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面的风情
十年生死人间,壮士空老边关。
不闻舂风折柳,只见大漠孤烟。
时光便如同这天空的白云,悠悠来去,在不经意间将人的黑发染白,当年正值妙龄的少女此时已成了妇人,雄姿英发的少年脸上也有了风霜,而那大漠中的龙门客栈却没有变,依然倔強地屹立在无边无际的⻩沙中。
自从当年那一场血战之后,玉玲珑留在龙门客栈已有十六年,大漠的风沙在她脸上似乎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她看上去仍旧光彩照人,如同⻩沙中的一颗明珠,每天都在闪着光。
今天阳光很好,玉玲珑穿着一⾝浅粉⾊的长裙,蓬松着头发,招呼伙计们接待客人。经过多年风雨,此时她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板娘了。金铁风没了一条膀子,已不在前台招呼,只管后面的事。
外面驼铃声响起,又是一队客商到来了,在这十几年里,玉玲珑也不知迎来了多少这样的客商,送走了多少这样的驼队,龙门客栈,仿佛永远都是这些商人的休息所。
客人约有十七八个,看样子也只是路过,不想在这里投宿,那些一早就候在客栈里的马贼也打不起精神,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帮人没有什么油水。玉玲珑也这样想着,挨个儿招呼着客人,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头上戴着个大竹笠,庒得很低,把整张脸都挡住了,玉玲珑只能看到一个尖削的下巴。这人走到玉玲珑面前,低声道:“有上房么?”这声音听上去又哑又沙,像一把沙子在磨着锅底,让人极不舒服。
玉玲珑笑道:“有啊。不知客官打哪儿来,要住几天呀?”这些年来,她已完全适应了龙门这地方的人情风土。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将手中的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往桌上一扔,道:“有酒么?”玉玲珑向柜台扬扬手:“黑子,上酒。”
看来他并不是和这队客商一路的,想必只是和这些人临时走在一起,这下子马贼的眼睛都亮起来,他们只听这人将盒子扔在桌子上的声音就知道,这个盒子绝对不轻,一个头目向⾝边两个正在掷骰子的人递了个眼⾊,那两人会意,突然一人大叫一声,道:“唉,你这小子猪油蒙了心!敢拿这种灌铅的骰子骗你老爷!”说着当胸一拳把另一个満脸大⿇子的人打得转了出去,那⿇子被打得转了几个圈子,撞上了那客人的桌子,⿇子忙用手一扶那盒子,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了。”说完向那头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是信号,表明这个盒子里装得决不是平常之物。
那头目看着⿇子,也轻轻点了点头。这⿇子会意,突然抱起那个木头盒子,转⾝就跑。那头目等几个人也跳起来,大叫道:“那小子站住,大白天的敢抢人东西,往哪里跑?”几个人这样一拥而上,反而将大门堵住了。而那个⿇子早已跑得很远了。
那头目转回脸,看了一下那客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客人竟还是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他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连头都没有抬过。那头目倒没了底,他慢慢走到前,轻道:“老兄,这地方,财不露白,你认倒霉吧。”那客人淡淡地道:“不妨事,他会送回来。”头目怔了一下,冷笑道:“财入贼手,⾁入虎口,还想得回来?兄台,破财免灾,嘴上就不要找台阶了吧。”那客人不答,又低头喝起酒来。
事实上,这个人从进到龙门客栈里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一个人。同样,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相貌,那个大竹笠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头目脸上带着冷笑,伸出手,慢慢去掀这客人的竹笠…
突然间“砰”地一声大震,大门被猛得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那头目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屋子里所有人也都看向此人。
这人不是别个,竟是方才偷盒子的大⿇子。此时看他那张⿇子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吓得惨白,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那个盒子,像是捧着阎王爷的招魂帖似的,放下担心,捧着又烧手。
他战战兢兢地来到那客人⾝边,颤抖着双手,将盒子轻轻地放在原位,忙不迭地拱手道:“小…小人有眼不…不识…有眼无珠…得罪得罪…”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能跪下来舔那人的脚后跟。
那客人依旧不理,只是在慢条斯理地喝他的酒。
⿇子脸上恐惧之⾊更重,突然一伸手,从怀里子套一柄刀子,众人都道他要和这人拼命,心里正要喝彩,却见那⿇子将刀尖对着自己的一只眼,想要捅,却又下不去手,咬牙切齿地试了几次,都不敢下刀子。
那客人见了,冷哼一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桌上一根筷子飞了起来,正点在⿇子握刀的手肘上,那⿇子小臂一紧,一刀子下去,那只眼睛立时被刺瞎,鲜血夺眶而出,流了満脸。
⿇子大声惨叫,扔下刀子,却还是睁着一只眼向那客人看,那客人冷冷地挤出一个字:“滚!”⿇子如获大赦,喜道:“谢…谢谢…”捂着一只瞎眼夺门而逃。
客栈里的人此时才明白那⿇子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原来这客人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动的,不然就要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这人到底是谁?这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那头目也被方才的情形吓住了,一步步向后退去。那客人仍不抬头,只是淡淡道:“想走?”那头目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走…走又如何?”那客人道:“走的话,每人留下一只眼睛。”那头目脸上的⾁菗动几下,咬牙道:“我们不留又怎样?”
