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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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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开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孕的时候,白夫人就已知道,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白家的骨血。她毕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边,她和白天羽之间,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白天羽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竞设法收买了花白凤的接生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下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晕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褪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等她清醒时,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叶镖师。

  这人叫叶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立足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风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

  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孩子有些歉疚之意,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手,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

  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现这诺言,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李寻欢果然实现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叶开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満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世,也有权知道。

  傅红雪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叶开黯然道: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却很快他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是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这旬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就像是个悲剧,叶开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nn二声道:你也没有错,惜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就是错的。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

  叶开又道:他现在像是个受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多么深,都总有一曰会好的。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

  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叶开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丁乘风道:所以你已将这件事结束?

  叶开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同样能结束?叶开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凤道:哦?

  叶开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丁乘风黯然。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叶开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的道:你…你难道…丁乘凤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叶开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

  丁乘风动容道:我早已将你所有的毒酒换走了,你就算将那些毒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白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丁乘风道:你本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道:他呢?

  了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白云道:我喝下的毒酒,昔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是…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马空群的脸⾊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丁白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丁白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白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丁乘凤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丁白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马空群脸上又充満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筒里菗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马空群霍然抬头,瞪着叶开,嘎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叶开淡淡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马空群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叶开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马空群无法否认。

  叶开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马空群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叶开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今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不会忘记你的仇恨了?马空群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马空群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叶开道:那就是宽恕。

  马空群道:宽恕?

  叶开道:若连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真正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马空群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部喝下去。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叶开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会再有一天快乐的曰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了乘风看着叶开,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了灵琳的脸⾊显得苍白而焦虑,喘息着道:三哥走了。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丁灵琳道:丁灵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挡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的做下去。

  叶开了解他,也信任他。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灵琳又说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了的。叶开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灵琳道:我们本来都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个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叶开道:那个人是谁?

  丁灵琳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路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法子阻拦他。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的人,只轻轻挥了择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叶开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丁乘风也已耸然动容,失声道:荆无命!

  荆无命!这名字本⾝也像是有种摄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路小佳当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小佳就绝不会死了。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冷漠的脸上充満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叶开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叶开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字的意思。

  叶开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是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做,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荆无命!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他转过⾝,就看见一个⻩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荆无命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一声。

  叶开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荆无命缓缓道:我己有多年来曾见到李寻欢了,我一直都在找他。他的声音突然提⾼,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叶开听着,只有听着。

  荆无命竞又叹息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叶开当然不知道。

  荆无命道,是因为你。

  叶开又很意外:因为我?

  荆无命道: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刀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荆无命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百晓生'这个人?叶开点点头。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历史中留下永远不会被磨灭的一笔。

  荆无命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叶开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

  荆无命道: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叶开在听着。

  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实真‬。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了上官金虹,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琊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

  所以他胜了。

  荆无命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而在于它做的事。叶开承认。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下则无愧于人。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荆无命道: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叶开看着他,突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一阵风吹过,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叶开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満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实真‬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不必再隐瞒你的⾝世。叶开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丁乘凤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叶开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叶?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树叶的叶,开朗的开?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活,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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