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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红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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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松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们有几个人一同上山?”

  凌雪惊马上答道:“七个。”

  青松问:“为什么不是六个?”

  凌雪惊道:“因为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山跟踪潜伏。”

  青松道:“错。是八个。”

  凌雪惊诧然:“八个?”

  青松脸⾊更苍⽩:“另有一人,在另一座山峰观察我们。”

  凌雪惊的脸⾊微变。

  他往回望,正好龙⾆兰也向后看,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也脸有忧⾊。

  但真正发现了什么的,是胜⽟強。他发现在山径险处,有一块石头。不,那是一个很像石头的人。

  那是个瞎子。他手里拿着明杖。他两眼翻⽩,眼眶內完全没有眼珠。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块盘踞在那儿已承受了几百年风霜几百年雨⽔光的老石头。

  可是,这个瞎子看去,并不老。他只是古。…古意盎然。

  胜⽟強一发现这是个人而不是石头,就笑着招呼:“你好。”

  石头没回答,但点点头。

  “你可是瞎子?”胜⽟強试探着问。

  “你也是瞎子?”那人反问。

  一旁的小穿山马上光火:“你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老不是瞎子,怎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胜⽟強却依然不愠不火,语态详和,致谦:“是我们失觉,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让我们过去。”

  山径狭仄,山壁陡急,径道仅容三趾,若不是这一行人⾝手非凡,走到这儿,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儿一坐,更是谁也走不过去…除非是先把他挤下去:下面,是万丈深崖,山脊如刀,就这样垂首一望,仿佛也会有万劫不复、剥剐之痛的炙肤之感。…这样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脏,怕早已零零碎碎,散布此山头怪石嶙峋处吧?何况山还荆棘四伏。

  可是,那么一位瞎子,却怎么上得此山来?…他上山来作甚?

  总之,他定然是个不寻常的瞎子。而且,他还是个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胜⽟強本来已经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与这盲人在一起,却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一种玩味、一种深度、一种古味吧?

  瞎子反问:“你们真的要过去?”

  胜⽟強道:“是的,我们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太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间,何必要上山?”

  胜⽟強一时语塞。

  金世枭上前半步:“我们上山有事要办,还请先生让路。”

  瞎子叹道:“人间有路却不走,天界无路偏攀登…今儿怎么人人都要争着上山∈峰、登绝岭!”

  金世枭沉昑了一下,即问:“兄台的意思是说,刚才已有人上过此山吗?”

  瞎子道:“我在当路坐,虽是瞽目,有人上下,总还知晓。”

  青松这时候⾝上前,步履有点跄踉,向瞽者抱拳道:“敢问先生。”他明知道中的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见,礼数不失。

  青松语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脸⾊一片茫然。“是你!?”他忽然以手按额,喃喃自语:“这就难怪、难怪要上山了…”

  青松问道:“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诘:“我是个瞎子,你是问道于盲?”

  青松道:“你心里不盲,而且比谁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语“我心里不盲?我心里清楚?…”

  凌雪惊似不与之纠下去,何况,太确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问刚才青松问过的话:“敢问,刚才上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断然答:“上山的则有男有女。”

  青松没办法进一步问他是些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是个瞎子。

  瞎子补充一句:“其中男的,是个‮人黑‬。”

  “‮人黑‬!?”胜⽟強马上抓住了他这话的语病“你不是看不见东西的吗?怎么却能分辨出是什么人?”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紧接着说:“他是个‮人黑‬,确是通体透黑:我除了感觉到他的气场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的。”

  金世枭与龙⾆兰相觑莞尔。

  凌雪惊道:“大概是金刚上人先上山了。”他指的是他邀请来的那位密宗⾼手。

  青松依然要问:“女的呢?”

  瞎子茫了一阵子,才说:“我只闻得着气味…是世间姹女、人间媚物,但却不是处子。”

  龙⾆兰揷话道:“我们就且上山吧,请您让一让。”

  瞎者茫然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让!?”

  大家不知他问的是谁,既像是问其中一个人,又似是问他们大伙儿。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覆:“你要我让,我就让吧。让你上山,不过,⾼处不胜寒,上山容易下山难。”又咕哝说了一句:“猎⽝究竟山上丧,将军终须阵中亡。”

  胜⽟強吆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瞎子霎时间像全⾝给菗去了气⾎⾁骨般,只剩下了⽪⽑,整个⾝子似壁虎一般扁平的黏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让出了一条险险仄仄的路来,让大家鱼贯走过去,还低声说了一句:“没说什么。”

  到了华山山顶,四顾一片苍茫。

  夕已在残赭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记绝⾊的手势。

  青松上到了山峰,山岚劲急,他只觉一阵心悸,一阵晃漾,山深不见底,云深不知处,他在残如⾎中却依稀仿佛曾见那旧时的俪人,旧⽇的情意。

  山⾊青青。

  他怎样才能再见她?她还活着吗?然而我却还是活着的啊!

