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深
岁月混饨如一个哑谜,从来也没有人能预知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会遇上什么。
只有雪缘,已预见自己将泥足深陷,因她发觉自己不知为何愈来愈不想离开他…
就在半月后的一个晚上,阿铁犹未归家,雪缘刚刚把煮好的粥端到桌上,甫一转⾝,赫然发现一条青衣人影已不知于何时站于她的⾝后。
人影还有一具七彩斑谰、如鬼铣般的面具。她终于未找她了。
“神⺟?”雪缘甫见她,当场如重遇亲人般喜悦。
是的!神⺟与她曾情如⺟女,至少在雪缘的心中这样认为。
神⺟却没有和她一样的喜悦,她只是淡然的道:
“连我掠进来也无法察觉,看来为了他,你已把自己的惊世道行忘得一十二净。”
雪缘面上一红。这段曰子她确是在想着如何可令阿铁开心,经常心不在焉,她真的早已忘记自己⾝怀绝艺。
也许在她心中暗暗昑千遍万遍的,再非移天神诀修练法门,而是一个“云”字。
神⺟续道:
“想不到以你神姬之尊,居然会如斯屈尊降贵,每天打扫煮粥,还替男人擦靴子,你这样做,人家还不愿领情呢!这种生涯,你不感到太过委屈自己?”
雪缘一愕,仿佛有点感触,但犹坚持:
“喜欢一个人,必须要如此包涵忍让,毫无条件付出;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情…”这一句,真不啻是痴男怨女的名言。
神⺟道:
“那你可有什么收获?”
雪缘道:
“我不管有何收获,我只觉得如今自己所过的生活无论是好是坏,足苦是甜,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自己所选的路我会自己负责,不用再受神的布摆。
神⺟追问:
“那你义认为自己眼前所过的生活是苦是甜?过得可惬意?”
雪缘闻言眼圈一红,只因她着实活得不好,却又不知该如何向神⺟说起,一时间哑口无言。
然而神⺟心细如尘,雪缘虽是不语,也猜知一二了,她又苦口婆心的劝道:
“倘若活得不好的话:你如今还可回头的。我刚从搜神宮总坛回来,才得知大神官并未带阿黑回去见神,他早已不知所踪,神仍未知道此事。”
“大冲官并未带阿黑回云见神?那…他俩去了哪?”雪缘诧异的问。
“不知道。所以,你若要改变主意回头的话,还未太晚…”
雪缘骤闻此语,霎时站在当场,她可会有半分动摇?
不!她井没有半分动摇,相反毫不犹豫的道:
“不!神⺟,求你别再劝我,我已决定…”
今生都跟定了他!
真是冥顽不灵!神⺟叹道:
“仅为五年前第一眼看见他所种下的思念,即使真的要死,你也不怕?”
雪缘心事重重的看昔神⺟,并没答话,倏地,竟然扑进神⺟怀內,眸子泛起一片泪光:她多年来对她的倚赖之情,突如其来地如江河缺堤般涌出来。
神⺟还记得,这个已是十九岁的女孩,十四年前也是在她怀中哭泣,只不过是,十四年前她因为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搜神宮;今天,她却因为要面对一段无法捉摸、前路満布荆棘的情。
这一刻,神⺟和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重拾那份亲如⺟女的感觉。
神⺟一面轻轻抚着她乌亮的发丝,一面安慰她道:
“孩子,别要哀伤,世上并无不可解决的事,凡事也不要太悲观…”
雪缘泪盈于睫,埂咽道:
“可是…无论…我怎样对他好,他…都对我…很冷,我…这次真的…算锗…了,他似乎…并不会…喜…欢…我…”
神⺟温言道:
“那你就回来吧,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还有…神⺟会站在你的⾝边。”
雪缘但听神⺟如此爱惜自己,泪终于掉下来,然而她仍是头摇道:
“不!神⺟,我…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他虽然对…我不好,但…我不见他时…心里又很想…着他,神⺟,这…就是…情…了?”
不错!这就是爱情!
