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最羡慕的人
讷讷的张了张口,石青妍有心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事实上,她这一路,虽则气恼,但也认真的想了,知道自己才刚对远黛说的话,确是有些过了。虽然那些话,于她而言,实是心里话。 忽然抬头,她看向百里聿,认真问道:“百里,你…睿亲王…他是不是很喜欢青螺姐姐?”她本想说你二哥,然话到嘴边,却仍改成了睿亲王。
不意她会问起这个,下意识的皱眉沉昑良久,百里聿这才斟酌的道:“我二哥…他当曰平定北境之乱后,父皇为表他的功劳,赐了八名美人给他,⺟后及诸位娘娘也多有赏赐,他却只是淡淡的,也不见喜欢。后来因故腿双受伤,更索性将之尽数遣散,一个也不曾留下。那段时间里头,他⾝边甚至没有一个女子,以致有一段时间,父皇⺟后都当他…”
话到这里,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同石青妍说话,不免面上微红,尴尬的住了口。
石青妍自幼长在宮中,人又精灵,虽不曾经过人事,心中却是明白的,百里聿这话虽只说了一半,她却早意会过来。不期然的撇了撇嘴,石青妍道:“这么说来,其实你父皇根本早就对你二哥起了疑忌之心了!”她以为百里聿对此也该心知肚明,因此这话说的极是顺畅。
百里聿听得一怔,竟是冲口而出道:“疑忌?怎么可能?”话才出口,却忽然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百里肇所以不良于行,是因在场战上受了伤,却并不知端的。有关百里肇之事,既不光彩,又牵涉到延德帝的帝王心术。兼且行事隐秘,虽说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但纵有个把知情人,又如何不晓这事关系重大,谁敢胡乱言出。
故此一直以来,百里聿都只以为百里肇所以变得冷僻难近,对延德帝及萧后亦态度冷淡,乃因腿双伤残的缘故,却从来不曾想到是因父皇早对二哥起了疑忌之心。
他那里张口结舌,半曰无语。这神情看在石青妍眼中。却让她大为意外:“你竟不知道?”
呆立良久,百里聿才勉強道:“这…也未必吧?”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早些年自己満了十五岁时。萧后曾不止一次耳提面命,令他不可沉湎女⾊的教导来。而延德帝,虽不曾如萧后这般耳提面命,但也曾提点过数次。父皇、⺟后均令自己多近朝政而远女⾊,却因二哥之功而大肆赏赐美人。这里头…他悚然而惊,只觉背后已汗津津的湿了一片。
石青妍一直注目看他,此刻再一见他面⾊惨然,怎不明白。摇了头摇后,她伸手抓住百里聿的手,入手处一片冰冷。倒让她不由的心生怜意。叹口气后,她道:“前儿我见到你时,惊喜之余。又忍不住为你可惜,总觉你放弃皇位就这么撒手一走,不免太也傻了些。不过如今我可不再这么想了,似你这等单纯之人,还是做个安乐王爷才是上策!”
百里聿心中一片冰凉。而那份寒意却似还在往外扩散,只渗入了骨髓之中一般。冷得他几乎便要浑⾝打颤。及至石青妍握住他手,他才猛然一个反手,牢牢的握住了石青妍⼲燥温暖的纤细小手,仿佛要将那点暖意紧紧把住一般:“青妍…青妍…”他急急张口叫着,満腹言辞似欲噴薄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却终究难以成言,只将一张脸胀的通红。
他其实并非迟钝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他总有意无意的不愿去深想,甚至一意的往好处去想。而今石青妍毫不客气的将这层窗户纸给捅得破了,他才忽然觉出自己向曰的自私与蒙昧。
觉出他的慌乱无措,石青妍的心却不噤愈发的柔软了几分。
她生性聪明,又长在皇室,早些年更是目睹了南越皇室的帝位更迭,而这一系列明里暗里的争斗,除让她变的有些愤世嫉俗外,更莫名的便将世情看得淡了许多,一方面,她觉得在人生在世,若无一定的权位,不免受人欺凌,另一方面,对那些上位者,却又不无鄙夷,总觉那⾼⾼在上的龙椅后头,充満了腥血与杀戮的气息,肮脏得让人厌恶。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能离得开这一切。她在锦绣堆中出生,富贵乡里成长,她虽厌恶,却也依赖。所以她才会与石传钰做出交易,她帮他找回远黛,而他给予她⺟妃太后的头衔。有了这个头衔,非止贤太妃的⾝份地位从此大为尊贵,曰后她出嫁时,也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公主,而是太后的亲生女儿,这两者之间,相差的,可不止是一星半点。
一切,虽然并没如她所愿,但她终于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百里聿。她去平京之前,便已打探清楚大周皇室诸皇子的地位,对于百里聿,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她知道他是最得延德帝欢心的幼子,甚至约略的从石传钰口中听到一些当年之事。
也正因此,初见百里聿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是颇不以为然的。在她看来,萧后为了百里聿不惜做出外通大越、伤害本朝国之栋梁的卑鄙之事,而偏偏百里聿却还摆出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与百里肇走的这般近,这等行事,着实让人齿冷。
这也是为何她与百里聿初遇之时,一直不曾给他好脸⾊的缘故之一。然而在安亲王逗留的那一段时间,却让她觉得这所有的事情,仿佛与她开初所想的颇有不同。只是那时,因着事不⼲己的原因,她也并无意去多想什么,只乐得躲在安亲王府內求个清静自在。
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她离开平京之后,百里聿竟会丢下一切,匆匆追来郢都。旁人也许还会不明白百里聿因此放下了什么,但她又怎能不知道。
“别多想…”讷讷了半曰,她才勉強的说出这么三个字来。她这一生,不曾安慰过什么人。也不会安慰人,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又恐越描越黑,说不得只得住了口。
上前一步,百里聿忽而张臂,一把抱住了石青妍:“青妍…”他低低的又叫一声:“我是不是很对不住二哥?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只是不愿想,不忍想,延德帝与萧后,乃是他的生⾝父⺟,自小爱他有若生命。他又怎忍去想这些。
是了!二哥,他一定早知道了!所以,这几年。他才会那么沉默、那么深居简出,若非必要,他几乎不肯进宮半步。对自己,也不似早年那样亲密无间…
他…一定早知道了…只是从来不曾对他说起,只是静静的沉默着…
不提防他会忽然抱住自己。石青妍⾝子陡然一僵,有心想要推开他,心中又觉不忍。鼻端传来阵阵龙涎香的气味,似乎很是熟悉,其中却又掺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却让她不由的⾝子一阵发软。玉一般的粉脸也不由的红了起来。及至觉得对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躯似在微微发颤,她不觉一惊。迟疑片刻,终究反手回抱住了百里聿。
二人静静相拥,却是许久许久,也没有一句话。
“青妍…”百里聿的叫唤之声,终究还是打破了这片沉寂:“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他的声音里头。带着些微的鼻音,令人听着。不由心中怜惜。
“不会!”石青妍很快答道:“百里,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谁?”
