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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郭大路与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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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确是个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马虎,甚至有点糊涂,无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王动却不动。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穷。郭大路尤其穷,穷得特别,穷得离了谱。

  他根本不该这么穷的。

  他本来甚至可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如果突然变穷了,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因为他笨,第二是因为他懒。

  郭大路并不笨,他会做的事比大多数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譬如说——

  骑马,他能骑最快的马,也能骑最烈的马。

  击剑,他一剑能刺穿大将⾝上的铁甲,也能刺穿舂风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也许会赤手空拳跃入⻩河捉两尾鲤鱼,再从水里跃出抓两只秋雁,为你做一味清蒸鱼、烧野鸭,让你大快朵颐,你吃了他的菜保证不会失望。

  他做菜的手艺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厨之下。

  他能用铁板铜琶唱苏轼的“大江东去”也可以弄三弦唱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你认为他终生都是卖唱的。

  有人甚至认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么都会。

  他也不懒,非但不懒。而且时时刻刻都找事做,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穷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镖师。

  那时他刚出道,刚守过父⺟的丧,将家宅的田园卖的卖,送的送,想凭一⾝本事,到江湖中来闯一闯。

  他当然不会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个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来值三百两一亩的田,他只卖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给穷亲戚朋友们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够让他买一匹好马,铸一柄快剑,制几⾝风光的行头,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

  那时正是舂天,一年之计在于舂。舂天适于做很多事,也是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正也就是強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罗振翼,人虽未老,江湖已老,当然他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走在道上,总是特别小心。何况,现在正是舂天,他这次保的镖又不轻。

  可是保镖只靠小心是绝不够的,还得要武功硬,运气好。

  罗振翼武功并不弱,但这次运气却实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两河黑道上最难惹的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不是两个人,也不是三个人、四个人…

  欧阳兄弟就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却简直比四十个人还难斗。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长刀,还可以同时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罗振翼也看不出。他刚躲过三枝“锦背低头花装弩”、一筒“流星赶月袖中箭”谁知欧阳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了一双子⺟寒针。

  要命的针,从别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来。

  罗振翼右肩上挨了两针,虽还不致立刻要命,但也只有等着欧阳兄弟来要他的命。

  欧阳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这趟镖丢了,也只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快马驰来,马快人更快,马还未到,马上人已到。欧阳兄弟只看到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来,七八种暗器连一种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左右脉门已同时挨了人家一剑。

  这半空中落下来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罗振翼对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这趟镖送到地头后,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一起回镖局去。

  郭大路当然去了,他反正没什么别的要紧事。

  他就算有别的要紧事,也会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武功不错,人缘也不错。

  于是罗振翼就觉得奇怪,就问:“像郭兄如此⾼的⾝手,为什么不做镖头?”

  郭大路也问:“为什么武功⾼的人要去保镖!”

  他只觉得做镖头也蛮威风,蛮有趣的。何况,罗振翼请他做的是副总镖头。

  一个人初人江湖就做了副总镖头,的确够威风、够神气!

  惟一令郭大路觉得遗憾的是“中原镖局”并不是中原最大的镖局,甚至连第一流的镖局都算不上。

  他等了好几天,才接到第一笔生意,而且还不是大生意,只不过是替人从开封押几千两银子回洛阳。

  路不远,镖不重,又有这么样一位副总镖头,总镖头自然乐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在家里养伤了。

  还是舂天,早上,镖车启行。

  一年之计在于舂,一曰之计在于晨,这开始可真不错。

  镖旗迎风招展,趟子手的喊镖声嘹亮人云,郭大路穿着紫罗衫,佩着乌鞘剑,骑在大白马上,舂天的太阳刚升起,照得他⾝上暖暖和和的,远处的舂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树上衔泥做巢。

  他心里实在觉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他只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几千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那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想露露本事、显显威风,而是为了想多交几个朋友。

  朋友越多越好。他喜欢朋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岂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化他们改琊归正,岂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块吃⾁、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也不是那种一诺⼲金,豪气于云,随时肯为朋友两肋揷刀的绿林好汉。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一伙小⽑贼,一个个面有菜⾊,好像饿了三天,⾝上穿的‮服衣‬到处是补丁,连刀都生了锈。

  郭大路虽然失望,但既然遇见了,也没法子,只好先露两手武功,将他们先震住,再循循善诱,希望他们从此洗心⾰面,改过向善,做个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没了祖宗。

  大家先被他的武功吓得呆若木鸡,继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个都表示决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们却⾝无一技之长,叫我们去做什么呢?不做強盗,只怕一家人都得饿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卖馒头,也总比做強盗好。”

  “连一文本钱都没有,能做什么生意?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这些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确是天良发现的样子。

  郭大路几乎也被感动得流泪了。

  “没有本钱,这容易,我有。”镖车里岂非有的是银子么?