当你发觉自己无论怎样,也无法狠下心去离开那个人的时候…
当你在看书之时,偶然在书中发现他或她名字里的其中一个字,而会不期然又升起了思念的后,这就是情了。
神⺟无奈的点了点头,太息:
“这确是情。看来你已对他动了真情,但,他既然不喜欢你,你不能不顾自己安危再泥足深陷下去…”
乍闻此语,雪缘又奋力头摇,像已下了无比决心:
“不,我早…说过,我一生一切…都会跟定他,这个决定…绝不会变,只是…我有预感,自己…的一生一世…不会太长,也许…不久以后…”
但听见具不死之⾝的她也在预言自己会死,神⺟震惊道:
“别再胡思乱想,你…还是好好等他回来吃粥吧!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是的!桌上还有一碗她下了千般心思的粥,等待着她心中的人回来吃!
雪缘默默的坐回桌子旁,神⺟正欲转⾝离去,雪缘猝然又道:
“神⺟,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
“应承我,若…有天我…真的遇上…什么不测,求求你,代我一生…保护他,特别是…不要给大神官…”
眼见她对他如此情痴,神⺟还未待她把话说完,已道:
“好,我应承你,只要我神⺟有生一曰,步惊云绝不会死。”
能得神⺟出言答应,雪缘很放心,缓缓的阖上眼睛,道:
“谢谢您,神⺟。我不忍看着你走,请你在我张开眼睛前走吧!”
又是“谢谢”!这个女子,怎的说“谢谢”成了习惯?
神⺟面具下的双目看来亦暗暗泛起一片泪光,她最后为她吐出五个字:
“好!你要保重!”
跟着便消失于茫茫黑夜之中。
可惜,这夜一当阿铁回家之后,依咱没有吃她为他所煮的粥。
他只喝酒。
第十七天。
阿铁今天很早便已出外采药,只因他的酒愈喝愈凶,愈喝愈多,根本没有余钱可以买酒来喝,惟一方法,便是拼命的去采多一点药。
惟是上天似于也不希望他如此酗酒下去,采了老半天,阿铁草篓中的药仍是少得可怜,不单如此,在⻩昏回程的时候,更下起雨来。
阿铁忙走到树下避雨,満以为待雨停后便可回家,这场雨却居然下了半个时辰,阿铁在百无聊籁之下,遂把自己早放在草篓中的那过来酒拿出来。
阿铁心想,酒,真是人类的猪朋狗友,只要还有钱便还有酒喝,猪朋狗友也会围绕⾝边。若一朝山穷水尽,不仅无钱买酒,连猪朋狗友亦避之则吉。
雨下得愈来愈急,阿铁一壹下肚,已开始有点醉意。
他等得不耐烦了,故乘着五分酒兴,也不再理会雨停没有,缓缓的站起来,碰碰跌跌的直向前行。
雨水打在他的⾝上,把他打得浑⾝湿透,他却似无所觉,斗地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便倒地翻滚,恍如他的一生也随之倒下。
翻呀翻,一直翻至西湖畔,苏堤边。
雨水不停的打在湖水上,掀起了无数中浅笑着的涟漪;阿铁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倒影苍白得惨无血⾊,原来他在大喝之后,面⾊会变得如斯铁青。
这个就是自己了?这个就是步惊云了?
阿铁惨笑,心想:这样让自己颓萎下去也好,他不要当什么不哭死神!
他不由自主的抚着自己的脸,接着,他突然发现一件怪事!
赫见湖中自己那个影倒影,竟然没有像自己一般以手抚脸,而且,还向阿铁展露一丝诡异的微笑。
阿铁一骇,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个清楚,这一次水中的倒影却并无异样。
阿铁方才感到宽心不少,可能是自己喝得大多酒了,双目才会如此昏花、不济。
正想勉強再站起来,霍地,一双強而有力的手赫然从湖下闪电伸出,一把看攫着呵铁颈后,发力狂拉,想硬生生把阿铁的头拉进水中。
呵铁大惊,当下酒意也消了一半,急忙以双手拼命按着堤边。
这五年来,他在村中一直以力大无穷见称,如今生死悠关,更是使尽全力“哗啦”一声:他⾝形猛地向后撑起,水中狂拉他后颈的人也给他硬生生拉出水面。
二人一起重重跌到地上,阿铁于伦惶中定神一看来人,不噤当场大声惊呼一声。
“阿黑?”
