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本
孔子曰:“行己有六本焉,然后為君子也.立⾝有義矣,而孝為本;喪紀有禮矣,而哀為本;戰陣有列矣,而勇為本;治政有理矣,而農為本;居國有道矣,而嗣為本;生財有時矣,而力為本.置本不固,無務農桑;親戚不悅,無務外交;事不終始,無務多業;記聞而言,無務多說;比近不安,無務求遠.是故反本修邇,君子之道也.”
孔子曰:“良藥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湯武以諤諤而昌,桀紂以唯唯而亡.君無爭臣,父無爭子,兄無爭弟,士無爭友,無其過者,未之有也.故曰:『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己失之,友得之.』是以國無危亡之兆,家無悖亂之惡,父子兄弟無失,而交友無絕也.”
孔子見齊景公,公悅焉,請置廩丘之邑以為養.孔子辭而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賞功受賞,今吾言于齊君,君未之有行,而賜吾邑,其不知丘亦甚矣.”于是遂行.
孔子在齊,舍于外館,景公造焉.賓主之辭既接,而左右白曰:“周使適至,言先王廟災.”景公覆問災何王之廟也.孔子曰:“此必釐王之廟.”公曰:“何以知之?”孔子曰:“『詩云:皇皇上天,其命不忒,天之以善,必報其德.』禍亦如之.夫釐王變文武之制,而作玄黃華麗之飾,宮室崇峻,輿馬奢侈,而弗可振也,故天殃所宜加其廟焉,以是占之為然.”公曰:“天何不殃其⾝,而加罰其廟也?”孔子曰:“蓋以文武故也.若殃其⾝,則文武之嗣,無乃殄平,故當殃其廟,以彰其過.”俄頃,左右報曰:“所災者,釐王廟也.”景公驚起,再拜曰:“善哉!聖人之智,過人遠矣.”子貢三年之喪畢,見于孔子.子曰:“與之琴,使之絃,侃侃而樂,作而曰:『先王制禮,弗敢過也.』”子曰:『君子也.』子貢曰:『閔子哀未盡.』夫子曰:『君子也.』子夏哀已盡,又曰:『君子也.』二者殊情而俱曰君子,賜也或敢問之.”孔子曰:“閔子哀未忘,能斷之以禮;子夏哀已盡,能引之及禮.雖均之君子,不亦可乎.”
孔子曰:“無體之禮,敬也;無服之喪,哀也;無聲之樂,歡也.不言而信,不動而威,不施而仁.志夫鐘之音,怒而擊之則武,憂而擊之則悲,其志變者,聲亦隨之.故志誠感之,通于金石,而況人乎!”
孔子見羅雀者所得,皆黃口小雀.夫子問之曰:“大雀獨不得,何也?”羅者曰:“大雀善驚而難得,黃口貪食而易得.黃口從大雀則不得,大雀從黃口亦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善驚以遠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從為禍福.故君子慎其所從,以長者之慮,則有全⾝之階,隨小者之戇,而有危亡之敗也.”
孔子讀易至于損益,喟然而嘆.子夏避席問曰:“夫子何歎焉?”孔子曰:“夫自損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決之,吾是以歎也.”子曰:“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子曰:“非道益之謂也.道彌益而⾝彌損.夫學者損其自多,以虛受人,故能成其滿博哉.天道成而必變,凡持滿而能久者,未嘗有也.故曰:『自賢者,天下之善言不得聞于耳矣.』昔堯治天下之位,猶允恭以持之,克讓以接下,是以千歲而益盛,迄今而逾彰;夏桀昆吾,自滿而極,亢意而不節,斬刈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討之,如誅匹夫,是以千載而惡著,迄今而不滅.觀此,如行則讓長,不疾先,如在輿遇三人則下之,遇二人則式之,調其盈虛,不令自滿,所以能久也.”子夏曰:“商請志之,而終⾝奉行焉.”
