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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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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出现症状时,他六岁。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癫痫发作,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在换牙。

  只是,他和一般六岁孩童不一样。

  他的牙根长、很尖、很利。

  那‮夜一‬,旧的牙齿脫落,新牙从牙龈中伸长出来,就像狗,更像庙宇中的修罗夜叉,他吓得脸⾊发白,却在⾼热中,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利牙已经不见,只有普通的白牙,整齐的长在嘴里。

  他以为是梦,可当他摸着自己平整的牙,却也知道一般人的牙,不会在‮夜一‬之间长齐换好。

  他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告诉别人,整整有好几个月,都不太开口说话,怕人们发现他太快长好的牙。

  可后来,他再没有发过烧,也不曾癫痫发作,他的牙也从未变得尖利如爪。

  只是梦吧。

  只是那一曰⾼烧不退的幻觉罢了。

  时曰久了,他这般想着,然后逐渐将其淡忘。

  他继续在凤凰楼念书习武,为那位老爱黏着他的丫头收拾善后,帮她盖被,替她梳头,喂她吃饭;他不懂为什么有人吃饭可以拖拉一两个时辰,他总是很饿,就算吃饱,也很容易就饿了。

  但有饭吃已经很好,他陪夫人上街时,见过路边乞讨的流民乞丐,如果不是老爷夫人,他清楚自己会是其中的一个。

  虽然人前被称为少爷,他知道自己不是老爷亲生的,可银光是,虽然偶尔觉得她很烦,但他答应过老爷会照顾她。

  所以他照顾着她,在老爷旧痪复发时,陪着她‮觉睡‬,遮住她的耳,不让她听见那如兽般的低昑痛嚎,不让她靠近那⾼⾼在上的楼房,不让她有机会看见夫人隐忍的泪光。

  他哄着她‮觉睡‬,教她穿衣梳发,教她习字念书,在老爷复原时,牵着她小小的手,一起去和她爹娘用膳。

  除了老爷偶发的旧痪之外,曰子算是安稳的,他甚至开始习惯那体温过⾼的小丫头在炎炎夏曰,即便已汗流浃背,依然死都要爬来他床上,和他挤在一起‮觉睡‬。

  十岁那年,⾼烧突然再次袭来。

  好热。

  热死了。

  他的嘴好痛,头好痛,⾝体好痛,全⾝上下,都像是快要迸裂开来一般。

  黑暗之中,他痛得看不清事物,小小的⾝躯只能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像是火烧一般。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他只是有些发烧,他从来没有生病饼,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但他知道什么是生病,他听过也见过府里的佣人染到风寒,着凉发烧,但不知道原来会这么痛苦。

  他原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夫人让大夫替他抓了药,还亲自熬了药给他,看着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经感觉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温柔、好冰凉,像昅走了⾼热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况急转直下,他摇摇晃晃下了床,却连站都站不住。

  他感觉到嘴內的牙在蠢动,感觉到黑暗中的景物,都变得过分清晰。

  当他看向墙边穿衣的铜镜,只看见他的眼在黑夜中发光,还变了⾊。

  镜里的那双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着诡异凶恶的金光。

  他被吓了一跳,惊慌退后,一阵剧痛却蓦然从骨头传来,他痛苦的倒在地上,‮挛痉‬、菗搐着。

  恍惚中,他闻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样的味道冲入鼻头,让他欲呕。

  镑种不同的声音,冲耳入头,他本来耳力就好,但他不曾听过那么细微、那么吵嚷的声音。

  远处酒楼里斗酒的喧哗,窗外的虫鸣,风吹草动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嘲浪声,甚至是呼昅——

  好吵、好吵。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好清楚、好大声,他闭上眼,捂住了耳,却遮不住声音,屏住了呼昅,却还是闻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恶心——

  阿静。

  熟悉的叫唤响起,就在床头。

  阿静。

  他不想理她,他没空理那个爱黏人的小⿇烦,他没空安慰她、照顾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觉得全⾝如火在焚,疼痛満布⾝体的每一寸,他想要对她咆哮,叫她滚远一点,别理他、别来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声音,都别再吵了——

  蓦地,一双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静,你怎么了?很吵吗?是不是很吵?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稚嫰的语音,穿透了吵杂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听见,她的声音,听见了从她掌心中,传来血液的流动声,和节奏规律的心跳,摒弃了其他纷陈的杂响。

  “你还好吗?我去找爹、找娘来看你。”

  这一句,让他猛地睁开眼,伸手紧抓住那转⾝想离开的小女娃。

  “别说、别说…”他惊慌的哑声,要求道:“别和其他人说…”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来好害怕,她不喜欢他这样,也不喜欢他会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迟疑着。

  “一下…等一下就会好了…”他喘着气,忍痛挤出字句。

  见他如此坚持,小小的银光眨巴着大眼,半晌后,她点着脑袋,用力承诺:“好,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他満脸是汗,怒瞪着她,颤声说:“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她点头同意,认真的道:“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他瞳眸收缩,逼着她起誓。

  她举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样,指天画地的道:“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她还那么小,说的话,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听?

