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赌场和庙
和尚在庙里念经。赌鬼在赌场里赌钱。
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一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曰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一齐输掉的。有时连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输掉。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么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秘的地方?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东西觉得畏惧。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那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虞诚。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就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昅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很僻的地方。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
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月⾊,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阴暗。
田思思看不看天⾊,道:好像马上就有场暴雨要来了。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天气。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叹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沉的天⾊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头摇,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的砰砰作响。
门居然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门。
这门噤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脸,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満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有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沉昑着,说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田思思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了。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
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吃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也会做了和尚?
秦歌瞪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谁说话?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他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修为严谨的⾼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強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的向秦歌打了个眼⾊,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秦歌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
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断秦歌的脖子。
秦歌脖子刚往后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
金大胡子脑袋虽末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昏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儿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即是空,空即是⾊,这一关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金大胡子全⾝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的,头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起凸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两无阿弥陀佛…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秦歌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掸',会敲人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会给和尚五万两银子?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秦歌道:好像是个赌场,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