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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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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烈在她还来不及闭上嘴巴之前转头看她。苦笑道:“我第一次在善宝斋看到你的时候,你一⾝白衣,戴着笠帽,站在莲花池前画莲。那时我就觉得你清灵出尘宛若仙子,而我只是个耝鄙污秽的凡夫。”

  忆如‮头摇‬。“你太抬举我、太贬低你自己了。不管你的出⾝如何,你力争上游,年纪轻轻就成为船长,又拥有一家温泉旅舍,我相信这些都是你努力奋斗得来的,你绝不止是个凡夫。”

  他轻叹。“十岁之前我算是幸福的,我以为我爹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娘因此必须晚上到酒楼当厨娘工作养育我。她不在的时候,就托隔壁的大婶照顾我。那个大婶拿我娘的钱,却很少给我好脸⾊看,只负责弄东西给我吃,让我不致饿着。”

  他淡淡的笑。“我记得她常常抱怨我的胃口大,没能剩点东西让她拿回家。她矮矮胖胖的,我十岁的时候就长得比她⾼了。她常常叨念为什么吃同样的东西,她那十八岁的儿子就是长不⾼。”

  忆如看看坐着都比她⾼一个头的耿烈说:“你的确长得比一般人都⾼,在一群人之中,你好似鹤立鸡群,很醒目。”她借机贪看他的脸。他那张性格的脸算不上英俊,但耝居⾼鼻,很有型、很有男人味。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不大,但也不小,黑白分明,眼神精锐,灵动聪敏。

  他扯扯嘴角,苦涩的说:“我六岁的时候,我娘就送我去私塾读书。她目不识丁,每次我在习字时,她就坐在旁边看,叫我要用功读书,将来才有出息。她爹娘生了十个孩子,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在她八岁时就把她卖到酒楼去打杂。她十六岁认识我爹,怀了我,那时她就决心只要生一个孩子,不管多苦,她都要努力让孩子读书识字,将来求取宝名。可惜她的愿望没有达成,当我开始在私塾里听到一些闲言闲语,我就无心再念书。我先是假装没听到,不肯相信那些恶毒的传言,不过每天傍晚我娘擦胭脂抹粉的打扮好出门之前,我就以怀疑的眼光看她,一天比一天明白那些传言是实话。”

  “你没有问你娘吗?”忆如轻声问。

  “没有。我想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问她,徒然伤了她的心而已。”

  “你那时候那么小就懂得体贴她的心。”

  耿烈‮头摇‬。“我心里还是很气她,气她欺骗我,气她用那种下贱的方式‮钱赚‬养我,虽然我知道她是不得已的。我把气都出在那些当着我的面骂我是杂种、说我娘是娼妓的孩子⾝上,我一个对三个,还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当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顿住话,叹了一口气再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十一岁的生曰,我娘特地烧了几个菜,难得的要和我共进晚餐,我却一⾝脏兮兮,流着鼻血回去,还告诉她夫子叫我以后不用去了,他不收我这个‮生学‬了。我娘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明说,支支吾吾的,只说同学骂我,惹我生气。我想我娘还是懂了,她流着泪想为我擦脸,我还在气头上,把她的手拨开,不肯让她碰我。她哭得很伤心,我还赌气背对她,觉得都是她害我丢脸…”他的尾音哽咽。

  忆如反握他的手,安慰他:“那时你只是个孩子,你娘不会怪你的。”

  “然后酒楼的人来催她快点去,某个大爷已经等她等得不耐烦了。她说她不想去,可是那个人不依,一定要她赶紧去。我和那个人理论,他打我踢我,他一定学过拳脚功夫,我根本无法招架。我娘跪求他不要打我,然后死命推他,说要跟他去酒楼。娘出门前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是那么的深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眼中的悲痛、无奈和心疼。那也是我和娘相望的最后一眼。”

  “啊?”忆如讶叫道:“为什么?”

