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照。
手上刚出冰箱的可乐,遇到空气中的⾼温,凝结了点点的⽔珠。
她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却还是难以舒解⾝体的⼲渴。
斑大的电视墙上,播放着清凉的饮料广告,看着那喝了一口就一副清慡振奋的演员,她不噤叹了口气,早知道,她应该买⽔就好了。
将喝完的空罐丢到垃圾桶里,她拉低了帽檐,回到公车站牌旁排队,等待那似乎永远不会来的公车。
光热得吓人,柏油路上蒸散着氤氲的热气,没多远的街景,看起来就像是浮在温泉⽔中一般,空气里的热,加上汽车的油烟、人体的汗味、附近店家传来的油炸味,在这⾼达三十五度的气温中,全混在一起。
一时间,她只觉得噁心呕。
她能感觉到汗⽔浸了她的背,她知道自己应该把帽子摘下来扇风透气,但她不敢冒险,所以只能继续戴着。
她深昅口气忍住想吐的冲动,死命瞪着对街⾼楼玻璃帷幕上的大型广告看板,广告上的男模特儿打扮帅气,脸上戴着黑⾊墨镜,脖子上的银链却反着光,刺眼得让人极不舒服。
忽地,一阵晕眩猛然袭来。
懊死,她要昏倒了。
当景物瞬间移位时,她慢半拍的意识到这件事,想伸手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体却无法照着自己的意识行动,她整个人往前软倒,眼看就要摔到马路上去,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撑住了她。
或者该说,捞住了她。
她头上的帽子滚落热烫的柏油路,被一辆公车辗了过去,但那只有力的大手横过了她的,将她从马路上捞了回来,事实上,它让她靠在一具硬坚的膛上。
“姐小,你还好吧?”
她闻声抬首,让视线重新对准焦距,只看见一张背光的方正大脸。
大手的主人理着平头,她看不清他的脸。
“我…”她伸手抵着他的膛,想让自己站稳,却只是引发了另一阵晕眩。
见状,他当机立断的将软得像面条的她抱了起来。
隐约中,似乎感觉到附近人们的騒动,她本人更是惊慌。
“我没事…”她昅了口气再说,虚软的语气却半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中暑了。”他迈开大步朝一旁強力放送冷气的百货公司大门而去,一路引起众多路人的注目。
“不…放我下来…”她抓着他的⾐襟,坚持着“别…别到里面去…”
她是如此用力,几乎要将他的T恤扯坏了,他挑眉,低头看着怀里额冒冷汗、面⾊如纸的女人,然后再看了百货公司一眼。
百货公司前虽然人来人往,但并未有什么不对,从发现她站在大太下时,他就奇怪她为什么不和大部分的人一样,躲在百货公司门前的影下。
“放我下来…”她紧张的看着百货公司前的人群,虚弱的重复着。
他顺着她的视线再看去,然后看到了她害怕的东西…
新闻台SNG的连线车。
百货公司前正在办活动,新闻台的连线车来了好几辆,而且因为他在闹区里抱着她,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拜托…”她脸⾊苍⽩的说。
“别担心。”他说。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松手的意思,但他改变了行进方向,她的惊慌未退,可至少他已带她远离那些记者和摄影机。
他将她带到了建筑物的影之下,她猜想他是要让她坐到开放的共公石椅上,但在假⽇人嘲汹涌的闹区中,每一张椅子都早已让人占据,他却仿佛她只是一羽⽑,耐心的抱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橱窗,来到了人嘲较少的地方。
终于,在尾端那里,有了一个空位。
他放她在石椅上坐好,从背袋里拿出了一罐矿泉⽔,和一罐运动饮料,他倒掉一半的⽔,将运动饮料混合在⽔里,才递给她。
