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 早有安排
城东十香楼，翠招红袖，燕舞笙歌。
临近丑末，正是一曰之中热闹时候。十香楼名为楼，其实是一片连楼带院落大宅院，分为前后两所，前头是有钱就能进销金窟，后头则是一座座清净小院子，非达官显贵不能入。华灯红烛之时，后面所有院子都有客人吃宴听曲，前头几座楼阁里也是人声鼎沸，衣香鬟影。
作为京城东边有名青楼之一，十香楼每一天都有鲜乐子満足客人喜好，从来不愁没银子赚。同行们常说，十香楼老板每天不用⼲别，光数银子就能累死八回。
然而今曰，这位老板却没有数银子，而是楼后一条僻静巷子民宅里给人烧水煮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京城里数得上人物、和许多达官关系匪浅十香楼老板，会亲自做这等小厮丫鬟才做低等活计？
小小三合宅院，青砖灰瓦，云石漫地，是再普通不过一座京城百姓民居，从外头看没有任何异样。左右邻居一边是街上摆豆腐摊子，一边是衙门一个九品小吏，都是本分老实人家，谁也不知道中间邻居其实并不是巷口开笔墨铺子小商人，而是附近鼎鼎大名十香楼老板。
邻居们不会知道，这个小三合院前门对着巷子，正屋里却设有隐秘后门，直通后街十香楼。
如瑾一行人就是稍微乔装改扮了一下，內侍头领充作了富少，其余人扮作他家奴，从十香楼正门大摇大摆进去，又趁人不备暗地潜入了小院。
林五进屋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倒下去昏迷不醒，十香楼老板连忙将本处备着郎中请过来治伤，又赶紧派人去通知上司唐允。如瑾带其余人到了隔壁房间，请那位年老內侍上座，端正给他行了大礼。
“救命之恩大于天，今夜蒙您出手相助，长平王府上下感激不。曰后若有差遣，只需您吩咐一声，我们一定舍命而为。”
老內侍坐椅上没躲，坦然受了礼之后才请如瑾三人起⾝，笑道：“话不可说得太満，若是我吩咐你行那不忠不孝之事呢，你也舍命去办？”
如瑾道：“您老与我们一面之缘，就能出手救我等性命，这是心地善良。而动用宮中密道送我们出宮报信，这是您忠君爱国。您⾝怀绝技，又熟知宮廷秘密，却甘心荒僻宮院里做底层杂役，这是虚怀若谷不慕名利。似您这等本领⾼強又至仁至忠⾼人，怎么会吩咐我们行不妥之事？所以我承诺必定不是海口胡说。”
“哈哈！”老內侍仰头大笑，声音洪亮，根本不似外表那样羸弱。他眯着眼睛打量如瑾“你这小女娃子是个鬼机灵，竟然拿话套我来历。”
“晚辈不敢。”
“什么敢不敢，既然已经出手，我也不瞒你们了。”老內侍伸手就指着十香楼老板说“去，烧碗茶来喝。跑了半夜累死咱家了。”
于是堂堂十香楼老板就去廊下烧水煮茶了。
老內侍翘着二郎腿坐太师椅上，将自己来历仔细道出。
“咱家是伺候先帝爷，曾拜御前大太监武城为师…”
此话一出，如瑾未曾如何，王府两个內侍目露震惊。如瑾只知道武城是当年宮中一等红人，不只是內侍，是可以左右先帝想法、影响朝政強权人物。先帝以叔王之位问鼎九五，武城整个夺权与治国过程中作用不小，此人文韬武略，若不是碍着阉人⾝份，定是一代名臣。而王府內侍们知道却多一些。
武城行事与别个太监不同，别人都可能多地收⼲儿⼲孙，他那个地位，若是别人，名下徒弟子孙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生平却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病死，一个他死后自请去了皇陵。这都是內侍圈子里众人皆知事情。
而眼前这老內侍，却自称是他徒弟…难道是那两人之外第三个？
双方彼此无恩无仇，老內侍既然救了他们，也没有必要这等事上欺骗。王府领头內侍便揷言相问：“您老是武公公三弟子？”
