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过猪吗?猪公发情是不是流口⽔又呼呼叫?
猪公发情的模样,就是阮三耿的翻版。阮公,长得⽩肥肥的,风流好⾊,经营布匹生意,长年往返各地批货,顺便积极到处播种。阮夫人很爱猪公,奈何猪公只对外边女人钟情。阮夫人只生一个女儿,她有得生个儿子的庒力,但事与愿违,肚子不争气,加上阮猪公精力都留给外边的女人,回来就装死,她也没辙啊!
可怜阮夫人被丈夫冷落,又忙着管理布行生意,每天焦头烂额,偏偏年迈的公公阮奇石,老给她添⿇烦。宝贝女儿,十三岁的阮罂,被她爷爷传染,也是个不受教的疯丫头,这一老一少,教阮夫人烦透了。
街坊都知道,阮奇石是个疯老头儿,八十岁,⽩发垂地,双目弱视,年轻时常跟着骆驼商队往西域做买卖。现在年老眼瞎,脑袋不清楚,犹爱胡走瞎闯。怕他会出事,家人总是把他锁在祖屋里。但只要一逮着机会,阮奇石就会…
时至鹖旦不鸣的大雪天,天寒地冻。
阮府,人都跑进屋里取暖,夫人在主屋忙着整理布匹。
趁四下无人,阮奇石包袱款款,第二十一回敲开屋锁,穿过花苑,一路⾝影歪歪倒倒,因为弱视连撞上五梁柱,因为头硬,所以都没肿起。终于来到后苑,停在角落墙前,他摸摸石墙,墙外,就是天宽地阔的大世界。
阮奇石沉沉地笑了,他晚年最热衷的乐娱活动就是…跷家。
好、包袱绑上⾝。好、双手吐唾沫,好、摩拳擦掌,嘿咻嘿咻,阮老头爬墙,好不容易爬到上头,面青青,吁吁,老腿发抖,现下只要跳下去,第二十一回跷家便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墙下面,传来一把稚气的声音…
“你又出去玩!”
蹲在墙上的阮奇石一听,脸⾊大变。惨,坏事的丫头来了!回⾝,往下瞧,底下站着个紫衫女孩,她散着黑发,五官清丽,红齿⽩,但脸庞上沾了污泥,很明显刚刚肯定是跑去花园野了。
这便是他的孙女…阮罂,跟他一样爱跷家,他成功的次数比孙女多八次,毕竟他是跷家的老祖宗,她是跷家技术还不纯的小祖宗。
小祖宗仰望他,眨了眨大眼睛,知道爷爷想⼲么。
“喔…”她发出警告。
“罂罂,爷爷不是出去玩,爷爷要去办事。”喔什么喔?
“那为什么不走大门咧?”
“呵呵呵…”阮奇石⼲笑三声,目光一凛,吼:“老子懒得解释!他马的咧咧,俺是你爷爷,还要跟你报告俺的行踪?回去念书,不,回去学女红,去!”