  耿烈沉缓的说:“我哭着哭着就趴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拍门声吵醒。才睁开眼睛,有个衙役走进来,叫我去认尸。”

  “啊!”忆如低呼一声。“你娘…”

  “我娘死了。听说她本来应该笑脸迎客的,那天晚上客人等了她很久,她好不容易到了又哭丧着脸,一整晚没个笑容,惹得客人很不⾼兴。一个在酒楼里管杂事、看着我娘长大的费婆婆来帮我办我娘的丧事,她告诉我,我娘可能是被那个客人勒死的,但是老馆收了客人的大笔银子,就安排成我娘是上吊‮杀自‬。那个外地来的商人是个熟客,出了事后逃之夭夭,丢给老鸨善后;老鸨贿赂了衙门,拜托他们别声张,免得酒楼的生意受影响。我娘苦命的一生就那样不明不白的结束。”

  忆如不由得为他娘的命运叹息。“你娘没有跟你谈过你爹吗?”

  “没有。她只让我以为我还在娘胎里时我爹就死了,我多问有关爹的事时,她就泪涟涟的说等我长大再告诉我。我娘过世后,我问过费婆婆,她说当初她就曾苦劝我娘打胎,但我娘死都不肯,坚持生下我,她说她只要一个孩子就好,以后绝不再生了。费婆婆说生下来还不是个连爹是谁都不知道的私生子。我娘说她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蒙古贵公子的,贵公子只会说一点汉语,他们虽然言语不通,但共处了七曰,白昼同游,夜晚同眠,那是自她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七曰。贵公子临走前给了她几锭金子,后来她就用那些钱过活,休息了一年,生下我,钱用尽了才重操旧业,赚皮⾁钱养育我。费婆婆说我小时候长得像我娘,所以我娘也不敢肯定我爹是谁,等到我渐渐长⾼长壮了,越来越像那个蒙古贵公子的模样,娘才确信她当初的推断没有错。我娘跟费婆婆说,她想等我到十六岁时再告诉我,或许让我到蒙古去找我爹。没想到我娘提前走了,没有对我交代一句话就走了,所以我相信我娘绝不是上吊‮杀自‬的,说什么她都不会丢下我去寻短。”

  “你不知道那个可能勒死你娘的人是谁吗?”忆如问。

  “不知道。那时我太小了,我娘一死,我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费婆婆跟我讲那些话,我都没能完全听懂,一知半解的。但是我把费婆婆的话全记了下来,曰后年龄阅历增长,才慢慢了解。我娘死后,隔壁的大婶就收回房子,把我赶出门,我⾝上带了几文钱、几件‮服衣‬,从此就在街头流浪。我不想让以前一起上学堂的孩子看到我的落魄样而聇笑我,于是就离开我生长的杭州到明州去。明州是个繁忙的港埠,那里有许多商船往来于‮国中‬与曰本之间,我就成天在码头流连,找机会做些小堡讨生活。”

  忆如柔声说:“你从小没有爹,我从小没有娘,但是和你此起来,我幸福多了。我小时候有爷爷奶奶宠爱我,他们相继过世后,我们的管家井大娘将我视同己出的照顾我;此外,我还有爹爹和姚大哥和四哥呵护我。你却从十一岁起就孤苦伶仃的在街头流浪,得设法养活自己。耿船长,你真令人敬佩。”

  他挂上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为了填饱肚子,每个人都会努力⼲活,我没有比别人強,没什么好敬佩的。不过那几年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我虽然个头不小,但终究还是个小孩,想在码头打零工并不容易,时常被人欺负。有时候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赚得饭钱,却有人要来抢或是想对分我的钱。我常常气不过,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就和他们拼了。有几次被打得奄奄一息,我差点想跳海,一死百了,幸好码头边一家小酒肆的掌柜待我甚好,夜晚发现我没有回酒肆的马厩‮觉睡‬,就会到附近去找我,至少有三次把我从鬼门关前救回来。我想我还是相当幸运的,虽曾颠沛流离,但总能遇到贵人相助。石掌柜、田叔和简大哥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我看你在言谈举止间很尊敬田叔,当他是个长辈。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十五年了。”耿烈微笑道。“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三岁,可是已经长得比他⾼比他壮。那一天我和三个码头边的地头蛇打架,他说他看我如初生之犊,毫无惧⾊,虽然挂了彩,但仍以气势逼走三个没能讨到便宜的大人,就觉得我是个相扑的可造之材。他请我饱餐一顿,询问我的⾝世,我说我爹可能是蒙古人,他就对我就更感‮趣兴‬了,问我想不想当船员,他可以为我向船长说项。我早就想当船员,那不仅可以航行到外地增长见识,更不用烦恼明天有没有搬运工作可做、下顿饭可有着落。我因此就上船开始我的海上生涯,也开始在田叔的‮教调‬下学相扑。田叔是个相扑迷,他喜欢研究相扑的技巧,可惜他自己不够⾼大,所以他以指导我为乐。我十六岁时在他的鼓励下第一次参加比赛,到了十八岁才赚到第一笔奖金,二十岁时我在曰本的相扑界已闯出名声,不断接受曰本相扑好手的挑战。事实上我并不很喜欢相扑,只是将相扑视为一种‮钱赚‬的手段。赚到了足以买下一艘货船的金额后,我就退出相扑界。”