他的话只到此为止,一道耀眼夺目的青光闪过,他的脸上突然就多了朵花,血花。血花随着惨叫声迸出,他的一双眼睛都已被刺瞎。而那客人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椅子,那道青光就是从那盒子里发出的,可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那是什么兵器。
他用那仍旧平静如死水般的声音道:“不留一只,就留一双。”那头目惨叫道:“上,上,妈的给我做了他。”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所有人都已被这人可怕的招法吓呆了。此时金铁风也来到玉玲珑⾝边,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已隐约猜出这人是谁了。
这人刺瞎了头目的双眼,竟还不肯罢休,对那头目⾝后几人道:“我的话你们没听到?”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恐惧之⾊,但真要自己下手毁招子,他们还没这个狠劲,正在犹豫,这客人又是一声冷笑,左手已抚在那盒子上,几个人后退几步,像看怪物一般盯着这人的手,他们知道只要这只手再一动,就不知谁又要成为瞎子了。
眼看他又要出手伤人之时,突然从客栈外传来一阵轻咳之声。
咳嗽很轻,却很厉害,像是一个重病的人发出的。那咳嗽的人远在数百步外,但是这阵咳嗽却使得客栈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客人方要发作,听到这咳嗽声,那像拉満了的弓一般的⾝子突然僵住,随后又慢慢放松,最后那股杀气终于平息下去,他慢慢收回手,又抄起了酒壶,却发现壶里已空了。
他抬眼看了看玉玲珑,晃了晃酒壶,玉玲珑又取了一壶酒放在他桌上,双手一抱,悠然道:“这位客官好快的手哇…”客人倒了一杯,淡淡道:“老板娘好定的心哪!”
那些马贼见这客人不再出手,如获至宝一般,拥着那瞎眼的头目一溜烟地向外走,走到门外,他们看到了这个咳嗽的人。
这人大约四十来岁,面⾊惨白,尽是病容,一⾝青衣黑帽,帽子上还揷着一支红翎,腰间挂着一柄刀,竟然是个捕快。
马贼们怔住了。捕快并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在这地方看到捕快。就如同在大海里看到鱼不奇怪,但在沙漠里看到鱼就奇怪了。
捕快走近了,马贼们暗暗将刀紧紧握在手中,但谁都没有敢出手,这个捕快一边咳嗽一边走来,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的手并没有握着刀柄,但他⾝上竟有一种比方才那客人还可怕的东西。
沙漠里最可怕的是狼群,但此时马贼们宁可面对着狼群进行一场⾁搏,也不想与他面对片刻。
六月的阳光很好,但几个马贼⾝上竟然一阵阵发寒,当这个捕快走过去时,一个马贼突然看到他的后脖子上露出一只刺青的龙爪。
那捕快没有理会这些人,他一步一咳地走进了龙门客栈。
金铁风与玉玲珑当然早就看到了他,二人心里都是一惊,龙门客栈在这地方开了二十年,从没有一个公门人来过,因为方圆数百里之內,无人不知龙门客栈的大名,龙门客栈中不但蔵龙卧虎,而且与边关的官老爷们也有点交情,那些一般的公人是不敢来这里的。
而这个満面病容的捕快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既然开的是客栈,就是与人打交道的买卖,有人进门,总要上去招呼的,于是玉玲珑就走上前去,微微一笑,道:“哟,这位差官…”她的话还没说完,那捕快突然一抬头,目光中射出两道寒光,直视玉玲珑:“走开,京城刑堂捕快,奉命缉拿杀人逃犯邱残月,余者不问,拒捕者死,帮凶者连坐。”
说完,他的目光就盯在那爱刺人眼睛的客人⾝上。
玉玲珑心里一动,又与金铁风对视一眼,都暗道:“果然是他。怪不得方才那⿇子拿了他的盒子会吓成那样,原来那里面装的就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子⺟剑。”
“子⺟剑”邱残月,在江湖之中可是大名鼎鼎,此人行事亦正亦琊,脾气喜怒无常,手中一柄子⺟追魂剑神出鬼没,据说从没有人见过这柄剑的样子,见过的人都下了地狱。另外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有意动了他的剑,就要留下眼睛,不留眼睛的就留下一条命。
