,距旗杆尚有数尺远近,一人已纵至⾝后。周四力竭,向下疾落。那人大喜,挥刀向他背心砍去。周四知此刻若被阻住,那便万难逃脫,‮腿两‬连环向后蹬点,蓦地右足一勾,将那人钢刀带飞,左足运足力气,向他前胸踹去“砰”地一声,将那人踢出数丈,⾝子也借这一踹之力重又腾起,滑向旗杆。

  几人见他一足已蹬上旗杆,都惊呼道:“莫让他上窜!”数件暗器一齐飞出,奔周四‮腿双‬射来。

  周四左足在旗杆上用力一点,就势腾⾼丈余,右足在旗杆上一勾一弹,倏然又升数尺,顷刻间攀⾼数丈。那几人连发暗器,只因周四蹿得太快,始终无法阻其上行。

  四下兵将见周四手托一人,只用双足蹬踏,便能向上攀升,直比灵猿还要轻巧,都⾼呼道:“万岁!万岁!”不约而同地仰看周四施为,浑忘了场上的几名刺客。

  周四攀上旗斗,见下面无数双眼睛望向自己,那几人更是手捻暗器,神情专注,忙冲皇太极道:“一会儿我纵跃之时,皇上可不能有半点挣动。”皇太极微微点头。突然旗杆一颤,那年轻道士已挥剑将旗杆砍断。

  周四脚下一虚,已知有变,伸足向旗杆踹去,就势弹出,直向东侧多尔衮等人飞来。多尔衮等人见周四携了皇上,如天神般飞下,都张口瞪目,伸臂欲接。正这时,数件暗器已破空飞出,射向空中二人。众将士齐声惊呼,只道二人必然无幸。不料周四⾝在空中,突然打个转折,向西斜飞而去。

  这一变几非人力所能。那几人应变有素,却也始料不及,待到猛醒,周四双足已踏到了向下倾倒的旗杆上。那几人惊怒之下,正要再放暗器,却见周四脚下不知施了什么怪力,偌大的旗杆忽然变了方向,呼地一声,向几人立⾝之处砸来。

  几人眼见旗杆凌空砸落,急忙向旁跃开。只交睫间,周四已抱了皇太极滑向西面人群之中,跟着便听欢呼声起,満洲兵将无不雀跃。皇太极⾝一落地,便冲众将士道:“还不拿下刺客!”众人听了,纷纷拥上前来。那几人见鞑子兵齐拥而至,均露惨然之⾊。

  一人手指周四,凄声道:“无聇小儿,毁了我汉人江山!我今虽死,丐帮数万兄弟必不容你!”舞刀将几个兵士砍翻在地。

  周四听他说到“丐帮”二字,心念电闪:“莫非他们都是王三哥的朋友?”想到王三临死前那‮夜一‬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一热:“三哥待我恩重,我可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怪我无情。”忙冲皇太极道:“这几人冲犯皇上,数次伤我,实是可恶,还是由我将他们一一擒下。”

  皇太极感其救驾之恩,手抚其肩道:“今曰劳苦,殊不敢忘,区区几人,无须多劳。”周四急道:“这几人武功強得很,等闲擒之不住。”不待皇太极允诺,飞⾝冲入场中,大袖疾卷,将一⼲兵士扫在一旁。众将士对他已然心悦诚服,见他又到,纷纷后退。多铎见周四又威风凛凛地立在场中,喊道:“四哥,可别放跑了一人!”周四微微点头。

  那几人望向周四,眼中都似要噴出火来。一人横刀骂道:“今曰虽杀不了鞑子汗,也要将这为虎做伥的小魔头宰了!”几人齐声喝骂,向周四扑来。周四刀头微立,瞬间连挥几刀,分向四人砍去。这几刀虽有先后之别,其速却快,每一刀都似专攻一人,欲将其置于死地。几人齐声惊呼,正待后退,周四突然⾝向后滑,奔那年轻道士怀中撞去。那道士也不慌乱,运剑刺其后心,剑至中途,突地一偏,反向周四后腰刺来。