不错!眼前人和阿铁长得一模一样,而阿铁只消一眼便知道他是阿黑;阿黑那种冰冷的眼神,他与他共同生活五年,一眼便可认出。
原来适才水中的倒影并非阿铁自己,而是阿黑!
只是,阿黑此时正冷冷的盯着阿铁,嘴角又泛起那丝琊异的微笑,就像完全不认得阿铁是他大哥一样。
在他眼中,阿铁似乎已成为了他要擒杀的——猎物!
如今既然一击不能得手,阿黑亦不再勾留,腿双一蹬,便回⾝退走,⾝形之快,简直有如一头黑⾊的豹,矫健无比,速度令人咋舌!
“阿黑,另走!啊铁慌忙站起来发足狂追,然而阿黑的快看来已是人的极限,阿铁根本无法追上。而且追出不及百丈,阿铁体內的酒意也因发足狂奔而愈来愈盛,他斗觉酒气攻心,脑海一阵迷糊,便仆跌在地上。
惟是在他失去知觉之前,口中远是不断如梦吃般呢喃道:
填好,阿黑…你真的…没有死,但…你…为…何…完全…不…认得…我?”
啊…黑,我…是…你…的…大…哥…啊…”
呢喃声冉冉沉不可闻,阿铁终于昏了过去。
滂沱大雨还是下着,似在哀悼着人间有情…
这一倒,阿铁就整整昏了两天。
只因为,雪缘发现他的时候,他仍是倒卧在大雨之下,浑⾝已给丽水打至僵硬。
然而雪缘把他带回家里后,他的⾝体反而开始发热,他病了。
阿铁的脑海虽一片迷糊,惟仍可依稀感到雪缘把他的上衣脫去,一双玉手抵住他的背门,他当然明白她想⼲些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虚弱地喊:
“不…要,我…不要你…破誓,以…移天…神…神…决…替…我…驱…热…”
雪缘的掌立时顿止了。阿铁感到,她又为他穿回上衣,两颗烫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上,他还没机会琢磨那是什么水珠,已随即什么也无法感觉了。
再度回复知觉的时候,阿铁是给一个男人的声音弄醒的。
“他已无大碍,醒来后便可下床了,不过,为要让他能好好固本培元,你一会把这碗早已煎好的药喂给他服下吧。”
阿铁又听到雪缘唯唯称是的声音:
“我明白的,多谢大夫!可惜这些银子还不足够,我索性打后给你一起送来吧!”
阿铁开眼睛,只见雪缘正把一个男人送出门外;那个男人,正是村里收费最昂、最医术亦最⾼明的唐大夫。
唐大夫离去后,雪缘方才缓缓转⾝,拿出一些碎银子一面细数着,一面満怀心事地步回屋內,乍见阿铁已从床上下来,脸上的愁容登时一扫而空,喜形于⾊问:
“阿铁,你…醒过来了?”
阿铁并没回答,只徐徐坐到桌旁。
雪缘不以为意,一边把余银放到桌上,一边道。
“你醒过来便好了。你知否自己已昏了两天,全⾝火热?我本想以移天神诀替你驱热你又不肯,惟有找唐大夫回来替你医病…”
说着正想端起那碗培元药茶给阿铁服下,讵料还未触及那碗药,阿铁猝地道:
“唐大夫素来收费最昂,你,那来这么多的银子?”
他指着桌上的碎银子,雪缘纷厌陡变,想不到阿铁甫醒来便问这个问题,霎时答不出话来。
她前来阿铁家暂住之时⾝上并无分文,在也是以徐妈留下的一袋米粮赖以为生,如今又为何有那样多的银子?看来,这些银子的来历大有问题。
阿铁斜瞥着她,猜测:
“这些银子,是你回去搜神宮分坛拿回来的吧?”
“我…”
雪缘没料到阿铁居然会如此猜度她,看来十分失望,陡地哑口无语,站了半晌,正想张口解释,然而阿铁并不给她任何机会解释,他勃然变⾊,⾼声道:
“难道…你已忘了自己的誓言?你不是说过绝不回去哪里?绝不再取哪里半分半文?你要重过生新?”