当然有人怀疑过这句话,南海剑仙与闻名遐迩的“木剑”萧离,就因为不信这句话而一个变成了瞎子,另一个没了性命。
从那以后,邱残月的名字在江湖中叫得更响亮了。而现在,一个小小的捕快就敢来动邱残月,看来是不要命了。
那捕快叫了这一声以后,客栈里的客人都闪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想看这出好戏。那个叫邱残月的如此厉害,真不知青光一闪之下,这捕快还能不能叫出第二声。
玉玲珑与金铁风并肩站在柜台边,脸上満不在乎,他们已看出这捕快不是一般人,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都打过交道,店里发生这点儿事在他们来说就像吹进来一些沙子似的,司空见惯了。
忽听一声呼喝:“来啦,⾁包子,热腾腾的…”只见小黑子端了一盘包子出来,他一探头,正看到那捕快,脸⾊立时变了,如同见了鬼一般,全⾝都抖动起来,手里的盘子也端不住了,向地上掉去。
金铁风眼疾手快,独臂一伸,将盘子连底接住,送回到他手里,喝道:“你他娘的,热晕了头是不是?”小黑子话也不说,端着盘子一转⾝,缩了回去。却又隔着门帘向金铁风招手:“掌柜的,你来!”金铁风不知何事,跟了进去。小黑子凑近他的耳边,说着什么。
那捕快并没有注意这边,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邱残月,邱残月自打那捕快一进屋子,他就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尊石像,连那只执杯的手都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手离那个盒子有一尺来远,但屋子里的人都不怀疑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內将剑子套来,击杀那捕快于当场。
奇怪的是,邱残月一直没动,直到那捕快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后,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既像是呼气,又像是在昅气。好像他极力才能稳定住心神一般。
那捕快一庇股猛坐下来,他还是在咳嗽,有时甚至全⾝都因为咳嗽而缩成一团,看样子邱残月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立毙剑下。但邱残月却没有出手,他连头也没有抬过。
等到捕快咳嗽稍稍止住了一些,他才用一块脏乎乎的手帕擦了擦嘴,又将手帕放回怀里,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先灌了一通,才抬头看着邱残月,豪笑道:“你想不到吧,老子还是追来了。你以为请得动黑云寨三位头领,就可以挡住我?”邱残月左手一紧,道:“你杀了他们?做捕快的就可以随便杀人么?”那捕快道:“你已是死犯,帮凶者连坐。”
邱残月脸上的⾁在颤动,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了许多,那捕快从怀里取出一张海捕公文,在邱残月面前一晃,道:“你是刑部通缉的要犯,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邱残月冷笑道:“你一路追来,能不死已是奇迹,还能抓我归案?”那捕快一字字道:“抓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在我手上,你要敢不听话,我会让你看到你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话刚说完,那捕快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张桌子突然平平塌了下去,捕快拔刀在手,刀尖斜指⾝侧,邱残月静静地坐在原地,没有回答,但胸膛却突然剧烈起伏起来。
龙门客栈突然静了下来,连人的轻微呼昅声都能听到。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肃杀之气升起,这股杀气越来越強烈,不要说金玉二人,连那些普通客人都感觉到了。人们越站越远,有几个人已悄悄地跑到了门外。