  本钱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向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两。”

  大家千恩万谢,然后,忽然间就全部呼啸而去,远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这位恩公不但是大英雄、大豪杰,而且简直是个活菩萨、大圣人。”

  郭大路心里也是热血沸腾,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愿意做強盗呢?”

  等他的感情渐渐平静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镖车里的银子已被分掉一大半。

  第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镖伙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睁睁的瞧着他,谁也分不清他们这种眼⾊是将他看成什么?

  是大英雄?大圣人?还是个大呆子?

  镖银少了一大半,镖头当然是要赔。

  郭大路回镖局的时候,心里虽有些不安,却还不太难受。

  他有把握赔这镖银,有本事的人都有这种把握。

  “我这匹马是二百八十两买来的,⾝上还剩下七百多两银子,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两了。先赔他们再说。”

  剩下的呢?

  “剩下的镖局先垫上,我用副总镖头的薪饷慢慢来还。”

  中原镖局能清到他这样的副总镖头,以后名气自然会越来越大,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他的薪饷当然绝不会少,很快就能还清的。

  罗振翼一直在听着,听得目定口呆,听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还是很有把握,因为他觉得自己提出的这方法实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罗振翼会突然跪了下来。

  罗振翼跪下来并不是要求他留下,也不是叩谢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你救过我,我替你赔镖银,就算还了债。像郭大爷你这样的人,我以前实在没有见到过,只求以后也莫要遇见才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里去呢?现在,他⾝上虽然还佩着剑,‮服衣‬虽然还是很光鲜,但大白马已没有了,剩下的几两碎银子,非但不能让他再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馆子,就算吃馒头,睡大炕,也维持不了几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会觉得有些恐慌,有点难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这么样有本事的人,还怕没饭吃吗,那岂非笑话?

  还是找了家最大的馆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一个男人吃了顿好饭后,心情总是特别好的,何况还带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讨厌的人,在他眼中看来都会变得可爱多了。

  所以他就将剩下来的银子全都给了很可爱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门的时候,他的口袋就变得和刚洗过一样,洗得又⼲净、又彻底。

  下顿饭在哪里?简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惟一重要韵事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无论什么事,到了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若就为明天的事担心,岂非划不来?

  郭大路打了个呵欠,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他只忘了一件事。

  客栈的门虽然永远是开着的,走进去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走出来的时候,就困难多了。你袋子里若没钱,人家就不会让你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郭大路当然不会开溜,也不会撒赖,那怎么办呢?

  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点着急于,在院子里兜了两个圈子,忽然发觉墙上贴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急征厨师。”

  于是郭大路就做了厨子。

  做镖头,连头带尾,他总算还⼲了半个多月。

  厨子他只⼲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坏了三十多个碗,四十多个碟子。

  别人居然忍耐下来了,因为郭大路烧出来的几样菜的确不错,有时候找个好厨子甚至比找个好太太还困难得多。直到郭大路将一盘刚出锅的糖醋鱼摔到客人脸上去的时候,别人才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只不过嫌他鱼做得太淡,要加点盐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三丈⾼,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你吃过糖醋鱼没有?你吃过鱼没有?糖醋鱼本来就不能做得太咸的,你知不知道?”

  天下的厨子若都像你这么凶,哪还有人敢上馆子?

  到了这种地步,别人就算还敢留他,他自己也呆不下去了。⼲了三天厨子,惟一的收获就是⾝上多了层油烟,口袋还是空的。

  但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怕什么?

  郭大路当然还是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事都能⼲,为什么要在乎?

  问题是,⼲什么呢了

  郭大路开始想,想了半天,忽然发觉自己会做的事,大多数都是花钱的事——骑马、喝酒、赏花、行令,这种事能赚得到半文钱么?

