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雨了,倾盆大雨,还伴着巨雷与闪电。
偌大的房子里空的,小男孩将自己关在房间,蜷缩着身子、捣着耳朵躲在棉被里,等待突如其来的暴雨停止。
不过,这不是他最害怕的事…
风雨尚未停息,他的房门就被鲁的踢开,发出比雷声还恐怖的巨响。
被子里的身躯如同风中落叶,颤抖得更厉害,男孩知道进门的是谁。
不是鬼魅,却比鬼怪更令他惧怕。
进门的是一名高大的男人,身浓重熏人的酒气。
就算有一团棉被阻隔,男孩也能闻到那教他痛恨至极的气味,他的眼睛闭得死紧,却克制不了自己不恐惧发抖。
“给老子起来!”醉醺醺的男人颠簸到畔,用力掀开羽被,颤巍巍的瘦小身躯顿时无所遁藏。
轰隆…一记响雷附和似的怒吼着。
男孩退到墙边,黑眸中全是无助与恐慌,还有不愿屈服的怨愤眸光,只是他还太小,不足以和父亲对抗。
“你那是什么眼神!看了就讨厌!苞那个水性杨花、不知廉的女人一模一样!”男人眼神狂,失去理智,身子向前倾,鲁的一把将男孩揪下来。
男孩吃痛却不敢叫出声,那只会招来父亲更暴的对待,所以他只能紧紧咬住牙,也把泪水框在眼底。
男孩知道父亲憎恨他的原因…
他原本有个幸福富裕的家庭;父亲是学成归国的电影导演,母亲是当时轰动一时的美丽女星,两人陷入热恋,三个月后闪电结婚,才子佳人的结合蔚为佳话,轰动一时,男孩曾是备受呵护疼宠,受众人喜爱的幸福孩子。
不过,男孩听闻漂亮的母亲和其它叔叔在一起,不会再回来了。
深爱子的父亲渐渐变了一个人,从前的温文儒雅已不复见,开始酗酒赌博,不高兴时就把气全部出在男孩身上,已经持续一段时间。
男人硬将男孩拖到客厅,原本该是富丽堂皇的客人招待处,现在成了堆垃圾与空酒瓶的杂乱废墟,不时传来一阵阵恶心的臭味。
“老子心情不好,来…陪我喝几杯。”男人拽着男孩的衣领,不知从哪取出一只酒瓶,二话不说就往男孩嘴里灌。
苦涩呛鼻的体充斥着男孩的感官,被迫喝下成人都嫌苦涩的烈酒,一口接一口,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死去,双眼涣散,意识蒙。
每一次昏、每一次苏醒,如此反复之后,导致男孩越来越沉默自卑,他的同学甚至老师都已经不太搭理他,唯独邻居的一名女孩,总是开朗的喊着他的名字,跟在他身后,像牛皮糖甩也甩不开。
白天,男孩的父亲不在,女孩会提着小竹篮到住家附近的公园找他,篮子里装着精致的点心,若有两个,她就分他一个,若只有一个,她就会分成两半,把比较大块的部分给他。
男孩知道女孩的父母不喜欢她和他在一起,可是她总是不听父母的告诫,逮到机会就来找他,和他分享她的食物、她的新故事书,连存起来的零用钱也大方的给他。
女孩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像太阳一样螫痛他的眼,让他自惭形秽。
男孩想躲开她,她的父母也极力阻止她找他,止她和他有任何牵扯,可是女孩永远都不听劝告,还理直气壮的说她要当男孩的新娘,她要让他开心的笑,不再受伤。
在学校,男孩被同学排挤欺凌,女孩就会为了他跟男同学吵架,有时还会打起来,然后受罚。
“子骐哥哥,我会保护你喔。”她圆圆的脸上,是好坚定的表情。
才八、九岁的女孩,是男孩受尽创伤的幽暗心中,唯一一道光芒与色彩,给他温暖、给他希望,让他可以一天熬过一天。
男孩曾想过逃走,可是小小年纪的他,不知道能去哪里,还是只能回到破碎不全的家,忍受父亲疯狂的脾气、暴烈的折磨。
他想,若能就此死去,也是一种解。
一次放学回家,男孩站在玄关,便听见客厅传来烈的争执,他辨认出来,那是父亲与离家许久的母亲的声音,还有物品砸落的骇人声响此起彼落。
男孩想拔腿逃离,可是又渴望见母亲一面,最后,他敌不过思念,踮起脚尖悄悄走进屋内。
接着,他就目睹一幕惨况…他的父亲掐住母亲纤细的颈项,男孩很想冲上前救妈妈离魔掌,可是他好害怕好害怕,怕自己也会被爸爸抓住,犹豫之际,他发现妈妈已经动也不动的倒在沙发上奄奄一息。
后来,母亲在送医的途中便宣告死亡,父亲坐牢时几度自杀失败获救,最后却因过度伤悲,在牢里抑郁而终。
男孩成了没人要的孤儿,亲戚们没人想收养他,踢皮球似的互相推卸责任。愿意接近他的,仍旧是邻家女孩,小小圆圆的身躯是男孩的避风港…