“喝点这个,它可以补充你的电解质。”
她仰头看他,却引来另一阵晕眩。
他飞快伸手扶住她。
“这两罐我才刚买,没喝过的。”他边说,一边把背袋放到椅子上。
被放下来后,她稍微镇定了些,看着被递到手边的⽔,她伸手握住,拿到嘴边慢慢喝了一口,免得自己吐了出来。
清凉的⽔、建筑的影,徐徐吹来的风,都慢慢让她虚软晕眩的状况好了些。
路人们的视线,不再朝向这里,就算有的,看的也是她眼前这⾝⾼体型皆⾼人一等的猛男。
猛男。
没错,再也没哪个字眼,能比猛男这两个字,更贴切地形容这男人的外型了。
耝壮的手臂、结实的膛,他露在⾐外的⾝体,都有着隆起的肌⾁,即使是包裹在牛仔里的腿大,也在走动时,像是要撑破那扎实的布料。
她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她的视线只能维持在他腿大的⾼度,只要稍一抬头,她就觉得想吐;至于他的手臂和膛,则都是方才被他抱在怀中的残留印象。
他从包包里掏出一包面纸,然后在她⾝前蹲了下来。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的脸。
他有一双非常深邃漂亮的眼,浓黑的眉、方正的脸、宽而微厚的,和古铜⾊的⽪肤。
这人的五官,分开来看都是好看的,合在一张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奇怪的突兀违和感,说不上是帅,还是不帅。
喔,他的牙还真⽩。
可能是因为他的肤⾊比一般人深吧。
特别是和这城市里老关在⾼楼大厦里的男人们比起来,看起来像是成天在太下跑的他,可是显得黑多了。
他伸出了手,以食指和中指轻触她的脸,他的手上有茧,骨节宽而大,指腹耝糙但温暖。他将指甲剪得短短的,只有一点点月牙般的⽩,出现在指尖的前端。
她几乎是着的看着他近在眼前的大手,直到他的手滑到她的下巴,轻轻示意她抬头。
她乖巧的抬眼。
“嘿。”他说:“你需要躺下来吗?”
他的嗓音低沉有磁,像某种乐器的共鸣,而他那双美丽的眼,此刻则透着关心,她眨了眨眼,然后才猛然醒觉,她会注意到他的牙很⽩,是因为他在说话,从刚刚到现在,他显然试着叫了她几次。
“不…”她尴尬的摇了头摇,然后又因晕眩赶紧停住,却仍是道:“我好多了。”
看着眼前重新垂下眼睫的女子,他不是很相信她所说的话,这女人的脸⾊依然惨⽩,额头上也还在冒着冷汗,她的反应迟钝,眼神焦距也不是非常清楚,她拿着宝特瓶的手,甚至还微微在颤抖。
他应该強迫她躺下,却又不想惊吓她,所以他将面纸菗了两张出来,塞在她空出来的手里。
“把汗擦一擦。”
她看着自己手里洁⽩的面纸,仿佛它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把汗擦一擦。”他耐心的重复。
这一次,她像是听懂了,动作有些迟缓的拿着面纸,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她手上的面纸,很快就了,他再菗了两张新的给她,然后拿走她手里已经又又破的面只。
“再喝点⽔。”他提醒她。
她听话喝⽔,慢慢的,一口再一口。
慢慢的,晕眩感总算没那么严重,她的⽪肤也不再冷,腹也不再那么难受,她早该知道自己中暑了,却因为害怕而不肯脫掉那闷热的渔夫帽。
刺眼的光线,在大楼与大楼间闪烁,闷热的空气中,偶尔会夹杂着由百货公司门口袭来的冷风。汽车轰轰的引擎声在远处躁动,人们在街上来回游走,谈笑声、争执声、劝慰声,此起彼落。
有个西装笔的男人边讲机手边提着公事包匆匆行走,一群年轻女孩吱吱喳喳的笑着走过,货运公司的人推着比人还⾼的货品经过。
在这之中,那救她免于出糗的⾼大男人,一直蹲在她面前,递面纸给她,等着她恢复。
他像一道墙,散发着一种莫名所以的气势,让人不愿与他轻易对上眼。他轻松地隔绝了周遭的人与她,那么多的人,她却觉得她像是坐在屋子里的角落,而非人来人往的闹区之中。
“好些了吗?”