阮罂转⾝,两手圈嘴边,朝主屋吼:“娘,爷爷又…”
“罂罂,罂罂!痹孙儿,别张扬。”
“告诉我什么事,很重要就让你去。”小家伙双手盘,脚尖点地,很有告密者的小人样。
这个险的贼孙!阮奇石嘿嘿笑。“当然重要,爷爷要去好远地西域,抓死亡之虫。”说完,阮罂看着爷爷,爷爷俯瞰阮罂。祖孙二人深情对望,此时落叶纷纷,离情依依,远处谁家传来笛声更显哀凄,安静半晌…
阮罂回头,圈住嘴,朝主屋吼:“娘,爷爷他又…”
“嘘、嘘、爷爷真的是去抓死亡之虫啦!这很重要啊,死亡之虫,罂罂你听听,这四个字听起来多严肃、多恐怖啊!”罂罂回瞪爷爷。“爹说过这世上本没有死亡之虫。”
“有、好大只,在戈壁沙漠。爷爷见过,那时爷爷的视力好极了。”
“可是,娘也说你是骗人。”老讲着西域,说那里风沙滚滚,酷⽇,有老鹰、有暴风、有盗匪,还有绿眼睛的异族人。她听了好神往,尤其是神秘的死亡之虫,她想去啊,可爷爷总是不让跟,可见是骗人的。
“听我说,是真的喔…”阮奇石说上第十七次。“死亡之虫神秘又恐怖,像牛肠里的虫,但比肠虫大,通体红⾊,⾝上有暗斑,头部和尾部呈穗状,头部面目模糊,会噴出致命毒,还会从眼睛出光,杀死猎物…它就像你这么大,好…恐…怖…”
“我不怕,带我去。”
“罂罂,如果你是男的,爷爷就带你去西域探险。但你不是,所以爷爷,爷爷,呜…”戏剧地泪如泉涌,很巧妙地运用假惺惺战术,仿佛不带她去,他心如刀割。“爷爷不得已,只能自己去,你保重,爷爷走喽!”逃…
“女的也可以去探险。”阮罂叫住他。
“不成。你是姑娘家,得乖乖待家里,像你娘那样,长大嫁人,生小娃娃啦!”烦,跟庇虫。
“我不嫁人、不生小娃娃,带我去西域。”
“你跟我去西域有什么好?又累又辛苦。你娘早帮你找好了亲家,就是⽇月酒馆的大老板,⾼九戈的独子⾼飞扬,你们不是常玩在一块吗?他以后是你相公呢,好对不对?嫁个有钱人喔…”笑咪咪,鼓鼓掌。
阮罂不笑也不鼓掌。“我不要,⾼飞扬很笨,我宁愿跟爷爷去西域。”说完,上前,爬墙,遗传是很恐怖地,她体內流着跟爷爷一样爱冒险喜刺的格,还有攀墙的天赋。
阮奇石作势用脚踹她。“不行不行,爷爷要走了!”
阮罂不爬了,转⾝,圈嘴,嚷:“娘…快来,爷爷要跑了,娘…”
“乖孙,别叫啊!听孙大夫说,死亡之虫晒⼲吃了,你爷爷的眼睛就好了。你也希望爷爷眼睛好吧?让爷爷去好不好?爷爷把虫儿抓回来给你看,那不,多抓一条送你?两条?三条?十条?”讲情无效,开始贿赂。
“可是我真想去…”阮罂难过了,很挣扎,手抠着墙壁。
“你等我,爷爷很快就回来,不要叫喔。”阮奇石跳下,跷家去。
谤据以往经验,每次跷家不超过五天就会被找到。因为他老了体力不好,最后不是病在街头,就是累倒路边,让好心人送回家。不过,这次阮罂觉得爷爷似乎特别有决心,光看他扛着的包袱就知道,这包袱比前几次离家的都要大。
唉,郁闷。阮罂转⾝,背靠墙,发呆。她想,爷爷去西域冒险,她却在这里。爷爷去找死亡之虫,她眼前却只有…
“罂罂…罂罂…”
远远,有个瘦男孩,挥手奔过来。阮罂瞠目,忽然面有喜⾊,啊,有办法了“跳板”来也!
“罂罂…罂罂…”呼唤的声音回着,听,这声音多梦幻,那奔来的表情多梦幻,连挥手的势姿也梦幻。不过是从主屋跑到花苑短短几公尺,男孩竟梦幻地奔了好一阵,过程中还跌倒两次,才面⾊惨⽩、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她面前来。
一切,就像梦一场。这位梦幻男主角,每次登场,都教阮罂叹为观止。眼前这长得很娘,⾝体很弱的男孩,就是将来她要嫁的夫君⾼飞扬,忽然,阮罂觉得死亡之虫都比他帅。
她问:“你来⼲么?”
“我娘来找你娘,我娘叫我跟她一起过来,我娘在买布,我娘怕我无聊叫我来找你玩…你想玩什么?”他每次开口闭口就是“我娘、我娘”怪不得变得这么娘。
阮罂指着墙顶。“⾼飞扬,你看,好⾼的墙,但我爷爷刚刚爬过去喔。”
“这么⾼,他爬得过去?”八十岁了欸。
“是啊。”
“好厉害。”
“是啊,他体力很好。”
“他为了训练体力才爬墙吗?”
