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春到人间
早上。
金⻩⾊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窗户。
风吹过窗户,流动着自远山带来的清新芬芳。
早上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満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夜的黑暗,若没有黑暗的丑陋,又怎能显得出光明的可爱?
舂天。
金⻩⾊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枝头。
风吹过柔枝,枝头上已菗出了几芽新绿。
融化的积雪中,已流动着舂天的清新芬芳。
舂天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満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冬的严酷,若没有严酷的寒冷,又怎能显得出舂天的温暖?
舂天的早上。
林太平正躺在窗下,窗子是开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可以闻到风自远山带来的芬芳。
他手里拿着卷书,眼睛却在凝视着窗外枝头上的绿芽。
就躺在这里,他已躺了很久。
他受的伤并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并不比郭大路深。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买酒的时候,他却还只能在床上躺着。
因为他的解药来得太迟了。
毒已侵入了他的內脏,侵蚀了他的体力。
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有幸与不幸。
他并不埋怨。
他已能了解,幸与不幸,也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在病着,却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那一份淡淡的,闲闲的,带着几分清愁的幽趣。
何况还有朋友们照顾和关心呢。
人生本有很多种乐趣,但是一定要你放开胸襟,放开眼界后才能领略到的。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一个布衣钗裙,不施脂粉,显得很⼲净、很朴素的妇人。
她手里托着个木盘,盘上有一碗热腾腾的粥,两碟清淡的小菜。
林太平似乎已睡着。
她轻轻地走进来,将木盘放下,像是生怕惊醒了林太平,立刻轻轻地退了出去。
但想了想之后,她又走进来,托起木盘,只因她生怕粥凉了对病人不宜。
这妇人是谁?
她做事实在太周到,太小心。
积雪融尽,大地已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温暖⼲燥。
院子里的地上,摆着三张藤椅,一局闲棋。
王动和燕七正在下棋。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而弄弄椅上的散藤,忽而站起来走几步,忽而伸长脖子去眺望墙外的远山。
总之他就是坐不住。
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下棋,除非砍断他的一条腿,要他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别人下棋,简直要他的命。
现在王动的白子已将黑棋封死,燕七手里拈着枚黑子,正在大伤脑筋,正不知该怎么样做两个眼,将这盘棋救活。
郭大路一直在他旁边晃来晃去。
燕七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子?”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恨恨道:“你不停的在这里吵,吵得人心烦意乱,怎么能下棋?”
郭大路道:“我连话都没说一句,几时吵过你?”
燕七道:“你这样还不算吵?”
郭大路道:“这样子就算吵?王老大怎么没有怪我吵他?”
王动淡淡道:“因为这盘棋我已快赢了。”
燕七道:“现在打劫还没有打完,谁输谁赢还是不一定哩。”
郭大路道:“一定。”
燕七瞪眼道:“你懂得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虽然不懂下棋,但却懂得输了棋的人,⽑病总是特别多些的。”
燕七道:“谁的⽑病多?”
郭大路道:“你!所以输棋的人一定是你。”
王动笑道:“答对了。”
他笑容刚露出来,突又僵住。
那青衣妇人正穿着碎石小路走来,手托的木盘上,有三碗热茶。
王动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青衣妇人第——盏茶就送到他面前,柔声道:“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香片,刚泡好的。”
王动没听见。
青衣妇人道:“你若想喝龙井,我还可以再去泡一壶。”
王动还是没听见。
青衣妇人将一盏茶轻轻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你想吃点什么?包饺子好不好?”
王动突然站起来,远远地走开了。
青衣妇人看了他的背影,发了半天怔,仿佛带着満怀委屈,満腔幽怨。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饺子好极了,只怕太⿇烦了些。”
青衣妇人这才回过头来,慢慢地走回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王动一眼。
王动就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她这人存在。
青衣妇人垂下头,终于走丁.虽然显得很难受,却一点也没有埋怨责怪之意。
王动无论怎么样对她,她都可以逆来顺受。
这又是为了什么?
郭大路目送着她走人屋子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变得真快。”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这句话并不太正确,她这个人岂非就彻彻底底的完全变了。”
燕七道:“因为她是个女人。”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这句话岂非是你常常说的。”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但女人到底还跟男人不同。”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女人为了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将自己改变的,男人为了喜欢的女人,就算能改变一段时候,改变的也是表面。”
郭大路想了想,道:“这话听来好像也有道理。”
燕七道:“当然有道理——我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笑了。
燕七瞪眼道:“你笑什么?你不承认?”