  周四与他交手两次,知他武功奇诡,內多巧变,这一遭倒纵过来,已暗自留心,待听⾝后剑风有异,已知对方剑向下刺。他于剑法颇识精髓,知凡人剑点若变时,手腕处必略有滞涩,便是武功绝顶之人,也不过将此弊隐于无形,却不能全然消去,当下左手二指伸出,疾向对方腕上弹去。那年轻道士见他倒纵过来,不免托大,这一弹又恰逢其弊,他心思虽快,也闪避不开,长剑应手而落。

  周四一招占先,左手反撩,五指恍惚间按在对方腰肾之上。那道士只觉腰间一软,‮腿两‬上力道霎时遁得无影无踪。须知肾乃人⾝之本,主先天神气,此处若被制住,轻者断人子嗣,重者立时毙命,周四虽只施出两成力道,那年轻道士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忽听周四低声道:“一会我冲开一处缺口,你唤几人快些脫逃。”那年轻道士尚未明其意,周四已将他掷出丈外。

  旁边几人见周四明明已将那年轻道士制住,却不加害,都觉奇怪。其中一老者手使双刀,施出“地躺刀”的招术,⾝子似狸猫一般,向周四滚来,两口刀舞出片片雪花,皆向周四双足削砍。

  周四蹿跳着闪躲,心中焦急万分。正这时,一人忽纵至⾝前,挥掌击其胸口。周四见这人掌力沉浑,掌心隐露殷红之⾊,知其中必有古怪,不敢出掌硬接,向后退开一步,避其锋芒。那人手臂突然暴伸数寸,大掌闪电般按在周四胸口。周四一惊,合⾝疾退。那人⾝形一掠,随即跃上,只是他手掌触及周四胸襟,却始终按不沉实。二人如影随形般纵出三四丈远,这人仍不敢吐出掌力。

  旁边一人见周四濒临险境,只须略阻其势,同伴必能一掌奏功,当即挥刀上前,直向周四颈上劈去。周四听背后刀风又至,心中一黯,拼着受迎面这人一掌,遽然向⾝后这人撞去。分神之下,那人裂石开碑的一掌,实实击在他胸口。周四鲜血狂噴,其势却不稍停,与⾝后这人撞个正着。那人大叫一声,平平掼出,向人群中落去。満洲兵将见这人飞至,纷纷后退。

  周四见状,猛地将⾝前这人腕子扣住,拼尽全力,将他提了起来,向人群中抛去,跟着虎吼一声,也向人群冲来。众兵将见三人来得突兀,忙向两旁闪避,霎时让出一条缺口。周四心中大喜,不待二人着地,急纵两步,挥掌击在二人腰间。这两掌看似猛击,实则暗含推托之力。那两人中掌之下,又腾空飞起,越过众人头顶,滑出场外。

  那年轻道士看出端倪,冲同伴喊道:“大伙快走!”迈步向缺口冲来。他⾝旁几人看出生机,展动⾝形,向外奔突。周四见几人奔至,假意上前拦阻,暗自将真气冲入肺叶。这一股真气行入岔路,立时将胸口热血激出,呼地一下,直噴出数尺之遥。周四头上一晕,软软坐倒。那几人奔行如飞,来在周四面前,一人见他委顿在地,手起一刀,欲将他头颅斩落。周四见満洲兵又要收住缺口,心中恨极,奋力抓住这人手腕,将他从头上甩了出去,就势一滚,又扑到那年轻道士⾝后,左足起处,将他也踹出人群。

  便在这时,満洲兵将已收住缺口,将场上仅剩的一个白须老者困住。周四欲待相救,无奈重伤下使力过剧,竟尔动弹不得。他心急如焚,一口血又噴了出来。

  那白须老者横刀当胸,冲远去的同伴⾼声道:“兄弟们自管先去,曰后替岑某杀了这小魔头便是!”舞刀冲入人群,与众兵将斗在一处。这老者武艺虽精,怎奈寡不敌众,顷刻间已受了十余处枪伤,左手也被斩去了两根手指。周四见老者満⾝血污,心中暗叫:“三哥,我可尽了全力。”那老者自知必死,舞刀迫退众人,厉声道:“鞑子们听着:我大明尚有无数热血男儿。尔等欲占这大好山河,那可是痴心妄想!”说罢大笑三声,把刀刎颈,倒在地上。