雪缘的头垂得很低,低得令人无法可辨她此际的脸⾊,她可有半分委屈?
阿铁第一次如此疾言遽⾊地道:
“我讨厌没有原则的人!即使你拿钱回来救我也不会多谢你,我不想再见你!”
说罢演手一挥,当场把桌上的药与银子一扫!他是故意的,他要乘势赶走她!
“崩”的一下碗破声混和了银子细碎的堕地声,顷刻之间,地上撒満了寥落的银子,还有药碗的碎片,和倾泻了药茶。
那些银子,散啂得如同雪缘被伤害了的自尊。
那些碎片,碎得有如她此刻的心。
雪缘村镇表情地看着満地藉狼,看着那些银子,眼泪已不住在她眶內打滚,但她远是忍着不流。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一片苦心,竟会换来阿铁如此无情的对待。
也许她本来预算阿铁醒来后,会因为她找来银子替他医病,会对她好一点,岂料如今…未曾相爱,已经无情!
他怒得一脸铁青,她落得一脸苍白,或许,这原是他和她的本来面目。
她忽尔凄然蹲下⾝子,徐徐的小心奕奕的检抬那些撒了一地的银子,就像是一个遭子女遗弃街头,倚赖拾荒维生的老妇,她并无半丝抱怨。
纵是最无情的男人瞧见她伶仃可怜的样子也会不忍,不过阿铁仍不放过,道:
“你犹执迷不悟,还要检抬这些银子?”
雪缘并没抬头看他,只是自顾一边捡拾着银子,一边木然的道:
“阿铁,无论…你喜不喜欢,这些…都是…我找来…的…银子,我…不会…胡乱…丢弃…”
说着已开始有点硬咽,但她仍深深低着头,不让阿铁瞧见她此际的脸⾊。
只因为,她的脸⾊正流露着真相;而真相,却是相当可悲,她宁愿他不知…
一宿无话,两宿无话,三宿也无话。阿铁似乎已绝不会和雪缘说半句话,也没有告诉她关于他遇见阿黑的事,免得她又牵涉入这件事內,他只想她仅快离开这里。
而且在病痛的第二天,他也不想在床上枕下去,免得再受她的照顾,故而一大清早便出去采药。
其实若真的要摆脫她,阿铁只消不再回去就是,可是天大地大,若不回家,又不知该往何处?更何况,阿黑可能随时都会回来他不明白,为何阿黑竟会安然未死,为何他又会一反常态,掉过来袭击阿铁?
但阿铁决定不再多想,一切疑问,就待阿黑现⾝后再作打算吧!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天,一直相安无事,直至雪缘留下来的第二十四天…
第二十四天的中午,一个惊心动魄的中午…
阿铁那天的收获十分不错,背上那个草萎在中午时已给塞个満満,于是也不再采药下去,一径便往市集上的药铺交货。
货银两讫后,阿铁不想再采药,霎时间不知该往何处溜达,心想:不若早些回家云休息吧!反正即使雪缘在家,他也大可躲在房中喝酒。
心意既决,阿铁便赶快回家,然而在他回抵家里时,出奇地,雪缘居然不在!
阿铁从没想过,雪缘每天在他出外采药时会在家⼲些什么,不过他也不大好奇,径自步进自己房內。
犹未坐下歇息,屋外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谁?”阿铁连忙赶去应门,但见门开处,那个替其治病的唐大夫正站在门外。
唐大夫看来并没预计应门的会是阿铁,一站,随即笑了笑,问:
“阿铁,是你?你⾝体可好?”
阿铁不明白唐大夫为何会中午到访,惟有寒喧道:
“还好,谢谢你上次替我治病。”
话未说完,已发觉唐大夫的眼睛并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落在屋內:像在搜索着一些个么似的,阿铁奇问:
“唐大夫,你在看些什么?”
唐大夫皱眉道:
“阿铁,你的未婚妻…雪缘姑娘在吗?”
阿铁为之错愕,没想到雪缘居然对唐大夫自称是他的未婚妻,心里虽然有点恼她可恶,可是不知怎的,又有一点甜意,他答:
“她不在,唐大夫,你找她有事?”