笨!“他是为了去西域,怕被发现才爬墙跷家。”
“为什么去西域要怕被发现?”
“因为那里很远很危险,我娘不让他去。”
“既然那里很远很危险,⼲么还去?”
“因为要去抓死亡之虫…”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啦啦啦啦…”他忽然起乩,掩耳叫跳。
嗟,这就是将来她要嫁的人?阮罂冷觑着他,心想不如让她死一死吧!每次一讲到恐怖危险的怪事,⾼飞扬就会这样疯了似地鬼哭神号。
“冷静!”抓开他一只手,她说:“不讲了,拜托你不要再叫了。”
“呼…”⾼飞扬掩,怕怕地说;“我最讨厌听你讲恐怖的事,你上次讲鬼故事,害我尿。”
“胆子这么小,一点都不像男的。”
“你讲那些恐怖的,才不像女的。”
“我爷爷说你以后要娶我咧。”
“我才不要我又不喜你。”
“你以为我要吗?我也不喜你。”
“你知道我喜的是谁吗?”
“谁?”
“偷偷跟你说,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喔。”
“那不要讲了,我搞不好会说出去。”
“唉呦…”⾼飞扬跺脚。“可是我很想讲、我很想讲,我憋着很难受,你让我讲嘛。”
阮罂眼角菗搐,又有那种⼲脆去死一死的感慨。
斑飞扬附在阮罂耳边。“我跟你说喔,是…”
阮罂听完,点点头。⾼飞扬讲完,脸很红。
“⾼飞扬。”
“嗄?”
拍拍他的肩,阮罂说:“你死心吧。”
“为什么?”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是男的,男的不能跟男的成亲。”
“可我喜他啊,他好帅,雄壮威武,吼…我很喜他啦!”
“王壮磺男的,再雄壮威武都不可能。”
“为什么他是男的我就不能喜他?我喜我家的山茶花,也不会管山茶花是男的还是女的,就是喜山茶花啊!我喜小狈⽪⽪,它是公的,我喜它都没关系,为什么喜王壮虎就有关系?”
“不然去问你娘,你娘说行就行,想跟他成亲就去成亲啊。”才不想管咧!
“好,等一下去问,告诉她我不能娶你,因为我要娶王壮虎。”
“好,但是在你去问之前,可不可以先帮我一件事?”
“嗯。”“过来这里…”阮罂指着墙底,⾼飞扬过去。阮罂说:“蹲下来好不好?”
“你要⼲么?”
“你去娶你的王壮虎,我去找我的死亡之虫,我要去西域。”追爷爷去。
“你去找你的虫,跟我蹲下来有什么关系?”
“我要爬墙,背借我踩一下。”
“为什么不走大门?你要出去不先跟你娘讲吗?这样不大好吧?”
“不要娘来娘去好不好!让我娘知道不会准啦!”可恶,每次跟⾼飞扬讲话火气就大。
“她不准,你还去?你怎么可以不听话?不怕挨骂吗?”
“到底帮不帮?”厚,再讲下去天都黑了。
“好啦,我们是好朋友,我帮你。”⾼飞扬蹲下。但,等了等,阮罂没踏上来,反而后退好几步,退得远远地。⾼飞扬奇怪了,吼:“去哪?不是要爬墙?怎么越跑越远?”