  幸好还有一两样能‮钱赚‬的,譬如说,卖唱。

  以前他唱曲的时候,别人常常会拍烂巴掌,听出耳油,还有人间他:是不是在娘胎里就已学会唱了?

  也有人说:凭他的嗓子,凭他对乐曲的修养,若是真的去卖唱,别的那些卖唱的人一定没有饭吃。

  郭大路虽不愿抢别人的饭碗,怎奈肚子却已开始在唱了——唱空城计。

  于是他找了家自己从未上去过的酒楼,准备卖唱。

  一上楼,店小二们就立刻围了上来,倒茶的倒茶,送⽑巾的送⽑巾,赔着笑,哈着腰,问他:“大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天小店的鱼是特地从江南快马捎来的,要不要活杀一条来配三十年陈的绍兴酒?”

  像郭大路这么样有气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结他去巴结谁?

  郭大路的脸却已红得像是喝过三十斤绍兴酒了“我是来卖唱的。”这句话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过了大半天,他才结巴的说了句:“我来找人…”话未说完,他已像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下了楼,夺门而出。

  这当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只怪他自己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卖唱的。

  “唉,原来一个人相貌长得太好,有时也很吃亏的,也许我长得丑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虽然是在叹着气,却几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镜子。

  卖唱也卖不成,⼲什么呢?

  “老天给了我这么样一双灵巧的手,我总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对自己的手一向很満意。

  他看着自己细长而有力的手指,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一个落难的少年英雄,潦倒得在街头卖艺,恰巧遇着上一位老英雄和他‮媚娇‬的小女儿,对这落魄英雄的武功大为倾倒…”

  结果自然是英雄和美人成了亲,从此传为武林之佳话。

  “对,卖艺,就在街头卖艺,凭我这⾝武功,还怕没有人赏识?”

  郭大路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只怪自己前两天为什么没有想出这好主意。

  天虽已黑,街上还是很热闹。

  郭大路选了个最热闹的街角,准备开始卖艺了。

  但在开始的时候,好像还得先说上一段开场白。

  说什么呢?

  郭大路的口才并不差,不该说的话,他常常说得又机灵,又俏皮,只不过等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了。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别人是来看我的本事,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只要我本事一拿出来,还怕人不围过来看么?”

  于是郭大路挽了挽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这街角上将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练了起来。

  只见他拳起时如猛虎出柙,脚踢时如蛟龙入海,拳影翻飞,拳风虎虎,当真是每一招都有真才学,每一式都有真功夫。

  但别人非但没有围过来,反而都远远的避开了,就算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站在屋角偷偷地瞧。

  “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来,莫非有了⽑病?”

  郭大路本来练得还蛮得意,后来才渐渐发现有点不对。

  幸好他立刻恍然大悟。

  “我练的是真功夫,一点花拳绣腿都没有,这些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好处来。好,我就再练点惊人的给他们瞧瞧。”

  想到这里,郭大路突然一个鹞子现⾝“砰”的一拳将后面的墙打破了个大洞“呼”的一腿将街角系马的石桩子连根踢倒——他自己的裤子当然也被踢破了。

  只听一片惊呼,満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几家店甚至将大门都上厂起来,只因为街上来了个吃错药的疯子。

  这就是郭大路卖艺的经过,他练了一趟拳,还加上一招开山功,一招扫堂腿,换来的只不过是条破裤子。

  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像别的落魄英雄那么好听呢?

  这实在没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听来很美,做来就不美了。

  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饿着肚子,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一觉了。

  他当然还可以上最好的馆子先吃了再说,上最好的客栈睡下再说,但我们的英雄虽然有些糊涂,却绝不赖皮。丢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贼,也得做大強盗,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贼。

  这念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从他那已快被磨穿了肚子里来的。

  “做贼也并不太坏,有很多劫富济贫的义盗,他们的故事岂非也一样能在江湖中流芳千古么?”

  于是郭大路决定做強盗,当然是做个义盗、大盗。

  这次他决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要做好一件事,还未开始时,就一定先得计划周密。”

  要做个贼,该计划些什么?