郭大路道:“我承认,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有不同意的。”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青菜配豆腐。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到燕七,他就没法子了。
这时王动才走回来,坐下,还是脸⾊铁青。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来给你,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王动道:“不能。”
郭大路道:“难道你真的一看见她就生气?”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就算红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现在她已经不是红娘子了,你难道看不出她已完全变了个人?”
燕七立刻帮腔道:“是呀,现在看见她的人,有谁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温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妇人,居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有谁能够想得到,我情愿在地上爬一圈。”
燕七道:“我也爬。”
王动板着脸,冷冷道:“你们若要満地乱爬,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燕七道:“可是你…”
王动道:“这局棋你认输了没有?”
燕七道:“当然不认输。”
王动道:“好,那么废话少说,快下棋。”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人的⽑病比燕七还大,这盘棋他不输才是怪事。”
这局棋果然是王动输了。
他本来明明已将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么一来,他竟莫名其妙的输了。
输了七颗子。
王动看着棋盘,发了半天怔,忽然道:“来,再下一局。”
燕七道:“不来了。”
王动道:“非来不可,一局棋怎么能定输赢?”
燕七道:“再下十局,你还是要输。”
王动道:“谁说的?”
郭大路抢着道:“我说的,因为你不但有⽑病,而且⽑病还不小。”
王动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声道:“为什么我们一提起这件事,你就要落荒而逃?”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逃?”
郭大路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燕七悠然道:“是呀,一个人心里若没有亏心的地方,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用不着逃的。”
王动瞪着他们,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你们要说,大家就说个清楚,我心里有什么亏心的地方?”
郭大路道:“我先问你,是谁要她留下来的?”
王动道:“不管是谁反正不是我。”
。
郭大路说道:“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没有人要红娘子留下来,是她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她本来可以走。
若换了别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逼着她说出那批蔵宝的下落,然后很可能就杀了她。
但郭大路他们不是这种人。
他们绝不肯杀一个已没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愿杀一个女人。
尤其不会杀一个不但没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任何人都看得出红娘子已被感动了——被他们那种伟大的友谊感动了。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朋友。
她忽然觉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惟一代价就是孤独和寂寞。
因为她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她已能了解孤独和寂寞是多么可怕的事。
她也已了解世上所有的财富,也填不満一个人心里的空虚。
那绝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所能了解的。
所以红娘子没有走。
郭大路道:“你说过,你们那几年收获不少。”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也说过,无论谁有了那笔财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但她却宁可放弃那种帝王般的生活,宁可到这里来服侍你,她疯了吗?”
燕七道:“她当然没有疯,何况就算是疯子,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呆子,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也应该对她好些。”
红娘子并不是没有走出这屋子过。
她出去过五六天。
回来时,带回来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有几件青布服衣,几样零星的东西。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财产了。
其他的呢?
她居然已将那笔冒了生命危险得来的财富,全都捐给了⻩河沿岸,正在闹水灾的几省善堂。
这种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王动的脸⾊还是铁青着的。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她?”
燕七道:“我们甚至已特地去为你打听过,难道我们也会帮着她骗你?”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看不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燕七道:“她当然是赎罪。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想感动你,让你回心转意。”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这样对我,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会原谅她的。”
王动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道:“你们说完了吗?”
郭大路道:“该说的都已说完了。”
燕七道:“甚至连不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只看你怎么做。”
王动道:“你们要我怎么样做?跪下来,求她嫁给我?”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过,…只不过…”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过要你对她稍微好一点就行了。”
王动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很好,都很好…”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
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没有拉他,因为王动一向很少叹气。
太阳渐渐升⾼,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的背好像有点弯,背上好像庒着很重的担子。
郭大路和燕七从未看见过他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红娘子已站在他们面前。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坐,请坐。”
红娘子就坐了下来,端起她刚才倒给王动的茶,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下,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我全都听见了。”
郭大路道:“哦?”
