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雪足足下了两天,第三天清晨,阳光终于穿透厚厚的云层投向大地。
揉揉酸涩的眼睛,自宮中回转的淳于千海被人搀下华轿。
足才踏地,一阵寒风袭来,一位⾝着朴素灰袄的男子忽地出现在侍卫的⾝边。
“王爷。”他微微启唇,倨傲地叫住仪王。
“大胆刁民,见了王爷为何不跪?”侍卫横眉怒喝,其实心下骇然。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们竟无一人察觉到,不过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再惊愕,面上仍是一派的镇静穆。
益寿一见他,连忙向仪王耳语了几句。
淳于千海了然地点点头。“你就是风长澜。”这个人很冷,冷淡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正是在下。”冷眼微抬,异于常人的银发在风中如同飘扬的雪沙。
“请入內说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很好奇这个长安第一大药商找上门所为何事。
強打起精神,他领着风长澜来到百花楼內。
“请用茶。”他吩咐人送上暖茶。等茶水送上,他遣走下人。
“风某是来为王爷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长指敲着瓷杯,淳于千海缓缓抬眼“本王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劳烦阁下出手吗?”他不动声⾊的问。
“有,王爷你的记忆。”
敲打的指停止了动作,淳于千海眯起眼“你有这个能耐?”
“王爷,凡人怎会无故失去重要的记忆?而且是,只忘记某个特别的人?”他绝非信口开河,所说的状况与仪王的情形相符。
“说说你的见解。”没有太过热切的追问,他态度显得无所谓。
风长澜轻笑一声,开始有些欣赏起这位王爷。不疾不徐,除了孤霜这个弱点,可以说滴水不漏。
“拥有千年修行的狐狸,制作出一道符咒,与一个人的发丝同烧成灰,给人服下,即刻抹去记忆。在下不才,正好养了这样一只狐狸,也知他曾做过的好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越听,他心头越清楚,此事与他有很大关系。
“他是孤霜的好友,所以仗义出手。这还叫狐狸吗?真是让人喟叹啊。”
“如何解这道符咒?”也许恢复以前的记忆,他就能明白孤霜决绝的原因。
“在下今曰,就是来替你开解这道符咒。”银发在屋中光耀如锦缎。
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迁风长澜“为什么帮我?”
一道难言的愤怒和倦意笼罩灰袄人。
“此举并非是想帮你,实为报复孤霜之不义。我想王爷也清楚,孤霜有多害怕你找回那段被尘封的记忆。”
“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教唆在下妻子逃家,让在下痛心泣血。”他的心好难过,恨孤霜至极。自从来到长安,他从未跟心爱的女人分开过,如今不但要夜夜孤眠,还得追着哄小白开心…偏偏他好像很不擅长哄妻这种事。
要不是自己仍在挣扎的边缘,淳于千海觉得自己一定会笑出来。孤霜啊,这朵荆棘之花,热烈、奔放又爱横冲直撞。
“听起来很像孤霜的杰作。”他无力地头摇。
“王爷,在下要动手了。”
“请。”他挺直⾝,闭上坐好。一个爱妻至深的男人,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出岔,牵连到心爱之人。这个道理他懂,他也懂。他可以信任这个银发男子。
“王爷,请好好想想孤霜的脸。我要开始了。”风长澜冷幽的声音夹带着徐徐风声,顿时给人一种⾝在旷野中的感觉。
黑暗之中,他竟不知置⾝何处,也许是在天宇的尽头,也许是在⻩泉的边界,除了风长澜的气息,一切都变得虚无。
心骤然疼痛起来,随着跳动的痛意,淳于千海失去知觉。
慢慢地,在黑暗里有了声音。
失去的记忆回笼,前尘往事,清晰如昨。
他们在紫藤花下相遇,他从信阳王府将她这颗星子偷出来,历时三年之久的拉锯,在他一无所有时,她毅然陪他前往昭陵,他夺回大权,却让深爱的女人不幸小产。一切的一切都已明朗,他知道她为什么逃避,她不是不爱他,而是她不能为他产下子嗣,又不愿见他娶别的女人。他们的难题,她却一个人承担。这个女人好傻。
一丝腥甜窜入喉中。
“王爷,醒来。”遥远却又很近的男声唤他“快,醒来,别沉溺其中。”
眼睛猛然大睁,淳于千海清醒过来,一口血噴溅而出。
“前因后果,不用我再细说了吧。”风长澜拭去额上细汗,气喘地道。
自爱恨痴缠中清醒过来,他握紧了双拳。
“王爷,这个你收好。孤霜跟那只狐狸交情匪浅,她若要是动用符咒逃走,你可以用此物镇住她。”风长澜拿出一串桃木珠链,交到他的掌心上。
紧握桃木珠链,淳于千海霍然而起,忘了风长澜的存在。他要去找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与他共患难,又互许白头之誓,却狠心封存他记忆的女人。
“我想,在长安你是找不到她了。”风长澜从容不迫地跟在他⾝后道。
“什么?”淳于千海反⾝,紧握的双手垂落在⾝体两侧。该死!他该知道那个女人有多想逃离他⾝边!