老內侍道：“嗯，师傅临终前收我，其实我并没伺候过他老人家一天，旁人也不知道这层关系。师傅遗物之中有一份皇宮营造图纸，里面画着几条密道位置，嘱我曰后若遭不测可借此出宮。我一个底层杂役，守着那个荒院子，遭不测机会还真没有，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动用图纸。”
如瑾闻言再次郑重福⾝：“多谢您老搭救。可否请教您老贵姓？”
“免贵，姓来，进宮后头一个主子赐名叫金福。”
“来公公，您当值院子里我留了侍女驻守，不知她现…”
“哦，她还呢，我走时没有惊动她。”
说话间，唐允闻讯而来，进屋匆匆给如瑾行礼，脸⾊凝重：“主子您没受伤吧？”
“无碍。”如瑾顾不得来公公，将宮內情况简略说了一遍，交待唐允迅速去办那三件事——通知朝臣，调京营，控制噤卫将官家眷。
唐允浓眉紧锁，二话没说立刻就要火速出门办事。
如瑾赶忙叫住他“且慢，要紧现是调集好手进宮。”
又转向来金福行礼“您带人出来密道，我们现想反行进去，您可愿意？”
来金福笑道：“我都带你人走过一趟了，难道我不同意，你们自己不会凭记忆回去么？”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对如瑾礼节周到十分受用。
如瑾道：“多谢公公。密道內可有机关？劳您指点一二。”
“就走我们出来这一条吧，机关我方才已经定住了，其他路我可不敢保证。”
內侍头领立刻道：“我记得路，我带路去。唐领队，请你和关亭领队借五十死士过来，我们进宮去找王爷。”
“五十够么？”
“先去五十，人多了目标太大不好行事，稍后我们送消息出来，需要多少人再添。”
“也好。”
唐允立刻带了內侍头领去召集死士，匆匆出了门。
如此，如瑾略微放了心。
然而也只是放下一点，只盼唐允能办好一切，默默祝祷长平王不要有事。
她转⾝坐椅子上刚要歇息一会，那边屋子郎中过来回禀林五伤势，说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肩头伤是损了手臂，有可能左臂曰后无法灵活使用，唯只性命可以保住。如瑾心焦，和来公公告罪后亲自过去守着林五，看郎中带着副手包扎上药。林五脸⾊苍白昏迷不醒，如瑾心情也十分沉重。
十香楼老板端了热茶进来，如瑾没有心情喝茶，将茶碗放一边，直待热水变凉也没喝上一口。来金福则端着续了好几次茶碗踱步到这边屋子，笑道：“你是担心丈夫？”
如瑾突然想到他⾝份和本事，忙站起来问“公公可知道我家王爷⾝何处？”
“我今天一直院子里晒太阳，外头事不知情。”
如瑾失望，暗暗叹口气。来金福却说：“别怕。你家那位想必没有大碍。宮里这几年变动我也略略察觉一二，好些关键位置人都跟长平王府牵扯不清呢。遍地都是自己人，他即便困于一时，却不会有大凶险。”
这位老內侍果然是偏居一隅却眼观六路人物。
如瑾前世与之寥寥对谈数句，只有隐约猜测而已，直到此生才知其真面目。
诚如他所言，长平王确是宮中布了许多耳目，不然也不会对內廷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然而这次，太子动用了噤卫，这些耳目之人对上真刀真枪侍卫，真能管用吗？
“承您吉言吧。”该做事都做了，此刻也唯有等待消息。屋子里全是林五洗伤口腥血气，如瑾坐椅子上心神难宁。
半个时辰之后唐允去而复返，此时子夜已过，夜静深，偶尔有猫儿绵长叫声划破沉寂，让人听了加心烦意乱。
唐允带回却是能慰抚心情消息。
“主子，五十人已经进密道了，右骁营也进了城。方才急着出去安排，没来得及与您细说，其实京营那边早就有人去调兵了，是兵部和都督府联合签印，您回来那时候右骁营正半路。”
如瑾喜出望外“真？！”
“是。”唐允満头汗，接过属下递来茶水一饮而，喘口气道“下午未时左右宮里就传了信出来，说是太子异动，要紧急调兵。我们不敢怠慢，早早安排人去找了兵部何侍郎，只是弄符印花了些工夫，所以才拖到深夜。”
如瑾闻言喜⾊去了大半“这么说你们早有准备，那我…岂非多此一举。而且我这一闯宮，太子受了惊动，说不定要做那狗急跳墙之事！你们知道王爷何处吗？”
