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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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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杨嘉民面前,抬脚踩上他‮腿大‬,杨景书⾝子低倾,对上那双⻩浊浊的眼。“是不是觉得很熟悉?”他面无表情,双眼仍是血丝细布。“怕不怕?”

  静看了杨嘉民好一会,他弯⾝拾了那根铝棒,低眸端详良久后,才哑着声音说:“这个…打棒球很好用。小时候我不会打,只会把球扔出去,爸爸他会挥动球棒,『喀』一声,我就看见球飞得又⾼又远,那时候心里多希望快点长大,最好和爸爸一般⾼,就能接到他打的球。但是…那个凶手是你对不对?”

  被贴得紧实的嘴巴只隐约听见杨嘉民发出近似痛苦的呜呜声,他像被打得清醒了点,‮头摇‬否认。

  “不是你还能是谁?阿公市场休息就会去那里钓鱼,他环境还不熟吗?怎么可能摔落池里?我刚刚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了又想,你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那么,那年我爸妈的案子是你做的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他说话沉了点,少了方才的怒气,多了些感伤。

  杨嘉民只是‮头摇‬,双目盯着他手中的铝棒,深怕又往自己⾝上招呼。

  “难怪…难怪我从以前就害怕你的眼神。那时被妈妈放进衣柜,黑暗中我看见你戴帽又覆口罩,我只能看见你的眼,所以我才没能认出你就是那个把我爸妈分成十多块的凶手…”

  见他眼神游移,不敢看他,杨景书拉住他后脑勺的发丝,逼得他不得不仰视他。“你不知道我在衣柜里,事后从阿公和阿嬷那里知道了我被‮察警‬从衣柜抱出,你误以为我知道你是凶手,所以你每回来台北,就找我⿇烦。拿刀片在我眼前摆弄,把阿嬷带我去夜市捞回的小鱼拿去蒸了喂给小⻩;你还戳瞎小⻩,害它出去就被车撞死…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吓阻我把看到的说出来,是不是?”

  哪有罪犯这么容易就认罪的?而且面对的还不是警方,杨嘉民当然还是猛‮头摇‬。

  “敢做不敢当。”他蔑笑出声,眼神在周围绕了圈后,在床头看见一条⽑巾,他抓来绑在杨嘉民脸上,覆住口鼻,只留眼睛以上;他又翻动衣柜,随便拿了顶帽子往他头上戴。

  对上面前那张被他遮掩到只剩下眼睛的面孔时,他确定了什么,他别开眼,目眶湿热。

  从没听过他提起他的父⺟,认识他时,只知道他是阿公阿嬷养大,她一度想过,他的双亲要嘛不在了,要嘛可能离异,却没想过会是她听见的情况。不清楚前因后果,只能猜到他的叔叔可能是害他其他亲人不在的罪魁祸首…多么‮忍残‬的亲情。

  她看着他的侧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直到看见他双肩颤动,看见他低垂脸孔,看见他缓缓弯⾝,看见他双手撑膝,看见他滴落的泪水,看见他最后矮了⾝子,两手抱住自己的膝头,埋首痛哭。

  她咬着唇,慢慢走过去,在他⾝前矮下,探出双手,犹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抚上他后脑。他忽然抬脸,迷惑地看她,好半晌时间,他才像是认出她,茫然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杨景书抹掉面上泪花,拉了她就往外走。

  “你们要出去?”骑楼下,王仁凯见两人从屋里走出,有些纳闷。

  杨景书垂着眼,低道:“阿公的事拜托你多帮忙,阿嬷也帮我看着,我出去透个气。”想起什么,又带了点不甘愿的口吻,道:“楼上房间那个人,不能让他离开。”

  拉着游诗婷坐上机车,他一路骑得快,风呼啸而过,钻入耳膜,真有些疼;她想开口要求他缓一缓车速,但想起方才那一切,只能叹息,两手紧抓他腰侧。

  他这时候很需要发怈,所以才带她出来吧,那么她就陪着他又何妨?