阮罂直退到回廊那儿去。大吼:“我要助跑啊!”斑飞扬好惘,助跑?什么助跑?还没搞清楚阮罂说的助跑是什么神技,阮罂已像头小兽,呼哈、呼哈、吼吼吼…气势如虹地叫着冲来,⾼飞扬大菗口气想要闪,但来不及,背重重一沈。
“阿砸…”阮罂跳上去了。
“呜啊…”⾼飞扬下趴来了,好痛,痛哭流涕。
阮罂攀上墙顶,一气呵成,就往下跳…
磅!好大一声,惊动树梢小鸟,震落墙顶灰尘。
墙对面,青石板路,阮罂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其下坠之凶猛,属千古难得一见;其狼狈之姿,真乃百年难得之惊。
有一⽩衫青年,仪表堂堂,风神俊秀,正好经过,有幸见识这千古难得一见的女孩跳墙记,还跳失败,坠在面前。
一般人目睹这惨烈画面,肯定吓坏了,可司徒剑沧不是一般人,他离群索居,情乖僻,一人住在城外深山。脸上表情总是一副世上所有人都欠他钱的死样子。
盯着趴在地上的女孩,他的反应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只是一坨鸟便大。
冷冷瞅着,看她动也不动地趴着。
“喂?你挡住我的路…”踢踢她。“死了?”
“还没…”很虚弱。
“还不起来?”
“左脚怪怪的…”
司徒剑沧蹲下,打量她的左脚,说:“扭到了,不过死不了。”
阮罂听见了,那是个冷静不带感情的嗓音,她挣扎,爬起,坐在地上。好晕啊,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有这把声音的主人很英俊,目光锐利,轮廓很有个,但脸上表情,有点生人勿近的样子,阮罂呆住了,该怎么说呢?他的模样,给人一种很虚无、很黑暗的感觉,她可从没遇过气质这么沈的人。
“你流鼻⾎了。”
“哦。”随手抹了抹,不抹还好,这一抹鼻⾎从鼻孔糊到脸边,够吓人。
看她神智还算清醒,司徒剑沧起⾝就走。
“等一下!”阮罂拉住他的⾐衫下襬。
他回头,斥道:“别碰我的⾐服。”嫌她的手脏。
阮罂放手,改去抓他手腕,但马上放开,因为他目光一凛,像是很气的样子。
“不要碰我!”他警告道,她的手有泥土、有⾎渍,脏。
“我是想问一下,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老爷爷?扛着很大的包袱,眼睛不好,讲话疯疯癫癫。”
“没注意。”
“你知不知道西域怎么去?”
“西域?”他冷笑,就凭这么个小家伙想跑去西域?
“是啊,我要去西域呢!”
既然她都问了,他也就很诚意告诉她:“出城门,再问别人。”
不愧书生,讲话还有押韵。嗟,那么远,讲完三天都过去了。他敷衍两句,转⾝就走。
阮罂爬起来,跛着脚,流鼻⾎,一拐一拐走向城门的方向。
她⾝后,司徒剑沧走没几步,停下了。他停下是因为觉得这小女孩就这样子去西域太胡闹了,所以他打算带她回家,叫她的⽗⺟看好她?
不,那为什么停下脚步?因为要低头,他要检视⽩衫下襬,那个脏小孩方才摸着的地方,可恶,果然留下⾎印。
“啧!”他皱眉,最讨厌脏了。接着又迈开脚步,他要赶在天黑前,到什居士的兵器店。
这偶然相遇的两人,在一棵槐树下,分道扬镳。而树后的石墙內,刚被阮罂践踏过的⾼飞扬,还趴在地,因疼痛而哭泣。
他哭了一会,起⾝,去主屋找娘。他没忘记刚刚阮罂说的,不能娶王壮虎的事。兹事体大,所以一进主屋,他就跟娘讲:“娘,我长大不娶阮罂,我要娶王壮虎!”
正在聊天的两位夫人,一个噴出嘴里的茶,一个手中嗑着的瓜子掉下去,都楞住了,回神后,一起瞪着⾼飞扬。
斑飞扬谨慎其事地,笑着大声重复:“我长大了要娶王壮虎!”这是他的梦想。
主屋窗外,一朵蔷薇开着。蔷薇梗上,一只蜘蛛在结网。忽然蜘蛛摔下来,因为蛛网剧震。蛛网震动,是因为阮府响起大巴掌声。紧跟巴掌声之后,是⾼飞扬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可怜的⾼飞扬,被打得莫名其妙。事后,跑回花苑,想找阮罂哭诉,但阮罂不知去向,⾼飞扬呆在冷飕飕的院子里。
阮罂该不会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吧?真的跑去那什么鬼西域找虫了吗?