“她去了咸阳楼府。”风长澜相当好心地提醒。
淳于千海无力地笑看他一眼“你真的很恨孤霜。”
“祝王爷咸阳一行顺利。告辞。”他要回去追妻了。
“也祝你早曰得到夫人的原谅。”
两个男人,初次相见,却惺惺相惜。
爱妻!好难,不折腰不行啊。
当曰,淳于千海领了百位部众,前往陆上商道之主楼定业在咸阳城內的府邸。
这位楼定业,可谓恶名昭彰,把持着陆上商道,在黑白两道上呼风唤雨,甚至连“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这样的宮衙都得看他的脸⾊行事。
这样的男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
果然,在咸阳城內,眼见就要抓到孤霜,半路却杀出她的好友诸葛悠仁,她跟她的恶霸夫君拖延时间,孤霜再次从他眼皮下溜掉。
千里迢迢扑了一个空。
他不噤握拳咬牙。当年他来不及赶回去救雨儿,才连累她代他受过,他怜她、惜她,哪怕终生无子也不愿背叛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懂,这一生没有她,他也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上穷碧落下⻩泉,他是不会再放开她的。
又到一年花开时。河东西岸的一座小镇里,朴实而宁静,⾝罩朱红⾊孺裙的美貌妇人,到一家饼店,买了几个烧饼。
抱着烧饼,她看看手里的碎银,这是她仅剩的盘缠,从这里绕道到临安,可能会不够。
“唉,这镇上哪里能替人说媒呢?也好赚点银子跑路啊。”自言自语着,她轻提裙角,走回自己租下的一个小院。
推门入院,她觉得背脊有些⽑⽑的。
偏头,左右看了看,并无什么异样。
舒了口气,她迈步进屋,近来真有点疑神疑鬼。
院中的阳光和残雪十分耀眼,让她入屋后,好半晌才能看清楚眼前景象。
“雨儿,住在这种地方很开心吗?”
她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他怎么会…
穿淡⾊圆领服的淳于千海,长指托着木桌上的茶杯,气定神闲的看着她。
听他喊出“雨儿”孤霜大叫不好。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了?难道又用了泣血草?
呆愣只维持很短的时间,她扔下烧饼,迅速往外退。
“你哪里都别想去。”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边,重生地关上房门,拉过她的肩膀,死死把她按在门板上。
“你竟敢找一只妖怪来抹去我的记忆。”
一束阳光从屋顶上的破瓦处斜射下来,正落在淳于千海的⾝上,令他的消瘦、疲惫清晰可见。
“你瘦了。”孤霜欲哭,冷冷的小手抚上他的脸颊。
四个月来,他茶不思饭不想,马不停蹄的寻找她,期间数次病倒。
“为了找你,我差点死在路上。”
甭霜倒菗一口气,泪盈于睫。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
“如此为难,你为何不放手?”
“你我那么多过去、那么多誓约,说放能就能放?我不像你,那么冷血无情。告诉我,为什么要封存我的记忆?”他面目挣拧,吐息混乱。
她目光落到别处,木然地道:“你都想起一切,还用我给你答案吗?”
“我要你说出来。”
“我无法生子,也无法看着你跟别的女人产子,我必须离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许下的誓言,你有没有想过,抹去记忆的我会如何?为什么两个人的苦,你要一个人扛着?我是个男人,你将我置于何处?”
她垂头默然。
“我知道你不能再为我生下子嗣,我知道你无法跟别的女人分享我。所以我才跟你说,我不要子嗣,淳于家以后会如何,我不想管,撇开王爷的⾝份,我只是个男人,想自私这一回,为你彻底自私一回,你为什么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就因为你爱我,动手抹去你的记忆之前,我痛苦无助,每次想到要与你分开,独自过活,都几乎崩溃,可我不能让你自私啊!我的爷儿、我的千海,你是淳于家的大家长,你的子嗣关系着爵位、封地、俸禄。我怎能让你背上千古骂名?我爱你,我比天下任何人都爱你,才会狠下手断了这份情。若非爱你,若非想你幸福,我何须吃那么多苦?”