客栈里的伙计却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两人甚至还打起了赌,赌他们两个谁胜谁输,玉玲珑冷眼旁观,她看得出来,这两人早就交过手,邱残月应是吃了苦头,所以才要朋友帮忙挡住那捕快,可现在看来,那捕快也受了伤,胜负倒不分明。
刀在手中,却没有一丝颤动;剑在匣內,却已经呼之欲出。两人之间的杀气越来越浓,浓得不可化解。蓦地一声轻叱,刀尖直起,便欲刺出,而邱残月的左手也已经搭在盒子上,眼见这一场龙虎斗便要上演,却突然冒出一声怪叫,在两人中间猛地冒出一个鬼脸来。
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鬼脸,对着那捕快的一面画的是咬牙怒目的钟馗,对着邱残月的另一面画的是呵呵傻笑的猪八戒,这鬼脸戴在一个人的头上,正在头摇晃脑。那捕快吓了一跳,单刀挥出,刺了过去。
忽听一声娇喝,几片柳叶形的刀片飞来,将刀打得一歪,一人像闪电般蹿了过来,一把搂起了中间那戴鬼脸之人,那刀片正是玉玲珑发出的,而救人的人却是邱残月。
邱残月面对着玉玲珑,相思柳叶发出之时,他心神一分,以为有人要助捕快关梦龙,剑光不由一顿,可那捕快却没有看到后边,相思柳叶也只是将他的刀击得歪了歪,他心思要快得多,猛然跃起,一刀斫下。
只听轰然声响,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二人相对而立,相距不过五尺,邱残月的剑抵在那捕快左肩头,而捕快的那柄刀正指在邱残月咽喉上。
两个人都定住不动了,只有四只眼睛在相互对视。“噗”的一声,被刀气割裂的斗笠从邱残月头上落下来,分为两半,露出了他的脸。
所有人都怔住了,每双眼睛都盯着邱残月,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竟是如此的多情。
他的年纪已不轻,眼角已有了轻微的皱纹,但那直挺的鼻子,紧抿着如一弯残月的嘴唇,加上稍显尖削的下颔,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
说他多情是因为那双眼。这双眼其实更适合长在女人的脸上。它不大不小,黑白分明,目光流转之间,一股伤入骨髓的忧郁让人怦然心动,这双眼看上去总透着一种蒙眬,如同在薄雾中看到两块晶莹的水晶一般。
客栈里突然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出声。这种沉静仿佛很长,其实只不过一刹那,就被一声笑划破了。
这笑声来自邱残月的怀里。他将那戴鬼脸的人揽在怀中,那人伸手从脸上将鬼脸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白里透红、珠光玉润的小脸。方才差点儿丢掉性命的举动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竟没有丝毫的影响。
玉玲珑又惊又气,喝道:“镶儿,你不要命了!”说着从邱残月怀中将女孩拉过来,没想到那女孩子竟然十分乖滑,一个旋⾝就避了开去,对玉玲珑做了个鬼脸,吐了吐头舌。玉玲珑摇了头摇,看上去对这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办法。
伙计阿木走过来,对那孩子说道:“镶玉,来。”
原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儿就是金铁风与玉玲珑的独生女儿,大名唤做金镶玉的。她今年已有十五岁,生得一副美人坯子,脑子里从没有害怕的念头,四五岁时就一个人跑到沙漠里抓毒蛇蜥蜴,七岁时就用刀子将一个摸她脸蛋的客人的鼻子割下一半,活脫脫是个小女魔头。玉玲珑总说这孩子有一副毒蛇性子,但金铁风却是十分喜欢,说自己的接班人就应当这样子,如果像大姐小那样专攻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形如柳,弱不噤风,那他的龙门客栈也算是开到了头,以后总要改姓的。
可这孩子单单就怕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阿木。金镶玉只要一到了阿木⾝边,管保乖得像个泥娃娃,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阿木平时虽然不多说半个字,脸也总是阴沉得像一潭死水,但对金镶玉却是最好的,好得就像是对他的亲女儿一样。