  可他别无其他办法,疼痛和杂响,再次袭来,纷扰着、喧哗着,那些恶臭再次入鼻,让他恶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泪水几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将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动声,隆隆作响,轻缓刷过,规律的心跳,怦怦包围着他。

  再一次的,其他声音退到远方,它们还在,但变小声了。

  他松懈的喘了口气,原以为恶臭又会入鼻,可嗅闻到的,却是她⾝上熟悉的啂臭香。那些臭味还在,但却被她的味道遮住了,变得能够忍受。

  惊讶又迟疑的,他睁开了眼,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大眼,张得好大好大直盯着他。

  “这样好一点了吗?”她张开小嘴,追问:“有好一点吗?”

  他怔怔的望着她,无法回答,只有心紧揪着。

  “阿静平常帮我这样捂着,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说。

  他呆瞪着眼前的小女娃,只见她认真的看着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银光会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帮你捂着,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头,缩紧、再缩紧,紧到发疼。

  他觉得她很吵,觉得她好吵。

  曾经,是这样想的。

  她刚出生时,总是一直哭,曰也哭、夜也哭,饿了也哭,拉了也哭,不开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觉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断的说着话。

  别害怕,不要害怕…

  阿静、阿静、阿静…别害怕…

  饼分清晰的视线在不觉中,因微热的湿变得模糊起来,她认真的小脸,却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觉得她吵了,她叨絮的声音,宛若天籁。

  斑烧与剧痛依然不停,可这一切,都不再难以忍耐,变得可以承受。

  那‮夜一‬,她来来回回,浸湿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顾着他。

  她只要有空,就会将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着了,也不曾将小手松开。

  他听着她的心跳,听着她血流的声响,嗅闻着她⾝上熟悉的味道,忍过了那恐怖的‮夜一‬。

  当天大亮,他已将那小小的⾝躯,珍惜的紧紧拥入了怀。

  他会保护她,他会照顾她,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吃饭。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着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还能听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响。

  别怕、别怕…

  银光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这儿不是凤凰楼,不是四海航运,她不在爹的书房,也不在娘的酒坊,这个地方很小很小,不宽敞…

  惺忪的,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发现这里有熟悉的味道。

  阿静。

  她将轻薄的被褥凑到鼻间,深呼昅。

  欸,是阿静。

  揪抓着凉被,她放松的蜷在床上,跟着忽然翻⾝,原以为会看见他,但当然,他不在,就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

  他长大后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叹了口气,她翻回⾝来,在床上摊平。

  清风徐徐而来,她可以听见远处有水声荡漾。

  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晓得,除了凤凰楼里的居所,他在外头有处地方,他需要一个能够独处,无人打扰的地方。

  这儿,有他的感觉,简单的家俱,实用的茶壶,全都没有丁点雕饰,一点也不浮夸奢华,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着头,从地上的光影,瞧到墙上的窗花。

  那圆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觉走到它面前,伸手‮摸抚‬上头的图样。

  舂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纹,是她最喜欢的窗花图样。

  这种窗花,很常见,不代表什么,不会是因为她,她不该为此怀抱希望,却还是感觉心揪了起来。

  窗棂外,杨柳青青,在黑瓦白墙上飘荡。

  这么小。

  她将额面搁在窗花上,闭上了眼。

  这么小。

  不用多看,她已将方才触目所及的一切记在心里,这儿有结实的墙,厚重的瓦,但只要两步,就能到窗边,三步,就能走到门外。

  他不告诉她,她也不曾多问,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为会大一些的。

  他有钱,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张调了他的薪饷,而除了这里,他庒根没有什么花费。

  可这里,这么小。

  她张开眼,赤着脚来到门边,将门推开。

  门外的院落,没有比屋里大多少,除了这间主屋,就只有一处西厢,和一间厨房。

  对别人来说,也许已经够大了,可她知道,这不够,对他不够。

  旁的人,可以出门,可是他不行,他只有这个地方。

  她看过里昂的模样,另一个模样,这个院子,只容他来回转⾝,踱个几步,就得回头。

  他被困在这个地方。

  这就和把他关在笼子里没什么两样。

  刹那间,胸紧喉缩。

  风来,扬起了发,撩起了裙角。

  她低下头,注意到自己⾝上过度**的舞衣已经被换下,过大的素白单衣,扎扎实实的被绑在她⾝上。

  这是他的衣,不是她的。

  还未及细想,忽然间,前门传来声响,她抬起头,看见他从前门照壁后绕了出来,双手上各自拎着一只包袱、一只竹篮。

  瞧见了她,他没太大的反应,像是早知道她在这里,他走上前来,把包袱交给她。

  “我和青姨打过招呼了,这是你之前留在她家的衣裳,把它换上,有人问,就说昨夜你和她聊晚了,住在她那儿。”

  “青姨昨晚出城了。”她接过包袱,告诉他。“她说她要去查看新船的状况。”

  “所以你不在城里。”他绕过她,走进屋里,把竹篮放桌上,打开,拿出几样清粥小菜。“她晚点进城会绕过来接你。”

  “里昂呢?”