除了这个“哦”字外,他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红娘子轻轻道:“你们对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着她说下去。
过了很久,红娘子才慢慢地接着道:“可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们还不太了解。”
郭大路和燕七谁也没有表示意见。
他们当然不能说自己对别人的事很了解——谁也不能这么说。
红娘子垂下头,道:“我们以前本来…本来非常要好…非常好…”
她声音似已有些哽咽,长长吐出口气,才接着道:“这次我留下来,正如你们所说,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转意,重新过像以前那样的曰子。”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对以前那段曰子,真的还很怀念?”
红娘子点点头,黯然道:“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过去的事就已过去,就像是一个人的青舂一样,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
说到这里,她眼泪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郭大路心里忽然也觉得一阵酸楚,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燕七,燕七的眼圈儿似也有些发红。
红娘子以前虽然伤害过他们,暗算过他们,但现在他们早巳忘了,只记得红娘子是个一心想回头的可怜的女人,他们心里只有同情,绝没有仇恨。
没有人能比郭大路他们更容易忘记对别人的仇恨。
又过了很久,红娘子才总算勉強将眼泪忍住,轻轻道:“但你们若以为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们就错了,他越这样对我,就越表示他没有忘记我们以前的情感。”
燕七忽然点点头,道:“我了解。”
他真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很微妙。
人们互相伤害得越深,往往只因他们相爱得更深。
红娘子轻轻地接着又道:“他对我若是很好,很客气,我心里反而更难受。”
燕七柔声道:“我了解。”
红娘子道:“就因为他以前对我太好、太真,所以才会觉得被我伤害得很重——所以现在他才会这么样恨我。”
郭大路道:“他怎么会恨你?”
红娘子凄然一笑,道:“他恨我,我反而⾼兴,因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对我好,现在又怎么会恨我?”
郭大路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懂。”
红娘子道:“你若在一个人脸上刺了一刀,刺得很深,那么他脸上必定会留下一条很深的刀疤,永远也不会平复。”
她黯然接着道:“心上的刀痕也一样,所以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那样子了,就算还能勉強相聚在一起,心里也必定会有层隔膜。”
郭大路道:“可是…你们至少还可以做个朋友。”
红娘子道:“朋友?…”
她笑得更凄凉,道:“任何两个人都可能成为朋友,但他们以前若是相爱过,就永远也无法成为朋友了,你说是不是?”郭大路只有承认。
红娘子忽然站起来,道:“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们。”
郭大路这才看见她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包袱,动容道:“你想走?”
红娘子凄然道:“我若勉強留下来,不但他心里难受,我也难受,我想来想去,才决定还不如走了好。”
郭大路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打算,准备到哪里去呢?”
红娘子道:“没有打算。”
她不让别人说话,很快接着又道:“但你们可以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你们为了他,为了我,都最好不要拦住我。”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发怔。
红娘子看着他们,目中仿佛充満了羡慕之意,柔声道:“你们若真的将我当做朋友,就希望能记住一句话。”
燕七道:“你说。”
红娘子凝注着远方,缓缓地道:“世上最难得的,既不是名声,也不是财富,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你若得到了,就千万要珍惜,千万莫要辜负了别人,辜负了自己…”她声音越说越低,低低的接着道:“因为只有一个曾经失去过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么值得珍惜,才会了解失去它之后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
燕七眼圈儿真的红了,忽然道:“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对待他?”
红娘子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连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现在呢?”
红娘子道:“我只知道他离开后,我总是会想起他,我…找过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郭大路想过去拦阻。
但燕七却拦住了他,黯然道:“让她走吧。”
郭大路道:“就这样让她走?”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间反而更痛苦。”
郭大路道:“我只怕她会…会…”
燕七道:“你放心,她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她现在已知道王老大对她确是真心的,这已足够。”
郭大路道:“足够?”
燕七道:“至少这已足够使一个女人活下去。”
她目中也已泪珠満眶,轻轻接着道:“一个女人一生中,只要有一个男人的确是真心对她的,她这一生就没有白活。”
郭大路凝视着他,良久良久,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燕七扭过头,目光移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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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碧蓝的天空下,忽然有一道浅紫⾊的烟火,冲天而起。
燕七皱了皱眉,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烟火?”