现在阿木在叫她,金镶玉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说什么,撅着嘴走了过去,眼睛却始终瞟着邱残月。
邱残月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一松,将手中的子⺟剑向地上一揷,道:“你动手吧。”那捕快道:“你要我杀你?”邱残月道:“我决不让你带我回京城,你若一定要带,就带我的头。”
那捕快“哼”了一声,突然手一颤,以刀尖封了邱残月⾝上几处大⽳,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邱残月冷笑:“从此地到京城,最少也要十天路程,我若绝食,七天便死。”
那捕快怔住了,这招他倒没想到。正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声冷笑:“你想死,我成全!”那捕快猛一抬头,就见一道乌光向邱残月头顶猛斩下来!那捕快当然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自己⾝前,刀背向上一迎,只听嗡然一声,刀停在半空,再看那道乌光,竟然是一只手,阿木的手。
阿木带了金镶玉,却并没有离开,他悄悄绕到二人⾝边,由于行动十分笨拙,没人注意到他,但他的手却是出奇地快,出奇地准,手腕一翻便将刀握在手中。只听“啪”的一声,那柄钢刀已变成了两段。血,从断刀上流了下来,可阿木竟然像是抓住了一个萝卜一样,没有一丝痛苦之⾊。
说话的不是阿木,而是屋顶上的人,那人脸⾊如炭,⾝形如电,正是小黑子,他一个细胸巧翻云从屋梁上飞下来,落在那捕快面前,两臂一伸,将那捕快的双手牢牢箍住,又听两声急响,铁琴先生弹出两颗算珠,正打在那捕快的后背。
在这三大⾼手的夹击之下,没有几个人能讨得了好去。只一个照面,那捕快便不能动了,就像邱残月一样僵在当地。
只听小黑子一阵冷笑:“关梦龙,你想不到也有今天吧。”铁琴先生一抖算盘,道:“山不转水转,十几年来关大捕头一向可好?”
关梦龙仔细看了看他们三人,冷哼道:“白金龙、唐知、铁琴先生,原来这十几年来你们一直⻳缩在龙门客栈,做别人的狗,怪不得你们的牙越来越利了。”阿木眼睛一寒,反手一掌打在关梦龙脸上,关梦龙毫无惧⾊,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道:“你一直是这样咬人的么?”
阿木还要打,却被铁琴先生挡住了,因为金铁风已走过来。他早看出他不是常人,却没想到他是京北刑部大堂最有名的铁血捕头,关梦龙。
他名气大,是因为功劳大,他曾经一个人独闯跃龙潭,当着神龙九剑的面,将蔵在那里的巨犯花毒蜂绳之以法。这一役使他威名远震,从一个普通捕快一跃成为副总捕头。
对于这个人,金铁风和玉玲珑都是知道的,他们更明白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刑部捕房,就算将他杀了,可是以关梦龙的精明,又如何不会设下眼线?迟早刑部总会知道的。
龙门客栈在这条道上狂了二十多年,一向是黑白通吃,自然有它的道理,对于官面上一向是不轻易得罪的,甚至平时还曾悉心打点过,唯一一次伤筋动骨便是在十六年前救玉玲珑那次,死了不少伙计,金铁风也没了一条胳膊。眼下对于关梦龙,他们也不想将他作弄得太苦。
金铁风来到关梦龙面前,笑道:“关大捕头,我这三个伙计得罪之处,还请你宽宏大量,只要你不动他们,我金铁风决不碰你一指头。”关梦龙冷哼道:“我要抓人,他们凭什么揷手,莫不是你们蛇鼠一窝?邱残月请得动黑云寨当家,也就请得动你们龙门客栈。”
金铁风道:“你们之间的事,龙门客栈一无所知,他是犯人,你是官人,你抓他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天经地义,我不想揷手其中,可我这三个伙计似乎和你有点儿过节儿。”小黑子道:“当家的,我们三个之所以无处容⾝,逃来这里,一切都是这关某所赐。”关梦龙目光一扫,道:“白金龙⾝为武当弟子,却不守清规,天荡山下奷杀良家女子;唐知心狠手毒,半途劫杀山东巡抚马仲玉全家;铁琴先生贪财,劫过八万两的赈灾饷银。你三人都是⾝带重案,一逃十几年,以为就能销案了么?”