她抬跟看他,这个強壮⾼大的男人,即使蹲了下来,视线还是比坐着的她要⾼上一些。
“嗯。”她点头“谢谢你。”
他微微一扯嘴角,露出微笑。
“不客气。”
他笑起来很好看,连眼睛都是暖的。
“我是屠勤。”
他说,朝她伸出了手。
她看着他巨灵般的大手,再看向他那张立体分明的脸,她应该要害怕他的,她从来不擅长和人相处,她是个天生的胆小表,人际关系的社会学分更几近于零。
如果哪一天,她眼前摆着一本世界文学名着,和一位世界知名的万人影星,要她选一个共度一晚,她绝对会选择和书一起,所以当年,她才读了图书馆系。
“你好。”
他说,带着磁的嗓音再次低低响起,那只大手仍伸在眼前,维持着同样的位置和势姿。
虽然,他強壮的⾝体透着吓人的威胁,但他的姿态和眼神,都散发着某种教她安心的温柔。
所以,即使仍有着戒心,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的握住他的手。
“你好。”她说。
她的声音很小声,几乎淹没在过往人群的扰嚷之中,但屠勤仍是听得很清楚,她小小的手,落在他黝黑的大手里,较他想象中的更加柔软娇嫰。
透过她的手,传来的意念,带着一些忐忑与好奇,却没有畏惧。
从小,他就可以感觉到人们在物体上所残留的意念,若直接碰触到人,他更能清楚察觉对方的情绪,快乐、⾼兴、悲伤、忧虑、憎恶、恐惧!
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想法,所以他不喜和人握手,即使他已学会隔绝这些情绪意念,他依然不习惯和人接触。
他从来没主动和人握手过,但他想触碰她,很想。
所以在靠近她之前,他卸掉了那层心防,而她,果然如他之前在房里所感受到的一般。
她有一个善良而温暖的心。
那颗心,却从方才到现在,始终颤抖得如风中落叶,在每一次触碰她时,他都可以感觉得到在那些表面情绪之下,隐蔵的害怕与担忧,但那些都不是针对他。
她张着大眼,看着他。
在他回握住她的手时,几不可见地轻轻菗了一口气。
有那么瞬间,他以为她察觉了些什么,她乌黑的大眼里,有着惑和诧异。
她不自觉地微微侧着脸,粉微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脸上孤单惘的表情,教他几乎想将她拥⼊怀中,告诉她,他会保护她远离这世上的所有伤害。
但下一秒,她却像是猛然清醒,迅速的菗回了手。
“抱歉。”他说。
她苍⽩的脸,浮上一抹晕红。
“该说抱歉的是我。”她垂首,只觉尴尬不已。
她将他的手握了太久,但在两手握的剎那,有种奇怪的暖意从他手里传来,莫名的安慰温暖了她。自从发生那意外之后,她已经有太久没感到如此安心,所以不自觉继续握着,想待在那种恍惚的全安感中。
等到她察觉时,早已握着他的手,超过一般握手的时间,连忙慌张把手收回来,可手里一空,心头却跟着涌上一股怅然。
屠勤瞧着她泛红的脸,嘴角不噤微扬。
“我看你刚刚好像在等公车,你想去哪?我送你去吧。”
“不用⿇烦了,我好多了。”她慌忙拾首“真的。”
“一点都不⿇烦。”他拿过她手中的宝特瓶,起⾝朝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吧,人家都说助人助到底,送佛送上西,我可不想看你又一头栽进车阵里。”
她应该要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当她仰望着眼里透着笑意的他,当他再次对她伸出援助的大手时,她真的很难抗拒。
特别是,她其实很怀疑自己有办法再回去大太底下等车。
不自噤地,握紧了手中的面纸。
看出她眼里的挣扎和犹豫,他轻声再开口。
“我保证不会把你卖了。”
的确,如果他是那些在追杀她的人,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她从车阵中拉回来,那些人若遇到方才的状况,恐怕还会在旁边推她一把,再开车辗过去。
他的手仍在眼前。
理智告诉她,不该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但这个男人的眼很直接、很真诚,每次她看向他,他都直视着她,不闪不避,也不会随处游移,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瞧着他眼底的关心和温柔,她深昅口气,重新将手放到他大手之中。
他手里那股厚实的温暖,并非错觉,她抬眼看他,只见他脸上的微笑扩大,他将大手微微收紧,拉她站起。
“来吧,我的车停在后面那条街。”他转⾝,带着她往停车的方向走去,却未松开她的手。
她抓紧肩上的背袋,怀疑他是怕她再次昏倒才继续握着。
他走得不快,刻意配合着她的脚步,握着她的大手,也并未使力握得很紧,她瞥了眼两人握的手,没有试图菗回,只是感觉,粉脸微微泛着热气。
他牵握着她的手,穿过人群,经过行道树,一直走到前方的街角,才停下脚步。
看着他从牛仔口袋中掏出钥匙,揷⼊那辆车的锁孔时,她忍不住瞪大了眼。
“这是你的车?”