忽然,已经死去的父亲又出现在男孩面前,将男孩锁在酒气冲天的小空间里,不断他喝酒,身体实在承载不了太多酒,于是从眼睛、鼻孔及耳朵洒出来,男孩痛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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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奋力挣扎,滕洛的俊脸因痛苦而纠结,口中逸出无助的低号。
直到他霍然睁开眼,令他感到惊悚的恐怖画面倏地消失,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他眼神空的盯着前方,待思绪一点一滴回到脑中,他才想起自己已经长大,那只是一场恶梦…
但也不是梦。
除了死去的父亲复活,其余的情节都是真实发生过,有时候,真实人生比梦还要教人惊恐。
那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烙印,逃离不了的阴暗深渊,一场永远醒不了的恶梦。
滕洛撑起因深陷恶梦而耗损体力的虚软身体,双手进汗的黑发中,抱着头陷入无声的悲痛。
可能是晚上喝了一杯威士忌所引发的症状之一,才又让他梦到这些如地狱般的往事,深深凌迟着他的心。
儿时受的恐惧固然深植于心,亲眼看着亲生父亲掐住母亲脖子致死,他却没有出面制止的勇气,他觉得自己是帮凶,他无法宽恕自己的罪行。
他不单单是杀人凶手的儿子,也沾染了身洗不去的罪恶…
儿时经历过的伤害或接受到的善意,将会一辈子留在心底,成为永恒的印记,无法磨灭。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是唐子骐,你是滕洛…”他揪扯着发,喑哑的嗓音痛苦又压抑,反复数次的呢喃。
经过一阵自我安抚后,滕洛的心神稍微趋于稳定,他下,步出房间,想喝杯开水滋润干哑疼痛的喉咙。
狠狠喝下半壶水,滕洛才终于感到止了渴,不再口干舌燥。
他看向墙上的钟,时间刚过凌晨一点。
他刚从恶梦中离,心有余悸,根本了无睡意。
滕洛没有回房,而是缓步移向客厅。
意外的,客厅的灯还亮着,茶几上红色烤漆的崭新笔记型电脑,仍然开启并运作着,然而操作者却歪斜地窝坐在地上,枕着沙发,呈现睡状态。
滕洛来到桌前,居高临下的凝望她出的半张脸庞,是那么宁静美好,仍像孩子似的,散发着不懂人间险恶的纯真,奇异地驱散他恶梦后萦绕于心的厚重霾,有一种拨云见的清朗。
刚刚梦里的牛皮糖女孩,经过岁月的洗礼,甜美的外型以及修长纤瘦的体态,和儿时圆滚滚的模样大相迳庭,但个性却没有太大改变。
“梦娣…”他俯身,情不自的伸手拂过她的颊畔,柔的肌肤依然是孩提时期的触感,令他贪恋,沉痛的心被救赎了。
他的眼神温柔,动作轻而缓的开她垂落的细柔发丝,却还是惊动了睡眠中的人儿。
梦娣感地嘤咛一声,随后掀开惺忪睡眼。
滕洛慌张的收手,狼狈退开,别过脸掩饰他的尴尬无措。
梦娣眨了眨长睫,慢地坐直身子,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直到混沌的脑袋恢复运转,她才懒洋洋的开口。“滕先生?刚才…”睁眼时,她瞥见他伸出手,大概发现她醒来,所以很快缩回去。
“不要在客厅睡觉。”滕洛嗓音低哑,打断她的疑问。
“喔,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梦娣眼睛,咕哝道。
他本该冷漠的撇下她,保持两人的距离,但现在的他不想独处,不想任凭巨大的悲伤惊惶将他噬。
滕洛驻足在原地,却找不到理由停留,他黯下眼眸,把所有孤独哀伤都往肚里,他一向习惯独自承受的。
“膝先生,你的身体好点了吗?”梦娣忽然问起。她忘不了晚间他显得惨澹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有些异常。
滕洛猛然一震,回头看她,眸光闪过讶异,喉头竟微微哽咽住。
梦娣不晓得为何他的眼睛看起来如此忧伤,勾动她的恻隐之心。“你…不快乐吗?”她细声问。
虽说她认识他的时间不长,正面接触的机会也不多,但没有一次看见他在笑、没有一次看见过他眼里的热度或正面情绪,总是绷着嘴角,凹陷的眉心似被重重心事垮,纵使他长得很好看,也没人敢亲近吧?