什居士的兵器店,最特别是“苍”设计的兵器。杀人武器強调的要嘛尖锐,要嘛锋利,要嘛硬坚。“苍”的设计却以独特的图腾为卖点。“苍”会在刀⾝绘上由线条组成的诡异图腾。别的兵器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而“苍”设计的兵器添了股柔的气息。多了不起,多创新,所以…
“唉,才卖出一件啊!”老板什居士对司徒剑沧说。
什居士五十岁,头秃秃,人黑瘦,看起来像七十岁。跟司徒剑沧讲卖量,很尴尬,因为尴尬,他就一直摸着自己快秃光的头。
“你有才华,真的,但你设计的兵器卖得最差。”逢处理尴尬事,什居士就爱摸头,仿佛这一摸就能摸出全安感。大概童年期受过创伤,他双手一刻都不能停,所以爱抠脚,抠完脚没洗手又爱摸头,摸来摸去就长头癣,长了头癣,头发就慢慢掉光。
别看他獐头鼠目,一脸贼样,其实他人品⾼尚,还有颗热爱艺术的心。他欣赏穷书生司徒剑沧的设计,是极品哪!还花钱请铁匠完成,在店里卖。不过讲起卖量就…很伤人。又不是在搞慈善事业,他也有庒力的,今儿个打算好好开导司徒剑沧。
“整个月只卖一件,我只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设计很有特⾊,但这种很有特⾊的东西,一般人很难接受,练刀剑的都喜威风的图腾,下次设计个⾼大威猛、张牙舞爪的猛虎图,怎么样?”
冷冷睐他一眼,司徒剑沧说:“我住山里,成⽇见那奔走的野猪,张牙时很⾼大威猛,要不设计个野猪图腾?”
他说得一脸正经,可什居士怎么听,就觉得在讽刺。
“别嫌我俗气,俗的东西才好卖,大家喜什么,你就设计什么。要不你设计猛虎图,我多给两百文。”
司徒剑沧赏给什居士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
“傻小子,⼲么跟钱作对,你这脾气就算再有才华,还是得过苦⽇子,将来要怎么飞⻩腾达?”
司徒剑沧百般无聊地弹了弹⾐袖。“想飞⻩腾达还不容易!”他⽗亲,是家族中唯一飞⻩腾达做官的,也是唯一沦落到最后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没当官,就不会遭致尔后的屈辱;爬越⾼,摔越重,何苦?
“哦,要飞⻩腾达很容易吗?”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飞⻩腾达给我看啊!”“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司徒剑沧漫不经心地拨弄呈在台上的兵器。
“哦?你就会飞⻩腾达吗?哈哈哈,怎么飞⻩腾达?”
“考状元。”岂止飞⻩腾达,怕是还直接飞上天去。
考状元是司徒剑沧的目标,别人谈起人生目标,无不是双目炯炯,燃烧光芒。可司徒剑沧提起志向,面⾊却异常冷静,双目郁着,好像这件事对他而言没太大的意义。既然他显得趣兴缺缺,什居士就不明⽩他⼲么要考,是说着玩的吗?但听他的口气,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为考状元那么简单?”什居士讪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状元,我摆宴请你。现在,只有馒头酱菜招待你。”说着从厨房端出一盆馒头跟一碗酱菜放在桌上。
司徒剑沧注意着他的动作,淡淡地说:“多谢,我不饿,告辞。”
“甭客气啦,小子,馒头可是我亲手的哪!”什居士掰开馒头,夹了酱菜,递向司徒剑沧。
瞪着馒头,司徒剑沧脑袋浮现个画面…什居士在抠脚,抠完脚脚馒头,着着又顺便一下自己的油头,现在,这双手,掰了馒头请他…
“对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剑沧眯着眼,瞪着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为什么?”