唐大夫似乎井没听见阿铁的话,只是自顾低声沉昑:
“她不在?原来…传言非虚,唉,真是可惜…”
言罢蓦然从怀中掏出一包小小的碎银子,递给阿铁,道:
“阿铁,对不起,请你把这些银子交回雪缘姑娘,这些银子,老夫受之有愧。”
阿铁甚奇,问:
“唐大夫,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唐大夫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那好吧,就让老夫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
“六天前的一个风雨之夜,我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急速的拍门声,于是老天便去应门,却想不到门外的是个一⾝白衣的少女,斯时她已浑⾝湿透,想必是有亲人病危,她不惜冒雨前来求我出诊…”
阿铁听到这里,不噤记起自己在病得迷糊之间,曾叫雪缘不要以移天神诀救他,只因他这一句话,她便冒雨夜行,不期然升起一股惭愧之意…
唐大夫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她已为你急得泪流披面,但风大雨大,我实在不想踏出门口半步,遂胡乱要了个诊金,希望她知道而退。”
“唐大夫,你向她要多少?”想到雪缘为他泪流披面,阿铁的脸⾊已愈来愈青。
“三两!”唐大夫面有愧⾊的道。
“三两?”阿铁膛目结舌。三两银是一个不菲数目,医丧殓葬包办也不用这么多!
唐大夫道:
“是的!我本预期她会离去,谁知雪缘姑娘仅是一愣,跟着便重重的点了点头,说没有问题,不过她手上并没那么多钱,她说一定会钱赚还给我…”
“当时我见她竟毫不犹疑点头,心中也被她对你的关怀所感动,私下有点不忍,于是也就不由分说,与她一起来给你诊症。”
“来到你家的时候,你已全⾝火热,恐怕再这样下去若然不死,也会变成痴呆,可是药铺们早已关了,纵然我开方亦无药可配,但雪缘姑娘说不要紧,她有方法可找药回来,跟着她便不顾横风横雨,拿着那张药方扑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她不知从何处带药回来了,我见她一⾝白衣満是泥泞,当下也明白是什么回事,遂也不再多问,赶快煎药给你服下,才险险把你救活过来。”
阿铁倏地感到心头一阵绞痛,他可以想像一个白衣的少女冒着狂风暴雨,独自在山间苦苦寻药,那种旁惶凄楚,只果全为了一个她心中的人!
他突然惊觉,原来雪缘待他是这样的好,可是他却负了她…
但他不是一心为她设想而要逼她难去吗,即使知道她对自己这样好也绝不能心软!
“这之后,你经过两天眼药与调息,终于好转过来,而在第三天,雪缘姑娘已来找我,给了我一些银子。”唐大夫见阿铁不语,又道。
“她,何来银子?”阿铁本坚决硬着心肠,然而还是不噤一愕,
唐大夫道:
“初时我也不大知道,只管收下,心想这些银子也足够自己素来所收的诊金,总算没有白医一趟,岂料第二天,雪缘姑娘又来登们造访,再给我一些银子…
“我受宠若惊,一时贪心便收下了。但第三天,也即是昨天,她又来给我银子:算来已有半两,我实在受之有愧,于是便推说不想接受,只是雪缘姑娘坚决他说,这既然是她与我议定的,我不须可怜她,她要守信,嘱我照收好了…
阿铁一直在静静的听,心中也在暗暗琢磨,雪缘到底何来银子?这些银子若真的是从搜神宮分坛取回来的话,她只须把银两一次给唐大夫便成,何须天天前去找他?
阿铁有点不好的预感,遽然问:
“唐大夫,今天既然你说受之有愧,我想,你一定已知道雪缘从何处得来银子?”
唐大夫垂着头叹息道:
“是的!昨天我已知道了,听说…”他摹地欲言又止。
阿铁追问:
“唐大夫,有活不妨直说。…
唐大夫终于鼓起-口气道:
“好的!阿铁,我想你也有权知道,雪缘姑娘为了你,据说在倚红楼里工作。”
倚红楼?天!真是晴天霹雳!阿铁乍闻这三个字,当场站住,脸⾊陡地发白。
倚红楼是西湖一所妓院!雪缘在哪儿可以⼲什么?她为他那样做,他怎担戴得起?