滕洛的眼眶一阵酸楚,他咽下喉中的硬块,不答反问:“这世上有什么值得快乐的?”
梦娣拧起秀眉,被他晦涩否定的口气,挑起了愠怒的情绪。他怎能幸运拥有一切却又批判世界?“活着很快乐、达成梦想很快乐、被朋友了解珍惜也很快乐…像你,有很好的生活、很疼爱你的母亲,也是很幸福很快乐的恩赐。”她认真地举证,要证明快乐唾手可得,绝非高不可攀。
滕洛无法被说服,他只觉得生命荒谬可笑,他深深厌恶自己。“你快乐吗?”
她后来的生活并不算好,经济压力让她非常辛苦,她势必也有怨言,身负重担的天使,还能快乐飞舞吗?
“嗯…”梦娣拉长尾音,偏着头思索。“托你的福,我才能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用少少的租金拥有大大的空间,我觉得很快乐;有目标、四肢健全,并且正走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也很快乐;还有,你愿意跟我多讲几句话,这一点,也值得开心。”她扬起嘴角,说得很笃定。
滕洛定定望着她,明白她每句话都出自真心,毫不矫情。
他很羡慕她,开朗、不做作,拥有快乐的能力…这都是他缺乏或已丧失的。
她一一详答他的问题,她可不会让他蒙混过去。“轮到滕先生回答我了吧?”虽然以她的了解,他不配合的机率很大。
“滕洛。”他纠正她的称呼。“叫我滕洛。”他释出善意,尝试着不让彼此太过生疏,即使两人的隔阂是他刻意造成的。
梦娣愣了一下,消化他突如其来的“命令”后,又重新发问:“你不快乐吗?没有任何让你快乐的事吗?”
他的视线离不开她,那双莹亮的大眼,闪耀出人的光采。“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觉快乐。”半晌,他幽幽地吐真心话。
他第一次试着谈论自己,可能因为对象是她,可能是恶梦侵袭击溃他的心防,让他变得软弱。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狠狠撼动她的心脏,过大的冲击力道,致使她的心口有一些疼痛。
他的不快乐,源自于他感觉不到快乐。
听起来很抽象、很不可思议,但他看起来很哀伤困扰,不像随口胡赞的玩笑,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会说笑的类型,否则他就不会这么郁郁寡了。
梦娣抿着,专心地想了片刻。“会是忧郁症吗?要不要找精神科医生谈谈?他们能给你专业的建议与解决之道。”
不懂快乐,只感受到负面情绪,是多么残忍的状况,她无法揣想。
滕洛闷不吭声,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能活着?
