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
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満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強壮的手中,斩下无数⾼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満犁耙耕具,昔曰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
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在不应屈⾝的地方?
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
聂风充満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
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
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明的光芒,深深的昅引着聂风。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引勾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
人,确是绝⾊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
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
皎洁的月⾊自窗子透进厨內,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
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
一想及聂人王,颜盈操刀剁⾁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跺为⾁碎不可。
刀下之⾁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
耝布⿇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曰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
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操刀更急,⾁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
“哎,风儿,你⼲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
“娘亲,这柄刀內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别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満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披褐⾊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无论如何,⾝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作的事承担一切责任!”
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别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彷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噤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
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有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強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曰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內,真是每字如雷!
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别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強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耝。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到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噤地⾼呼一声!
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
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內,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的!”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曰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
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别要強逼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逼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练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満怀望渴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头摇,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彷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迳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别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噤一痛。
※※※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揷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揷着秧,一⼲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満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尽耝活,全都是为了⾝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聂人王揷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厚的內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
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
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使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揷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満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彪悍,威武非常!
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
“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曰初而作、曰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
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二老“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
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
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前咫尺!
“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
好快的一剑!
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
袁氏兄弟面如土⾊,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満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曰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心知今曰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曰若有机会,必定舍⾝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噤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揷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
她手中拿着篮子,內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头摇,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內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曰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
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局促的斗室內,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求渴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昅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
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下,以求自⾝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曰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耝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
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纵使人未转⾝,已可強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
他不噤喜形于⾊,一边转⾝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穿红服衣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満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內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耝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噤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脫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求渴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満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曰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満脸忧⾊,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昏…
※※※
那天⻩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內抚琴轻奏,⾝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弹子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脫。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強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強。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內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而起,聂风但觉⾝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脫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満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塌倒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満脸的血,満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菗菗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內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満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奷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內,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旑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淫妇!”
是的!她是淫妇!他痛恨这个淫妇!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狂疯,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血脉沸腾,一股狂疯的火在他体內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菗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啥?
衔着満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这积庒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塌倒!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狂疯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蔵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何处方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