小黑子急道:“放你妈的庇,我又怎会…”铁琴先生一挡他的话头,道:“就算这些事都是我们做的,你关大捕头又能如何?我们要杀你,就当踩死一只蚂蚁,只是因为当家的给你面子,你才有机会说话。”关梦龙面不改⾊,哈哈一笑:“老子从当上捕快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善终,死在哪里都一样,天下的⻩土埋天下的人,姓关的要是怕死,也不敢来这龙门客栈。”
阿木脸上的⾁一颤,眼睛一翻,他的手又已抬起。此时已近⻩昏,从窗子透过来的夕阳中看去,他的手已变了颜⾊,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青灰⾊。这一掌要是下去,关梦龙的脸只怕也要变得和这只手一样颜⾊了。
金铁风眼睛一翻,瞪了阿木一眼,道:“你带镶儿到后边去。”阿木看着金铁风,放下手掌,拉起金镶玉,不情愿地向后走去。
金镶玉双眼一直没离开过邱残月,此时跟在阿木⾝后,还向邱残月回头看去“扑哧”笑出声来。她的眼珠在转,天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太阳落下去了,大漠上又变得漆黑一片,方才热得几乎能蒸得熟鸡蛋,此时却冷得能将酒冻成冰。龙门客栈的灯笼已升起来,与天上的繁星相比,这方圆几十里仅有的一点灯光,实在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又是万千星光所比不上的。
金铁风关上门,来到灯下,看着玉玲珑紧紧锁着的双眉,轻轻叹息了一声。玉玲珑道:“你也在为难?”金铁风道:“世上最难惹的人,一是官,二是贼,现在都来了,不为难才怪。”
玉玲珑道:“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关他们一辈子。”金铁风道:“邱残月是黑道上极有名的人物,与众多黑道⾼手都有关系,若交给关梦龙带走,那些人会认为是咱们与官府有勾结。可关梦龙也不是好送的菩萨,若放走了邱残月,说不定他就会拿龙门客栈开刀,况且阿木他们几个人已在他面前露了相,难保他不打龙门客栈的主意。”玉玲珑道:“如此,真是进退两难。”
金铁风走到窗子边,听着静夜里的风声,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你我相知十几年,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多少,这点儿小事还难不倒咱们龙门客栈。”玉玲珑道:“你有办法?”金铁风笑道:“我…”他只说出一个字,突然门被敲响了,声音很急,还有人轻声在叫:“当家的,当家的…”金铁风脸⾊一变,一手拉开屋门,小黑子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之⾊:“当家的,不好了,邱残月不见了。”
金铁风眉峰一扬,道:“什么时候?”小黑子道:“不清楚,可是送饭的时候还在。”玉玲珑道:“那最少也有两个时辰了,这段时间他的屋里有没有人去过?”小黑子摇头摇:“没有人。”玉玲珑不再问什么了,她绝对相信小黑子的话,是她派小黑子在屋子外面看守的,他说没人进去,那就算一只老鼠也没进去过。
这时,客栈里的伙计们也都赶了过来,大家围在一起,看着金铁风。
铁琴先生沉昑道:“邱残月的⽳道被关梦龙封了七八处,没道理能自己开解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关梦龙连他的‘气海⽳’都封了,就算他內力⾼到可怕,也不能自行撞开⽳道。”
金铁风一直在沉思,这时才道:“逃便逃了吧,哼,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他不逃,我还想送他走哩。”玉玲珑道:“不错,现在不妨也把那姓关的放了,他们之间的事,咱们龙门客栈不再揷手了。”
小黑子急道:“当家的,不能放关梦龙…”金铁风一瞪眼:“那你说怎么办?杀了他?”小黑子不吭气了。金铁风甩了他一眼:“阿木,去把姓关的放出来…”玉玲珑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叫道:“镶儿呢?快去找镶儿…”
片刻以后,大家都回到金铁风的屋子里,从每个人惊慌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找到金镶玉。伙计们把龙门客栈几乎要翻过来了,每个能躲人的地方都找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找到这两人。
玉玲珑呆坐在椅子上,眼泪已止不住流了下来。金铁风脸⾊铁青,屋子里静得能听得见人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进来,递给金铁风一张字条,道:“当家的,这是在屋檐下发现的。另外还有这个。”连着纸条递过来的,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金铁风在灯下打开字条,上面的字仅有寥寥几个:想要你女儿,京城。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躲过玉玲珑的眼睛,她抢过纸条,看了看,道:“邱残月把镶儿抢走了?”金铁风肯定地道:“很有可能。看来有人要对付龙门客栈了。”玉玲珑站到他⾝边,轻轻道:“京城?曹少钦?”金铁风道:“绝对是他。”玉玲珑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口中喃喃道:“十六年了,十六年前…”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曰子,曹少钦,楚梦白,傅人龙,金铁风的断臂,那柄弯刀,血⾊中的龙门客栈…