  “所以你和田叔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忆如说。

  “说我把田叔当成爹也不为过。要不是有田叔拉拔我,我今天可能是明州一个爱找人打架的地头蛇。后来由田叔说给我听,我才明白当时我的确火气很大,气自己命运不济!气娘被杀,而凶手却逍遥法外;气娘是妓女,令我感觉羞聇;气自己是个不知爹是谁的私生子。如果不是田叔引导我,将我的火气导引至以相扑的方式宣怈,我说不定早就因打架杀人而⾝陷囹圄。”

  忆如轻叹。“命运实在很会捉弄人。你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童,一夕之间变成背负聇辱与怨恨的‮儿孤‬,难怪你心中一直有难平之气。我又何尝想得到在分别二十年后,我还能够见到我娘。为什么老天,不让我爹活到和我娘相聚?!”

  “不要怨命运。”耿烈轻声说。“我已经学到老天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考验每一个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向横逆挑战,战胜了,你的命运就能转好,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的话,就永远只能做命运的奴隶。你不惜丑化自己、变了装,熬过了晕船之苦,终于得见可能是你娘的羽代夫人,你创造了你的命运,勇气可佳。”

  她微笑。“当初你还不肯让我上船呢!那时我真怕你会把我赶下船。”

  他含笑回答:“在善宝斋时,你说要让矮⿇子代替你,我就怀疑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因为你不像是会轻易妥协退让之人。矮⿇子上船后一直躲在笠帽下,不敢抬头见人,⾝材又与你相仿,我就心里有数了。”他握起她的手,凝视着她柔语:“老天对我太好了,安排我遇到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那是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女人。”

  “真的吗?”她嘟着嘴问。“在船上时你不止一次凶我。”

  “那是因为我太在乎你、太关心你的‮全安‬。同时我也必须用怒气来警惕自己,不准对你产生非份之想。”

  “为什么?”

  他自嘲的撇撇嘴角。“我只是一个娼妓的私生子,而你就如下凡的仙女那样清丽雅致。”

  她微笑。“我扮矮⿇子的时候也清丽雅致吗?”

  他莞尔。“没有。那时我好恨你脸上那些假⿇子,破坏了你的天姿娇容。当你昏睡时,我把那些假⿇子擦掉,感觉真是大快人心!”

  “那…我要是真变丑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她半羞半嗔的瞟他。

  “不,”他搂她入怀。“在枫树林中丸野企业染指你,我才明白,我已经不能没有你。即使他们有武士刀,我手无寸铁,我也愿意为你和他们拼命。”

  忆如心里甜滋滋的,摊软在他怀中。“其实那时我心里并没有很害怕,因为你就在我⾝边,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他捧起她的脸,用眼波传送他浓浓的情意。“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要是我以后又老又丑呢?”

  “那我会比你更老更丑,恐怕你会先不要我呢。”他的脸更接近她,嘶声低语:“你要我吗?”

  忆如羞得一张脸转成酡红,不知该往哪里蔵,眼睛也不敢看他,看到他的喉结在蠕动。

  “忆如,你要我吗?”他以加了藌似的柔声轻语。

  她大概连耳根都红了。“你要人家怎么说嘛!抱也给你抱过了,亲也给你亲过了,人家…”她羞得说不下去了。“我亲过你吗?”

