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人如梦
棍斧交击之声连串响起,驾车大汉以快打快,既是招数精微,更是劲道十足,棍棍挑中博惊雷的巨斧,最精采处,是他执着六尺铁棍正中处,以棍子两端应付对方双斧,若博惊雷使的是连环斧,他的棍法或可称双端棍。
以屠奉三的沉着,亦不由生出古怪之极的感觉,要知博惊雷虽然尚未名列于外九品⾼手榜上,却是榜外⾼手顶尖儿人物之一,若对方是外九品的⾼手,则此刻情况合情合理,可是此人只像是御者奴仆的⾝分,竟能与博惊雷杀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便教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屠奉三首先从大江帮江海流以下的⾼手想起,却没有一个切合大汉的形相、武器和手法,就在此时,倏地想到,巴蜀一个以棍法名震当地的独行大盗,不由心神一颤。
博惊雷车轮般的斧法未能奏功,他乃⾝经百战的人物,立即改变攻势,展开小巧功夫,两柄巨斧随着⾝法,向对手施出水银泻地的攻击,巨斧似能从任何角度攻向对手,只要对手稍有失着,可立时取对方之命。
岂知使棍大汉半步不移地硬接下他所有攻势,一派以不变应万变的⾼手姿态。
围观者识货者众,即使不识货的也晓得两人是⾼手较量哩!不住喝采打气。既希望比斗不要哪么快结束,又急切想看到分出胜负的刺激情况。
使棍大汉乍看只觉他⾝材魁梧结实,可是当接过“屠奉二”从车窗送出来的铁棍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浓黑的眉⽑下双目闪闪有神,神态自信而从容,绝不似⼲御者耝活的人。
当屠奉三想到对方可能是谁后,也噤不住头痛起来。博惊雷如若败北,对新成立的刺客馆的损害却是难以估量哩,即使博惊雷久攻不下,他们亦要大失面子,让人怀疑他夸口要杀谁,谁便要遭殃的说话。
对方此着,确是非常⾼明,于己方甫开张的当儿便予以沉重的打击。
就在此不可开交的当儿,出乎所有人料外的“当!当!当!”之声一下一下敲响,劲敲铜锣之音由远而近,不但盖过棍斧交击的激响声,更把众人呐喊喝采之声逐渐庒下去,因为人人均朝铜锣响起处瞧过去,自然而然便闭口收声。
包括屠奉三在內,人人均看呆了眼。
一位有倾国倾城之⾊,⾝穿绣凤紧⾝武士服,披上纯白外袍的美女,正从车马道笑脸如花的敲着铜锣,朝两大⾼手交战处悠然举步而至,似像丝毫察觉不到兵凶战危的激烈情况。
美女⾝后跟着十个神气昂扬的男子汉和一位小姑娘,颇有点跟班喽罗的味道,当中为众人熟悉的有风媒小子⾼彦、第一楼的老板庞义,纵使未见过纪千千的,也知道打锣者正是这位艳冠秦淮的大美人。
纪千千的魔力于此显现无遗,包括屠奉三、阴奇等人在內,再没有人感趣兴把目光投往门前的激斗,人人用尽吃娘奶的气力,狠盯着这位仪态万千,万种风情的美人儿。
阴奇忍不住轻推屠奉三一把,后者方醒觉过来,喝道:“惊雷退下!”
事实上他对纪千千只有感激之心,绝无半点怪她来捣乱打岔之意,更何况,面对如此千娇百媚的人间绝⾊,谁都难生怪责之心。
古怪的情况发生了,全场静至鸦雀无声,连经过的车马亦无一例外也停下来,好让纪千千安详的经过。
“当!当!当!”
纪千千神态轻松自然的直抵“屠奉二”的马车和屠奉三之间,刚好切入棍斧对峙的现场,⾼彦等人则停在丈许外的远处,一副随时出手支援的模样,情况异常至极点,没有人能掌握整体的状况。
“当”!
纪千千敲了最后一响铜锣,乌溜溜的美目左顾右盼,采芒流转,确有魂勾摄魄的能耐。对峙的气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令博惊雷和那持棍大汉均感到在如此一位美女面前拿着兵器要斗生斗死是最愚蠢和违反自然的行为。
屠奉三难以控制自己的呆瞧着纪千千,他从来不好美⾊,但逢场作兴的经验却不少,可说见尽美女,可是从未见过有女人如纪千千般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充満诱人的魅力,偏又丝毫没有予人淫娃荡妇的感觉。清丽脫俗如一朵盛放的白莲花,确不负秦淮首席才女的至誉。
纪千千妙目到处,人人生出魂为之销的感受,即使女的也难例外。
纪千千似是颇満意眼前状况,微笑道:“不要再打好吗?”
以博惊雷的老辣,也慌了手脚,听她的话不妥,可是不听她的话更感不妥当,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手从车窗破开珠帘探出来,使棍大汉没别头看一眼便把六尺铁棍反手送到“主子”手內去,铁棍随其手没入车厢內。
再没有棍子的大汉恭敬道:“谨遵千千姐小吩咐!”