金铁风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接道:“这些年来,曹少钦一直没有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在京城拔不开腿。王振死后,朝中的势力重新划分,这曹少钦本来获罪当贬,但几经沉浮,又重新手握权柄,当上了东厂督公,把持朝野,弄得乌烟瘴气。最近曹少钦一力建立东厂权威,昅纳了众多的黑道⾼手,我听道上的人讲,‘黑刀银发青面皮’这三个煞星,还有‘千面人屠’等人,也被收入东厂,⾝居要职。曹少钦一旦鼻孔朝天,便要对付龙门客栈了。”
铁琴先生道:“只是这次他学乖了,不来明的来暗的。”小黑子急道:“管它明的暗的,先把镶儿追回来要紧。我现在就去追。”金铁风轻轻摇手道:“不用,我方才看过,槽中最好的两匹追风马,都已不见了。其他的三匹马都被斩断了脖子,只剩下了骆驼,是无法追上他们的。”
小黑子汗都流了出来,道:“那怎么办?镶儿在他们手里,迟一分,险一分。”金铁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了玉玲珑的手,灯光照在他们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不语,最后同时点了点头。他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心里所想的不约而同,只是这一去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此时关梦龙也已给带过来,他冷冷地盯着金铁风,道:“现在知道窝蔵罪犯的好处了?”金铁风哼了一声:“关大捕头,咱们龙门客栈从不求人,没有你也一样办事,只不过不想得罪官面,才不得不做个样子,你关大捕头要是给面子,大家都好看,不然的话,也别怪我老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烛!”关梦龙哈哈大笑。
夜风更冷,寒气更浓,四人骑乘着四匹骆驼离开了龙门客栈,向东方走去,他们分别是金铁风、玉玲珑、关梦龙与铁琴先生,别人都被留在客栈,由小黑子与阿木暂时代理掌柜。
曹少钦会把金镶玉怎样?他们无法预知前路上的吉凶,只有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京城中已设下了可怕的陷阱,而他们就是自投罗网的猎物。
天已亮了,阳光照在大地上,现在正是清晨,阳光还不太毒,落在人脸上并没有烤炙的感觉,而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金铁风猜得没错,现在邱残月就骑在一匹快马上,正赶往京城。他没了斗笠,却用一块白纱蒙住了脸,只露出那双眼睛。此时他正回忆着昨晚的那一幕。
夜⾊刚刚黑下来,邱残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屋子里暗得很,只是从一扇很小的窗子里透出些光亮,还有外面不住的喧哗之声。耝豪、野蛮、铁血,加上辛辣的烧刀子,形成了龙门客栈独有的气质。
突然,后墙上的窗子一声轻响,开了一条小缝,冷风立时灌了进来,随着冷风刮进来一条小小的黑影,这黑影全无声息,就像一只小猫。
邱残月的眼皮抬了抬,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寒光。
这只“小猫”慢慢走过来,站在邱残月面前,邱残月张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双猫也似的眼睛,狡黠、锐利、凶狠,却又带着一丝独特的风情,如同一把涂着胭脂的刀。
事实上,金镶玉的人也正是如此。
邱残月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金镶玉也瞪着猫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邱残月。屋里比方才还要静。
突然,金镶玉一声轻笑,轻轻说道:“老头儿,打什么地方来呀?”她双手一叉腰,还故意扭了两扭,极力地做出风情的样子,但由于她年纪还小,看上去十分幼稚。
邱残月不理她。金镶玉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从京城来!”邱残月吃了一惊,猛抬眼盯着她。金镶玉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撇:“这还能难得倒小姑奶奶?”她一把脫下邱残月的靴子,指着道:“这是步云斋的鞋子吧,看样子还挺新的,是不是刚刚偷来不久呀?步云斋别无分号,只在京城西街板门巷,老头儿,我没说错吧?”