“你的手很脏。”
什居士目光一凛。“滚…”
司徒剑沧耸耸肩,离开了。
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说真格的,有时他还佩服自己,真的很会怒人。惹恼别人,让人伤心,教对方难堪,都是他的強项,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星光満天,明月映着城门。
司徒剑沧出了城门,走进山林。林间黑暗,夜虫呼叫,萤光点点,小径错着,一路走,便经过了黑鸦鸦的巨树林。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侧首,望着路旁一株大巨的老榕树,树⼲上有个大树洞,树洞中怀着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见树洞內窝着的女孩;女孩亦睁着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着他。
司徒剑沧微眯起眼,这不是之前那个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吗?“窝在里边做什么?”
好冷!阮罂⾝体发抖,嘴泛紫,她还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没追上我爷爷,路了,想问路,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以顺着来时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还惦着西域?他颇不以为然地冷觑着。“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多时辰。”
这可厉害了。“你不怕?”一个人在这么黑的林子里,还是个女的。
她笑笑地说:“不怕,就是很冷。这一带的树特大,原来晚上的山林是这样子…”阮罂指向他⾝旁大树。“你看…”顺着她指的方向,司徒剑沧看见她眼睛发亮的原因。
“有一只怪鸟在上头。”
树梢站着一只巨枭,⻩眼睛,大睁着。司徒剑沧听她很奋兴地说…
“没看过那么大的鸟,好想摸…”
“三个多时辰,就这么对着它看?”这丫头脑袋有问题吧?
“对啊。很可爱啊!”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枭的方向挥了挥。
“是,真可爱。”司徒剑沧嘲讽道。巨枭是猛禽,哪个地方让人觉得可爱了?是尖嘴、还是凶狠的眼?这女孩要不脑袋出问题,要不就是品味太诡异。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样子他碰上一个怪丫头了。
“你有什么打算?”
“天亮就赶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边走,还是往左边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吗?”
司徒剑沧低头,拂了拂袖袍,淡淡地问了句:“你⾝上有没有钱?”
“没有。问路而已,要付钱?”
“会不会武功?”
“会,谁惹我生气我就咬他。这招从没失败过,打架我不会输的,⾼飞扬没一次打得赢我。”⾼飞扬谁也打不赢,何止你?
他笑,然后盯着她。“好、好极了,讲得真好。”
阮罂傻了,当他这样定望住她时,她觉得口热,呼昅变得地。他有着她见过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让他冷厉的眼神一瞪,其威力⾜可杀人。
原来他真有杀人的本事。阮罂看他忽后退一步,手朝地一划,蓦然泥沙扑扬,阮罂掩面咳嗽,待尘埃落定后,她大张着嘴,震惊着,看地面裂出个大凹痕,他怎么办到的?不就那么轻轻一划吗?
“这才叫武功。你会吗?”司徒剑沧问。看她眨眨眼,盯着他像计量着什么。这丫头不像一般的女孩,她双眼慧黠雪亮,漾着聪明的气息,眼⾊不时变幻着,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张。
阮罂觑着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远矣。
嘿嘿嘿,阮罂跟爷爷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转,马上摆出了讨好的嘴脸。“您厉害啊,真好样的,我大开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对于她的褒奖,他还是冷冰冰的表情。“你有没有往西域的地图?”
阮罂头摇。
他又问:“⼲粮?”见阮罂又是头摇,他轻蔑一笑。“蠢物,这样子去西域,死路一条。”
“嘿,什么蠢物?我告诉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虫,我要去西域,冒险犯难!冒险犯难,你懂吗?”
“冒险?”他又冷笑了。“像你这样不用到西域冒险,天天就过得很危险。你之前为什么爬墙?”他还记得之前那惊天动地的坠地画面。
“离家出走不能走大门啊!”“从墙顶往下看时,计算过墙的⾼度跟你的⾝⾼吗?”
“我没想那么多…”被问虚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个笨蛋。
“想都没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你的梦想很快就会实现。”
“哦?”脸儿骤亮,很奋兴地问:“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吗?”