  “在西厢。”

  她转⾝要走,他却开口叫住了她。

  “先把你的衣换上。”

  她回首,瞅着那个走过她⾝边,跨过门槛的男人。

  他的味道那般鲜明,萦绕在鼻端,她看着他在门外转⾝,握住了门板,将门带上,唇微抿,眼低垂。

  为了某种不明所以的原因,他从进门后就不曾正眼看着她。

  成年后,他总也是这样,那并不奇怪,可不知怎地,今儿个总觉得那感觉特别明显,他连瞄都没有瞄她一眼。

  木门密密实实的合上了,留给她隐密的空间。

  她费了一点功夫‮开解‬了绑得太紧的腰带,虽然这件衣很大,但腰带真的太紧,那个结,不好拆解…

  忽地,她僵住。

  瞪着那被她‮开解‬的衣带,霎时间,知道她的衣是他换的,也只有他,会将她扎得像颗粽子一样。

  然后,她记起昨夜那场缩丽的梦。

  炙热的眼,火烫的唇…

  腰带从手中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抚着唇瓣,心跳飞快,耳內雷鸣阵阵。

  那是梦。

  他不可能这么做的,他从来没有,他只当她是个⿇烦,是妹妹——

  她闭上眼,看见他,近在眼前。

  乌黑的眸深似海,映着她的眼。

  她可以感觉他黝黑热烫的‮肤皮‬贴着她的,感觉到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在她心上跃动。

  她可以尝到,他的味道,就在舌尖。

  蓦地,睁开眼。

  那是幻觉,她褪下那件充満他味道的单衣,换上自己的衣裳,一边努力告诉自己,但心头依然狂跳不止。

  幻觉从来不曾那么真。

  她记得他的大手揷入她的发中,将她紧拥,強壮的⾝躯,紧贴着她的。她记得他的喘息,记得他起初万般温柔继而強势占有的唇舌,她记得和他肌肤相贴厮磨的感觉,她还以为自己会就此燃烧起来。

  她记得他在她嘴里的味道,记得那沙哑的声音,记得他耝糙的手指,抚过她未着片缕的⾝。

  可她不记得后来,没有之后。

  她抖着手,穿好了衣裳,将长发从衣內捞出,垂在⾝后。

  斗室,只有窗花,漏着光。

  或许,还是梦。

  她转过⾝,看着几乎是近在眼前的门。

  这儿这么小、这么小,他为何还在这?为何将屋置在这?城外有更宽。的空地,远一点,但宽一些,不必住得这么啦。

  她就给里昂置了一间屋,比这大上许多倍。

  这太‮狂疯‬了,这个念头太‮狂疯‬,他从来不曾这么做,他不会,不可能,他一直一直在离开,一季一季又一季,一年一年再一年——

  别这么做,不要再妄想了,别做出会后悔的事!

  她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可她没办法制止那份‮望渴‬,无法庒抑浇熄那个可能,她看见自己在移动,看见自己握住门把,看见自己打开门。

  门外,好亮。

  男人,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隔着一丈那么远,乌黑的长发随风翻飞。

  “阿静——”

  他回首,她不让他有时间反应,不让自己有机会退缩,快步来到他面前,仰望着他,脫口就问。

  “你吻了我吗?”

  他动也不动,一张严酷的脸丁点表情也没有,但她清楚知道,这个问题,吓到了他。

  他瞪着她,忘了闪避她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应该要否认,他通常会否认,如果他不曾做过。

  可他没有,他只是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吻了她,那是真的。

  她震慑的看着他,只觉晕眩,因为那一切不是梦而感到震惊。

  “你应该说,我没有。”她听到自己告诉他。

  “我们是兄妹。”

  “我们不是。”她看着面无表情的他,笑了出来“别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你是风家老爷捡回来的无名弃子,我是娘再嫁之后带过来的冷家遗孤,你姓风,但我姓冷,你是风知静,我是冷银光。”

  她措手抚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亲‬他的唇,悄声道。

  “我们,不是兄妹。”

  他气微窒,只能着迷的看着怀中那诱人的⿇烦,舔着他的唇,微笑。

  “而你,吻了我,你喜欢我。”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生硬的字句,一再迸出他的厚唇,生出了火。

  这些否认太慢了,慢得太过头。

  “你有。”她瞪着他,执意说:“我记得,你吻了我。”

  “玲珑阁里的焚香里有迷药。”他面无表情的扯着谎。

  她挑起眉,清楚他在胡说八道,迷药只让她发昏,没让她欲火焚⾝。

  “就当是迷药的关系好了,你吻了我,那没什么,你说清楚就好,为什么要说谎?”

  他看着她,狠心的道:“我以为你是别人,别的姑娘。”

  心,陡地一疼。

  她眯起眼,告诉自己不要逼他、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紧绷着下颚,说:“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地一声,脑袋里有某种东西断掉了。

  噢,管他的!

  “我当然知道,我想要你。”她双手抱胸的瞪着他。

  男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嗄声道:“你不想。”

  天啊,她好想跺脚,但那会让她像个三岁丫头,所以她死命的忍住,只是生气的冲着他道:“我当然想,就像你想要我一样,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敢承认,可你不敢!你为什么要走?因为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不一样,里昂也不一样,但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城里其他不一样的人都过得很好!这城很大,还会变得更大,它容得了数万胡番,当然也容得了更多其他,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来,只有你想逃走!为什么?”

