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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无鞘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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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上,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里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俱,还杂乱的堆在路旁,几只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起来更凄凉悲惨。

  叶开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噤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一直忙到大黑,赚来的钱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舂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浆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拴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袜。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烧到。

  叶开苦笑着,正想找个人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子来,不停地向叶开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得人缘了。

  叶开认得他。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叶开已差不多都认得。。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现在却想不出陈大倌找他⼲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作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叶开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他们显然不是请叶开来喝酒的。

  天⾊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叶开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帐的。他们的确要找人算帐,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傅红雪。

  自从这姓傅的一来,灾祸也跟着来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马虎的。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今天居然也开了口。

  每个人提起傅红雪,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

  叶开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一走了之,所以…叶开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急了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时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当然设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命。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叶开道:你说的是三老板?

  陈大倌道:三老板是有⾝份的人,我们怎敢去惊动他?叶开皱了皱眉,道:除了三老板,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陈大倌道:是个叫小路的年轻人。

  叶开道:小路?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是武林⾼手。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人。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叶开沉昑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陈大倌道:不错。

  叶开道:是不是路小佳?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气:叶公子莫非也认得他?叶开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叶开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卅开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叶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我一门远亲的大少爷。叶开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带了信来,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这附近。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谈了宋老板道:若是没有意外,今天曰落之后,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张老实捏紧拳头,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傅红雪的好看了。叶开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陈大倌笑道:叶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叶公子当做自己的朋友。他好像生怕叶开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知道叶公子对那姓傅的一向不错。叶开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叶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叶开道:你说。

  张老实: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否则…叶开道:否则怎么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叶开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叶开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叶开道:我只希望路小佳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陈大倌道:当然。

  叶开叹着气,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那柄剑…突然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这是萧别离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搂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叶开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傅红雪的刀一样?萧别离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叶开道:哪一点?

  萧别离道:傅红雪的刀还杀三忡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叶开道:只杀哪种人?

  萧别离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红雪不同,在他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叶开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萧别离道:什么事?

  叶开说道:不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傅红雪的刀快?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曰光已升起。

  镇上的地保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萧别离和叶开却还留在屋子里。

  叶开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追: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萧别离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马虎并不马虎,他⼲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上千两的银子。叶开沉昑着,道,银子是烧不化的。

  萧别离道:他也没有后人。

  叶开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来那些银子来,就是地保的。萧别离笑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叶开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叶开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叶开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叶开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找的人。就是傅红雪。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开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叶开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叶开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昑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叶开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叶开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房子。叶开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的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银子若找出来,人家全有一份的。

  叶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青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子埋在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震,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叶开,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叶公子你在这地方的酒帐,全算我赵大的。叶开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这些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叶开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叶开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叶开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落一口。叶开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耽在这种穷地方,真是活受罪。叶开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两的银子在等着你去拿哩。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叶开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人才苦笑着,喃喃道:看你这小子倒真***够朋友。这条街虽然是这地方的精华,这地方却当然不止这么样一条街!

  走出这条街往左转,屋子就更简陋破烂,在这里注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赶车洗马的,那几个大老板店里的伙计,也住在这里。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蹲在那里起火。

  她的背上背着个孩子,旁边还站着三个,一个个都是面有菜⾊,她自己看来却更憔悴苍老得像是老太婆。

  叶开暗中叹了口气为什么越穷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没钱在晚上点灯,也没别的事做?

  无论如何,人越穷,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更穷,这好像成了条不变的定律。叶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却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来让别人少生几个孩子。

  但他相信,这问题以后总有法子解决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炔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叠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瞪着叶开。

  叶开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叶开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叶开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叶开又笑了。

  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叶开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的。傅红雪道:为什么?叶开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叶开道:你从不信神?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么值得我尊敬的事。叶开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叶开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会亡得那么快。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尊敬他了。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傅红雪忽然翻⾝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叶开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叶开道:你怎么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叶开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他没有回头。

  叶开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叶开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到这世界上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跟着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忧虑之⾊。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

  叶开并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来,他不愿让傅红雪从现在一直紧张到曰落时。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警告傅红雪。

  他为的是院子里的棺材。

  棺材本来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现在却已被碰坏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经被烧焦。

  要不是赵大突然心血来嘲,这些棺材只怕已被那一把火烧光,也许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将这些棺材烧了的。

  叶开捡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级上,将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掷过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发出咚的一响。

  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掷出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时,声音却变了。

  这口棺材竞好像不是空的一棺材里有什么?

  空棺材固然比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几口。

  叶开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竞走过去将这几口棺材搬出来。

  他为什么突然对空棺材发生了‮趣兴‬?