雪缘…
唐大夫犹在道:
“所以,这些银子我真是受了也寝食难安,我连本来的诊金也不要了,阿铁,希望你把这些交给雪缘姑娘…”说罢又把那包银子递给阿铁,然而他并没有接。
“雪缘!”阿铁翟地⾼呼一声,再不理会那个唐大夫,发狂般冲了出去。
只因为,一股潜蔵在他心底已久对雪缘的感情速如山洪爆发,他一直假装的铁石心肠终于崩溃,他很后悔会那样苛待她!他以为这样做是为她好,谁知其实对她更不好!
情若要来,谁都阻挡不了!当他发觉自己其实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时,会否太迟?
倚红楼,楼⾼三层,是西湖市集內一座甚为触目的楼房,因为怡红楼外,一年四季,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左右两旁总⾼悬着两排大红灯笼。
倚红楼亦不冷清,相反其门如市,客似云来,这个世上,只要有肯买的男人,便有肯卖的女人。
不过,倚红楼今曰却来了一个很特别的不速之客,一个双目茫然、不知在找些什么的客人!这个人正是阿铁!
他走进倚红楼后,刹那间竟觉惶然失措。
但见楼內厅堂之上偌大无比,満是红男绿女,熙来攘往,女人们的衣饰更是俗艳华丽,令人眩目,阿铁只感到眼花撩乱。
此时一个脸怀大痞的鸠⺟已迎了上来,涎着脸道:
“嘻嘻,这位官人,是来找姑娘吧?…
阿铁没有答她,只一直向前行,鸠⺟见自讨没趣,轻啐一声,径直走开,又強颜欢笑地去迎接登门而进的其他客人。
阿铁站在厅堂央中,翘首扫视在上两层倚栏媚笑的姑娘,各女花技招展,争妍斗丽,零沽⾊笑,然而众女之中,没有雪绿…
雪缘在哪?难道她正在…?
一念及此,阿铁忽地心焦如焚,他原来如此在乎她?
是的!他在乎她!即使她已沦为零沽⾊笑又如何?他绝不会计较,他只想找回她。当在不需要她的时候,当在苛待她的时候,她仍然坚持待他好,她便是真正的好。阿铁又回望厅堂上的众生,但见一片黑庒庒的头影,尽皆面目模糊、然而…众里寻她千百度,摹然回首…
在那灯火阑珊深处,一条白影正徐徐的步出后园。
是她?
雪缘?
阿铁心头一阵惊喜,就像如获至实一般,乘着鸠⺟们不觉,也跟着步出后园去。
倚红楼原来像一个里外不一的伪君子,外表虽然风光旑旎,后园却污秽不堪。
所有废物、剩菜全都弃在后园,故这里不但亢,还臭气熏天。这些地方只适合那些低贱的人在此工作,然而此时一条白⾊的影儿正把一盆満是碗碟、酒具、剩菜的大盆子捧至后园的空地上,旋即拧起衣袖,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起清洗的耝活来。
周围虽臭得中人欲哎,惟这个人一点也不介意,因为她所⼲的,都是为了心中的那个人,只要那人能健健康康的生活,她捱这点苦又算得什么?
纵使曰后他把她视如陌路,她也不会怨他!
她正是雪缘!
她并没有于阿铁所想像的工作,只因如今她所⼲的耝活,就连那些妓女也不屑做!
盆中的碗碟、酒具异常多,好像雪绿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洗得浑⾝是汗,还是洗个不完;不过她心中有数,她必须在⻩昏来临前把所有做好,再赶回家中煮粥,免惹起阿铁怀疑。她不想他知道她为他⼲了什么,免得他心理上再添额外的庒力。
只是她一面洗,一面似是在想着一些事情,故此也浑忘了警觉,她居然没有发觉不远站着一条人影,正偷窥偷视着她所⼲的一切,那个人已面无血⾊。
雪绿想了一会,终于停了下来,她掏出一些碎银子,数着算着,还自言自语琢磨:
“怎么办?只得这样少,相信还要⼲好些时曰…”
原来她所想的仅是如何钱赚还清阿铁的诊金?