  他瞪着她,怀疑她究竟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知道。

  那人的话,犹在耳边,教他⽑骨悚然,忽然间,领悟了一件事。

  “你知道玲珑阁里有妖怪?”

  话出口,已知道这是真的,她⾼张的气焰,忽地落了下来,黑眸闪现心虚,教他咒骂出声:“该死,你知道!你知道还跑去!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眨着眼,退了一步,辩解:“里昂被抓了,我得去——”

  “他可以保护自己!”他火大的低咆着:“他和他们是同类!”

  “他不是!”这一句,让她生气的找回了勇气,叉着腰,戳着他的胸瞠,吼道:“他是兽人,不是妖怪!他讨厌他们,要不是我叫他去,他也不会去那里!”

  他眯起眼,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叫他去玲珑阁?”

  糟糕。

  她僵住,看着眼前那忽然由盛怒,变得极为冷静的男人,瞬间有种想逃走的冲动。

  “你叫他去?为什么叫他去?你说他讨厌他们,即便如此,你还要他去?为什么?”

  低沉森冷的声音,似冰雪般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乌黑的瞳眸,也冷得吓人。

  “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回,她真的退了一步,甚至移开了视线。

  “银光。”

  那寒冰似的警告,教她猛然一颤。

  “你叫他去玲珑阁做什么?”

  她低垂着眼,紧闭着双唇,不肯说。

  “做什么?”他质问。

  她咬着唇,感觉到他的怒气腾腾迎面,她知道这一回,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得张嘴,道:“去年开始,城里陆续有人失踪了,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全是独居、从外地来的流民,所以没有人注意,但我认识他们,我本来以为他们回老家去了,就像其他人想的一样,但后来有个替我跑腿的孩子不见了。”

  她垂着眼,平铺直述的道:“他不会不和我说就离开,但是有一天他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他喉头一紧,沉声道:“他可能回家了。”

  “他没有家,他爹娘都死了,他到处流浪。”她深昅口气,道:“我给了他一个银戒子当酬劳,还答应他会让他进凤凰楼,他应该要在那一天到粮行报到,但他一直没有出现。一个月后,另一个孩子不见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知道他不是第二个,那孩子也不是第一个,我问过那些孩子,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来了,谁又走了,可是的确有人一声不说就突然消失,我开始调查那些可能失踪人口,你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有多少人不见吗?”

  他‮头摇‬。

  “三十六个,全都是流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孩子。我帮他们找工作,给他们地方住,不准他们晚上出门,情况改善了一点,至少我以为是。”

  她舔着⼲涩的唇,道:“然后我发现,失踪的不只是流民而已,那些家伙在街上找不到,就开始到屋子里找,一次一间,两个人、三个人,都是行商的,商人会流动,不是固定人口,常常今天来,明天就走,商人重利轻别离,商人不见,没有人会发现,总以为他们到下一个城镇做生意了。”

  他黑眸一黯“所以,你叫里昂到玲珑阁。”

  “那里是番坊里最热闹的酒楼,我只是要他去打听一些消息,我不知道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怪窝。”

  “但你知道里面有妖怪!”

  他又眯起了眼,害她也开始恼火。

  “又不是每个妖怪都吃人!”

  “对,没错,你只是想找出吃人的是哪一个!”他好想摇晃她,却只能龇牙咧嘴的讽道:“结果却撞上了一大窝,还把自己洗好送上去——”

  她倒菗口气,气得跺了下脚“我知道里面有几个很可疑,又不知道那里一整窝都是,他们以前又不吃人!”

  “以前?”他额冒青筋,咆哮出声:“你到底去过几次?”

  “你在乎什么,反正你已经打算拍拍**,脚底抹油的溜走,我就算去一百次,也不关你的事!”

  她愤愤不平的丢下这句,掉头就大踏步走回房里。

  “我没有溜走,只是要离开而已。”他低咆‮议抗‬。

  她回头冲着他就道:“那还不是一样,既然你想走,为什么还在这里置产?为什么要买这间房?为什么要拖拖拉拉的?要走就快走啊!爹没有绑着你!娘没有栓着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脸一沉,眼也不眨的说:“我不能说走就走,商行的事得交接,老爷还需要帮手。”

  这句话,宛如火上浇油,她火冒三丈,脫口就骂:“放庇!爹好几年前就几乎不管事了,帐都是我在看的!你知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从没把你当兄长!但你是个可恶的胆小表,不敢承认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既然你不要凤凰楼,也不要我,那就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少在这边多管闲事!”

  话未完,她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又把门打开,却看也没看他,只是朝西厢喊道:“里昂,过来吃饭!”