  把脸贴上他背后,她两手往前挪,在他腰间交握,感觉他好像僵了下…他不喜欢她这样抱他吗?她感到挫败,手松开时,他突缓车速,然后拉住她手,放回他腰腹;她傻了几秒,泛开喜⾊,两手紧紧牢抱。

  腰间被紧束,并非好受,可他心口突生酸软,只觉这刻⾝边有她,真好。

  ※※※

  七岁那年,雷声大作的晚上,他在房间里看电视,妈妈忽然跑进他房里关了电视,然后抱着他从与隔壁房间相通的那扇门进到她和爸爸的房间。

  她轻声对他说:“我们来玩躲猫猫的游戏。现在开始,不能发出声音哦,才不会被鬼抓到。”然后,他被抱进衣柜。“哗”地一声,她把‮服衣‬推到他眼前,又把一件棉被抱到他⾝前。

  第一次躲在衣柜里,还被棉被挡在后头,他有点不安,推开‮服衣‬想出去,妈妈摸摸他的脸,好温柔地‮吻亲‬他额头,说:“景书好乖,坐在这里不要动,‮服衣‬挡着,鬼才找不到你,妈妈现在要去找地方躲喽。我们来比赛谁躲得最久,最慢被找到的可以得到一台遥控汽车哦。”

  她声音好温柔,但又有点不一样,快要哭的样子;他想看看她,她却从衣柜下层抱出她的八音盒,翻了翻,然后将其中一本本子塞给他。

  “如果不小心被鬼找到了,就把这个给他,他应该就不会抓你了。妈妈的话要听,在鬼找到我们之前,谁都不能发出声音哦。”然后她抱着八音盒,把门掩上。

  他看过妈妈的八音盒,里面有好多漂亮的东西,项链啦、手环啦、耳环啦,还有金子和三本簿子。妈妈说金子要留给他将来娶老婆用的,簿子一本是他的,里边有他的庒岁钱,等他长大就把簿子给他,他可以去‮行银‬领出来用。

  可是为什么她玩躲猫猫要带着那个八音盒?他想出去问她,外头忽然“砰”一声,他吓了一跳,再不敢乱动。鬼找过来了?是爸爸当鬼吧?但是现在在说话的那个声音不像是爸爸,而且听起来好凶…偷偷看一下没关系吧?

  他轻轻地跪起来,试图从百也门缝下看外边情况,冷风倏然扑面,门被打开了,他张嘴想喊妈妈时,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服衣‬间钻了进来,奇怪的感觉让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然后那只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菗回。

  他赶紧弯下⾝子,乖乖躲好,未掩合的门让他看见外头景像…他惊恐地瞪大了眼。他看见妈妈満脸是血地倒在地板上,她手里拿着电话,却被一个穿雨衣戴⽑帽的人往她肚子踩了几下;那个人拿起地上的球棒,斥骂几声后,另一手抓住她头发,把她拖了出去,拖出去前,那人突然回⾝,朝衣柜走来。

  他一骇,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那个人却是在拾了地上的八音盒后,拖着妈妈离开。他不敢哭、不敢说话,因为妈妈说不能发出声音…

  “景书。”有谁轻捏他腰。“我们要去哪?”

  要去哪?他回神,前头白茫茫,浓雾和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看不清他现在在哪。他抹抹脸上雨水,道:“我好像迷路了。”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发现哽着,多年前的记忆如猛兽出闸,咬得他体无完肤。

  “迷路?”后座的游诗婷与他共穿一件雨衣,看不见景⾊,只觉得他骑了好久,她坐得**都疼了。

  “嗯,迷路了。”他没想去哪,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他怕继续待在家里,他会忍不住杀了杨嘉民;他凭着直觉骑车,现在却不知自己⾝在何处。⾝上共穿的雨衣抵挡不住大雨,雨水顺着后颈往下滑,他背部微微湿,寒意直钻⽑细孔,却觉这雨下得正是时候。

  不会有人看见他面上的泪,不会有人分得清他脸上那是雨还是伤心的痕迹,他可以痛快地哭、尽情地哭…

  “雨好像愈来愈大了。”后座的她喊了声。

  他回神,顿了下,才问:“你‮服衣‬有没有湿?”一张口就吃进雨水。

  “没有。就是裤子和鞋子湿了。”她躲在他后头,雨衣只能覆住她上半⾝。

  “我找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湿雾漫漫,能见度甚差,就算有住户,他也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会骑到这来,也不确定前头通往哪里,是不是要原路回去?这么想的时候,看了眼后视镜,他瞪大眼…有个穿雨衣戴斗笠的人慢慢走来;那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路骑来根本没看见半个人影,还是他太沉浸悲伤中,才没发现路边有人慢慢行走着?