  第一,当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下手。这人一定要很有钱,而且为富不仁,如果是贪官污吏更好。

  你抢了这种人的钱,别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拍手称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开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对象。

  那是一栋座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筑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钱。

  房子距离市区很远,很偏僻,附近简直可说是荒无人烟。距离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坟场。

  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绝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所有的条件都很适合,现在只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下手。

  最合适的时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却等不及了,⻩昏时就闯进了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三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得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屋于里,除了这张床,这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的跑,前前后后的找,这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却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头摇‬。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三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过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长得本不算难看,只不过显得面⻩肌瘦,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的确像是已饿了好几天。

  但他睡的这张床,却不折不扣是张好床。

  这空房子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样的一张好床?这人睡在床上⼲什么?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说起这地方,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么名?”

  这人道:“你听见过富贵山庄这名字没有?这里就是富贵山庄。”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富贵山庄?这见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贵山庄?”

  这人道:“一点也不错,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呆在这种鬼地方⼲什么?”

  这人清了清喉咙,道:“我不呆在这里呆在哪里?我就是富贵山庄第七代的庄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剑,忽又道:“你这把剑看来倒不错。”

  郭大路道:“本来就不错。”

  这人道:“看来总还值好几两银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来道:“好几两?你识货不识货?告诉你,这柄剑是我花一百多两银子买来的。”

  这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说话的声音也响了,道:“你从这里下山,往左走,有家利源当铺,那里的朝奉虽然是个刮皮鬼,倒还很识货,你乘他们还没有打烊,赶快去,这柄剑至少还可以当二十两银子。”

  他咽了口口水,接着又道:“当铺的斜对面,就是家老广开的烧腊店,做的烧鸭和脆皮⾁都不错,隔邻还有酒卖。你当来银子后,就先买两只烧鸭、五斤⾁、十斤酒,赶快送回来,我已经饿得很了,而且烧鸭冷了也不好吃。”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人,那表情简直就和罗振翼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吐出口气,道:“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剑当了,买酒⾁回来送给你吃?”

  这人笑道:“你总算听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想来⼲什么的?”

  这人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来抢钱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強盗,还想在我⾝上打主意?”

  汉人笑道:“你虽是強盗,我却是穷鬼,強盗遇见穷鬼,也只有自认晦气。”

  郭大路瞧着他,忽然发觉这人笑得很可爱,甚至很‮媚妩‬。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上打主意,至少也该自己把我这柄剑拿去当,自己去买酒回来给我吃才对呀。”

  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还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连动都懒得动?”

  这人叹了口气,道:“你想,我若是不懒,又怎么会穷成这样子呢。”

  郭大路第三次怔住了。他以前实在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实在也拿这人没法子。

  他居然真的将剑换了酒⾁回来。

  一条鸭腿、半斤酒下了肚,这人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这人道:“大路——你这人倒真的名副其实,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我叫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脫兔的动。”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实在应该叫做王不动。”

  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动。

  王动虽不是死人,但动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动。

  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会伸手去扶起来的,王动却不动。天上若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无论谁都一定会捡起来的,王动也不动。甚至连世上最美的女人脫得光光的坐到他怀里,他还是不会动的。

  但他也有动的时候,而且不动则己,一动就很惊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內不停地翻了三百八十二个跟斗,为的只不过是想让一个刚死了⺟亲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两天两夜间赶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为的只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的最后一面。

  他那朋友早巳死了。

  有一次他在三天三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两百七十四个人交过手,杀了其中一百零三个,只不过因为那伙強盗杀了赵家村的赵老先生老两口子,还抢走了他们的三个女儿。

  赵老先生和那三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认得。

  若有人欺负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脸上,他都绝不会动。你说他奇怪,他的确有点奇怪。

  你说他懒,他的确懒得出奇,懒得离谱。

  现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像他们这么样两个人凑到一起,他们若不穷,你说淮穷?

  他们虽然穷,却穷得快乐。

  因为他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因为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无论他们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多么大的挫折,都不会令他们丧失勇气。他们不怕克服困难时所经历的艰苦,却懂得享受克服困难后那种成功的欢愉。

  就算失败了,他们也绝不气馁,更不灰心。

  他们懂得生命是可贵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多姿多彩。这一生中,他们做了许多出人意外、令人绝倒的事,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却不能不承认,他们做的事别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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