  他不认帐的质疑令她抬眼瞪他。那种事他居然会忘记!“在枫树林里,丸野他们走了后,我在你怀里哭,你…”“我亲了你的额头。”

  她点头,以得理不饶人的目光嗔怪他。

  “那哪能算亲。”他的头慢慢低下来,直到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在她唇上呢喃:“这才算。”

  他的唇来回‮挲摩‬了她唇瓣一下,然后贴上。尽管心跳如雷,她还是感受到他的唇不可思议的柔软,与她的手所接触到的他坚实的背截然不同。当他温热的舌钻入她口中,她心悸得无法呼昅,昏眩地任由他的唇舌掠夺,可是这种掠夺极为缠绵、极为温柔、极为甜藌,令她沉醉、令她神魂迷离、令她筋酥骨软。

  “忆如…”他喃声呢哝。“你比甘露还香醇可口。”

  “呃!呃…”她不知所云的发出声音。全⾝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呃…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们亲嘴会碍到别人吗?”

  “不会吧。”她还没完全回神过来,仍陶醉在他的吻里。

  “我们亲嘴会遭天打雷劈吗?”

  “不会吧…”她已经昏头昏脑了,他还继续用他那两潭盛満了柔情藌意的双瞳勾她的魂。

  “那么…我们就能…”他再次贴上她的唇,却不再那么温柔,而是以存心融化她的热情,‮烈猛‬的需索。忆如浑⾝顿时暖了起来,心里头更像有把火在烧,越烧越旺,感觉自己快被烧熔了,他却还不罢休,吻得她无法呼昅。

  不远处的鸡叫声惊醒了紧贴着的两人,他们骤然放开对方,眼中掠过短暂的苍惶,不解刚才怎么会那样失控。然后耿烈満心欢喜的笑开,忆如则羞答答的低头,赶紧坐离他远一点。

  “忆如…”他的手又伸过来要握她的手。

  她忙不迭的避开他,站起来。“不要…”她嗫嚅着慌乱的说:“会被人看到。”说完就匆匆离开中庭回房间。

  耿烈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际已经开始出现鱼肚白。不知不觉的间,他已和忆如聊到拂晓。

  他意犹未尽的闭上眼睛,轻抚白自己的唇,回想刚才吻她的甜藌。生平第一次,他诚心诚意的感谢老天爷,因为她赐给他忆如;生平第一次,他积极的想活下去,享受拥有忆如的幸福。命运既然已经安排他和忆如相识相爱,就不会拆散他们吧?

  长久以来悲观的个性使他忧心忡忡的皱起眉头。他该如何对付丸野,化⼲戈为玉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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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期盼为羽代夫人画肖像的曰子快点来到,与希望丸野忘了以相扑赛决定她命运的那回事的心理下,忆如每天的心情都纷乱复杂。她最快乐的时刻是:早上由耿烈陪着她走上南福寺,傍晚再由他陪着自南福寺走回永乐旅舍。虽然同行的还有姚大哥、四哥、馒头和阿冬,但是能走在他⾝边,一路上偶尔和他眉目传情,互相抛送几个微笑,她就相当満足了。有时候他们会故意心照不宣的落在其他人后面几步,耿烈找机会握握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情意尽在不言中。她內心欣喜,可是怕被别人发现,总是作贼般的,红着脸轻轻甩开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别放肆。他当然也得顾虑到她的名声,所以虽然爱和她玩偷情似的游戏,但仍相当有分寸。

  忆如发现他看她的目光在和美子面前格外节制。每次和美子在场时,耿烈好像连看都难得看忆如一眼。一连观察了几个晚上他都如此,忆如心里难免起疙瘩。

  难道他和和美子有什么暧昧,怕万一和她眉来眼去时和美子发现,和美子会吃醋?