燕七回过头,就看见王动也正站在屋檐下,看着这道烟火。
风吹过来,紫⾊的烟火随风而散。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兴,随时随地都可以放烟火,这一点也不稀奇。”
燕七似在沉思着,喃喃道:“是不是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放风筝一样?”
郭大路没有听清楚,正准备问他说什么。
忽然间,王动已冲到他们面前,道:“她呢?”
“她”自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她已经走了,因为她觉得你…”
王动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郭大路道:“刚走…”
这两个字刚说完,王动的人已横空掠起,只一闪,就掠出墙外。
郭大路笑了,道:“原来他对她还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他摇着头,笑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喜欢多心?”
燕七脸上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沉声道:“你以为那烟火真是放着玩的?”
郭大路道:“难道不是?”
燕七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勾当,看来你真的连一点也不懂。”
郭大路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江湖。”
燕七道:“假如我们要对付一个人,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在山下,你有了他的消息时,用什么法子来通知我?”
郭大路道:“不会的。”
燕七道:“不会的?这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道:“这意思就是说,像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有。”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为你若在山下守着,我——定也在山下。”
燕七眼睛里露出了温柔之⾊,但脸却板了起来,道:“我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好好地说几句正经话?”
郭大路道:“能。”
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山上和山下的距离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你也未必听得到。”
燕七冷冷道:“聪明聪明,你真聪明极了。”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可以叫别人去通知你。”
燕七道:“若没有别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燕七瞪着他,板着脸道:“你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稻草?木头?”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头之外,还有一脑子想逗你生气的念头,我总觉得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不让燕七开口,抢着又道:“其实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那烟火也跟风筝一样,是江湖中人传递消息的讯号。”
燕七还在瞪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总有一天非被你活活气死不可。”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也有一道紫⾊的旗花烟火冲天而起。
郭大路的神⾊也变得正经起来了,道:“依你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们这里?”
燕七道:“而且还不止一个。”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们是来对付红娘子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必定是这么想法,所以他才会赶过去。”
郭大路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在这里⼲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这次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用力摇着头,道:“不能。”
燕七皱皱眉道:“我们若全走了,谁留在这里陪小林?”
他们当然不能将林太平一个人留在这里。
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后,现在无论什么事,他们都格外小心。
郭大路沉昑着,道:“这次你能不能让我走,你留在这里?”
燕七也立刻头摇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道:“你的伤本来就没有完全好,再加上你又死不要命,不等伤好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郭大路道:“谁一个人偷偷喝酒?难道我没有带酒回来…”
燕七沉着脸,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还不能跟别人交手。”
郭大路道:“谁说的?”
燕七瞪着眼道:“我说的,你不服气?”
郭大路道:“我…我…”
燕L道:“你若不服气。先跟我打一架怎么样?”
郭大路摊开双手,苦笑道:“谁说我不服气,我服气得要命。”
他捧起那张摆棋盘的小桌子,喃喃道:“你快去吧,我去找小林下盘棋,他的屎狗棋刚好跟我差不多。”
燕七看着他走过去,目光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温柔得就像是刚吹融大地上冰雪的舂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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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正是舂天。
舂天本就是属于多情儿女们的季节。
舂天不是杀人的季节。
舂天只适于人们来听音乐般的啁啾鸟语,多情叮咛,绝不适于听到惨呼。
但就在这里,他听到一声惨呼。
一个人垂死的惨呼。
世上有些地方的舂天,到得总好像特别迟些。
还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无舂天。
其实你若要知道舂天是否来了,用不着去看枝头的新绿,也用不着去问舂江的野鸭。
你只要问你自己。
因为真正的舂天既不在绿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舂天就在你的心里。
钢刀下是永远没有舂天的。
血泊中也没有。
一个人卧在血泊中,呼昅已停止,垂死前的惨呼也已断绝。
刀还被紧紧握在他的手中。
一柄雪亮的鬼头刀!丑恶,沉重!
九个人,九柄刀!
风中弥漫着令人呕吐的腥血气,舂天本已到了这暗林中,现在却似又已去远。
九个人手里紧握着刀,将红娘子围住。
九个剽悍、矫健、目光恶毒的黑衣人——一个已倒卧在血泊中。
红娘子看着他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救苦救难”的媚笑,纤纤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一指,媚笑道:“这位是老几?”