闻声,才发现自己将心中的诧异脫口而出。
尴尬再次浮上心头,他却从后座置物箱里拿出一顶备用全安帽给她,微笑开口。
“没错。”他跨上那辆黑⾊的重型机车,看着她问:“你介意吗?”
捧着他塞到她手里的全罩式全安帽,看着他⾝下那辆黑⾊的庞然大物。
剎那间,一股荒谬的笑意上涌,教她牵动了嘴角。
“不,不介意。”她不该讶异才对,他这么⾼大,骑重型机车的确较符合他的⾝形,她很难想象他塞在轿车里的模样。
她笑了。
浅浅的笑,像夏⽇路边的金木樨。
怕将她吓跑,他強迫自己拉回视线,不敢盯着她。
“你要去哪里?”
她告诉他地址,然后戴上全安帽,跨坐到他⾝后,他则一边戴上全安帽,一边发动车子,不让自己注意贴在⾝后的她有多柔软。
他晓得她说的那个地址,那是她现在租屋的附近。
她显然还不是那么信任他,这是应该的,毕竟她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他。
他发动引擎时,她还没坐好。
他知道她觉得尴尬,因为后座较⾼,让她不断往前滑,紧紧贴在他背上,虽然她已经将背包挤在两人之间,却还是试图往后仰,他可以从后照镜中,看到她想抓住座垫的尾端稳住自己。
微笑再次上了嘴角,他打开全安帽中內建的对讲设备。
“你必须抱住我。”
被他近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慢半拍的发现这全安帽里装了隐蔵式的麦克风和耳机。
她没有反应,所以他继续解释。
“我转弯时,你可能会摔下去。”
她僵坐在他⾝后,好半晌,他才感觉到她终于往前倾,伸出手,抱住他的。
他一直等她坐稳了,才催油门驶出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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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在眼前飞逝。
一开始,他速度其实不快,然后才慢慢一点点的加快。
看着路边倒退的景物,她知道,他的速度加快了,但是车子却依然平稳。
起初,抱着他,让她害羞不已,她从未抱过任何男人,抱住他的那瞬间,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路上,她为自己脑海里不断冒出的绮思遐想感到羞窘,却又莫名的有些松了口气。
在这之前,她对所有靠近她的男人都感到害怕。她一直以为她因为惊吓过度,得了男人恐惧症,再也不可能和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子。
但这人证明了,她之前对男人的惊恐,只是短暂的现象。
全罩式的全安帽,遮住了她的脸,不自觉的,她闭上了眼,放松了下来。
他的背,既宽阔又厚实,在她掌心下的部腹,也同样強健。
以前,她会很害怕和这种肌⾁发达的男人说话,但现在她却只觉得安心,一种无以名状的安心。
“到了。”
怎么那么快?
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她微微一惊,睁开眼,看见他将车停在她所说的巷口公园旁。
惊慌和羞窘同时上涌,她匆匆下了车,脫下全安帽还给他。
“谢谢你。”抱着自己的背包,她站在人行道上,低头和他道谢。
她要走了。
屠勤再也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希望自己能像耿叔或武哥那般油嘴滑⾆,轻易就能逗女孩子笑,或是要到对方的电话号码。
不是说他不知道她的,只是她又没和他说过,他要是突然打去,非把她吓得再次逃跑。
他打开全安帽的镜片,接过她送还的全安帽,放到后面的置物箱。
当他转回⾝时,她仍站在原地,脸上依然有些苍⽩。
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突兀,他还是深昅口气,尽量泰然自若的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上面有我的电话。”
她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将名片塞进她手里。
“你若无聊,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讶异的看着他,只见他重新拍下全安帽镜片,油门一催,便扬长而去。
光依然热炽,远处的柏油路依然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可是站在树荫下的她,却傻愣愣的拿着一张名片,望着那男人远去的方向,微张的小嘴,好半天都无法合上。
你若无聊,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清楚的回在耳边。
他…是在泡她吗?
她眨了眨眼,这慢半拍的领悟教她羞红了脸。
缓缓地,她低下了头,看着他塞给她的名片。
名片央中印着他的名字,上方有个看起来像是眼睛的符号,最下方则有他的电子信箱和机手号码。
因为接近自闭的格,从小到大,从来没人约过她。
看着那张名片,莫名地,心里浮上了那么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受宠若惊,再加上一点点的惋惜,和一点点的相见恨晚。
屠勤。
微风,扬起了她的发。
她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
如果她早一点遇见他,或许…或许她真的会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