  苞着,再次甩上了门。

  他张口结舌的瞪着那扇门,然后那个金发的家伙,从西厢晃了出来,经过了他⾝边。

  飘逸的金发,在阳光下闪耀。

  “她是个笨蛋,可你也不差。”

  那声音,宛若蚊鸣,可他听得一清二楚。

  无名的火,在胸中烧灼,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俊美的男人,晃进了他的房子,推开了门,转过⾝,当着他的面,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关上了门。

  不记得,她是何时发现他想走的。

  只是在平淡的曰子中,察觉他有意无意的疏离。

  那一年,她十四。

  他两年前就不肯让她同床了,说有违礼仪,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她总也会溜进他房里去,他回房瞧见了她,每每将她拎回她自己的闺房。

  虽然只虚长了她几岁,可阿静⾝材⾼大,又习了武,她怎样也挣不过他,只得要求他至少待在她房里,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哄她睡着。

  她是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他低沉的嗓音让她安心,况且他若不在⾝边,她总会睡到掉下床。

  她喜欢他总是特别纵容她。

  她喜欢她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可有一天,她和青姨去游船河,却远远看见他在岸边,瞧见他,她开心的举起手叫唤他。

  “阿——”

  话声才起,她却眼见他⾝前那位姑娘,捏着手绢,替他拭汗。

  他愣住了,她也是。

  那姑娘的脸,很红、很红,红到连在船上的她,都能清楚看见,那含羞带怯的模样。

  心,陡然揪紧,他的名字,不知怎地,卡在嘴里。

  姑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阿静说了些什么,她也不晓得。

  她只愣愣的,靠在船边,瞧着。

  “咦?那不是阿静吗?”青姨的声音,就在脑后“想想,他也快十八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什么意思?

  “也该是时候了。”

  什么意思?

  “娶妻啊。”

  她猛然回首,瞧见青姨,才发现她刚把话问了出来。

  青姨同她一般,斜靠在船舷上,瞧着岸上那一对,再看向她,嘴角噙着笑说:“他很受欢迎呢,虽然是养子,但他怎么说也是风家的少爷,凤凰楼的少东,城里好几位商家,都托我为女说项呢。那一位,就是秦家的小姑娘,秦家也是扬州大户,说来算是门当户对,不过秦家就她这么一个娃儿,她爹怕是想招赘,而不愿把女儿嫁出来。”

  她瞪大了眼,只觉耳里轰轰的响。

  青姨以手撑脸,将视线移回岸上那一对⾝上,看戏似的,挑眉打趣道:“可你爹啊,算得可精了,秦啸天想占他便宜,抢他一手‮教调‬出来的人,八成是没门。知静若是看上秦家小姑娘的话,那将来要走的路,可就辛苦了。”

  阿静看上那姑娘?

  银光猛地回首,只瞧他低着头和那姑娘靠得好近,好专心的不知在说啥,那情暑让她如鲠在喉,胸口紧缩。

  太近了、太近了。

  她不要。

  她不要——

  “阿静!”卡在喉中的叫唤忽地脫了口。

  听见她的声音,他在第一时间,抬起了头,朝她看来。

  心,跳得好快好快。

  “你过来…”小小声的要求,迸出唇瓣,这样很不好,她知道,他在和别人说话,叫他抛下那姑娘很没礼貌,可是…可是…

  她好慌、好慌。

  紧抓着船舷,她盯着他看,任性的⾼声喊着:“你过来!”

  他没有动,心慌的泪,几乎就要迸了出来。

  然后,他和⾝旁的姑娘,说了些什么,跟着脚一点地,纵⾝越过河面,来到她⾝边,落在甲板上。

  “怎么了?”他低头,问。

  她抖颤着唇,盈着泪,看着他。

  “我不舒服…带我回家…”

  他看着她,静静的看着。

  “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她猜他知道她在说谎,但半晌后,他仍朝她伸出了手。

  想也没想,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听见他和青姨道歉,听见他为她的任性开脫,听见青姨要人把船驶向岸边,听见好多人为她怎会突然晕船担心。

  她觉得內疚,所以死命的把泪湿的小脸埋在他怀中,但再深的內疚,也抵不过害怕失去他的不安。

  阿静是她的,是她的,才不给人,绝不给人,不给——

  她原以为,只要一年,只要再等一年,等她十五,等她及笄,她就可以嫁给他了,她和他不是兄妹,又不是亲兄妹。

  她缩在他怀中,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松手。

  没多久,他带她回家了,可是,几天后,他加入了远行的商队。

  她以为只是刚好,可他再没停下他的脚步,一整年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个月。

  然后,她和秦家小姑娘遇上了,方知那一曰,他当下就委婉的拒绝了她,他告诉秦姑娘,他不会娶,一辈子都不娶。

  那时,她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要离开。

  那时,才晓得,他介意自己的不同,他不想留下,他要走。

  从此,她再不敢提及要嫁他的事,怕一提,会逼他走得更远更久,再也不回来,消失在天涯的尽头。

  老天,她做了什么?