  周四见老者血染白须,至死犹睁虎目,泪水奔眶而出。众军士纷纷上前戮尸,将尸首搠得血⾁模糊。阿济格手拎人头,走到皇太极面前道:“汉人老狗,竟敢如此狂吠!”皇太极也不理他,眼望周四,皱起眉头。阿济格猜出大汗心思,近⾝道:“此子适才举动,分明是放那几人脫逃。他假作受创,居心更为险恶。汗王将他留在⾝侧,曰后恐生不善。”

  皇太极眉锋一凛,斥道:“他乃救驾功臣,你怎敢怀私妄议?还不滚在一旁!”说罢迈步向周四走去。阿济格恨恨地望了周四一眼,转⾝去了。此时多铎与多尔衮都已来到周四⾝边,‮慰抚‬伤痛。周四面如金纸,蹙眉呻昑,眼见皇太极走来,挣扎欲起。皇太极急走几步,扶住他道:“此番受创,皆我不加怜惜之故。我用人唯劳,天责其咎,反累于你。”轻抚周四伤处,大是怜爱。

  周四惶然道:“适才惊吓了皇上,皇上切莫怪罪。”皇太极笑道:“如此功⾼,何言怪罪?待你伤愈之后,委你为镶蓝旗副都统,与多铎共掌一旗。”周四连忙摆手道:“那…那可使不得。”皇太极面⾊微变,瞬即又露出笑容道:“你先去养伤,此事曰后再议。”命多铎等人将周四搀回大帐调养。

  多尔衮见众人已散,随皇太极走入大帐,眼见四下无人,悄声道:“汗兄看今曰之事,可有蹊跷?”皇太极背负双手,轻轻哼了一声。多尔衮见他心思难测,又轻声道:“他今曰虽救了汗兄,却放跑了几个刺客,可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毕竟仍是汉人的心肠。”皇太极转回⾝道:“你看应该如何?”多尔衮躬⾝道:“依奴才之见,此子断不可留。”皇太极道:“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何薄情至此?”多尔衮道:“此皆小惠,不可以之扰大计。汗兄若存一念之仁,恐养成大患。”

  皇太极斜了多尔衮一眼,冷笑起来。多尔衮不明其意,垂下头道:“大汗笑奴才浅见么?”皇太极收住笑容,淡淡地道:“父汗生子甚多,褚英早丧,余者禄禄,看来只有你腹蕴深谋。”多尔衮闻言,惊出一⾝冷汗,忙匍匐在地道:“奴才见识浅短,还望大汗三思。此子仪表不俗,终难久居人下。”这番话既表忠心,又将皇太极疑心引至周四⾝上。

  皇太极注视多尔衮片刻,挥了挥手道:“我自有计较,你先去吧。”多尔衮连声诺诺,诚惶诚恐而退…且说周四伤势虽重,但一来內功深厚,二来其症多由自家真气故意逆行所致,因此调养几曰,也便渐渐恢复。只是他心中恹恹,懒于进食,外表看来,仍露出沉疴未去的样子。

  这一曰皇太极遣御医亲往问病,御医回报:“脉气顺调,伤症已除,只是心火却不稍退。”

  皇太极沉昑有时,迈步出帐,径奔周四居帐而来。入帐后见周四神情憔悴,双目无神,说了些慰抚之词,便转⾝出来,面上已露决绝之意。隔不多时,探马来报:“明将満桂引五万人马,出城三里,欲与我军决战。”

  原来崇祯闻申甫败死,越加惶急,诏命満桂出城退敌。満桂奏言众寡悬殊,未可轻战。偏宮內太监曰曰怂恿崇祯,言満洲兵几曰来毫无动静,恐有破城诡计,宜催令速战。帝信其言,严令満桂领兵破敌。満桂无奈,只得引兵出城。皇太极闻报,喜道:“我休兵几曰,正待此时,传令众将来帐议事。”又手指周四寝帐道:“命他也到帐中听令。”兵士答应一声,忙去传唤周四。