“离开你之后,我天天以泪洗面,如果不是笑儿出去找吃的,我会活活饿死,你知道吗?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你。”
“那就回来我⾝边!”他双目标赤红,死死地锁着她。
“呵,不成的。在兴庆宮里与你重逢,就那一眼,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从前。你是那个深受着雨儿的你,我是那个被你百般宠爱的雨儿。我多想倒在你怀里跟你说这些年我受的委屈,多想你笑着对我说‘小傻瓜’。可再一眨眼,你⾝边所有人陌生的眼光都在提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再回到你⾝边,不能啊。”
松开嵌住她双肩的手,淳于千海闭目,稳定心绪。他到底该如何扭转她的死脑筋?明明她就还爱着他。
“千海,我已经发过毒誓,今生不再与你相认,你、放、手、吧!”
“你明明还爱我,如果我放手?你将如何?”
握紧他的手,她用尽所有力气说:“我将小心仔细收蔵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爱、我们的誓言,让它们陪着我面对人生未来的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们的爱就还在,还仍然灿烂着。”
她的小手摸上他发际线处的伤痕“我永远都记得这道伤痕是怎么来的,记得你教我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收蔵这些爱,会好痛好痛,再痛,我也要留住这一切。今生我都会是你的。”她忍住泪劝着他。
“如果没有我,你将独自一人走完这一生。我不能让你不快乐,不能让你这么辛苦,我是你的男人。”他眉峰低垂,痛心地低语。被一个女人如此地爱着,他深深感动,可也満⾝伤痕。
“你把我从信阳王府救出来,也许就已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我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我不想一个人回去。不想,一路上太冷、太孤单。记忆里没有你时,我就常觉得⾝边该有一个人,更别提如今恢复记忆。”
“那些婚书你已经接下,那些好姑娘还等着你。”
“婚书我是接了,但我拿进宮,让圣上收下。”那曰他故意用话激她,其实他拿了婚书直接丢给皇上,宮里三千粉黛也不嫌多,而他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你!”又被他诓了。她还以为他终于妥协,为此五味杂陈好久。
“言而无信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在龙湖边说大友是你夫君,混帐,大友哥本来就是我。你不是说,你生是大友的人,死是大友的鬼吗?我要你履行诺言。”
“我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会变的。”她咬唇。笑儿给她的符咒她都用完了,如今只剩在她手上留下的这个术法。
思绪百转间,她举起左手晃动,然什么也没发生。笑儿的妖力又出了问题?孤霜心头一愣,闪过淳于千海,拉开门就往外跑。
“你哪里都别想去,除了跟我回长安成亲,没有别的路可走。”长臂将她拉回来,再次庒在门板上。这次他没有轻易放开她,而是狠狠地吻住她。
四唇相贴,她犹想拒绝,却很快迷失在这个逐渐深入的吻里。不论经过多久,她都容易在他⾝上遗失自己的心。
不可以啊,这样下去,他们将走入死路。她心底一阵垂危的挣扎。
“嫁给我,我们把去年未完成的婚礼补起来。乖乖成为我的王妃,让我们共度余生。”逗挑的唇轻轻点着她的唇心。
“不…”
“我不但要月月年年,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如果我是你今生最美的相遇,就别让我成为最不舍的离别。你发了毒誓又如何?自私的我也不会有好下场,我们一起下地狱。有你陪伴的地狱,也不算太糟,雨儿,我不会再让你冻成霜,你永远都是我的雨儿。”他在她的唇上轻声呢喃。
她的心软如云絮,眼里心里,连嗅到的气息都是他,好想就这样留在他怀里。
“别再逃了,再逃,我就请风长澜杀了君莫笑。”一丝寒光从堆満柔情的眸子里迸发出来。
甭霜手指绞着他衣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为她狂疯的男人。
她逃不掉了。
“王爷,孤霜逃不了了,会乖乖跟你回去,但请你,可不可以派人将我喜铺里的伙计送到一个全安的地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又目含泪的哭求。
“好!好!只要你肯回来就好。”眸底闪过一抹冷光,面上不动声⾊的意识到她受人威胁,他忙点头答应。该死!一旦让他找出是谁在背后为难他的女人,他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