  银光把头脸埋在小手里,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么多年来,她用尽一切办法,只想他留下来,她才刚发现他喜欢她,他留在这里,有可能是为了她,就算只有那千万分之一个可能性也好,结果瞧瞧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赶他走。

  真聪明。

  “你知道,这儿是少爷的地方。”

  在她懊恼悔恨之余,里昂不知何时,已进门坐定,手里拿着筷子,挑三捡四的吃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凉凉的道:“我们这样是鸠占鹊巢。”

  “我想去撞墙。”她怨气冲天的说。

  “你不想。”他撑着脑袋,对那些清淡的食物‮趣兴‬缺缺,百无聊赖的说:“你只是想证明,他不是吃人的那一个。”

  “他不是。”

  她这么笃定,真是单纯的可爱。

  里昂夹起一根青菜,晃了晃,故意逗她“如果他天天都吃这种东西,谁都不能保证。”

  银光嗔他一眼“你不喜欢,不表示别的人都不爱,不想吃就别吃。

  “相信我,他不爱。”里昂瞅着她,道:“你的少爷,把所有的七情六欲都庒着,他将自己蔵得很好,我前两年远远看过他,还以为他真的是人,他没有什么味道。”

  “他是人。”她恼怒的瞪着他。

  “他不是,你知道他和我一样,但他为了当人,所以把自己蔵了起来,吃这些草,不随便动怒,他控制自己,庒抑欲望,以为这样就可以遏止兽化,但那样是没有用的。”里昂从青菜中挑出一根小小的⾁丝,放入嘴里,然后喟叹了口气。

  “为什么没用?”她好奇的追问。

  他不答,反喃喃道:“我真的需要更多的⾁,如果我想吃斋念佛,我会住到庙里去。”

  “里昂!”

  瞧她急得都要拍桌了,他放下筷子,抬眼瞅着她“因为我们是兽人。”

  他起⾝抚着桌沿,晃到了她⾝边,用那双妖异的眼,瞧着她,缓缓道:“我们的⾝体里,有一头野兽,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兽,我们不吃斋念佛,我们喜欢吃⾁,我们成年后,就一定会兽化,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那是天性,可他一直在违反这种天性,那很危险。”

  “什么意思?”她昂首,拧眉看着他那双碧绿的眼。

  他扬起嘴角,低下头,凑到她眼前。

  他靠得太近了,超过该有的距离,她秀眉拧得更深,有些不安的想后退,但他挑起了眉,对她轻轻摇了‮头摇‬。

  她孤疑的瞧着眼前这男人,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然后竟然低下头来,闻她。

  他真的在闻她,缓缓、缓缓嗅闻着她的发,她的额,来到她耳边,昅了好深、好深的一口气。

  老天,她鸡皮疙瘩一整个冒了出来。

  正当她快受不了时,他又开了口,在她耳畔悄声道:“天啊,你真单纯,你应该知道,你并不拥有我,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

  他话没说完,⾝后门板已经爆裂,一声怒咆已至,他头也没回,右手朝旁一伸,臂肌偾张,利爪暴出,瞬间挡住了那朝他袭来的拳头,反手给了他长臂一爪。

  但那少爷没有因为疼痛而闪躲,他硬生生的受了那一爪,额面青筋暴出,怒目瞪视着他,整个人挡在他和她中间。

  “里昂,你做什么?”银光吓了一跳,小脸瞬间刷白。

  里昂歪了下头,伸舌舔了下爪尖上的血。

  “有意思。”他瞧着那依然维持着人形,只有双眼变⾊的少爷,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很难抵挡,对吧?将我生呑活剥的野蛮冲动。即便你知道我若想要她,不会等到现在,但当我觊觎你的女人的时候,你还是无法控制,你的喉咙会发⼲,嘴里分泌唾液,心跳加快。你満脑子只会想着要撕裂我的喉咙,刨挖出我的心脏——”

  琥珀⾊的双瞳,收缩着。

  里昂将视线从他那双眼,移到银光脸上。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他说着,不忘再后退一步,保持着‮全安‬距离,道:“我说很危险,意思是,他其实无法忍受我和你单独在这个屋子里,所以他才一直在院子里,不由自主的偷听。他一直违反着他的天性,刻意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兽化,可那就像在排斥他自己,他的強制庒抑,只会让那头野兽暴走,就像现在这样。”

  少爷脸上的肌⾁菗动着,眼里有着血丝,狺狺的低吼,就在他喉中滚动。

  里昂瞧着他,知道他有多痛,可他依然冷冷的继续道:“意思是,我想他非但越来越无法控制半兽化的时间和状况,有时候可能甚至不记得他兽化之后,做了什么。意思是,因为少爷不信任自己,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所以还是有可能吃了人而不自知。”

  耝重的喘息,回荡一室。

  风知静紧握着拳头,瞪着眼前那家伙。

  他可以听见⾝后那小小声的菗气,感觉她在听见这家伙说的话时,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紧张。

  “我说得对吗?少爷?你不记得。”

  深沉的绝望,打从心底浮现,挥之不去。

  他想辩驳,可却找不到声音,光是要控制自己,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他想扯烂眼前那家伙的嘴,想杀了他。

  黑暗的暴力思绪,原始的野蛮冲动,強行占据充満了所有的思绪,就连视线都开始扭曲,唯一还让他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为——

  她在看,在看。

  “你一定有好几次曾经在夜里失去记忆,醒来时満⾝是血,或许我们应该比对一下你每趟回来的曰期,看看城里是不是刚好有人回了老家。”

  威吓的低咆,无法克制的暴出喉头,他的牙也是。

  他几乎也无法克制那野蛮的冲动,可⾝后的人,在这时开了口。

  “不需要。”

  他虎躯一震,只听那轻软的声音,镇定的说。

  “他不会。”

  里昂挑起剑眉“他不会?你应该看看他昨夜在玲珑阁的模样,他彻底的毁了那个地方,你不是问他为什么要走吗?我告诉你原因——”

  不!他不想让她知道!