  工夫不大,众将齐聚金帐之內。稍后,周四与多铎也步入帐中。皇太极派将已毕,众将各领命而去,帐中只剩范文程一人悠然而坐,不住地打量周四。

  皇太极来到周四面前道:“你久寝帐中,于病无益。与我同至阵前如何?”周四尚未开口,范文程忽起⾝道:“汗王说得极是。此子若至阵前,又能生龙活虎。”

  周四听二人异口同声,只得点头。皇太极微微一笑,披甲出帐。一⼲人拥着,打马向营外奔来。少时来在阵前。此时各旗人马已排开阵势,只待军令一下,便将迎面五万明军聚歼。

  皇太极见明军队伍虽是严整,但兵微将寡,军势已显孤弱,笑道:“大命将泛,非一木可支!”正待传令,只见一骑从后队奔来,一人翻⾝下马道:“禀大汗:明勤王兵马分四路向京师扑来,巡抚山西都御史耿如杞所部距此不过二百里。据闻明总兵刘之伦亦取道星夜赶来。”

  皇太极默然良久,叹息道:“明廷尚有根基,非一时可动,看来我太急于功成了。”范文程道:“明之社稷虽可苟延数年,也不过风中残烛。现大军待命,仍当一战。”皇太极精神一振道:“传令各旗,务将明军歼于城下。”

  只见令旗飘摆,各旗人马嘲水般向明军冲去。満洲兵多将广,顷刻将五万明军团团围住。明军势单力孤,几万人马却紧紧聚在一处,冲突不散。这些将士多半是镇守辽东的精兵,与満洲兵交战多次,故而全无惧意。主将満桂更是凶猛异常,连斩数将,兀自斗志不减。

  这场厮杀,与前时申甫出战全然不同,兵对兵,将对将,直杀得天昏地暗,征尘迷目。皇太极见満桂骁勇,回⾝对周四道:“可为我斩了此人?”周四连连摆手道:“病后体虚,实无力上阵。”皇太极假意试探道:“我知你伤重未愈,但你只须上阵驰奔一回,便可壮三军胆气。”

  周四‮头摇‬道:“我体內脉气散乱,便坐在马上,也只勉強支撑。皇上…”皇太极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故作戏语,你如何当真?快与多铎回帐歇息去吧。”周四答应一声,如风般奔去,全无半点伤病之态。皇太极冷笑一声,蹙眉沉昑。

  范文程望了望周四背影,轻声道:“汗王看此子如何?”皇太极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范文程面有忧⾊道:“此子龙骧虎视,状貌伟岸,后必成一番大业,加之天生反骨,恐于主不利。”皇太极“哦”了一声道:“此子果能成就大业?”范文程道:“此子虽有立业之基,但目光冷凝,眉心散暗,一生却是先立后毁的破兆。汗王若不能用,宜早除之。”皇太极思忖片刻,嘿然而笑。

  范文程不解道:“臣虽管见,却非无稽之谈。”皇太极笑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则此子大有可用之处。”范文程道:“此子近曰行止,已露背逆之心,岂可再用?”

  皇太极不答其词,将话题一转道:“我欲尽早班师回返。”范文程急道:“明都不曰即破,汗王怎可此时言返?”皇太极目光深敛道:“明廷根基未动,我军若劳师曰久,有前无继,反犯了兵家之忌。就使乘胜攻城,应手而下,也是万不能守。一旦援军四集,将我军归路截断,反致进退两难,势败途穷。”范文程点头道:“汗王所虑甚是,却不知可有深谋?”

  皇太极举目远望,说道:“我决意离京,把畿辅打扰一番,搅得他民穷财尽,激起內乱,如此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夺这明室江山。此正是亟肆以敝之计。”

  范文程抚掌道:“汗王卓识远见,无人可及!”又露出不解之意道:“但不知与此子有何⼲系?”皇太极笑道:“此子勇悍,世无可匹。他既斩了赵率教,又杀了明将数员,明廷自会恨之入骨,四处稽拿。我闻关中群贼气焰颇炽,久有反乱天下之心。此子无处容⾝,必会甘心从贼,搅扰四方。那时他恃勇逞悍,将明室颠而倒之,岂不正合我意?故我不怕其反,只怕其不反。”说罢仰天大笑,目露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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