子路問于孔子曰:“請釋古之道,而行由之意可乎?”子曰:“不可.昔東夷之子,慕諸夏之禮,有女而寡,為內私婿.終⾝不嫁,嫁則不嫁矣,亦有貞節之義也.蒼梧嬈娶妻而美,讓與其兄,讓則讓矣,然非禮之讓矣.不慎其初,而悔其后,何嗟及矣.今汝欲舍古之道,行子之意,庸知子意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乎?后雖欲悔,難哉.”
曾子耘瓜,誤斬其根.曾皙怒建大杖以擊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頃,乃蘇,欣然而起,進于曾皙曰:“嚮也參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參得無疾乎.”退而就房,援琴而歌,欲令曾皙而聞之,知其體康也.孔子聞之而怒,告門弟子曰:“參來勿內.”曾參自以為無罪,使人請于孔子.子曰:“汝不聞乎,昔瞽瞍有子曰舜,舜之事瞽瞍,欲使之未嘗不在于側,索而殺之,未嘗可得,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故瞽瞍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烝之孝,今參事父委⾝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既⾝死而陷父于不義,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殺天子之民,其罪奚若?”曾參聞之曰:“參罪大矣.”遂造孔子而謝過.
荊公子行年十五而攝荊相事,孔子聞之,使人徃觀其為政焉.使者反曰:“視其朝清淨而少事,其堂上有五老焉,其廊下有二十壯士焉.”孔子曰:“合二十五人之智,以治天下,其固免矣,況荊乎?”
子夏問于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信賢于丘.”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敏賢于丘.”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于丘.”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于丘.”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何為事先生?”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詘,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者之有以易吾弗與也,此其所以事吾而弗貳也.”
孔子遊于泰山,見榮聲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瑟瑟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為樂者,何也?”期對曰:“吾樂甚多,而至者三.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人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曰月,不免襁褓者,吾既以行年九十五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哉!能自寬者也.”
孔子曰:“回有君子之道四焉,強于行義、弱于受諫、怵于待祿、慎于治⾝.史?有男子之道三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己而曲人.”曾子侍曰:“參昔常聞夫子三言而未之能行也,夫子見人之一善而忘其百非,是夫子之易事也;見人之有善若己有之,是夫子之不爭也;聞善必躬行之,然后導之,是夫子之能勞也.學夫子之三言而未能行,以自知終不及二子者也.”
孔子曰:“吾死之后,則商也曰益,賜也曰損.”曾子曰:“何謂也?”子曰:“商也好與賢己者處,賜也好說不若己者.不知其子視其父,不知其人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所使,不知其地視其草木.故曰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丹之所蔵者赤,漆之所蔵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與處者焉.”
曾子從孔子之齊,齊景公以下卿之禮聘曾子,曾子固辭.將行,晏子送之曰:“吾聞之君子遺人以財不若善言,今夫蘭本三年湛之以鹿酳,既成噉之,則易之匹馬,非蘭之本性也,所以湛者美矣,願子詳其所湛者,夫君子居必擇處,遊必擇方,仕必擇君,擇君所以求仕,擇方所以修道,遷風移俗者嗜慾移性,可不慎乎.”孔子聞之曰:“晏子之言,君子哉!依賢者固不困,依富者固不窮,馬蚿斬足而復行,何也?以其輔之者眾.”孔子曰:“與富貴而下人,何人不尊;以富貴而愛人,何人不親.發言不逆,可謂知言矣;言而眾嚮之,可謂知時矣.是故以富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也.以貴而能貴人者,欲賤不可得也;以達而能達人者,欲窮不可得也.”
孔子曰:“中人之情也,有餘則侈,不足則儉,無噤則淫,無度則逸,從欲則敗.是故鞭朴之子,不從父之教,刑戮之民,不從君之令,此言疾之難忍,急之難行也.故君子不急斷,不急制,使飲食有量,服衣有節,宮室有度,畜積有數,車器有限,所以防亂之原也.夫度量不可明,是中人所由之令.”