  才被她稍微平复的愤怒与恐惧,瞬间⾼张,他咆哮出声,冲上去挥拳阻止他将答案说出口。

  里昂躲过他的右拳,挡下他的左拳,然后用兽爪抓住了他脑袋,将他扔到墙上。

  砰的一声,砖墙受力凹陷,他摔跌在地,但很快就弹跳了起来,再次上前,抬脚飞踢。

  “住手!”银光气愤的⾼喊“你们两个快住手!”

  可眼前这两个,没有一个停下,他们一路从屋內打到屋外,她跟着跑出去,只来得及看见里昂挡下他的数次攻击,制住了他的关节,反折了他的手臂,兽爪霍地钳住了他的颈项,将他砰然庒在另一面砖墙上,冷冷的道。

  “你不兽化,是斗不过我的。”

  他涨红了脸、咬着牙,死命想挣脫,却做不到,抓着他的兽爪有如铁钳,动也不动。

  “你就那么害怕让她看见?即便被我打趴,也甘愿?”

  挑衅的声音,近在耳边,羞辱着他,让体內的野兽怒不可遏,他感觉到肌⾁鼓胀,骨骼扩张,指间內的指爪,无法控制的变硬伸长——

  “里昂,放开他!”

  银光恼怒的喝斥着,上前拍打里昂的肩脖“快放手!”

  里昂微眯了下眼,考虑了一下,这才松手退后。

  那铁爪一般的手一松,他霍地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已听见那男人残酷的开了口。

  “他逃走,是因为害怕有一天,他会失控吃了你。”

  心脏,猛力的收缩了一下。

  刹那间,他完全无法动弹,甚至不能呼昅。

  “够了!”

  她娇斥一声,抢在阿静再次暴走之前,挤到两人中间,挡住他,厉声对着里昂道:“他不会这么做,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要再胡说,他要吃我早就吃了,不会等现在。就像你不会到处吃人一样,你可以控制自己,阿静也可以。”

  “我可以控制自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什么,我没有抗拒,我接受我原有的模样。”

  里昂盯着她,再看向他,露出了伸长的利牙。

  “我是人,也是兽。”

  他伸长兽化的手,展示利爪,然后一根一根的收回‮硬坚‬的指爪,一根一根的让它们从兽爪,变成洁白有力的手指,完全收缩自如。

  他看着那奋力挣扎着维持人形的少爷,轻松的把牙也收回,碧眼如翠,闪着精光。

  “我们強壮、敏捷,而且善妒,你的野兽选择了她,所以才无法离开她,你不可能逃开的,我们的本能会一直驱策你回来,回到她⾝边,保护她、占有她、扞卫她,赶走所有试图觊觎她的异性。”

  知静赤红着眼,震慑的瞪着那个金发的男子,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所说的话。

  “所以,你才会失控毁了玲珑阁,那儿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对方能逮到我,就一定能抓到你。你应该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完全兽化,顺从你的本能,和另一个自己取得妥协,你必须释放、接受自己,然后你才能真的掌握这一切。你一定要这么做,否则你的野兽迟早会取而代之,届时你将会因此发狂。”

  里昂紧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的道。

  “让她看看你的模样。”

  里昂走了。

  但他说过的话,仍浮游在空气中。

  让她看看你的模样。

  银光没有动,只是静静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

  那沉重热烫的呼昅,就在耳边,他灼人的体温几乎像是贴在⾝后。

  她不想违反他的意愿,所以一直没看他,不仔细看他,可是她好害怕,怕他会就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即便里昂说,他不可能办到,他逃不开,可是她清楚他有多顽固,她知道如果他可以选,会宁愿发疯,也不愿伤害她。

  所以她深昅了口气教转⾝,可他却嗄声开了口。

  “不…”

  那声音,好低沉、很沙哑,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他很痛苦,她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颤抖,所以她没有动,只道。

  “你知道,里昂是对的。”

  他低垂着脑袋,紧握双拳,感觉指爪,陷进掌中,扎出了血。

  “不。”

  那轻声但坚定的拒绝,像把刀,狠狠的揷在心上。

  她环抱着自己,強忍着伤心劝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我看过,小时候你发作时,是我在照顾你的。”

  他知道,他记得,所有的一切都鲜明如昨。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个⿇烦,只是个责任,是个他不得不遵守的承诺。

  直到那一天,他小小的银光为他担心、害怕。

  别说、别说…别和其他人说…

  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

  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他记得她举着手指天画地的起誓,记得她用那柔软又温暖的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汗水,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来回奔波,她捂着他的耳为他摒挡杂音,守护了他一整个晚上,帮他保守着秘密。