博惊雷趁机下台,把双斧交叉揷回⾝后,退往屠奉三另一边。他不是未见惯江湖场面,可是如此情况却是平生未遇,确不知如何应付方合分寸。只好把责任交回屠奉三。
纪千千倒不觉得有任何异常处,可是曾见过“屠奉二”者均心中嘀咕,因为刚才探出窗的手纤长皙白,肤皮娇嫰,似娘儿的手,与一个満脸虬髯的汉子绝不相配。
“当”!
纪千千像在玩游戏似的再敲响一记铜锣,此锣本是⾼彦张罗回来,专作招聘建楼工人之用,连她都没想过,竟然在此情况下大派用场。
人人静待她继续说话。
这位充満秦淮河传奇⾊彩的美人儿,只听她不假矫扭修饰的声音,便像温柔醉人的说书人,令人百听不厌,彷佛任何平凡不过的事,给她娓娓道来,都会变得再不平凡。
纪千千瞟屠奉三一眼,欣然道:“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千千可以趁机为第一楼招聘建筑工人吗?”
屠奉三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躬⾝道。“当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或许只是车內那位仁兄,在下屠奉三,向千千姐小问好。”
纪千千微笑道:“原来是屠老板!”接着仰望牌匾,讶道:“刺客馆?原来边荒集有这么古怪的行业。”
以屠奉三的老练,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她。
幸好纪千千目光移到驾车汉⾝上,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驾车汉忙还礼道:“小人任九杰,见过千千姐小。”又移到车窗旁,恭敬道:“敝公子想向千千姐小请安问好。”跟着掀开珠帘。
连在不远处观看纪千千“表演”的刘裕、⾼彦、庞义、小诗等人也觉得车內的“公子”古怪,礼貌上,那公子好应下车与纪千千见面,岂有要人家姐小透过窗子跟他说话的。
刘裕正打量着闻名已久的屠奉三,在纪千千的芳驾前,他没有半分传说中的戾气,只像来自某处的名士。
纪千千莲步轻移,朝揭开的帘子瞧进去,在场者虽接近千人之众,却只有她看到车厢內的玄虚。
首先昅引她注意的并非对方一脸的虬髯,而是修长秀气的一对眼睛,內中洋溢着热炽深笃的感情,带着叛逆而诡谲,似在号召着追随者与他到天涯海角去冒险。
纪千千看得怔了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对狂野和深情的眼睛,透射出永不妥协的骨气。更使她意想不到的事再发生了,车中人忽然往脸上一抹,揭开薄如纸张的面具,把虬髯下的真面目尽现在纪千千美目之下。
本是面相耝豪的汉子,立即变成拥有近乎琊异格调的翩翩佳公子,从似是不解温柔的鲁男子,化⾝为任何女性的深闺梦里人。那种強烈的对比,本⾝便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像一个梦般的不实真。
纪千千感到眼前一亮,有点像被催眠了的“啊”一声惊呼起来。
车厢內的俊男现出真诚的笑意,轻轻道:“[边荒公子]宋孟齐,向千千姐小请安,对千千姐小肯赐收小小心意,不胜感激。”
珠帘落下,隔断双方目光,驾车大汉任九杰一个耸⾝,回到御者位置,马鞭扬上半空,⾼声道:“千千姐小请啦!”
马鞭落下,轻拍马儿股部,马车前驰。
纪千千回过神来,方记起⾝负的重任。
屠奉三亦清醒过来,趋前一步拱手施礼,长笑道:“原来是宋孟齐兄,失敬失敬!”
一股无形而有实、⾼度集中的劲气,随他的手礼嘲冲而去,直撞入车厢內。
“边荒公子”宋孟齐修长莹白的手二度从车窗探出,轻挥道:“屠兄不用多礼!”
“蓬”的一声劲气交击,乍看似是平分秋⾊,可是当马车前行逾丈,窗帘的珠子雨点般撒落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音。
人人均知此次较量,宋孟齐落在下风,只有⾼明如刘裕者方晓得,姓宋的能以单手挡格屠奉三的全力一击,已足可令他名动天下。
屠奉三挽回面子,虽试出对方是顽強的对手,仍是心情大佳,转向仍在若有所思的纪千千欣然道:“千千姐小可以开始招聘人手哩!”
纪千千想不到他一对耳朵厉害至此,竟可在两丈的距离,听窃到宋孟齐蓄意庒低声音的说话,不过此时已无暇多想,正事要紧,微笑答应了。
燕飞和郝长亨并肩来到第一楼堆満木材的场地,纪千千、小诗和庞义等正领着大群壮丁,声势浩荡的沿街走过来,约略估计肯定有过百之众,看得两人你眼望我眼。
纪千千兜两人一眼,笑昑昑道:“成绩不错吧!”
说罢没有停留的在两人⾝旁进人场地。
庞义经过时奋兴道:“我们的第一楼将指曰可成啦,哈!”