“是啊,变成鬼,用飞的,很快就到。恭喜。”
这次,很确定,他是在嘲讽她了。本来,为得他相助,才摆出讨好的嘴脸,可当他用轻蔑嘲讽的态度,取笑她的梦想时,阮罂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变得认真而顽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们说的,姑娘家长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险,不能去找死亡之虫。”
“谁告诉你西域有死亡之虫?那是传说,为了不确定的传说,往西域闯,途中出意外,命都丢了,值得吗?”
阮罂着双手,呵气取暖。“你不懂,就跟他们一样都不懂这件事对我的意义。”
“是吗?”扬起一眉,他说:“你听不进,就尽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个不要命的蠢物讲话,真是费时间。”
阮罂目光一凛,小手握紧了,陡地骂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骗人没去过西域喔,我爷爷就去过好多次,也没死啊!像你们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了解的,我爷爷说你们这种人,叫活死人,活在一个地方,就想尽办法永远安安稳稳活到死。这也怕、那也怕,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哪里都不敢去最好都别去,活得跟每个人一样,什么都不去花脑筋想,你们对生活的要求只是活着呼昅而已!”
她讲得太快了,来不及口气,呛咳了,咳得面红耳⾚。可他听完,怎么还是一脸轻蔑的样子啊?
“讲完了?”他笑,相较于她的慷慨昂,他的反应却是冷冷淡淡。“没想到人越笨,话越多。”
啊?气死啦!可恶!“我还没讲完!”阮罂咚地探出树洞,仰头骂他:“你们这种人的眼睛就这么点大…”朝他比出小指。“看见的就这么点大,志气也这么点大…”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这么大!从出生到死,你们的经历就像鼻孔黑墨墨,无聊透了。看见的听见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长你们脸上真悲哀,耳朵在你们头上真可怜,每天看见听见的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烂透了!你说,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骂我蠢?”
讲半天,就是骂他肤浅吧!
他走过来,停在洞前,俯瞰着她的眼睛。
阮罂看见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你没搞懂,去西域这念头不蠢,是你进行的方式蠢。”他问:“西域那么远,一路上,没钱的话,晚上住哪?沿途吃什么?要去西域,首先必须有一大笔钱。”
“你有钱吗?可以借我吗?”
问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钱,借你也没用,一个女孩子,不会武功,途中遇上盗匪,不能保护自己,钱被抢了,还去什么西域?命都没了,还看什么死亡之虫?你笑别人目光肤浅,视野像鼻孔大,但你为了追逐梦想,早早丧命,最后看见的还比那些肤浅的人少。你说,你蠢不蠢?”
阮罂楞住,找不到话反驳。嘿,有道理的,看样子他不但会武功,还聪明,讲起话不疾不徐,可项项都挑明了问题的症结。
她这个人就是很有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风。
“我蠢,你说得对。”现在她知道自己有多冲动了,她问:“不过,既然你会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吗?”
“不行。”
“一定要会武功吗?”阮罂犹豫了。“我不喜打打杀杀,对练武又没趣兴啊。”又嘀咕道:“还要有钱吗?”叹气。“我爹最爱钱赚,为了钱赚常不在家,我不喜钱,对钱赚也没趣兴啊…”那怎么办?怎么去西域?
他的目光沈静,说道:“往往为了做一件喜的事,要先做几十件不喜的。”
“不能只做喜的?这么⿇烦吗?”阮罂露出苦恼的表情。
“放弃算了,谈什么梦想?我看是吃太闲。”
她果断地说:“好,我不去了。”又说:“等练好武功、赚够钱、做好准备我再去。”
还是要去?西域对她有这么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议。
“你教我武功,教我钱赚…可以吗?”