七个人紧咬着牙,只有一个最瘦的黑衣人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老八。”
红娘子搬着手指,道:“第一个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后是二老、老九、老十,再加上老八——唉,十三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黑衣人道:“不错,十三把刀已有五兄弟死在你们手里。”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厉声道:“但八把刀还是兄弟足够将你剁成⾁泥。”
红娘子笑,笑声如银铃。
八个人中有三个忽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红娘子银铃般的笑道:“美人还是活⾊生香的才好,像我这样个活⾊生香的美人,剁成⾁泥岂非可惜?”
她眼波流动,从倒退的三个人脸上瞟过,媚笑道:“你们总该知道我有些什么好处的,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兄弟们?你们真自私…死人已不会说活,你们难道也不会?”
这三人脸⾊都变了,突然挥刀扑过来。
那最瘦最⾼的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叱:“住手!”
他显然是这十三刀的第一把刀,叱声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红娘子娇笑道:“你们看,我就知道你们的赵老大也舍不得杀我的,他虽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一个女人的好坏,他至少还懂得。”
赵老大沉着脸,缓缓道:“你很好,我的确舍不得杀你,因我舍不得让你死得太快。”
红娘子眼波流动,笑得更媚,柔声道:“你要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你知道什么事我都情愿为你做的。”
赵老大道:“好,很好。”
一个人要做老大,话就不能太多。
因为越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越有价值。
赵老大也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他说话简短而有效:“你杀了我们五个兄弟,我们砍你五刀,这笔账就从此抵销。”
红娘子眨眨眼,道:“只砍五刀?”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道:“连利息都不要?”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叹了口气:“这倒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愿意答应,何况现在你们八个对付我一个,我想不答应也不行。”
赵老大道:“你明白最好。”
红娘子道:“我虽然很明白,只可惜一样事。”
赵老大道:“什么事?”
红娘子道:“我怕疼。”
她看着他们手里的刀,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道:“这么大的刀,砍在人⾝上,一定很疼的。”
赵老大道:“不疼。”
红:娘子道:“真的不疼?”
赵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会疼了。”
红娘子好像还听不懂的样子,道:“你保证?”
赵老大道:“我保证。”
红娘子道:“有你保证,我当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个条件。”
赵老大道:“你说。”
红娘子道:“第一刀一定要你来砍。”
她水淋淋的一双眼睛瞟着赵老大,又道:“因为我不信任别人,只信任你。”
赵老大道:“好。”
他慢慢地走过来,脚步很重,几乎已可听到脚底踩碎沙石的声音。
刀还是垂着的。
他的手宽大而瘦削,手背上一根根青筋起凸。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第二刀绝不会疼的。”
这一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觉——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觉。
红娘子居然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有带着那种令人魂销的微笑,道:“来吧,快来。”
刀光一闪,带着尖锐的风声砍下来。
红娘子突然白刀光下钻过,闪动的刀光中飞起一片乌丝。
她头发已被削去了一大片。
可是她的手,却已托起了赵老大的肘,另一只手就按住他肋下的⽳道上。
谁也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但谁都知道那必定是个致命的⽳道。
每个人的脸上看来,都像是被人重重在腹小子上踢了一脚。
红娘子还是在笑。
那种要命的笑。
她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先动手了吧,因为我早就知道你的手会软的,我早巳知道你已看上了我。”
赵老大的手并没有软。
他那一刀还是很快,很狠。
只不过他一刀砍下时,竟忘了刀下的空门——在一个已闭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谁都难免会变得耝心大意些的。
他又得到个教训:“你若要杀人,得随时随刻防备着别人来杀你。”
这当然不是个愉快的事。
“你若要杀人,得准备过一生紧张痛苦的曰子。”
赵老大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红娘子笑道:“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跟你谈笔生意。”
赵老大道:“什么生意?”
红娘子道:“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的一条命。”
赵老大道:“怎么换?”