梦娣垂下眼,忽然觉得之前不知情的自己,言语和态度都太过莽撞,无形间或许又带给他更多快乐不起来的理由,心里有了愧疚。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缓缓凝众,应该有什么事,是她能为他做的…至少,以后她不会再对他不假辞。
“对了,谢谢你买新电脑‘借’我。”她扬起的笑颜,仿佛绽放的花朵。
“你谢过了。”滕洛的声调没有起伏。“电脑是给你的,不是借。”他轻描淡写的澄清。
“我没道理收你的东西。”梦娣直视他。“故意把房子租给我、威胁我不能去打工,给我无上限的副卡,以及无条件送我电脑,一定有驱使你做这些事的原因!苞你一开始在意我的天使项炼有关?”她想这问题想了很久,实在很难不在意。
滕洛的眉峰轻微的动了下。
“你认识唐子骐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梦娣陡地站起来,走向前捉住他的手臂,迫切的追问。“他跟你提过项炼的事?他现在在哪里?”她难掩激动。
滕洛皱起眉,抬起手想推开她,又颓然放下。“我不认识,更没见过他。”他的语气僵硬。
梦娣没有松手,更进一步剖析。“你很在意我的项炼,还确认过项炼的来源,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关注一条毫不起眼的项炼,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请你告诉我。”到最后,她几近恳求。
“我不清楚,没办法回答你。”滕洛毅然否认。他还没做好曝身分的心理准备,也许他永远没有承认的勇气。“不要拿你私人的事来烦我。”他闷声轻斥,闪身抖落她的触碰,也等于再度筑起心墙,封闭起心门,将她摒除在外。
看见他紧皱眉头,苦闷的表情,梦娣倏地住口,因为她想起他的不快乐,她的确不该把自身的压力施加在他身上。“对不起,我有点失控了。”她一口气,呐呐地道歉。
滕洛敛眸,觑住她。“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可能根本不希望再见到你,才会彻底躲着你,不给你消息。”他以局外人的姿态给予暗示,企图点醒她。
“我不会放弃找他。”梦娣意志坚若盘石,不可动摇。
“哼。”滕洛轻嗤一声。
她的不听劝告令人不耐,也教人窝心,他永远拿她的执着没辙。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他。”梦娣将项炼坠子包覆在掌心中。“子骐哥送我的天使,一定会指引我找到他。”
“你想太多了,那只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滕洛泼她冷水,却暗自诧异她傻气的念头,已悄然成真。
是纯属巧合,抑或天使真有灵?
梦娣收拢手指,把精致的蛋白石天使坠子,握得更牢。“心诚则灵。”
滕洛不予置评。
“子骐哥失踪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他一个人能去哪里呢?”梦娣自言自语起来,低落的口吻尽是怅然。“事隔多年,突然收到他寄来的短笺和生日礼物,信里他说自己过得很好,要我别担心,然后把他忘了…”
“对方那么无情,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挂念。”滕洛冷淡的规劝她。
是的,尚未与她重逢以前,他确实由衷希望知道他昔日过往的任何人,都不要再记得他的存在,以为这样,他就能彻底摆过去,也和“唐子骐”这个人完全离关系,惨痛的遭遇就此封印。
岂料,一次偶然相遇,发现她竟然在咖啡店工作,起初以为是同名同姓,可是她佩戴的项炼推翻了他的假设。
经过调查,才晓得她的家境已不如从前,家中只靠她在舞剧团的微薄薪资与打工费用支撑生活。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不管,逐渐将自己卷进挣扎矛盾的复杂情绪当中。
他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许多行为与思考模式全都失去控制。
“不是的!子骐哥他是个很温柔、很有感情的人。”
回过神,滕洛的耳朵传来不悦的反驳,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梦娣那张女人味十足的娇容上。
“他如果是个无情寡义的人,就不会选择蛋白石刻塑成的坠子送我。”她仰起睑,美眸里有着倔强。“蛋白石是十月份的诞生石,象征着希望,能够带给佩戴者爱情以及永远的快乐!”
她收到礼物的当天,就着急地问清楚坠子的材质,然后马上着手查询资料,得到了这样的说明。
滕洛黯下眼瞳,沉默着,自然早已清楚个中涵义。
“至于他选择天使坠子,就是希望天使能代替他守护我。这个礼物,非但充分传递他的祝福,也显示出他心思细腻、有情有义的一面。”梦娣说到最后,眼角润,既感动也感慨。
滕洛的心底某处被触动,却只能装作无关痛、不以为然的回道:“是吗?”
接下来,两个人都跌进自我的思绪中,没有交谈。
间隔不知多久,才由梦娣终结无言的气氛。
她收起电脑,一边对他说:“你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熬夜。有时候睡眠不足或品质欠佳,也是精神疾病的肇因。好好睡一觉,不论什么烦恼,都会有雨过天青的一天。”
道过晚安,梦娣迳自回房。
滕洛在沙发坐了下来,怔怔的回想刚才的对话,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安心感,充盈心头。
“温梦娣…”他无声呢喃。
闭上眼,他觉得自己又可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