  他能问谁?伊人何方?问青山?山不应。⽩云不相应。

  残飞出⾎来,撞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満天下,名成利就,名⾼望重,名震江湖,常怀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在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警觉:自己怎么会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更多、更精、更真、更明⽩、更独特。

  龙⾆兰忽笑了笑,语音充満关切之情:“义⽗,你没事吧?”

  青松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龙⾆兰道:“可是,义⽗的手指颤抖得很利害。”

  青松一笑:“许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无碍。”

  他现在发现龙⾆兰视线的焦点了:原来龙⾆兰在注意他的手,所以发现他的手指在抖哆。

  龙⾆兰听了,像是舒了心,道:“这儿再上去,就只有东峰了。”

  青松喃喃地道:“东峰?”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好,那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得甚傲。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人:一个通⾝裹着黑袍的人。

  这人显然在守候。而且在苦等。…他在苦候他们来,好像已等了许久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一见金世枭,就拱手;一见凌雪惊,便抱拳,一见青松居士,这才长揖到地,隔山恭⾝喊话:“可是峨眉山青松居士?”

  青松微笑答应,趁机略作定。

  一行人等继续向上,直到东峰的峰巅,道路的尽头。

  不用人吩咐,胜⽟強与小穿山就摆好了香烛贡品。点心、果品、鲜桃、美酒、香花、冥钱、供物在地上一字排开。

  不敬苍天敬鬼神!

  斟満了三杯酒,青松的手有点颤抖。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

  山风剧烈,他⾐服飘飞,仿佛有点摇摇坠。他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凌雪惊凑前一步,低声问道:“怎么了?”

  青松摇‮头摇‬“没有事。”

  龙⾆兰问:“可以点香祭拜了吗?义⽗。”

  青松点点头,眼神无端的忧伤起来。

  他一向豪壮。(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开心大笑。(他是个伤心快活人。)

  他不生华发、不畏危艰、不屈不挠、不拘小节的活着,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龙精虎猛,武林中踱过他的龙行虎步。(却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蚕食侵蚀他的心志久兮。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流浪太久,而没有他心爱的关心和爱,很容易会使一个本来坚強的人打从心里沧桑起来,侵蚀到容颜也外现时,已回天乏术!)

  包何况孤雁离群,老雕折翅,连同旧⽇一齐闯江湖、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也多凋零、⾝毙、病弱、多不复存。连想当年、话当⽇之勇,也找不到几个知己可以围炉畅谈、碎杯痛饮的!

  这种情景,对多年纵横江湖、笑谈渴饮的青松来说,最能体会这份深刻的感触。廉颇老兮,尚能饭否?将军怕老,英雄怕病,红颜最怕岁月催。

  青松最怕寂寞。

  所以他才在中年之后情大变,暴、好⾊、荒无度、夜夜无女不,五女也不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尽管伤寒凄凉,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但他的眼神里依然蔵着神,神采奕奕的神。

  他的眼神与龙⾆兰的眼神对映。

  龙⾆兰的眼神很亮,象里面住了两位发亮的神邸。

  青松在她的那一双大眼睛里看出了:他义女的诚心与孝心。

  “好吧。”青松叹息道:“可以祭拜了。”

  祭拜只是一种仪式,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浴沐‬,拜尽満天神佛,那只是一种“换”奉上:香烛、美点、果品、酒⽔,或外加一点小钱,就乞求换回大量回报,不管是钱财、官禄,还是其他奢望、求!

  那无异跟神明“讲数”一种讨价还价。望一本而万利,望一拜而万福!

  真有心拜神的,还不如平时心中有“神”不必择吉⽇吉时,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只要真心礼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青松居士常在心中惦记着那个失去的女人,本⾝就是一种“祭拜”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主要在于一种仪式:据说,在这里进行这种仪式,或许会感召到你最思念的那个人的“幽灵”显灵。

  青松居士想见一见。见见那个女人,且不论她是人还是鬼。

  所以他跪。他拜。

  众人就在他⾝后,垂手而立。

  他三呼五招。呼的是人,招的是魂。

  晴裳,晴裳。我就在这里,你是人是鬼,都出来吧,都现⾝吧。

  他拜了。跪了。也哭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力瞬间冲⼊喉头。

  他抚住心,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难受: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现了。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见不了她了。

  他虎目含泪,难过的宛似堕⼊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同时还有花的幽香,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

  这时候,太迅速下沉。东天已一片灰黯。

  残如⾎,苍山落暮。

  暮⾊苍苍的时候,对崖南峰上,忽有绛⾐一闪。

  青松心头一震,涑然一惊。谁!?

  一纤丽的倩影,自彩霞徐徐飘飞,像恆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神话。

  是她吗?难道真的是她!?

  天!

  青松要呼想换却已经哑然,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天荒地老的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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