“那不是一时半刻学得会的。”
“一时半刻学不会,可以三年五年学,学好再去。”
“教你武功,教你钱赚,我有什么好处?”他看阮罂伸出十手指。他摇头摇。“十文钱?还是十万⽩银?不,钱不能收买我。”
“十条死亡之虫。”她哈哈笑。
司徒剑沧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扬,微笑了。跟着,他眸⾊黯下,凝视这一头发,眼⾊狂野的女孩。听着她亢奋越的话语,还有那对梦想执着而明亮的脸庞,这些,让司徒剑沧长久来沈寂的心海,起波澜。
有人,为梦想,热烈地活。他,却为了宿命的安排,早遗忘掉这种热情。
“这桩买卖,有意思。”像意外欣赏到美丽风景,她为他黑暗的心房开了一扇窗,进光。他从她⾝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为了有趣?还是某个说不清楚的暧昧理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答应你。但是,不保证什么,你要是惹我不⾼兴,我随时可能变卦。”
她开心地笑了。“我不会惹你生气的,等事成之后,我抓十条死亡之虫报答你。”
谁希罕啊!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罂。”
“你下来,先随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会冷死在洞里。
“好,抱我。”阮罂张开手。见他扬起一眉,她解释:“因为我的左脚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来好吗?”
“你是怎么上去的?”他不想抱脏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时候脚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来比爬上去容易,你自己下来吧。”
“你抱我下来不是比较快吗?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来就算了。”懒得管她,他转⾝就走。
她急嚷:“下来了…”
磅!
他怔住,回⾝,惊讶了。这几年,能让他惊讶无言的情况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绝,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胆往下跳,这是她的密技吗?这次她也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次又很精彩表演坠地记。
司徒剑沧走过去,在她⾝旁蹲下来,研究着那呈大字形趴着的阮罂。“叫你下来,⼲么用跳的?”
“这样比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实被困在这黑墨墨的森林里,她很怕的,只是爱面子不肯承认。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痛?”
“不痛…就是头晕。”她脸埋在泥里。
难得,有人可以让⿇木又冷⾎的司徒剑沧感动。他怀疑她的痛觉比常人迟钝好几倍。
“你别走喔!”阮罂挣扎着坐起,望着他。
他正看着她,看她脸上旧的⾎渍覆上新的。厉害,又流鼻⾎了。他侧首,抚额,笑了。
“我的脚很痛。”
真的很迟钝,现在才嚷痛。他没同情心,他还在笑,好像她是个笑话,令他很开心。她可怜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热热的,啊,鼻⾎正澎湃地流。好惨,但他侧过脸去,仍笑着,她哀叹:“而且我的头好晕哪,你家会不会很远啊?”她腿软,没力气走。
“不远,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什么!”阮罂骇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那这样吧,你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罂呆住,这个人,很无情喔,但他刚刚怎么说的?有时候为了做一件喜的事,必须做好多件不喜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罂果真翻⾝,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带路,慢一点喔,我才跟得上。”
“等你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后,阮罂察觉到有两只大掌,摸住她的两侧,跟着,她整个人好轻易地被提起,落⼊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看见星般的眼眸,同一双眼,这次,却给她很温暖的感觉。
司徒剑沧抱住她就走,想着回家要快洗手,是怕脏的,但第一次怀抱塞了软热的女孩,他⾝体也被烘热了,抱住以后,才发现没他想象中难受。空虚的心,仿佛也被什么填満了。
“谢谢你喽。”有些稚气地,更不明⽩原因的,阮罂竟脸红了。
“那只巨枭有名字的。”
“哦?”“它叫『苍』,苍天的苍。”
“你怎么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来是你养的啊?”阮罂朝它喊:“苍!”
苍眨眨眼,叫一声,振翅,扑向她。
阮罂吓了一跳,往他怀里缩,惹他笑了。苍扑进她怀里,看见利爪,阮罂闭上眼,感觉到翅膀拍动,震动发梢。瑟缩一下,再睁眼,她奋兴了。巨枭,偎在怀里,乖巧温驯哩。
走过巨树林,来到布満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闪动,像密密的蓝眼睛,在子着他们。风呼啸,芒草低头,隐约中,看见一栋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剑沧住的地方。
抱着阮罂,司徒剑沧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让他脚下土地,一寸寸下陷…这是错觉,也许陷塌的,是他的心墙。没想到会答应她,兴起助她去西域的念头,明明最讨厌⿇烦,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应她,难道是因为他活得太无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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