  打开棺盖,里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村里竞有个死人。

  除了死人,棺村里还会有什么?

  棺村里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这死人竟赫然是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张老实。

  他静静地躺在棺村里,⾝上那块油围裙总算已被脫了下来。

  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现在总算已安息了。

  但他刚才明明还在镇上,⾝上明明还系着那块油围裙,现在怎么已躺在棺村里?

  更奇怪的是,陈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头粮食行的胡掌柜,居然也都在棺村里,这些人刚才明明也都在镇上的,怎么会忽然都死在这里?

  是什么时候死的?

  摸摸他们的胸口,每个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个时辰。他们都已死了十来个时辰。

  他们若已死了十来个时辰,刚才在镇上和叶开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叶开看着这些尸⾝,脸上居然也没有惊奇之⾊,反而笑了,竞似对自己觉得很満意。

  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当然有致命的原因。

  叶开将这些人的致命伤痕,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忽然将他们全都从棺材里拖了出来,蔵到庙后的深草中。

  然后他就将这几口棺村,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他自己却还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蔵在屋脊后等着。

  他在等谁?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骑马自草原上急驰而来,马上人衣衫华丽,背后驼峰⾼耸,竟是金背驼龙丁求。

  丁求当然没有看见他,急驰到庙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墙头。

  棺材仍还好好的放在院子里,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人影。

  这正是放火的好机会。

  于是他就开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烧得很快。

  将这些棺材带来的人是他,将这些棺材烧了的人也是他。

  他什么要辛辛苦苦将这些棺材带来,又放火烧了呢?

  太阳已升得很⾼了,但距离曰落却还有段时候。

  叶开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呑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浓烟。

  关帝庙的火怎么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叶开却一点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叶开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红,是一⾝白,脸⾊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叶开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什么?

  叶开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叶开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马芳铃道:我⾼兴。

  叶开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的。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叶开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叶开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叶开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叶开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倌道:为什么?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提着根海碗耝的旗竿。

  四丈多⾼的旗竿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竿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风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叶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乌骓马已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噤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入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的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背负着双手,纹风不动地站在长竿上,仰着脸道:到了么?: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红衣人道:有没有人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像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叶开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红衣人立刻低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在上,瞪着叶开,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叶开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叶开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叶开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口气,冷冷道:可惜。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借。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叶开道:有一点。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叶开道:好极了。他居然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似的,真是瞎了眼睛。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枪⾝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找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为何不先下来坐坐?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克嚓一声,海碗般的旗竿,竟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编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经看直了,马芳铃突然拍着手道:好轻功…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人?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竿,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上,再掉下来眼看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窜过来,用光头在旗竿上一撞,竟将这段旗竿撞出去四五丈,远远抛在屋脊后。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怔住,眨了眨眼,道:为什么?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竿怎么会忽然断了的?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马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菗了过去。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动手。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不由己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红农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么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叶开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叶开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竿明明是你打断的,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大家都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的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却是个风⼲了的桂圆皮。红衣人的脸⾊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跳起七尺⾼,抡起了千里的半截旗竿,向屋檐上打了下去。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突然飞出道淡青⾊的光芒,只一闪,旗竿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竿,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截三尺多长的旗竿,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竿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烦?红衣人道:我⾼兴。

  叶开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竞遇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她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么从来不帮我?这人道:你是谁?、红衣人道:我…我…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么要冒充?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中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她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她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么还不下来?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吧?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他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女人脸⾊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出来。没有人出来。

  她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你。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

  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苦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病不小。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佩服她。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她至少比我有勇气。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她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叶开瞟了过去。

  叶开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么,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窜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洒在叶开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不多,叶公子你说对吗?叶开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么?叶开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

  叶开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只听一个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接得准。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叶开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不是要我来杀你。叶开道:你杀了那个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这人道:好极了。

  叶开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叶开大笑着走过去,坐正,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叶开手里的花生,道:放下。

  叶开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生。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叶开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

  叶开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路小佳道:是的。

  叶开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么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叶开。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叶开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叶开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叶开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叶开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的揷在他腰带上。

  叶开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呢?

  叶开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叶开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是剑,不是鞘。叶开道:有道理。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叶开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叶开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叶开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叶开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路小佳: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叶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叶开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么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叶开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叶开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路小佳冷笑。

  叶开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见过。怎么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叶开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叶开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叶开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一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叶开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怜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叶开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不知道。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叶开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的剥,一颗颗的吃才有滋味。叶开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部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叶开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叶开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路小佳道:不错。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人。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叶开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得到。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叶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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