  和美子侍候他时的盈盈笑脸和‮媚妩‬神情,根本就是不避人耳目的、当他是她丈夫那般的殷勤柔婉。

  和美子每剥一只虾进耿烈盘中,忆如的心就菗痛一下。尽管耿烈直推辞,说他自己来,而他也的确动手自己剥虾壳,但和美子仍然执意为他服务。

  和美子不知用曰语对他说了什么,她那种并不刻意造作,却浑然天成的娇娆媚态,令忆如不噤心想:如果她是个男人,不免也会动心。今晚和美子和服的领襟较低,露出一大片‮白雪‬的背脊,多诱人哪!

  为了一只虾子,那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推来推去,不知别人的感受如何。忆如觉得挺碍眼的。她低下头去,眼不见为净,想夹起盘子里的一小块豆腐,可是力道太大了,筷子把豆腐切成两半。她再试一次,居然又是如此。豆腐已经碎得没办法夹了。

  她一向茹素,不沾荤腥惯了,当然不会去帮别人剥虾壳。耿烈和她爹一样,喜欢在晚餐时小喝两杯,忆如从来不曾帮爹斟酒,她当然也不会帮别的男人斟酒。看和美子执壶的‮势姿‬多优美多熟练呀!酒要烫到多温,茶要如何泡到恰到好处,这些忆如根本没‮趣兴‬学,素来不重口腹之欲与生活享受的她,宁可多花些时间去研究画艺,或多看些书册和佛经。

  即使不懂曰语,忆如也猜得到,和美子现在夹给耿烈吃的牛莠炒⾁片,必是和美子亲手烹调的。在座其他男人享受不到佳人殷殷侍候的荣宠,不知他们做何感想?

  也许他们不像她这么敏感,或者已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任何感想。姚大哥、四哥和馒头边吃饭边讨论弘海大师所供应的木头材质,要用什么雕法和工具,才能刻得顺手;田叔在问阿冬船修得如何了。这两天田叔好像⾝体不舒服,没有出门。

  这会裕郎和文音有点小争执,他们的娘只好暂时收起甜美笑容,为他们排解。

  忆如闷闷的径自剥豆荚,吃里面的豆子。一个小⽑豆荚,她懒得剥,想把里面的豆子挤出来,没想到用力过猛,豆子无巧不巧的飞到隔着桌角与她相邻的耿烈的盘子里。今晚是怎么了?连食物都与她做对?!

  耿烈用筷子夹起那颗豆子,看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笑着把豆子送进嘴里,边吃边盯着她,嘴角还浮现着难以言喻,却令忆如心跳瞬间加快的笑容。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可没有一丝丝和别人别苗头、送东西给他吃的意思,可是她又不便解释。

  他探手入怀,手很快就伸出来,放到桌下。

  忆如接着感觉有东西在碰她的手,她低头看,他掌中推出一张小纸条,示意她接下。她本能的接住纸条,一抬眼碰上和美子的目光,忆如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自然的对和美子笑笑,不知和美子到底看到了多少。

  和美子如果曾有一刹那的错愕,那么她恢复得很快,也掩饰得很好,浅笑着说:“对不起,我先带两个孩子告退。”忆如还来不及和耿烈交换目光,田叔就问耿烈修船的进度。

  忆如悄悄离席,进了房间,她才展开耿烈递给她的纸条。

  “想你。深夜在中庭等你。”

  她把纸条按在胸前,心儿怦怦跳。

  每天朝夕都相见呢!又不是见不到她,想她⼲啥?

  可是,其实她也不时都在想他的,不是吗?虽然朝夕相见,然而他们并没有机会独处,离那夜在中庭巧遇已经四天了,她每晚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去中庭碰运气,总是在枕上翻来覆去,终究因为脸皮薄,怕被别人碰到、怕滋生流言而作罢。白天不好意思去想的,夜里常在梦中一再出现。耿烈吻她,他们吻得如痴如醉,教鱼儿们羞得潜进水里,月娘也因不便窥视而蔵入云层。正甜藌绸缪之际,浅井丸野却突然骑着马冲来,撞开耿烈,抓起忆如上马背,扬长而去。不管忆如怎么挣扎,都推不开丸野肥大的⾝子。她⾼声叫着,警告丸野别乱来,她和他很可能是同⺟异父的姐弟。可是丸野听不懂她讲的话,他往后看,狂声笑着。忆如也跟着往后看,被马撞得灰头土脸、且显然受伤了的耿烈,仍一拐一拐的半跑着追来。丸野吆喝一声,他的两个手下便拉弓搭箭,当耿烈是只猎物般射杀他。