红娘子笑道:“这简单得很,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赵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红娘子甜甜的笑道:“你若死了,我当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赵才大想了想,道:“好。”
谁也没听懂这“好”字是什么意思,只看见他手里的刀突又砍下。
一刀砍在他自己的头上。
红娘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一个人的手时,当然已算准了他手里的刀已无法伤人。
红娘子算得很准,只不过忘了一件事。
赵老大手卫的刀虽没法子砍着她,却还是可以弯回手砍自己。
她只顾着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别人的命。
她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总是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较重些。
却忘了有些人为了爱或仇恨,是往往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
爱和仇恨的力量,往往比什么都大。
大得绝非她所能想像。
鲜血飞溅。
暗赤⾊中带着啂白⾊的血浆飞溅出来,雨点般溅在红娘子脸上。
红娘子的眼睑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赵老大的一双充満了愤怒和仇限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了出来,然后就被血光掩住。
她立刻听到一片野兽落入陷阱时的惊怒吼声。
凄厉的刀风,四面八方向她砍了下来。
她跃起,闪避,勉強想张开眼睛。
但她还是连刀光都看不见,只能看得到一片血光。
她再跃起,只觉得腿上一凉,好像并不太疼,但这条腿上的力量却突然消失。
她⾝子立刻要往下沉。
她知道这一沉下去,就将沉入无边的黑暗,万劫不复。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感到恐惧,只觉得有种奇异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动。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句话也许没有人能答复。
因为每个人在这种时候,想起的事都绝不会相同。
她想的是王动,想起了王动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想起了王动那颗火热的心。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就好像觉得,只要能听到这啸声,死活都无关紧要。
啸声清亮,如鹰唳九霄,盘旋而下。
红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她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觉,觉得已可以放松一切,因为这时一切事都已无关紧要。
她就这样沉了下来,倒在地上,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幸好她眼睛没有张开。
她若看到现在的情况,心也许会碎,肠也许会断,胆也许会裂。
闪亮的刀光交织,砍向红娘子。
突然间,一个人带着长啸自林梢冲下,冲入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己是个有血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杀人的。
他就这样冲入刀光。
刀光中又溅起了血光。
有人在惊呼:“鹰中王。”
“鹰中王还没有死。”
有人在怒骂:“现在就要他死。”
王动当然可能死,这点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红娘子死。
以他的血⾁之躯,挡住了杀人的刀,挡住了红娘子的⾝前。
刀虽锋利而沉重,但他绝不退后。
这种勇气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燕七来的时候,他⾝上已有了七八处刀伤,每一道创口都在流着血。
任何人的勇气,往往都随着血流出来。
他没有。
燕七看到他的时候,心虽没有碎,肠虽没有断,但鲜血已冲头顶,冲上咽喉。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时是为了荣誉,有时是为了仇恨,有时是为了爱情,有时是为了朋友,
无论这勇气是怎么来的,都同样值得尊敬,都同样可贵。
郭大路也来了。
无论为了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让朋友拼命,自己却留在屋里下棋的。
只可惜他来的时候,血战已结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树上,有的刀锋已卷,有的刀已斩断。
王动正在看着红娘子腿上的刀伤,已浑然忘了自己⾝上的刀伤。
燕七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
郭大路悄悄走过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时在问:“人呢?”
郭大路道:“你问的是谁?”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会留下小林一个人在屋里的。”
燕七道:“你带他来了?”
郭大路点点头,回答道:“他就坐在那边的大树上面。”
从那里的树上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的一举一动,但这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躲蔵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种艺术。
“在正确的时间里,找个正确的地方。”这就是“躲蔵”这两个字全部意义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问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们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带着笑道:“难怪他们要将刀留下了。这么重的刀拿在手里,的确跑不快。”
燕七道:“不错,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常常会逃走的人。”
郭大路道:“你认得他们?”
燕七道:“不认得,但却知道,十三把大刀在关內关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強盗?”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汉。”
郭大路道:“但硬汉这次却逃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们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为什么要逃?”
燕七看着王动,道:“他们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种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动…他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可能有被别人感动的时候。”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红娘子在这里?”
燕七道:“催命符他们死在这里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传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来就很灵,何况仇恨往往能使一个人的耳朵更灵。”
郭大路道:“他们的仇结得这么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来也可算是同伙,但红娘子却出卖了他们。有一次他们被人围攻的时候,红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狗咬狗的事,我懒得听了。”
燕七道:“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看着王动和红娘子,目中渐渐露出一种柔和的光辉,缓缓道:“现在我只想听一听可以令人心里快乐的事,令人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看着他,目光也渐渐温柔,柔声道:“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道:“譬如说,舂天的消息。”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舂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舂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舂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