孔子曰:“巧而好度,必攻;勇而好問,必勝;智而好謀,必成.以愚者反之,是以非其人告之弗聽.非其地,樹之弗生.得其人,如聚砂而雨之;非其人,如會聾而鼓之.夫處重擅寵,專事妒賢,愚者之情也,位⾼則危,任重則崩,可立而待.”
孔子曰:“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則沒;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則傾.是故君子不可不嚴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
齊⾼庭問于孔子曰:“庭不曠山,不直地,衣穰而提贄,精氣以問事君子之道,願夫子告之.”孔子曰:“貞以幹之,敬以輔之,施仁無倦,見君子則舉之,見小人則退之.去汝惡心而忠與之,效其行,修其禮,千里之外,親如兄弟.行不效,禮不修,則對門不汝通矣,夫終曰言,不遺己之憂,終曰行不遺己之患,唯智者能之.故自修者必恐懼以除患,恭儉以避難者也.終⾝為善,一言則敗之,可不慎乎.”
译文
孔子说:“立⾝行事有六个根本,然后才能成为君子。立⾝有仁义,孝道是根本;举办丧事有礼节,哀痛是根本;交战布阵有行列,勇敢是根本;治理家国有条理,农业是根本;掌管天下有原则,选定继位人是根本;创造财富有时机,肯下力气是根本。根本不巩固,就不能很好地从事农桑;不能让亲戚⾼兴,就不要进行人事交往;办事不能有始有终,就不要经营多种产业;道听途说的话,就不要多说;不能让近处定安,就不要去定安远方。因此返回到事物的根本,从近处做起,是君子遵循的途径。”
孔子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商汤和周武王因为能听取进谏的直言而使家国昌盛,夏桀和商纣因为只听随声附和的话而国破⾝亡。国君没有直言敢谏的大臣,父亲没有直言敢谏的儿子,兄长没有直言敢劝的弟弟,士人没有直言敢劝的朋友,要想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国君有失误,臣子来补救;父亲有失误,儿子来补救;哥哥有失误,弟弟来补救;自己有失误,朋友来补救。’这样,家国就没有灭亡的危险,家庭就没有悖逆的坏事,父子兄弟之间不会失和,朋友也不会断绝来往。”
孔子在齐国,住在旅馆里,齐景公到旅馆来看他。宾主刚互致问候,景公⾝边的人就报告说:“周国的使者刚到,说先王的宗庙遭了火灾。”景公追问:“哪个君王的庙被烧了?”孔子说:“这一定是釐王的庙。”景公问:“怎么知道的呢?”
孔子说:“《诗经》说:‘伟大的上天啊,它所给予的不会有差错。上天降下的好事,一定回报给有美德的人,灾祸也是如此。釐王改变了文王和武王的制度,而且制作⾊彩华丽的装饰,宮室⾼耸,车马奢侈,而无可救药。所以上天把灾祸降在他的庙上。我以此作了这样的推测。”
景公说:“上天为什么不降祸到他的⾝上,而要惩罚他的宗庙呢?”
孔子说:“大概是因为文王和武王的缘故吧。如果降到他⾝上,文王和武王的后代不是灭绝了吗?所以降灾到他的庙上来彰显他的过错。”
一小会儿,有人报告:“受灾的是釐王的庙。”
景公吃惊地站起来,再次向孔子行礼说:“好啊!圣人的智慧,超过一般人太多了。”
评析
这篇也是由诸多篇章组成,先择其要者介绍。“行己有六本”章,指立⾝、丧纪、战阵、治政、居国、生财六个方面都要立本。“良药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是流传甚广的两句话。本章也是讲谏诤的。“孔子在齐”章,孔子根据“天之以善,必报其德,祸亦如之”的格言,推断出周釐王庙的火灾。事情虽属巧合,对奢侈者也有警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