“不，您要不闯这一趟，我们根本不知宮中情势如何，不知已危急到了需要控制官吏家眷地步。当时送信出来人被人追杀，伤势过重，只说了让调兵就没了气息，之后我们和宮里再也联系不上了，正不知调兵之后该如何安排细节，险些误了大事。若您不来，我们都准备好照谋反路子行动了…”
他们不知太子到底如何异动，突兀作假调兵，外人看来却是长平王要动兵逼宮样子。倘若事情后真得无法收场，只能将“逼宮”一事进行到底，将错就错地強硬行事。
幸好，如瑾带出了太子胆大妄为详情，有皇后等人作证，长平王举动就是勤王护驾。同是调兵，造反和护驾却有天差地别，相应要做辅助之事也完全不同，唐允等人心中有了底，和阁臣以及将官们周旋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了。
“可王爷呢？”如瑾道“王爷才要紧。什么谋反与否，这名声都是虚，若王爷有事，我们做一切都是白费！”
“既然至明关亥等人都宮里，王爷必定会吉人天相。”
如瑾没再说话。
她走出房门，站微凉院子里透气。
一腔孤勇闯宮进出，她以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长平王，可此时此刻她有些拿不准了，自己这一番举动，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若什么都不做，待家里安分等待，等他安排右骁营进宮勤王，等他庒住太子顺利脫困，是不是好？太子若是因她逃出宮廷，怕消息走漏而提前动手…那就太危险了！
她远眺宮城方向。璀璨星光之下，雾气氤氲半空，什么都看不到。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唐允说右骁营已经到了，他们此时是叫开宮门，还是強行突入呢？
她咬着牙，静静等着。
不知什么时候来金福也走到了院子里，站她⾝后，说：“丫头，你自责吗？”
彼此⾝份悬殊，一个皇子妃，一个低等杂役，来金福叫起“丫头”来却是十分顺嘴。不知怎地，如瑾听着也顺耳，只觉这个老人有一股别样气质，像家中长辈似。
她不由就点了点头。
来金福便说：“之前宮里听你吩咐手下，只当你是个聪明清醒丫头，怎么这时候却糊涂起来。太子动手只早晚，当时那个情形若再来一次，你就能坐着静等，什么都不做？你若不做，说不定太子也会动手。谋事人成事天，福祸皆有定数，他做了他能做，你做你该做，没什么好后悔。”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关心则乱，情之所牵，谁又能绝对理智？
如瑾捕捉到来金福言语细节，转头认真看住他“公公，您既然听过我吩咐手下，想必早就醒了，我侍女让人昏睡招数定未您⾝上奏效。那么，我们动手之前您为何不提供密道，非要等我们危急时才出手？”
若早有密道，她也就不会強行挟持人质出宮了。静悄悄走掉不惊动太子，长平王岂非全安？
来金福眯了眯眼睛“见了你智，再见你勇，咱家才觉得你值呀。”
“值什么？”
“值咱家将师傅遗物相托。”
“密道图纸？”
“不只那东西。”来金福笑着摇了头摇“等你家王爷平安归来，我自与他细谈。”
皇帝寝宮金霖殿后院，配殿门窗紧闭，窗棂与门板上皆密密匝匝揷着羽箭，院子里两排弓箭手弯弓而立，箭弦上，时刻等着头领下令。
“七王爷，乖乖出来就戮，别浪费兄弟们力气了，造箭也要花银子，射出这么多，我可有些心疼。”头领横刀而立，乐呵呵朝着屋內喊话。
漆黑一片配殿里，长平王横剑当膝，坐地上闭目养神，对外头嚣张喊话充耳未闻。
火把光亮偶尔隔窗透入，他衣衫上深深浅浅颜⾊就线路出来。黑衣染了血地方会深一些，是别人血，也有些是他。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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