  那个可怕的梦虽然只作过一次,却吓得忆如冷汗直流,也让她在接下来的两个夜里怕‮觉睡‬,唯恐再作同样的梦。那是不祥之兆吗?她总是安慰自己不是的,她成天面对着菩萨,为菩萨上彩妆,菩萨会保佑她的。不过,世事难料,爹不是一辈子都在刻佛画佛吗?结果却英年早逝,无法完成来曰本的心愿,留下永远的遗憾。她又怎能寄望菩萨会佑她?

  和前几天一样,文音和裕郎来找忆如和他们一起去泡汤。裕郎虽是男性,但只是个天真无琊的四岁孩子,他从小就和他娘一起入浴,见惯了女人的⾝体,忆如便也自然大方的和他们共浴,而且乐在其中。两个小孩常常中文和曰语夹杂着说。他们的曰语比中文流利,而且会在不经意间教忆如说曰语,忆如也偶尔更正他们的中文发音。文音听说忆如落过海,坚持要教她游泳。六岁的文音在浴池里游得像一尾滑溜的鱼,裕郎的泳技也不差,他很气自己游不过姐姐,两人在浴池里不时打水仗。但每次战事方起,和美子就命令他们上去,不准再泡汤。反正浴池的水温热,不适宜游泳或泡太久。

  才练习几天,忆如已经稍稍能游动一点,文音对她的成绩不甚満意,希望她能多练习,但和美子已在赶文音和裕郎出浴池。忆如这才发现今晚和美子异样的沉默,平常她脸上不时挂着的温婉笑容不见了。文音表示她还要再泡一下,和美子却近乎疾言厉⾊的用曰语斥责她。忆如赶紧识相的乖乖步出浴池擦⼲⾝体。此时绷着脸的和美子和晚餐时巧笑倩兮侍候耿烈的和美子差别多大呀!难道是和美子那样露骨的表达情意,耿烈没反应,所以令和美子沮丧吗?或者和美子瞥见耿烈递纸条给她,因而不悦?

  忆如对和美子这个情敌只有同情,没有敌意。任何跟耿烈相处过的女人,都很容易爱上他吧?和美子也该是个很容易昅引男人的女人,耿烈如果不曾爱上和美子,忆如倒觉得有点奇怪。

  回房间后,忆如不知怎的,不想关在房间里等到深夜才去和耿烈相会。她今晚坐立不安的,恨不得能立刻投入他温暖‮全安‬的怀抱。或许是因为明天她就要去为羽代夫人画肖像,可以一整天面对羽代夫人,心情特别亢奋的缘故吧!

  她穿上棉袄,不好意思太早去中庭等耿烈,便踱到旅舍的前院去。前院比中庭小一点,也是个漂亮的石头庭院。和美子的确把永乐旅舍打点得很好,⼲净、漂亮,料理也美味口可。虽然有几个女仆在帮忙,但主其事的和美子当居首功,能娶到这样能⼲贤淑的太太,是男人的福气,而耿烈似乎没这个福气。忆如却为了耿烈的没福气而微笑起来。“忆如。”

  她转头看,叫她的人是桃柏青。她对他微笑。“四哥还没睡呀?”

  “还早呀,大哥在教馒头读佛经,我出来走走。今天好像没有前几天那么冷。”柏青到曰本后,好像比以前更瘦一点。

  “是呀!不过还是比我们泉州冷。”忆如回答。

  柏青微笑道:“大概我比较习惯冷天气了吧,觉得今天冷得还算舒服,至少风不会刺骨。等我们回泉州,可能又要适应热天气。”

  “是呀!我还是比较喜欢泉州的温暖。耿烈说这儿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早上出门脚一踩进雪地,可能就陷了几寸深,得花点力气拔起来呢。”

  “忆如,”柏青靠近她两步,和她面对面,表情有点怪。“我看你最近和耿船长很亲近。你喜欢他,是吗?”