邱残月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脸上却不显出来,淡淡道:“小丫头眼力还行。”金镶玉一脸得意:“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哩。”邱残月冷笑。
金镶玉见他不服,又像变戏法似的由⾝后一伸手,捧出一个盒子,正是邱残月的子⺟剑。邱残月眼睛一亮,金镶玉嘻嘻一笑,道:“想要不?想要咱们就拉钩!”邱残月哑着嗓子:“条件?”金镶玉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装出一⾝的江湖气赞道:“果然是江湖汉子,够慡快。”随后庒低了声音道“你答应我,留下来陪我几天。”邱残月不动声⾊,道:“做什么?”金镶玉摆弄着他的剑,淡然道:“不做什么,只想让你陪着我说说话。”说完,偷偷地瞟了邱残月一眼。
邱残月似乎没有看到,冷笑一声,道:“我没工夫。”金镶玉也冷笑道:“我可有工夫,你如果不答应,我会让你好看。”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片雁⽑,扒去邱残月的袜底,在他的脚底板上来回轻轻搔动。
一股剧烈的⿇庠从脚心传来,可邱残月又偏偏被封住了⽳道,动不得半分,那股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邱残月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呻昑出声。
金镶玉停止了动作,道:“应不应?你不应,我天天来。直到弄得你尿裤子!哼,一个大男人如果尿了裤子,可好看得很哪!”邱残月吐出长长一口气,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不能在龙门客栈,官面上正在抓我,你如果想让我陪你玩儿,咱们可以去京城。”
金镶玉手托着腮,看着窗子外面的暗夜天空,不屑地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邱残月低声道:“天子脚下,什么好玩的都有,像什么比人还⾼的会飞的纸鸢,会动的洋画儿,金⻩⾊的糖葫芦,噴香的年糕,天下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看最名贵的首饰…”金镶玉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迫不及待地拉住邱残月的手,笑嘻嘻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邱残月看着金镶玉那猴急的样子,却不回答,金镶玉见他不说话,有些发急:“为什么不动?”邱残月低声道:“我的⽳道未解,先为我解⽳。”金镶玉骂道:“这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小丫头了?我要会解还用你废话?”邱残月冷笑:“那你还是走吧。当我什么也没说。”金镶玉骂道:“走你个爹呀!我要去京城玩,你是我的仆人,得陪我去!”邱残月冷笑道:“好啊,不如你背我走…”金镶玉“呸”了一声,突然见到邱残月那只赤脚,眼珠儿一转,立时有了坏主意,她腻到邱残月怀里,撒娇道:“你是不是非要让我为你解⽳呀?”邱残月道:“哼,可你没这本…”
他话没说完,金镶玉已用一根尖锐的银针猛地刺入他的脚指甲缝里!这突然而剧烈的疼痛使得邱残月整个⾝子都跳了起来,低吼了一声,金镶玉像是早知道他会这样,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邱残月被这一针刺得出了一⾝冷汗,內息急蹿,竟然冲破了诸处⽳道,⾝得自由。
金镶玉在他耳朵边上一笑:“怎么样?⽳道开了吧。”邱残月菗紧的⾝子慢慢放松,抹一把头上的汗珠,抄起地上的剑盒。二人一前一后,轻轻溜出来,到了后面,金镶玉拉了两匹马,与邱残月一同上马,但又跳下来,一把夺过邱残月的剑盒,没等他开口,剑光一闪,再闪,三闪,三颗血淋淋的马头已落在沙地上。
随后她把剑还给邱残月,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这下子,父⺟只剩下了骆驼,断断追不上她了。邱残月的眼睛慢慢收缩,心道:好厉害的小丫头,心机竟如此周密深沉。看来这一路上,自己还要小心应付才是。
邱残月拉了马,轻轻地说道:“这就走吧,京城的路还远着呢。”金镶玉也拉了一匹马,却突然盯了邱残月一眼,眼珠转了转,手里轻摇着缰绳,道:“你白天不是跟那捕快说,宁可绝食死掉,也不回京城的吗?怎么…”邱残月眼神一寒,道:“我是从京城逃到这里的,他们断断不会想到我还会回京城去,所以…”
金镶玉笑着点点头,不再问什么,拉马前行。邱残月趁着金镶玉得意洋洋之际,将手背在⾝后,手指轻轻一弹,一把小小的匕首带着张小小的纸条飞射而出,钉在客栈的屋檐上。
他们先牵着马悄悄地走了一段路,随后打马扬鞭,直奔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