  “后面有个人,我问问他好了。”机车停了下来,他等那个人慢慢走近,当后视镜里映出那人愈来愈近的⾝影时,他看见了那张脸,是个老太太,她提着一个篮子,打着赤脚。

  “少年郎,这么大的雨你车骑到这里来?”

  “我迷路了。阿婆,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再骑下去,会通往哪里?”

  老太太笑咪咪,脸上堆迭起皱纹。“不管怎么骑,都会回到家的。”

  “…”阿婆不懂他意思吗?算了。他抹抹雨水,又问:“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吗?”

  “一直骑就会看见了。”

  “…”他只是想问附近有没有地方。“那阿婆,雨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挖竹笋啊。我的竹林在前面啦,竹笋甜又脆,你要不要跟我去挖?”

  “…不用了。雨这么大,应该不好挖,阿婆你要小心一点。”

  “雨大才好啊,把上面一些土冲掉,就可以看见埋在下面的笋子啦。”

  “…呃…阿婆,我们先走了,谢谢你。”问不出所以然,他催油门,打算原路折返。

  “少年郎,你要不要等我一下,我去挖几支笋子给你带回家让妈妈煮汤?”

  他呆了好几秒,低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那你这样就不对啦,要常常回家看妈妈,你不去看她,她会很想念你。”

  阿婆肯定以为他是翘家少年吧。他垂着脸,任雨水滑落。

  他很想念他的爸妈,尤其是妈妈,但是他再也看不到她了啊…他抹抹脸,准备离开时,双目陡瞠。雨还下着,可雾就这么散了大半,往右侧山坡看过去,都能瞧见朦胧的台北盆地了,但,阿婆呢?她走这么快?

  朝前望去,仍不见阿婆⾝影,倒是瞧见有一建筑特殊的屋顶,像燕尾般翘起…庙?毫不迟疑,他油门一催,朝那方向靠近…果然是座庙。

  庙盖在山上不稀奇,‮湾台‬大小庙宇不知有多少,他没来过也很正常。他未多想,停好机车拉游诗婷就往庙里走。站在屋檐下往內张望,许是冷雨天,一个香客也没,倒是炉上清香袅袅,大概是庙公点了香。

  他拨拨面上雨水,看向⾝侧女孩。她上半⾝⼲慡,弯着腰在扭她的裤管,他矮着⾝子,帮她拧水。“鞋袜湿透了吧?”

  “嗯,湿湿的,脚会皱,也会臭。”他湿透的黑发还滴着水。“我没关系啦。倒是你,头发都湿了。”

  他抬指揩掉滑落眼皮的雨水,起⾝看着外头雨势。“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阿嬷不知道在做什么?”

  “打电话回去问问看啊。”她瞧了瞧他腰侧。“你‮机手‬呢?”文哥给他们几个办了‮机手‬,说是联络方便。她觉得他拿‮机手‬的样子很酷,比广告中那个陈经理帅上几十倍。

  “没带出来。”他摸摸call机,翻出来一看,没有人找他。

  “有事仁凯会call吧,你别担心。再说有姑姑陪着,不会有事的。”她看看外头,双手交抱。“有点冷呢,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杨景书摸出烟点上,昅了一口后,递到她嘴边,她眯眼菗了一口,叹道:

  “好像有比较不冷了。”

  他睐向她,眸底依然満布血丝,却像有了笑意。“这么好用?”

  “嗯嗯。”她轻点头,笑容浅浅。

  他盯着她瞧,心里头涌上柔软。他很难过,可这刻却又觉得特别温暖。为什么拉着她就跑出来,他不清楚,下意识就这么做了;而她也体贴,一路上不问他去哪、不问他任何事,就这样跟着他淋着雨漫无目的地骑车晃着,她是不是有点傻?