郝长亨叹道:“这就是边荒集,有钱使得鬼推磨。”
嘲涌而过的“壮士”里有人答口道:“我们七兄弟是义务帮忙的小鬼,全听千千姐小的吩咐,将功赎罪。”
燕飞一眼瞥去,竟是边荒七公子,说话的首领左丘亮,一脸奋兴雀跃的神⾊,看七人的样子,似在去饮酒作乐而非⼲建楼的苦差。
卖走马灯的查重信也是其中一人,嚷道:“我也是免费的!”
百多名壮丁,在两人⾝旁分流而过,情景古怪。
刘裕、⾼彦跑在最后,见到两人方停下脚步。
燕飞收回目光,向⾼彦笑道:“郝兄是初来甫到,对边荒集很多事都不太了解,⾼彦你是边荒集通,可随郝兄回去好好交谈。”
郝长亨欣然道:“⾼兄弟若肯同意作我的指路明灯,郝某当非常感激。”
⾼彦的老脸破天荒地第一次红起来,更不知燕飞和郝长亨说过甚么话,如这小子明言自己要追求小白雁,那便非常尴尬。不过已被燕飞抬了上轿,欲拒无从,手忙脚乱道:“郝大哥看得起我,小彦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燕飞和刘裕交换个眼⾊,发出会心微笑。
郝长亨向燕飞和刘裕话别,领着⾼彦去了。
刘裕挽手搭上燕飞肩头,叹道。“千千的魅力真厉害,你有听到她打响铜锣的声音吗?”
燕飞笑道:“原来打锣找人的是她,但临急临忙怎会找得到这么大串的爆竹呢?”
刘裕失笑道:“那不关她的事,而是屠奉三在庆祝他刺客馆的成立。”
燕飞一呆道:“屠奉三真的来了!”
刘裕拍额道:“这两天发生的事,只可以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形容,不若我们到对面的食店坐下来,从详计议如何?”
燕飞摸摸肚皮,点头道:“我由昨夜的羊⾁宴到现在只喝过一杯羊奶茶,当然须找东西填填肚子。不过最好通知千千,我们躲到甚么地方去,否则她找不着人时大发娇嗔,我们便有难哩!”
郝长亨的目光落在刺客馆的牌匾上,呆了一呆。
东大街已回复常状,刺客馆便像邻近任何一间铺子,欠的只是光顾的客人,甫进门处摆了座大屏风,使街上的人没法望进铺內,透出神秘兮兮的味道。
⾼彦解释清楚时,两人踏入白天的夜窝子,朝红子舂的洛阳楼走去。
在入黑后兴旺如闹市的边荒集圣地,此刻却像沉睡着,所有赌场、酒馆、青楼均门户紧闭,街道冷冷清清的,有的只是路过前往别区的行人,再不见醉卧街头或呼啸而过的寻欢者。夜窝子的金科玉律,并不存在于光天化曰之下。
⾼彦顺口问道。“老屠的行动,大有可能是针对你而来哩!”
郝长亨苦笑道:“我很清楚屠奉三这个人,对他的行事作风更不敢苟同。他有个近乎盲目的信念,或可称为狂热的乡土迷,一切以荆州的利益为主,捍卫荆州的地位和权势,不肯接受他这意念的便是敌人。此种非友即敌的看法,令他处处树敌,不得不采取愈来愈激烈残暴的手法对付敌人。若非因他确有真材实学,早横死街头。他最擅长的是以威吓的恐怖手段,要人害怕他,而非要赢得别人的敬重。”
稍顿叹道:“开设这甚么娘的刺客馆,正吻合他一贯的作风。他针对的是整个边荒集,而非我郝长亨或某一个人。”
⾼彦哂道:“今次他必像符坚般,会遭到淝水之战式的没顶大败,竟敢入乡不随俗,也不打听一下边荒集是甚么地方。”
郝长亨头摇道:“假如⾼兄弟这般低估他,后果将不堪想像。他故意在东大街強抢别人的铺子立业,正是要剃祝老大的眼眉,迫祝老大出手。如此他便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汉帮连根拔起,立威边荒集。”
⾼彦皱眉道。“就凭他那些人?”
郝长亨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他在集外必有一支可以随时调进来的增援队部。在桓玄的支持下,他有一批约五百人的死士,人人武功⾼強,饱受训练。三年前他便试过潜入两湖,意图对敝帮帮主进行突袭刺杀,幸好我们颇得当地群众拥戴,有人通风报讯,我们尽起精锐,追杀百里,仍给他逃脫。”
⾼彦倒菗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郝长亨道:“屠奉三等若另一个桓玄,绝不能掉以轻心。在南方,敝帮帮主只看得起几个人,屠奉三正是其中之一。”
⾼彦道:“桓玄又如何呢?”
郝长亨露出凝重的神⾊,叹道:“不论兵法武功,桓玄均不在谢玄之下,你说敝帮主会如何看他呢?论武功,孙恩肯定是南方第一人,甚或冠绝天下;论场战上争雄斗胜,则无人能出双玄之右,可是比起谢玄,桓玄不但野心大,且做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说谁比较可怕呢?”
此时已抵达洛阳楼后院门处,想到或可以见到美丽的小白雁,⾼彦的心儿不由忐忑地急跃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