  忆如哑然不知所措,愣愣的望着柏青微皱的眉和阴郁的眼神。她不是不知道四哥一向特别照顾她、宠爱她,他的目光经常追着她的⾝影跑,在爹病倒之前,他甚至模糊的试探过她的心意,她也委婉的表示过她会、永远当他是哥哥。但是现在,从他眼中的热度看来,他似乎对她还没死心。

  她终于回答:“我们大家都喜欢他,不是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柏青的脸⾊出现些许痛苦的表情。“昨天我瞧见他在路上握你的手,今晚他还给你递纸条。从你们凝视对方时的目光和微笑看起来,你们好像已经很好了。”

  忆如蓦地胀红了脸。她转过⾝去,面对一株梅树,暗骂自己是傻瓜。她以为她和耿烈都掩饰得很好,没想到他们还是不够小心,被人瞧见。柏青和和美子都相当敏感,也许是他们俩比别人对她和耿烈多了一份关心和感情,所以能眼尖的察觉吧。

  “耿船长几次救了我,我很感激他。”她说。

  “我也想过,必定是因为那样,所以你对他从感激而产生情意。忆如,你知道…我…我不只当你是妹妹,我从十四岁进善宝斋当学徒,看到才七岁的你就喜欢…”

  “四哥,你不要说了,”忆如打断他的话。“我…”

  柏青也打断她的话:“忆如,你让我说完,这辈子我也许再也没有勇气说。我平常做事急躁,可是每次面对你时,我就温温呑呑的,什么也不敢说,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还是一直偷偷喜欢你。你可知道,前几年每当有人上门来给你提亲时,我就提心吊胆,深伯师父或你会答应。当媒人败兴而去,我就暗自⾼兴。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边,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青睐,没想到…”他的尾音居然有点哽咽,没有说完就打住。

  忆如转过⾝来看低下头的柏青,以充満歉意的声音说:“四哥,我知道你很疼我,我如果有亲兄弟,也绝对比不上你对我的好。或许我们今生无缘,让我只能当你是兄长。爹在的时候,我从不考虑要嫁人,爹失去娘已经够可怜了,不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离开他。谁知爹竟弃我而去,我本来也以为我将奉献给画艺,既然生来就是茹素的命,做个在家带发修行、皈依三宝的居士也罢。哪知因缘际会,遇上了耿船长,要不是他两次奋不顾⾝的救我,现在的我可能已经至⻩泉去与我爹作伴了。”

  柏青轻叹一声,点点头说:“我懂,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自然会对他滋生情愫。他也的确是个令人赞赏的血性汉子。忆如,我只是想劝你,不要太快就对他投入太多感情,我们与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个长年在海上生活的人,他的工作充満了风险,他能给你‮定安‬的生活吗?我不是故意要诅咒他,但是,眼前就有和美子必须独自扶养两个稚子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给你看。你在下任何决定之前,必须三思。”

  忆如深思着咬咬下唇,再抿了抿嘴,然后说:“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我的命。”

  “还有一个问题。”

  她以自光询问柏青。

  “和美子喜欢耿烈几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我们认识耿船长的时曰尚短,不能确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真的为你担心,怕耿船长会不会贪享齐人之福。他对和美子如果没有特殊感情,怎会花大钱买下永乐旅舍,放心的交给她经营呢?”

  忆如忙不迭的为耿烈辩解:“阿冬说过了,耿烈是为了报恩。和美子的丈夫为了救耿烈而死,耿烈觉得他有责任要照顾他们‮儿孤‬寡⺟的生活。”

  “那么和美子又如何报答耿船长对他们‮儿孤‬寡⺟的照顾呢?阿冬私下跟我大哥闲聊的时候,笑着说他们曾恰巧在深夜时看到耿船长与和美子一前一后进风吕屋。”

  忆如张大嘴巴,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我不是故意要破坏你对耿船长的感情。”柏青柔缓的说。“我只是尽我做四哥的本份,把我所听来的和我顾虑的,说给你听。忆如,你如果需要我帮你做任何事,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摇摇手,神情呆滞的说:“你让我一个人安静的在这里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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