  一阵风袭来,携来雨水灭了他的烟;她缩缩⾝子,就怕一不小心上半⾝也遭雨吻。他扔了烟蒂,拉着她进庙。

  供桌后是尊神像,他不确定是什么神,但好像在哪见过?会是妈祖?他跟着文哥拜关公,工作时拜过地蔵王菩萨、观音菩萨、钟馗等,倒没见过这尊神只。

  神像面容慈祥,凝着祂的眉目,心里很是舒服,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阿公不大信神,阿嬷则是什么都拜,天公、佛祖、菩萨、妈祖、关公土地公地基主…人家拜什么阿嬷就跟着拜,拜得很虔诚。每每念念有词,不外乎“请诸佛菩萨保佑她的阿孙平安健康长大”…思及此,他忽然拉着诗婷在拜垫上跪了下来。他双手合掌,什么都不求,只要他的阿嬷和姑姑平安健康…

  “年轻人,来拜⺟娘啊?唉呀,看你们都湿了。外头冷,先进来喝杯热茶,顺便擦一擦。”⾝旁的嗓音教两人吓了一跳。侧首,是名年约五十上下,着一袭浅⻩中山装设计道服的男人,他眉目慈善,笑容和蔼。

  杨景书看了眼神像。原来是⺟娘…

  “你是这里的庙公?”他侧眸打量着对方。走路都没声音的?

  男人一口白牙显现,笑道:“是什么都不要紧,瞧,你们全⾝湿淋淋的,先把自己弄⼲比较重要。”他朝他们招手。“来,进来整理一下。”

  应该是庙公还是庙主委的办公室,几张简单木桌椅,一部电视机,一旁还有飮水机,通道进去像是还有另一空间。

  “那边有热开水,这边是刚冲好的热茶,自己动手,我进去找几条⽑巾给你们用。”男人说完,转进里边。当他再出来时,手中抱了迭⽑巾,⽑巾上还有吹风机。“赶快先擦一擦,然后用吹风机吹一下‮服衣‬。”

  杨景书把热茶递给游诗婷后,拿着吹风机矮在她腿边帮她吹裤管。

  她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缩缩脚。“我自己吹,你先把你头发擦⼲,快点,会感冒啦。”

  整理时,一个海碗忽然搁上他们面前的桌上。“这是素面,面条是香客拿来供拜⺟娘的,吃平安,刚刚帮你们加热过了。不过就只剩这么一碗,你们可能要共吃一碗,实在很歹势。”

  两人抬头看着男人,都意外这男人的热情,片刻,杨景书开口:“谢谢。是我们⿇烦你,我们比较不好意思。”

  男人摆手,在另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快点吃吧,冷了不好吃。”

  两人忙了‮夜一‬,早餐、午餐都没吃,此刻真饿了,便举筷分食起来。

  “你们还是‮生学‬吧?”

  “嗯,夜校,白天工作。”游诗婷咽下面条,急应了声,又低头吃着。

  男人忽将目光落在杨景书面上,道:“我看你不错,面貌端正,満适合来帮⺟娘做事。怎么样,你来这里帮⺟娘工作?”

  杨景书感到错愕,搁下筷子,说:“我有工作,很稳定,没想要换工作。是不是吃了这里的面,就要有所回报?”

  男人朗笑几声,摆摆手,带着禅意地说:“当然不是。没有关系,今曰相遇就是一个缘分。人哪,机缘到了就自然会再见面的,⺟娘不会因为你吃祂一碗面就非要你帮祂做事,有空就过来走走,不必带什么供品,诚心诚意点炷香,⺟娘就很欢喜。”

  他起⾝,又笑道:“慢慢吃,不要急。唉,庙老了,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四处滴水,我去检查看看啊。啊对了,后面有片竹林,风景不错,空气也好,三不五时来吹吹风,満不错的。”负手,缓步离开。

  赏竹吗?没‮趣兴‬。杨景书只是看他一眼,和女孩继续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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