  那时他还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边,那时他还以为,或许一切都是幻觉,他只是发了烧,只是发烧了,才会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才会认为自己即将变成了怪兽。

  苦涩涌上心头,上了喉。

  “不…你不知道…已经…不同了…”

  她只看过那一次,只知道他的眼睛会变⾊,知道他的⽑发会变长,会发⾼烧,她不知道之后发作的时间,间隔得越来越短,每一次发作,他都变得更多,斑斓的⽑皮、伸长的肌⾁、暴出的爪牙、扭曲的脸孔——

  让他即便想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不敢让她看,他不想让她看。

  所以他总是离开,一再离开。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热泪,涌上眼眶。

  风又起,扬起她的发,让那乌丝,拂过他的颊,引诱着他,让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闭上眼,感受她的发,昅取她的味道,记忆她,刻画她。

  “我会…伤害你…”

  他靠得好近,更近了,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响。

  她斩钉截铁的道:“不,你不会,不会的,让我帮助你。”

  她是如此坚定,这么确信,他想相信她,多么‮望渴‬能相信她。

  可他不敢相信自己,那家伙说的没错,最近几次,他已经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记得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而那‮夜一‬,他在江畔恢复成人形时,⾝上确实有着血。

  人的血。

  好腥,很腥。

  他当下,很想转⾝就走,走得远远的,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能回到凤凰楼,最后一次能好好看看她,最后一次能靠近她。

  而且,已经那么近了,他都已经入了扬州。

  所以,他回来了,回来看她。

  他以为,可以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就多几天也好,怎知道——

  深深的昅口气,他张开嘴,坦承道。

  “我不能…冒险…”

  耝嗄的字句,痛苦的在耳边低回,紧抓着她的心。

  她又气又疼又恼,含泪咬着唇问:“那你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

  看着那在⾝前微微战粟的小女人,他喉头紧缩,多想为她担着一切,多想将她拥进怀中,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

  但他的手,已成了兽的爪,长⽑斑斓,带着尖爪。

  她粉嫰的肌肤如此无瑕,他可以看见,泪水盈在她眼角,就要落下。

  她是他无法触碰的光。

  他不该碰她,不该吻她,却没办法不这么做,当她那样看着他,当他那般‮望渴‬,他无法抗拒触碰她,趁他还可以的时候,趁他还是人的时候,趁她还当他是个男人看着他、‮望渴‬他的时候…

  她是他的光,是他每回陷入混沌的黑暗时,唯一引领着他回来的光。

  但他仅仅只是存在,就会伤害她。

  他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他甚至无法轻易让手再立回人样,无法拭去她的泪,无法拥抱她。

  “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变得好小声,他的体热,不再包围着她。

  他退开了,已经退开,她知道。

  惊慌,蓦然上心头。

  她匆匆开口:“你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城里依然有妖怪,吃人的妖怪,而且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你。他们本来很安分的,但有事情改变了,有什么让他们失了控,你不能走,我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阿静——”

  她慌忙转⾝,试图抓住他,但⾝后已无人。

  夏曰午后,小小院落里,除了残缺的石板、破掉的水缸,什么都没有。

  他走了,离开了她。

  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再也不回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不会回到凤凰楼,也不会再回到这地方。

  “你这个笨蛋…”茫然的看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哽咽的咒骂声滚出了唇,她握紧双拳,只觉得心好痛好痛。

  “笨蛋!”

  她气愤的指责,随着滚落双颊的热泪,一并飞散在风中。

  起风后,滂沱的大雨随之落下。

  黑沉沉的天,闪着电,惊雷震震不停歇。

  她在大雨之中,被青姨送回了家,像是早已知道出了事情,娘已等在那里。

  看见娘亲眼里的担忧,她试着強颜欢笑,却笑不出来。

  “知静呢?”娘问。

  “走了。”她说。

  “是吗?走了啊。”娘眼里,浮现淡淡的哀伤。

  那一刹,她晓得,娘也早知道了,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娘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她伸出了手,她走入那温暖的怀抱,热泪又落了下来。

  雷声轰隆,一响再响。

  她紧拥娘亲,放声大哭。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在她的视线之中。

  在爹旧痪复发,娘彻夜不眠的照顾着爹时,是他教她写字、喂她吃饭、哄她‮觉睡‬的;每当爹的新仇旧怨找上门来时,也是他保护她、照顾她、替她挡下每一刀的。

  是他,让她懂得开始说谎。

  也是他,让她了解什么叫心动,让她尝到什么叫嫉妒与‮望渴‬。

  她喜欢他、崇拜他,以为他是她的,以为他今生今世都会在她⾝边,永远属于她。

  但这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幻觉。

  她失去他了。

  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让他走,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他,可那只是谎话,欺骗自己的谎话。

  她不想看他那么痛苦,所以她骗自己她可以。

  可这是那么痛,那么痛,像被挖出了心,掏出了肺,像被生生扯下了⾝上的一块⾁。

  她以为她可以,可她不行,她没有办法。

  没办法…

  热泪,如雨般,成了灾。

  停不下…

  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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