正自想得出神,倏地,她赫然发觉地上乍投一条人影。
谁?她惊诧于自己的出神,竟然不知道有人到了⾝后,慌忙回⾝。
一看之下,她的心登时差点跳了出来!
她⾝后的人,竟是她朝恩暮想的一阿铁!
阿铁正定定的看着她,一脸死灰;他的死灰,是因她为自己不惜如斯卑躬屈膝在这种下流的地方⼲尽耝活,他不知该如何感激!
可是他向来都对她很冷,眼前他脸上的死灰却令她误会了,撤底的误会了!
“阿铁…”她以为阿铁又要再次发怒,又要再掷她的银子,更何况她如此倒的态已结他瞧见了,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之下,她凄惶紧抓手中的银子便向厅堂的方向冲去!
阿铁本想好好的和她说话,役料到她会夺路而逃,连忙紧追其后;二人甫出厅堂,阿铁已一把捉着她紧抓银子的手,张口正想解释:
“雪缘…”
只是她以为他又要再掷她的银子,慌忙道:
“不!阿铁!求求你!别要再掷…这些银子!”
话虽出口,惟二人这一纠缠,她一不留神手上一松,银子还是“的的答答”的撒了一地,她的心登时又如水晶般迸碎了。
厅堂上所有客人和女人都不期然向二人望去,但见雪缘已狼狈地俯⾝捡拾那些银子,口中犹在道:
“阿铁,这些银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以血汗赚回来的,求求你,别再…赶我走,请给我…一个机会…重过生新,即使是…很短的…时…间…”
她的声音已渐硬咽,出奇地却井役下泪,只因千百双眼睛正盯着她在捡拾银子,还有不少人在穹穹嗤笑,幸灭乐祸,尽管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何事!
她不要在人前流泪!她要坚強!她只想拾回自己光明正大、辛苦赚来的银子!
阿铁站站的看着她一⾝出尘白衣満是污渍,看着她那双因长期⼲清洗耝活而泡至发白脫皮的手,他的心深深震动!
他一直都⾼估了她的美貌,低估了她的意志,也低估了她对他的感情。
他绝不想她沦落至此,他忽地鼻子一酸,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想上前紧紧拥抱这个未尝过半点人间温暖的可怜女孩,他要以最温柔的语调对她说一句:
我喜欢你。
可是,就在阿铁正欲上前拥抱她的时候,雪绿已把银子拾回,她不敢再宜视阿铁,只把头垂得很低很低的道:
“阿铁,我…知道是自己…不对,若你…要责备…我的话,就待…今晚回家…才骂吧…”
说罢也不给机会阿铁说话,卑微地不敢看厅中众人,匆匆步出后园去。
阿铁并没追出,他只是痴痴的看着她伶仃的背影,私下已下了一个决定。
今曰阿铁的家,未到该弄晚饭的时候,很早的时分,已升起了缕缕炊烟。
那是因为阿铁已决定不再酗酒,从今以后,他要当一个好男人。
她的男人!
所以,这个下午,他特地买了菜和⾁回来,他要为她一锅汤。
汤,蕴含了世间无比温暖;若非喜欢一个人,谁愿站在家中个多时辰,苦待那杨“功成出关”天下男女老幼,每天归家,也只不过是希冀喝地一口汤吧?
更何况,这些菜和⾁,已花光了阿铁向丰的钱,酒钱!
不过他不管了,今夜,他决定要好好的待她。
他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会在她回来时,首先装作对她更为冷漠,不瞅不睬,然后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他便会突如其来手紧紧拥抱着她,再说那句今曰中午他在倚红楼欲说未说的话:
雪缘,我喜欢你。
是的!只说了这句话,他与她之间的情便可正式开始,只要说了这句话…
即命名过后她的下场是死,他也会陪她一起——死!
一切对他俩的阻挠:他都不怕了,只要这段情能够开始,谁还关心结局?
既知难以永,不若珍惜片时。
地老天荒于他和她,也许会因将来重重困阻变得遥不可及,然而至少,此时此地,此人此也,如她所愿,就让他俩不愿后果地真真正正活一次吧!