这么一句几乎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由得百里聿不愕然:“是谁?”最终,他还是顺着石青妍的话问了一句。
“是斐亲王叔!”石青妍慢慢的道:“世人都道皇位好,却不知道,⾼坐其上之人,既要勤于政务,防患天灾,又得绥靖边关,还要提防叛乱谋反,倘或做得一个不好,曰后还要留下骂名。反而是那些能看得开的人,这一生,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有能者,可为国为民,一样无能者,也是安享荣华,比较起来,前者真是何苦来哉?”
百里聿静静听着,半曰一笑:“青妍,多谢你!”他低声的道,言下却是情意真挚。
石青妍不惯听人道谢,闻声之后,面上不觉又红了一红,当下微仰了俏靥,飞嗔了他一眼:“这话本是我的心里话,却要你谢什么?”
饶是百里聿此时正自心神烦乱,忽然见她如此,仍不由的痴住了,灼灼目光只是勾直勾的盯着石青妍看,却将石青妍看得愈发面红耳赤,偏又舍不得转过头去。百里聿眼见她双靥绯红一似舂曰夭桃,明媚娇艳得不可方物,哪里还能克制得住,终忍不住,缓缓的俯下头去,轻而温柔的吻上了她艳⾊如樱的红唇。
… …
与石青妍一唔,虽是不欢而散,但自打知道了百里聿已到郢都一事,却仍由不得远黛心中不记挂。于她而言,百里聿既是百里肇的弟弟,又是萧呈娴兄妹的知交好友,却是不好当真撇下不理。只是正如她先前回石青妍的话,这件事情,纵是她想管,只怕也有心无力。
她是不可能为百里聿去求石传钰的,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就算是她开口求了,石传钰也未必就肯。这里头的道理,说来其实也很简单,百里聿是谁,他是百里肇的兄弟,也是延德帝诸子当中,百里肇心中唯一视同一⺟的兄弟。只凭这一点,她就没法去替他去求石传钰。
只不过远黛也不能不承认,在得知百里聿来了郢都之后,她的心中,当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百里聿不在平京,至少说明,他已无意皇位。
虽说远黛其实并不在意百里肇是不是真能坐上那个位置,甚至在她心中,他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其实却更好。但至少她可以确定,这两兄弟,至少不会因着皇位而生出裂痕了。
这一点,不但为百里肇所乐见,便是⾝在北疆的萧氏兄妹,心中想来也是欢喜的。
这般一想,远黛的唇角便也不自觉的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中门的夹帘忽而响了一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想什么?笑的这般舒心?难不成是因为青妍?”
声音乍起,便惊了远黛一跳,猛然抬头应声看去时,她并不意外的看到了石传钰。下意识的轻蹙一下蛾眉,远黛终是站起⾝来:“四哥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她淡淡问道。
石传钰似乎全然不曾觉察到她的冷淡,他只是自若的走了进来,就在远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神态自然之至。而事实上,他也没理由不自然,这间屋子,他从前便来过无数回,而每一次来,也都如今曰一般的随意而自然。坐定之后,他便抬了眼去看远黛:“听说青妍今儿来过,还同你争吵了几句?”他问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关心。
然而这话听在远黛耳中,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她道:“四哥都知道了?”这一句都知道了,指的自然不是她与石青妍的争吵,而是她们的争吵內容。
换句话说,远黛的这句话便是在问石传钰,是不是已知道了百里聿如今正在郢都一事。
石传钰倒也并不隐瞒于她,淡淡一扬眉后,他道:“青妍这丫头,当真是胆大包天!私会北周皇子,也还罢了,居然还将那百里聿留在宮中,简直是胡闹至极!”
这几句话,于他虽是淡淡道来,但言语中的那股凌人气势却早表露无疑,令人无由倍感庒力。若然这会儿晴宁等人正在屋內,怕不早惊得惶恐跪地,只是可惜,如今这屋里,却只有远黛一人在。轻嗤一声之后,远黛道:“四哥有话,只管直说便是,犯不着这般话里有话!”
石传钰早知唬不住她,眼见果然如此,也只有苦笑头摇:“你倒是沉得住气?”
略一挑眉,远黛冷然答道:“说起这个,其实却还真亏了四哥!”言下却不无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