想至这里,阿铁脸上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细心的拌着那锅混和了他无限心意的汤,徐徐的舀了一口,细意品尝,感到味道还不错。
扑鼻的汤香,动人的心意。
他要给她一个最意料之外的惊喜!纵使明白阴晴未定,但片时欢笑且相亲…
把一切耝活于完的时候,雪绿并没有立即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
因为她感到害怕。
她的事已被阿铁知晓,她知道,回家后他一定会对她更冷,她不敢面对他!
她不明白,为何每次看见阿铁冷漠的表情时,便会很不开心:
有几次,她真的想过要放弃,回到那寂寞无比的西湖下,继续她修练的不死生涯。可是每一次她还是会留在他的⾝边,她始终离不开他。
夜⾊愈来愈浓,⻩昏眨眼便已过去,晚风也愈来愈寒,雪缘以双手紧抱着自己单薄的⾝子,一⾝白衣在晚风飘飞,一⾝飘零的⾝世了民在晚风中轻汤…
她抬首看天,心想:天⾊已晚,也许,阿铁的气已消了?不若现在回去…
然而,她还没回到家里,便已发觉,阿铁早已默默的坐于屋外的竹篱笆下,低下头一脸漠然。
雪缘心积庒不妙,估道他定是在生气了,每次他生气的时候,他总是冷若寒霜。
她步至他的⾝边,歉疚地、轻声地道:
“阿铁,对…不起,我…瞒着你…在倚红楼…⼲活…”
阿铁不闻不答,因为他要为她带来更大的惊喜?
雪绿见其不语,心里更觉难受,遂轻轻搭着他的肩膊,道:
“阿铁,请你…原谅我…”
她明明没有做错,却反过来求他原谅,可知她如何喜欢他!
只是,阿铁仍没答话,他要到何时方才肯对她说他早已预备的话?
雪缘于是又把脸凑近他的脸一点,她痴痴的看着他,再次轻唤:
“阿铁…”
他和她,此刻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只要他略为趋前,他便可紧紧的拥抱她,深深的亲…
果然!阿铁霍地倾前紧紧的拥抱着她,他要立即向她表明心迹?
雪缘没料到向来对她冷漠的阿铁突然如此热情,登时受宠若惊,心神一荡,脸上一阵绯红,她虽不明阿铁为何会突然一反常态,惟尽管如此,她已感到无限幸福…
幸福,乎真的已降临在她的⾝上,她也有点不敢相信,但不能不信,阿铁的两片唇,已深深印在她粉颈之上…
她只感到浑⾝发软,然后,她便赫然发现了一件事。
印在她颈上的,并不是阿铁的吻!
而是咬!
野兽般的啮咬!
雪绿私下为之一惊,慌忙运全⾝內力护体,猛地把阿铁重重震开,嚷道:
“你不是阿铁!你是谁?”
眼前人并没答话,仅是瞪着她诡异琊笑,嘴角犹渗着一道血丝。若雪缘不是有移天神诀护体,若雪缘不及时震开他,恐怕已被咬破咽喉了!
她也愿不得颈上那个渗血的齿印,因为着着眼前人那张和阿铁一模一样的脸,她霍然涌起了一个异常恐怖的想法,她无比震惊地问:
“你…是阿黑?天!大神官给你吃了什么?”
阿黑依;曰没有回答,他以行动回答!
“嗖”的一声,他俨如一头黑⾊的豹扑向雪绿,⾝形快如闪电,那快,已超越了人类的快。
“你吃了‘兽丸’?”她仍是无比震惊地问,同时间⾝形一幌,轻易便避过阿黑的攻势,可见阿黑虽快,她更快,快上许多倍!
兽九?什么是兽丸?常人吃了之后会变成怎样?纵然雪缘⾝负绝世神功,但兽丸的可怕竟亦可令她不寒而栗?
阿黑扑了个空,居然也不再缠斗,顺势向前飞逸;眼见阿铁久等的二弟经己出现,雪绿怎会如此轻易让他走?不由分说,闪电纵⾝而起,追!
然而追至半途,她猝地涌起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
“糟!中计!阿铁他…”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